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阴老腔:古老的摇滚,生命的呐喊
2016-06-13颜亮
颜亮
“将领一声震山川,人披盔甲马上鞍……” 电影《白鹿原》里,一群关中农民在饭后闲余唱起的曲子让人眼前一亮。一曲下来,直唱得人热血沸腾,把外乡人对关中汉子的“楞娃”形象填得满满当当。相比对电影的失望,这一曲算是为全剧添色不少。
这不是秦腔,而是一种流传于陕西华阴县一带的皮影戏种“华阴老腔”。与其他剧种不同,老腔是极少见的“家戏”,数百年来,由华阴县双泉村的张姓家族世代传唱。直到近代,才有外姓人偷学到技艺。但老腔的“正宗”,始终是双泉张家。
“老腔”,中国戏曲的“活化石”
早在2006年,老腔就被列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属“皮影戏”项目),传承人是王振中(白毛)和张喜民。由于极富地方特色,早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在电影《活着》、《人面桃花》里就曾零星用到老腔。待到2005年,林兆华在话剧《白鹿原》里,大量使用老腔唱词,才算是在全国真正出名了。
关于“老腔”这一名称的来源有两个说法:一是这个剧种产生的年代较早,其乐调古朴悲壮、沉稳浑厚、粗犷豪放,为古老之遗响,所以称为老腔;二是由于它是从湖北老河口的说唱传到华阴演变而成,所以取老河口第一个字来命名为老腔。
老腔被称为中国戏曲的“活化石”,据《华县志》载:老腔皮影又名拍板调,于清乾隆元年至十年就已盛行于华州(今华县)。一般认为,老腔是明末清初,以当地民间说书艺术为基础发展形成的一种皮影戏曲剧种。在明、清两代,华阴境内有十多个班社,活跃在周边的陕西、山西、河南一带。
老腔的形成,同双泉村的位置有很大关联。打开地图,双泉村距黄河仅20公里,2000多年前,这里是一个军事重地。据考证,秦国曾在此建过城墙,西汉的粮仓就设在此地。军事与漕运的发展促使当地产生了老腔和素鼓两种文艺形式。专家猜测,老腔可能是船工逆水拉粮船喊的号子演变而来的。当时漕运直通当时的都城长安。带头船工为了统一大家的动作,一边喊着船工号子,一边用木块敲击船帮,这就是现在的所谓“拉坡调”。“拉坡调”狭义是指逆水行舟时演唱的,广义则为大家一起吼的曲调。老腔即由此而来。 后来,老腔成为皮影戏的伴奏,隐退在幕后,渐渐被人们淡忘。
五人可以撑起一台戏
“沉雄古朴、粗犷豪放”是华阴老腔的独特风格。老腔的剧目题材多为列国、三国、唐宋战争故事,如《征东一场总是空》;也有农村生活场景的展现,像《如今的日子》。老腔声腔刚直高亢、气势磅礴豪迈,一人主唱,众人帮腔并用板凳敲打伴奏。老腔的伴奏乐器有惊木、自制的月琴、胡琴、梆子、钟铃、战鼓、大锣、马锣等,以及没有固定调的长号。传统的华阴老腔只需五人就可撑起一台戏:
前声:即主唱,也叫说戏的、叮本的,说唱全本台词。演出时,怀抱月琴,旁放剧本,配合表演进行唱奏。
签手:主要负责指挥皮影、也被称为“捉签子”、“栏门的”,开演前打开场时还要负责小铰子;
后槽:也叫打后台,“打后槽”主奏马锣、勾锣、梆子和碗碗,武打中还要呐喊助威;
板胡手:主奏唱腔过门,兼奏小铙喇叭,助威帮唱、吹哨;
坐挡:也叫“贴档”、“帮档”、“择签子的”。根据剧情进展、提前安装皮影人物道具,随时供签手使用。并帮签手“绕朵子”,排兵对打、拍惊木、呐喊助威。
华阴老腔的主唱一人需分饰“生旦净末丑”五种角色。后来从幕后走向前台的华阴老腔加入了很多创新的元素,但是在唱腔上仍然非常讲究父辈相传下来的传统。
传统的老腔演出大多是在红白喜事时助兴。这类田间地头的演出非常辛苦,据张喜民介绍,从抬箱搭台到一场正本戏演完,往往需要三四个小时。有时还会应观众要求,加演一些折子戏。演出中也不会有半点休息时间,演出完早已是深夜。
“华阴老腔”的命运
同几乎所有戏种一样的命运,1980年代以后,随着人们娱乐生活的日渐丰富,原汁原味的老腔皮影也越发受到冷落。张喜民记得最辛酸的时候,是在2001年年底一个大雪天,那天的演出上面有五个人在唱,听起来很热闹,但下面没几个人观看。场面很冷清,但为了拿到报酬,戏班还是得忍着严寒把三小时唱足。
直到当时陕西省华阴市文化局干部党安华的出现打破了这一传统。无意中在幕后看到老腔表演场景的党安华震惊了,原来老腔演出是这么丰富生动,如果把幕后的表演搬到台前,一定更吸引观众。于是党安华试图说服张喜民,让老腔到台前表演,实际是让它回到了最初的状态。一开始张喜民戏班极力反对,但迫于现实,张喜民最终答应尝试一下。谁承想,这一大胆的改变,成就了华阴老腔日后的红红火火。
2003年,在党安华的带排下,戏班演了一出把皮影与老腔剥离的《古韵乡趣》,同时还加入了手持纺锤的女性角色,充满展现日常生活面貌。在这场打破传统的演出中,观众第一次了解到幕后乾坤,并被其生动的表演深深震撼。由此,也拉开了华阴老腔,被全国,乃至全世界所了解的序幕。
不过,对于党安华的这种改编,张喜民倒是向笔者表达了担忧。在他看来,几百年来,除了照皮影的光,从煤油灯变成了电灯,其他什么都没变过的老腔皮影,如果丢了皮影,丢了先人们留下的本戏,那就不是真正的自家的东西了。“毕竟是自家传下来的戏,如果在我手上丢了,以后也不好说”。
张喜民的担忧不无道理,事实上,对于传统戏曲的保护与传承一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方主张完全保留传统,不允许有任何发展,这种保护方法以日本的能剧为代表;另一方则认为传统戏曲早已无法适应当下,因而必须有大张旗鼓地改动,引进新元素,为传统戏曲注入新的活力,这种保护方法以白先勇版《牡丹亭》为代表。
对于华阴老腔这种散落于民间的传统戏曲,受众基础和影响力自然比不上能剧和昆曲,也没有经过历代文人雅士的系统整理,它同中国乡土社会血肉相连。伴随着中国乡土社会的坍塌,第一种保护方式早已无从谈起。为剧种注入新的活力以适应当下时代,确实是华阴老腔唯一能走的一条路。这也是成千上万种与华阴老腔类似的地方小剧种不得不思考的问题。
党安华的创新,解决了老腔现代化转换的第一步,它至少在形式上证明,传统的老腔是可能被当下所接受的。这种探索为华阴老腔赢得了名声,帮助华阴老腔走出了暂时的低谷,获得了喘息之机。但这条路是否能越走越宽,却有诸多“陷阱”,需要小心避开。
形式转变最大的问题是流于表面。从“第五代导演”中的张艺谋开始挖掘老腔,到话剧《白鹿原》中大量使用老腔,再到参加各种所谓的音乐节。原本丰富生动的老腔,似乎越来越被简化成为一个民族符号,一丝传统风情,每次演出的也往往是那几首小曲子,若干个小片段。脱离了完整而系统的皮影正戏后,华阴老腔更加虚弱了。
这也正是张喜民所说“不过瘾”的症结所在。在经过10余年的发展后,随着艺人的逐渐老去,仍然满足于这类“赶场”演出的话,老腔很有可能会断送当前难得的有利局面。事实上,随着名气越来越大,各种粗制滥造的“山寨老腔”在陕西层出不穷。
为“老腔”注入现代元素
党安华和张喜民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继续“破”,把老腔的传统结构进一步打破,寻找用它去表达当下的某种可能性。
2012年,林兆华导演的《山海经传》在香港首演。在这部戏中,导演完全启用了华阴老腔的原班人马,由他们来演绎这部史诗巨作。在这出戏中,他们仅唱了几首传统的曲子,更多时候都是在说台词。张喜民在其中扮演“说书人”一角,贯穿全场,表现也是可圈可点。
笔者在现场看了这场演出,虽然老腔艺人已经不再唱“老腔”,林兆华导演的编排设计也有诸多可供商榷的地方。但他们演出时的唱段、说书等等表现,却无时无刻不体现出“老腔”的色彩。更关键的是,艺人的表演更加自由了,也能够拿捏住整台演出的精气神。
可以说,这场演出指明了华阴老腔未来的发展方向,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为老腔这样一种艺术表演形式注入更多现代化因素,实现它的“立”,让老腔以一种新的表演样式进入当代电影、戏剧和学院之中,由此产生长久的活力,在未来,才能迎来新的发展可能。
至于传统的皮影戏样式的老腔,一方面要尽快对现有唱本进行整理,以文献的方式留存起来。另一方面,当地政府也应该加大对传统华阴老腔皮影戏演出的支持力度,使它不至于没有了表演基础,也能让老腔艺人过上体面的生活。
华阴老腔虽历经波折,但仍以张家家族戏的方式延续至今,其实早已证明这个草根剧种顽强的生命力。以张喜民为代表的老腔艺人,在老腔获得巨大名声的今天,时常应邀出国演出的他们,仍坚持挑箱在华阴各地演出,不改淳朴本色,这或许也是我们在愈发浮躁的当下,格外珍视老腔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