知识分子的自尊困局
2016-06-13于善禄
于善禄
对我而言,《蒋公的面子》和《驴得水》都牵涉到一个局:《蒋公的面子》牵涉到饭局,《驴得水》牵涉到骗局;而无论是饭局还是骗局,这两个剧本主要都在描写教育从业人员,《蒋公的面子》写的是三个性格与脾气、甚至是意识形态及政治立场各异的大学教授,《驴得水》则是描写四个到中国某偏远缺水山区建立小学的知识分子。可以说描写的都是特定时空下,知识分子的思维与作为,表面上看起来,都怀有理想与抱负,但实际上,却自私自利,表里不一。
《驴得水》的舞台主要分为两个独立且互不干扰的主副演区,这和《蒋公的面子》场次的结构主要是在1940年代和1960年代之间轮替交换,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前者是空间上的交换,后者是时间上的轮替,基本上都不太去耍弄结构及形式上的花招,而将主要的创作心力,放在事件的铺陈与人物性格的刻画,渐次展开,层次分明,焦点清楚。
《驴得水》:骗局中的道德困境
2014年,我有幸在台北看过《驴得水》。剧中由四个所谓知识分子(孙恒海、裴魁山、张一曼、周铁男)所组成的教育工作团队,建立农村小学,主要是想藉由教育改变中国农民的贫愚弱私,以达成知识启蒙的理想。这完全是知识分子的一厢情愿,表面上是一种抱负,实际上却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包袱。
从剧情的讽刺层面来看,剧中的铁匠到后来确实是被“启蒙”了,他从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铁匠,在众老师的“调教”之下,尤其是张一曼(原本是城市里的交际花,后来成为这所三民小学的会计兼数学老师)的“身教”与“言教”之下,脱胎换骨,性情大变;然而,东窗终究事发,纸还是包不住火,他的妻子发现铁匠在床第之间,知识与姿势都大不同昔,想必在学校修理驴棚铁锁之际必有蹊跷,于是跑到学校兴师问罪,誓言要揪出狐狸精。张一曼在众人为维护学校权益之下(因为教育部特派员李大洋即将陪同美国慈善家彼沙居希·芬洗·罗斯来看望驴得水老师),迫不得已,承认铁匠对她而言,不过就像是只牲口罢了,这对铁匠的自尊心打击极大,当下立刻自我启蒙,顿悟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大骗局,要骗,大家一起骗,他要翻身,他要报复。
剧情的推展是在快速节奏下,不断地出现新状况,而为了解决状况,就要不断地想方案计策;渐渐地,原本是为了学校、学童、知识启蒙等公共利益与理想抱负,却转变成了个人利益,为了一个骗局(主要是争取获得教育部的资助30000元,以及美国慈善家罗斯100万美元的资助基金),竟舍弃理想、感情,彼此批斗。诚如剧中人裴魁山所言:“你凭什么拿你的道德标准来绑架我的利益啊?”话说到这个份上,每个人都已经是原形毕露,面目可憎。
当然,如果将所有的人物都描写成这副德行,那就太简单了。剧中安排了孙佳佳(校长孙恒海的女儿)这么一个性情真挚、讲实话、戳破谎言的角色,只有十五岁,还尚未被社会化,她尽心尽力地照顾着驴(它的名字叫“得水”),每天和它走老远的山路挑水回来,她诚心对待铁匠,她敬爱她的父亲;但这一切,竟都随着这场骗局的变相失控发展,逐步失去,尤其到最后,她的父亲竟为了那些巨额的资助,逼使女儿嫁给铁匠。这种夸张与荒谬的笔法,已经将人性践踏到了极点;但更可怕的是,在现实的社会或某些特殊的历史时期里,这却又是极其真实而残酷地发生着。因此,孙佳佳并不只是揭穿国王新衣谎言的青春少女,她比原本童话中的小男孩更惨的是,谎言的制造者并不觉得尴尬或自惭形秽,反而重重地伤害了她。
剧中的四位老师,分别为校长兼国文老师孙恒海、教导主任兼历史老师裴魁山、会计兼数学老师张一曼,以及自然科学老师周铁男,他们来自城市,接受过知识教育,认为教育可以改变中国农民的贫穷,并摆脱中国农村的落后。这种将农民视为贫愚弱私的先入为主偏见,几乎是中国传统士大夫长期以来的固定观念,所谓“士农工商”、“凡事唯有读书高”,似乎只有读书、接受教育,甚至于考取功名、求取仕途,才能够改变既有的出身与阶级,光宗耀祖;或者像剧中的四位老师,秉持着经世济民的教育工作信念,以晏阳初等人的教育大众化、平民化为师,将知识教育的触角深入偏远山区的农村,从事所谓的偏乡教育,扮演知识启蒙与救世主的角色。
这样的教育信念,应该没有太大问题;主要的问题出在他们认为学校地处偏远,办学经费不足,于是以驴得水谎报为第五位师资,向教育部申请工资支应开销。因此,当教育部特派员李大洋要来视察,并指明要见驴得水老师,便让所有人慌张起来,临时抓来学校修理驴棚铁锁的铁匠滥竽充数,假装成驴得水老师,以至于引发后来一系列荒腔走板的事件。
相对于其他人的现实与残酷,孙佳佳是浪漫且极富人道主义的;当驴棚着火,所有老师都不想拿自己的水桶泼水救火,只有孙佳佳是例外。在这偏远缺水的山区农村,水是很重要的生命资源,每天都是孙佳佳和驴得水走几十里的山路,才能挑回这么几桶水,怎么能拿去救火呢?孙佳佳指责这些老师:“是你们先把它(指驴得水)当人的!你们拿它吃空饷、用它领工资的时候就把它当人,它家着火了,你们就不把它当人了?你们哪个没用过驴得水的钱?它天天给你们挑水,给你们干活,你们怎么那么没良心呀!”类似的谴责在剧中不时出现,但那些老师们早已麻木不仁。
《蒋公的面子》:中国文化的灵魂痛点
校长请学校的老师吃年夜饭,这个饭局要不要去?该不该去?再加上这位校长倘若同时又是抗战时期的国民革命军委员长的话呢?去或不去?理由又是什么?就这么一个看似简单、却绝不简单的饭局,可是使得剧中的三位主要人物(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夏小山、时任道、卞从周),为了这个问题,从1940年代争吵到1960年代,确切地说,是从1943年躲避战祸将中央大学从南京后迁到陪都重庆,经过二十多年,三人又在1967年的南京,因文革被批斗,故而重逢,但三人对于二十多年前的那场饭局邀约及赴宴与否,却所忆非同,争论不休。
在这一系列的争辩中,可以看到三人所持的理由与立场,各有堂而皇之地考量。尤其明是左倾反蒋的时任道,和右倾拥蒋的卞从周,两人的辩驳针锋相对,甚至气急败坏,几乎大打出手,幸亏中间还夹着不想沾腥的夏小山;因此,可以强烈感受到三人之间的戏剧冲突,从中并体现出若干关于知识分子的原则问题,几乎都浓缩且体现在这三个人物身上。
这其实是三种知识分子的典型。进步激进的时任道,全然的西化派,支持学生运动,承袭五四精神,主张民主、自由、科学,但却爱套理论,偏执,假清高,颇有心机,明明爱书如命,但是却想借助蒋介石的强大力量,将他因战乱而滞留在桂林的九箱重要典籍运到重庆。他所采取的计谋竟是:早就请托另一位娄之初教授帮忙向蒋介石说项运书(这两位人物,自始至终,都未在剧本中出场),然而娄之初却因家中老母病重,返回成都老家;由于知道娄之初绝无可能赴蒋饭局,时任道转而和卞从周打赌娄之初不会出席赴宴,并言明倘若卞从周赌输,就要替时任道向蒋介石开口,协助运书。由此可见时任道心机之重,怪不得卞从周会对他说:“既然您以为与独裁者同桌吃饭为耻,那为什么就要我去呢?您是为了突出您的清高吗?还是用您的清高来鄙夷我的谄媚?……我去不去是我的自由不是吗?这次我不想去,我也想清高一次。”卞从周还不知道时任道的诡计,但是已经将时任道的假面具,揭开一半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时任道有妻有儿,但生活却是十分清苦;教书所得,差不多都用于买书藏书,只是这些书全困在桂林,而且即将被视书如粪土的族中晚辈贱价变卖,对嗜书如命的时任道而言,当然是迫在眉睫。生活的清苦窘迫,甚至逼使时太太平时不得不向卞太太借钱应急,而且只能暂时做些伊府麵送卞太太,还点人情。对好面子的时任道来说,这真是情何以堪!其中不仅可以看到时任道的高谈阔论与心机算计,也看到他爱护学生有加;但同时也看到精神贵族的背后,竟是物质乞丐。编剧温方伊让原本因为面子问题,还在纠结争论要不要去赴蒋介石的饭局,到最后笔锋一转,却还是得靠时太太的伊府麵,才能稍微保留住人情世故或时任道的一点面子。我个人认为不只是时任道这个人物描写得好,连“面”与“麵”的同音异字双关讽刺都布局得很好,可以说是一体两“面”。
夏小山则比较像先秦诸子中的名家,好辩而务虚,“蒋院长请客就去,但蒋校长请客便不去”,明明就想赴宴品尝金华火腿烧豆腐,可又因为先前对学生说大话,不承认蒋校长,于是既想赴宴,又怕丢脸,嘴上还在别扭地坚持着矛盾的原则。至于卞从周,主要就是塑造成时任道的对立面,右倾拥蒋,务实说客,反对学生运动,认为政治需要文人,这种人物多半就是被贴上“御用文人”的形象标签。
这三个人物都是中文系的教授,因此三人就像是群口相声般,语言半文半白,甚至引经据典,只可惜是用来互揭疮疤,装腔作势,彼此之间言刀词剑,言语交锋,“杀”到最后,个个遍体鳞伤,筋疲力尽,颜面尽失,可笑也可悲。编剧温方伊一路写来,几乎是对知识分子的处境与心境,完全不留情面的,戳中了中国文化精神灵魂的某些痛点,无怪乎被誉为“神剧”,这点我是非常认同的。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两个剧本都具有高度的讽刺意义,戳中了某些人的敏感神经,揭穿了许多人的道德假面;就作品的普遍性意义而言,都很深刻地处理了人的存在困境,这两个局都令剧中人进退维谷,当人物在做两难困境抉择的时刻,就可以看到编剧的思考基准与作为刻度,而那些时刻就是人性的试金石,就是道德的量度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