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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捭阖天地间

2016-06-11陈剑湘

湘潮(理论版) 2016年7期
关键词:楚辞浪漫主义诗词

陈剑湘

毛泽东不但是20世纪的一位伟大的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也是一位充满了浪漫主义的伟大诗人。在他的诗词里,不但有崇高的革命精神,旺盛的革命斗志和远大的革命志向,更有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而以屈赋为代表的楚辞则是战国时期兴起于楚国的一种诗歌形式,它形成于2000多年前,具有情感激烈,想象奇特,音韵亢锵、诗风飘逸的特点,展示了楚人感情的热烈奔放和对理想的美好追求,对后代诗人的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说它是我国浪漫主义诗歌创作的源头也毫不逊色。毛泽东诗词无疑也同样受到楚辞的深刻影响,其浓郁的浪漫主义源头与楚辞的痕迹十分清晰。

一、率性随心无拘无束

诗歌创作离不开联想和想象,但诗人的联想和想象能力是有高下之分的。由于毛泽东一生手不释卷,博览群书,他的联想和想象不仅十分丰富,十分奇特,而且引经据典,因而更能感染人,打动人。其率性随心,跃如纸上。如“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念奴娇·鸟儿问答》)。全篇意蕴丰富,寄意深远。却又率性随心,无拘无束。鲲鹏驾着扶摇羊角长风,飞翔在九万里高空,“背负青天朝下看”人间山川城廓尽收眼底。但人间纷纷扰扰,很不太平,“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在鲲鹏的眼里,这样的世界是那样的平常。却不料“吓倒蓬间雀”,不但被吓倒了,而且“哎呀我要飞跃”。构思不凡,妙语连珠,以鸟讽人,质朴雄健。虽句句说鸟,却是句句写人,通篇无拘无束的浪漫主义色彩却十分明显。

而在楚辞里,这样的率性随心,无拘无束的色彩也到处都是。如“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九歌·云中君》)。乘坐螭龙驾驭的舆车,身穿着华丽天帝一样的服装,在沧茫的穹空中翱翔啊,游遍了四面八方。“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九歌·东君》)。云霓作衣,长剑直指,驾云降临、举斗酌酒,神情潇洒,气势威杀。

“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九章·涉江》)。乘着青龙和白龙驾驭的飞车,我和舜帝一起游览美玉的园圃。“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离骚》)。旋风聚结并相互靠拢,它率领着云霞来把我相迎。

这种率性随心,无拘无束的色彩,是毛泽东诗词和楚辞的浪漫主义典型特征之一,是一脉相承的。

二、浮想比兴契合时实

毛泽东1965年在给陈毅的信中谈到诗的创作时说:“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又说:“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在毛主席的诗词中,这样的表现手法比比皆是,例如“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新郎·别友》)以“过眼滔滔云共雾”来比作“知误会前番书语”。同例中还有“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作者在这里先兴,即先写霜重的东门路,照着横塘的半天残月,再写如此凄清的环境下,猛然一声离别的轮船汽笛,怎不令人肠断?因为“从此天涯孤旅”!离愁别绪心境在作者的渲染下与流露的真情挚意达到高度的完整统一,浮想比兴与时实的契合亦达到了高度的完整统一。

这种浮想比兴、契合时实的手法上溯至楚辞中,痕迹十分明显。在楚辞之《离骚》中,以香草比如美政,以恶草比如小人,以美人比如君王,已是大多楚辞集注家的共识。例如“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薜芷兮,纫积秋兰以为佩。”“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上天赋于我美好的素质,我又不断地加强自己的修养。我把江离与芷草披在肩上,又把秋兰结成索佩挂在身旁。早晨我饮木兰上的露滴,晚上我用菊花的残瓣充实饥肠。在这里,诗人对美政的追求一览无余。其契合时实的比兴手法也达到了新的高度。

三、直面至高敢于抒问

在我们细品毛泽东诗词和楚辞中,其浪漫主义色彩比一般的作品要高出一筹,那就是藐视权威,无所畏惧,直面至高,敢于抒问,因而这种浪漫主义色彩具有更加鲜明的个性。

在毛泽东青年时代所写的《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中说“无端散出一天愁,幸被东风吹万里。丈夫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米。沧海横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从君理。”满天的愁绪被东风吹散,同学少年的壮志豪情与宽阔胸怀,宇宙虽大,也不过梯米之微。沧海横流有什么值得顾虑的呢?繁杂的世间事务,从今天起就由你来办理吧!通篇充满蓬勃旺盛的生气,青春向上的力量,激励友人的豪健和对世间一切权威事物的藐视。这种藐视权威,无所畏惧,直面至高,敢于抒问的例子在毛泽东诗词中到处都是,如:“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沁园春·长沙》),“六月天兵征腐恶,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念奴娇·昆仑》)等等俱是。

同样,在楚辞中,这种直面至高,敢于抒问也无处不在“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离骚》)我在天上游览四面八方,周游一遍后我款款而下,我满腔忠诚悲偾却无处倾诉,我怎么能长久地忍耐下去。“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九歌·河伯》)我登上昆仑山四面眺望,心旷神怡斗志昂扬。“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这震愆?”(《九章·哀郢》)老天爷你这样做十分不公啊,使老百姓这样震动惊慌,流离失所!这样的抒问,在《天問》中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天问》一开篇就接连提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那远古开天的状况,究竟是谁把它传留下来的?上下混沌天地还未形成,又是由谁考察出来的?昼夜难分天地迷蒙,又是谁首先清楚地并分辨出它的?元气充盈无形无色,那么又是谁认识它的?这样的质疑和提问,在《天问》中竟达到170多个。

由于藐视权威,无所畏惧,直面至高,敢于抒问,因而它们的浪漫主义色彩更加浓郁,更加震动人的心灵,因而更具感染力。

四、色彩绚丽意象奇峻

刘勰在谈到文辞的色彩时曾说“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文心雕龙·丽辞第三十五》)用这个观点来看毛泽东诗词和楚辞,就会发现,它们的浪漫主义色彩不但具有超然的情怀,深沉的爱恨,鲜明的个性,即“造化赋形,支体必双”中的“体”,而且联想丰富,雄浑瑰美,色彩绚丽,意象奇峻,即“支体必双”中的“支”也同样引人注目。

毛泽东在《沁园春·长沙》一词上阕“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片色彩斑斓的秋天景象。在这里绘景如画,境界广阔,层次明显,色彩鲜明。而且蕴含着乐观向上,热烈奔放的情感。一扫将秋景描绘成萧条冷清、零乱凋败的传统格调,为下阕的抒怀铺下了很好的基石。这样的色彩在毛泽东诗词中同样比比皆是,如“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菩萨蛮·大柏地》)“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忆秦娥·娄山关》)“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枝干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七律·答友人》)。这些斑斓的色彩,为主题的渲染与突出进行了很好铺垫。

这样的现象,在楚辞中同样存在。“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离骚》)。云霓愈聚愈浓又忽分忽合,五光十色飘浮荡漾。在这样的色彩宣染下,作者意象奇峻,引人人胜。“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闾阖而望予。”(《离骚》)我令天门的守卫把门打开,但他却靠着天门对我不予答理。在这里色彩的渲染和主人欲求见君王而被小人阻挡的主题已很好的结合起来了。又如“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九章·涉江》。高峻的山岭遮住了火红的太阳,山下黑暗幽深又霪雨霏霏。白茫茫的大雪无边无际,黑压压的乌云布满天空。虽然色彩灰暗而沉重,但主人公屈原却宣布“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九章·涉江》)。我要坚守正道而毫不犹豫,宁肯终身被处在这样的环境里!渲染的色彩与要宣示的主题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五、天地神灵为我所用

南朝文学理论家刘勰在谈到文章的谋划时,对其中浪漫手段的运用时,有着十分精炼的说法“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文心雕龙·神思第二十六》。细读楚辞和毛泽东诗词,这两位大家在这方面的运用已达到了通天彻地,纵横捭阖,神灵物象,为我所用的地步。今天读来,还令人无限神往。

毛泽东在1957年写下了“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扬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蝶恋花·答李淑一》我俩失去的亲人英魂直上九天,他们来到月宫,向吴刚致意,吴刚尊敬地捧出酿制好的桂花酒款待英灵,嫦娥舒开长长的衣袖,在宽广无垠的天空为忠魂翩翩起舞。忽然听到人间推翻了反动政权,激动而又兴奋的泪花化作倾盆大雨洒向人间。在作者的笔下,天上人间融为一体,神灵(吴刚,嫦娥)物象(重霄,长空,倾盆雨)俱为我所用。绮丽的想象,夸张的手法将烈士英灵永垂不朽这一主题作出了最形象最感人的诠释。在这里,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达到了完美的結合。

楚辞中也同样如此,在楚辞《九歌》十一章中,除两章(《礼魂》,《国殇》)外,其余九章都是具体的神灵鬼怪的乐歌,它们共同的特点是渲染热烈。诸神中无论那位出场、巡游、离去,极尽铺排渲染。笔触之处,苍穹碧落,九阿四野,无处不到。未开腔先闻其声,未出场先感其势,刻画真挚,其艺术感染力令人震悚。这些神仙又赋予了人的情感,作者同神站在平等的地位上,自由而真挚地描写了他们的复杂的情感生活。因此,有欢乐、有悲痛,有思慕、有猜疑,有怀念、有哀思,无处不贯有一股感人致深的艺术力量。例如在描写天帝享受祭祀时“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九歌·东皇太一》),当美妙动人的音乐响起来时,尊贵的天帝也十分高兴地感受到了人间的拥戴和万民的康乐。在描写黄河之神携妇出游时“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横波”(《九歌·河伯》)携着美人游玩在黄河之上啊,暴风忽起,河水掀起巨浪。连携美出游这样美妙的事,因与脾气暴燥的河伯相连,在诗人的笔下,也显得如此豪迈、震荡,不同凡响。当湘夫人盼望湘君到来时“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九歌·湘君》)我命令沅水湘江不要涌起波浪啊,命令长江江水静静地流淌。可是我望眼欲穿湘君还是没有到来啊,只有风吹动水面漾起涟漪,像在猜测我在把谁怀想?这难道不是一个思念恋人的女人,一个思念丈夫的妻子的真挚情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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