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链接4:对屈原的仰望与理解

2016-06-11夏立君

湘潮(理论版) 2016年7期
关键词:怀沙屈子楚国

夏立君

似乎没有任何征兆,任何铺垫,中国第一位独立诗人、大诗人横空出世,大放悲声,哽咽难抑,草木为之生情,风云为之变色,神灵为之驱遣。《离骚》《天问》《哀郢》《怀沙》......一章章吟完,便投江自尽。屈子死了,楚国亡了。屈子之悲剧,真是一个最彻底的悲剧!屈子投江激起的这轮涟漪,渐洇渐大,化为中国文化史上一根最敏感的神经。

满腔忠贞、满腹委屈的屈原,行吟泽畔,行吟于遍生橘树的楚国,走进一个水汽淋漓的节日,走进民族的情感深处。从长远来看,民众将情感投向哪个人,并非宣传教育的结果。

他来自浪漫的楚风

帝子降兮北渚,

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

洞庭波兮木叶下。

这是屈赋楚辞《湘夫人》开头。不看注释,不求甚解,仅轻轻吟诵,异样的天籁般的美感便扑面而来——生命如花,神灵如云,草木情深,人神相依。这与《诗经》给你的人间烟火气太不相同了。这一切是怎么来的?根源何在?

南方文化发育在远古迟于北方,荆楚曾长期遭受中原文明的歧视与征伐。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国风》未采录“楚风”,原因或许就在这里。至战国末期,楚文化已相当发达,形成与北方并驾齐驱之势,但文化边界却仍是清晰的。《诗经》记录了黄河流域的文明形态。在《诗经》里,不论是庙堂颂歌,还是田野风咏,都情感质朴,少想象,与现实密切关联。那是稷麦气息,那是有时温馨有时呛人的人间烟火。而这时的楚地却仍是神话沃野,巫风弥漫,人神共处。屈原带着湿地沼泽气息,从另一个方向来了。

屈子之来,不是为了加入已有的合唱,而是开始了独唱,开始了水汽淋漓、芳香扑鼻、凄美绝艳的独唱。

似乎没有任何征兆,任何铺垫,中国第一位独立诗人、大诗人横空出世,大放悲声,哽咽难抑,草木为之生情,风云为之变色,神灵为之驱遣。《离骚》《天问》《哀郢》《怀沙》......一章章吟完,便投江自尽。屈子死了,楚国亡了。屈子之悲剧,真是一个最彻底的悲剧!屈子投江激起的这轮涟漪,渐洇渐大,化为中国文化史上一根最敏感的神经。

先秦诸子之文皆可视为文学作品,但文学是以寄生状态存在。屈原标志着中国文学自觉时代的到来。屈原带着源自南方沃野的新鲜血液,猛然楔入华夏文明腹地。

中国第一个独唱的诗魂痛哭登场——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八方有灵,四顾茫然,自言自语,绵绵无尽。他似乎将我们带入一个似真似幻、婉转浩瀚、芳菲迷离、匪夷所思的世界。而这一切竟是因为他承受着超常的现实重压——君昏国危,党人跳梁,朝政日非,他一再被疏被逐,宫阙日远,无助绝望日甚一日。

他为祖国而生

《离骚》作于屈原初被怀王疏远或第一次流放之后,忧心如焚,缠绵悱恻,辞意哀伤而志气宏放,这时的屈原希望未灭,心存幻想,切盼怀王悔悟,让他重回郢都,为国效力。这数句诗,将屈原的主要人格特征、困境意识表达得很充分。

屈原陷入困境,导源于楚国陷人困境。

正当中国实现大一统前夕。文化落后的秦国经商鞅变法后迅速崛起,雄踞西北,虎视鹰瞵。对六国来说,存亡是逼到眼前的现实。国际关系错综复杂。有能力抗衡秦国的是齐、楚,楚国比齐国疆域更广更富庶。“横则秦帝,纵则楚王。”天下不归秦,则归楚。

可是,六国从未有过真正成功的合纵,秦国的连横却每每奏效。

已是风声鹤唳的局面。天下大势,屈原看得分明。他的焦虑紧张,由来已久。屈原始终力主联齐抗秦。可是他的主张与奋斗却一再受挫,楚国逐步陷入为秦摆布状态。屈原亦渐被疏远,直至被流放。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郢都。一般认为,此时的屈原绝望,遂赋《怀沙》投泪罗江自沉。

春秋战国之诸子百家,早就认可天下必将重新归于一统。天下重于国家,是诸子的共识。到战国时,客卿制盛行,纵横家走俏,士子们有空前的活动空间,朝秦暮楚竞无关人的品质评价。在一个爱国感情相对稀薄的时代,屈原却把自己与祖国紧紧绑在一起。

不断有后人这样发问:凭屈之才能,何国不容?何不弃楚而去?屈原不是不明白,而是做不到。屈原并非不认可诸子的天下观,但天下即使不是由楚来统一,也至少要长久保存楚国。作为楚国贵族,世代与国家关联极深,本人一度成为政坛中心人物,他又是一个被楚文化浸润透了的士人。楚国如为人吞灭,在他是不能接受的。举目天下,无处能给他安身立命之感。不是天下不能,是他不能。若能朝秦暮楚,人间必无此屈原。这是解读屈赋,理解屈原异乎寻常情感的基础。

“不有屈原,岂见《离骚》?”(刘勰语)没有楚国,亦难见屈原。楚国,屈原,《离骚》,三者可互印互证。“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韩愈《送盘谷序》)楚国之有屈原,不是偶然的。各国亡了就亡了,很快便尘埃落定,惟楚国国亡而“魂魄”在。“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人在怀王客死之时就喊出这一口号。六国中为何楚国特别“记仇”?除了战国末天下大势这一主因外,恐怕还应从文化上找原因。楚国有最鲜明的文化标记。历史果然应验。反秦斗争中,楚人最为踊跃,陈涉首事,以“张楚”为号,项梁从民间找到楚怀王孙子重新立为“楚怀王”。秦最终亡于楚人之手。新兴汉朝对包括屈原在内的楚人表示了特别的尊重。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离骚》收篇于一场白日梦般的飞升远游。这类似庄子的《逍遥游》。可是当屈原从天界一瞥见故乡,在天界的快乐便不复存在,只有故乡,只有魂牵梦萦的故乡。庄子以《逍遥游》完成想象中对现实的超越,屈原却总是重重地坠落在地。从天空坠落,是屈赋楚辞中一再出现的意象。屈原那里有中国最早最沉重的鄉愁。

屈原之乡,不是一山一水一村一城,而是苍茫的遍生橘树的楚国。

从《橘颂》到《怀沙》。屈子的人生,从明媚《橘颂》欢快出发,至灰暗《怀沙》伤痛而止。

屈赋楚辞,除《橘颂》《国殇》等数章外,大多篇什皆示人以众芳芜秽、日暮途穷的强烈意象,《怀沙》则是无路可走后的绝命词。屈原对死有长久的预谋,死之意愿贯穿于疏远流放全过程。“明告君子”中的君子指商代投水自尽的彭咸,在《离骚》等作品中屈原先后七次郑重述及这位古贤。屈子是作为自觉的牺牲者,走上祭坛的。

《橘颂》被视为屈原最早作品。正当青春的屈原,受到与他同样年轻的怀王重用。屈原以遍生楚国凌冬不凋的橘树自喻,扎根祖国,放眼天下,有强烈的使命感自豪感。《橘颂》表明,屈子是个一赤子。赤子面临相对单纯局面时会如鱼得水,能按他既有的人格结构勇猛精进。当局面复杂化,却仍以既有的赤子人格应对,则必会陷入困境、绝境。

屈原此后的人生正是如此。他把赤子人格坚持到人生终点。

《橘颂》已显露屈原好修求美、自高自贤端倪。屈原有执着的“美政”理想,希望辅佐楚王成为尧舜般的圣王。《离骚》开篇即赞美自己的出身和生辰,接着一再申述对美质修能的不懈追求。他的根本愿望,就是为怀王、为楚国尽力,并能确立个人“修名”。

注重修身、以道自任、自高自贤,中国早期士人已形成此共性。先秦诸子皆有此气象,只是程度、风貌各不相同。这正是那个伟大时代足以令千古唏嘘的特征。屈原正具此气象。《离骚》开篇,介绍完自己后即豪迈地说:“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为王者师的气度十足。

屈赋为证。《怀沙》表明,屈原投水之前,彻底绝望,同时高度清醒。他之从容就死,最后就剩下捍卫人格、殉道殉国这种作用了。屈子之死是屈原经营最久用情最深的一首诗。

葬自己于祖国水土,赤子屈原最终只能做此事了。屈原人格的彻底性与悲剧的深刻性相一致。

他是一面镜子

自汉代始,读骚解屈即就被士林视为高品位精神活动。可是,解屈常常伴随曲解。《离骚》就像供给中国士人的一坛烈酒,有人痛饮,有人浅尝,有人不屑,有人干脆将这坛酒一脚踢翻。

汉武帝令淮南王刘安编撰《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汉书·淮南王传》)可见刘安早就将《离骚》烂熟于心。司马迁在《史记·屈原列传》中引用刘安所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司马迁进一步评说:“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刘安、司马迁是最早对屈原作出高度评价的人。

此后,历代文人、非文人围绕屈原,或褒或贬,或爱或恶,对垒分明。

自唐代始,统治者不断加封屈原,意欲将其打扮成忠君道德神。南宋理学家朱熹作《楚辞集注》,努力把君臣大义从屈赋里读出来,无视屈赋显露的冲天怨气、如梦似狂的精神状态,将“怨”全解读为“忠”。元明清诸朝,对屈原或褒或贬,并无超出前代新意。

皇权时代,围绕屈原的论争,少有艺术批评意味,多有政治道德纠缠。

那些真正的诗人、文学家对屈原是何心态?刘安、司馬迁之后,贾谊、扬雄、李白、杜甫、柳宗元、辛弃疾等皆厚爱屈原。他们把屈赋精髓融人血液,融入诗文。“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泪罗。”(杜甫《天末怀李白》)在杜甫想象中,遭遇冤屈奔波湖湘的李白会写诗投入泪罗江,与蒙冤的屈原对话。“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李白《古风》其一)真正的诗人,他们与屈原往往能惺惺相惜。

对屈原的解读,至王国维、梁启超,始基本摆脱皇权阴影,置于现代理性阳光之下。可是,时至今日,对屈原的曲解仍然存在。

屈原是一面镜子,每个文人或非文人都可以拿来照一照自己。

一座文化丰碑

没有任何一部作品能像《离骚》这样,将个人情感、政治际遇、国家命运结合在一起。所谓长歌当哭,《离骚》是也。“自铸伟辞”(刘勰语),自成天籁,《离骚》是也。屈原一直深刻影响着后世。屈子精神极大地扩张了中国人的文化视野和情感深度。

楚辞形式上与《诗经》迥异,句式、篇幅不拘长短,随物赋形,曲尽幽情,诗的表现力得到大解放。孔门诗教:“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屈子却是又怨又怒,气吞声悲,肝肠寸断,大哀极伤。以北方诸子为标准衡量,屈赋真可谓不伦不类,不经不典,可是正因如此,屈赋才具备了自为经典的品格。《离骚》成为中国文学的重要源头。从此,中国文人的伤感有了参照,有了深度,从此,《诗经》《离骚》并峙,进而风骚并称,成为文学的代名词。

屈原代表了人类困境的一种类型。“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抽思》)屈原说,在流放地,他的梦魂一夜奔往楚国郢都“九次”。君、国、党人、屈原,形成一个无解的困境。他那“一夕而九逝”之魂,想的是存国,存国,还是存国。

屈原横空出世般的伟大文化创造,与其非同寻常的爱国激情深度关联。现实困境是立体的,人格是立体的。只要有一方不陷入极端状态,就不会有彻底的悲剧。极而言之,如把爱国精神从屈原身上剥离,其作品其文化创造则无法解释。

“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李白《江上吟》)历史知道,应该把谁立为丰碑。真正的诗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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