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环的时空
2016-06-08曲捷
曲捷
摘 要:为探究《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在时空上体现出的循环性,通过讨论母与子的关系,打破了线性时间观,展现出循环性的时间观;通过分析人物行程的循环性揭示出空间上的循环性;进而发现循环性的解构特点,库切对人类生存解构性的思考在中国古典哲学中得到了回应。
关键词:循环性 时空 解构 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
基金项目:本文系河南省社科联调研课题,项目名称:道家循环论在《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中的体现,编号:SKL-2014-1588。
《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是南非作家库切的代表作之一,并于1983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近年来,许多学者从不同角度对其进行研究。遗憾的是,尚无人注意到库切《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中无意识的道家循环论思想。本课题旨在弥补这一缺失,探索库切无意识的东方文化思想。
一、循环性在时间上的体现
关于世界的起源这是一个很老的命题。在中国文化里,没有源自遵从单一源起需要而发展的线性时间观。(安乐哲、郝大维,2006:24)庄子明确挑战绝对起源,挑战线性时间观,提倡循环性的时间观。结合小说中母与子关系的讨论,我们来探讨小说中体现的循环性时间观。我们首先要问:母是否先于子?线性时间观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无疑是肯定的,事物的发展是由婴儿到成人,母必定先于子出现。而循环性时间观则认为是由婴儿到成人再到婴儿。我们首先来看文中的描述:
“当我的母亲在医院处于弥留之际的时候,她想,当她知道自己的末日已经来临的时候,她凝望的人不是我,而是站在我身后的那个人:她的母亲,或者她的母亲的灵魂。对于我来说,她是一个女人,但是对于她自己,她依然是一个招呼母亲拉住自己的小手帮助自己的孩子。而她自己的母亲,由于生命的秘密,我们看不见她,但她也是一个孩子。我是来自于一个孩子的行列,它漫长得没有尽头。”(库切,2004:144)
可见,起源和产物之间没有界限,无所谓先后,这也正符合道的循环论。当一个事物被认定为起源时,由于其本身同时来源于另一个起源,这样就失去了其作为起源的地位,转变为产物。因而庄子抛弃了老字“万物起源于无”的论断,他认为根本没有一个源起,一切都是生成、聚合。这正是道家循环论的解构。
这里我们很容易将道的循环性和德里达“散播”、“延异”、“踪迹”这些概念联系在一起。通过母亲的形象,K对于自己宗谱进行反思,体现了对父母起源的颠覆,他认为自己“是来自于一个孩子的行列,它漫长得没有尽头”:
“他努力想象着站在这漫长行列最前面的一个孤独的人影,一个穿着无形的灰色衣服的女人,她不是来自任何母亲;但是当他不得不想到她所生活于其中的那片宁静,那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时间的宁静时候,他的头脑逡巡不前了。” (库切,2004:144)
库切通过K对于母亲的思考、对于母子关系的思考传达出了自己的时间观。从长期性来看,母与子相互转化,没有绝对的对立和先后顺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线性时间观被打破,循环性时间观呈现在我们眼前。
二、循环性在空间上的体现
在《道德经》第四十章,老子说道:“反者道之动。”老子认为,“万物周行而不殆。大曰远,远曰逝,逝曰反。”周行即是循环运动,一逝一反即为一个周行。《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这部小说可以看做是K的旅程,旅程则是空间的移动,循环性明显作用于空间之中。小说讲述了头脑简单的园丁迈克尔·K在南非内战时期带着母亲离开开普敦回到母亲农村出生地,又回到开普敦,最终决定再次离开的故事。K的行程如下:
开普敦→艾尔伯特王子城→加卡尔斯德里夫营地→艾尔伯特王子城→凯尼尔沃斯营地→开普敦→……
这是K第一个循环式行程,可以分为两个阶段:为母亲安娜的行程和为自己的行程。起初,K的出发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是为了母亲。他坚信“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照顾他的母亲。”(库切,2003:6)安娜在开普敦去往艾尔伯特王子城的途中病逝,在这个过程中,K的动机来自于母亲。当他到达艾尔伯特王子城的那一刻,他获得了愉悦和轻松:
“看着太阳正在照临到这个他终于认为是艾尔伯特王子城的地方。远远近近一些雉鸡在喔喔报晓;阳光在千家万户的窗玻璃上闪耀;一个孩子正赶着两头毛驴走上长长的主要大街。空气完全是静止的。他开始觉得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正在升起来迎接他,那是一种平静而没完没了的独白,从看不见的地方发出来。”(库切,2004:61)
在他掩埋了母亲的骨灰之后,他甚至不愿意再到其他地方,只想永远生活在母亲的出生地。然而,停留总是短暂的,离开却是注定。农场主孙子的到来迫使K下决心离开。离开和逃离成了K生命的主题,最终,K变成了医官口中伟大的“逃跑艺术家”,这意味着K将永远在路上,永不止步:
“你是一个了不起的逃跑艺术家,一个伟大的逃跑者:我向你脱帽致敬!……在那里你才不会感到无家可归。它不在任何地图上面,没有任何道路通向它,只有一条路,只有你知道那条路。”(库切,2004:203)
如果说此前离开开普敦是为了母亲,此刻K的离开是积极主动的。我们因为不自在和追寻而离开。K的行程是圆形的,总是兜了一大圈回到原点。但正是这样的不断离开,不断出发,不断在路上,彰显了人类追求自由向往家园之美。
小说的最后,K回到了他的出发地开普敦。他完成了第一个循环式行程,并决定再次启程。这并非简单的重复,而是升华,从被动的接受转变为积极的追求,他认识到人类无法找到终极的目的地,不断出发、离开,是再自然不过的。正如一个圆,渐行渐远中,发现自己又站在了起点重新开始。表面上看,像K一样的人总是在机械重复这样循环式的行程,实际上每次再出发都获得了精神上的生活、内心的平静和希望。每次K想到农场,他就能得到精神上的安慰:
“他想到那个农场,那灰色的荆棘丛,那多石的泥土,那环形的连绵小山,那远处的绛紫色与粉红色的群山,那博大,静谧,蔚蓝而空旷幽远的天空,那在烈日下,这里那里的保持着灰色与棕红色的土地,在那里如果你细心观察,会突然看到一点鲜灵灵的绿色,南瓜叶或者胡萝卜缨子。”(库切,2004:220)
因此,即使库切绕了大圈又回到起点,他在这一过程中获得了居住农场种植南瓜的经历,这样的经历是对他生命的慰藉。这样循环式的旅程也不会终止。循环性作用于空间,行走时刻发生。这就像德里达延异作用下的无止境的“踪迹”(trace)。审视尼采以来的哲学路向,尼采的漫游,海德格尔的林中“散步”及至德里达的踪迹,都是在行走意象的支配之下。
空间上的循环性意味着寻找和追寻。终极的意义永远不能到达,因而空间上的循环性也无止境地作用下去。但这并不意味着追求终极意义是没有意义的,每一次空间的循环都是一次精神的升华。无止境的行走暗示着道的难以企及,然而却可以无限接近。
三、循环性的解构特点
庄子的循环性与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存在着内在一致性。逻各斯主义强调二元对立,非此即彼,且对立的一方处于中心地位,另一方处于边缘地位。例如,自我与他者、理性与感性这些二元对立中,自我高于他者,理性优于感性,中心大于边缘。解构主义则是要消解中心,打破中心。庄子循环性的核心就是“反向性”,反向性包含了解构思想,事物发展到一定阶段必然向其反面转化,因而不存在对立。庄子所描述的智者形象都是看似愚笨之人、身体有残疾之人,美与智与愚都是相互转化的,没有高下之分。庄子在《齐物论》中有明确阐述了万物平等、万世之间没有差别和对比的思想。“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庄子·齐物论》)生死等同,因果等同,彼此等同,相互转化,不分彼此。
我们再来审视道的循环性在小说中体现出的对真理的解构。K的循环式旅程象征着追求真理的过程,K则是在反向性或说是延异作用下的能指(signifier)。表面上看,K母亲的骨灰回到了出生地,K再次回到了出发地开普敦,小说的叙述视角回到了开篇的第三人称视角,一切仿佛结束,回到原点。但事实上,K再次启程,一个新的循环将继续下去。而在第一个循环式行程中,K的母亲在旅程中去世,骨灰回到出生地看似没有意义;K在旅途中对母亲的态度发生改变,由依赖变为放下。人物在不断升华,不断接近所追求之物,却始终无法到达。这样的行程了无止境的,不断循环下去的,绝对真理也是不存在的,只能接近,无法获得。对真理的怀疑和颠覆,是解构主义的一个基本特征。《庄子》的解构特征首先表现为对传统秩序、对权威的反叛。面对统治者请求入世的劝谏,充耳不闻,乐鱼之所乐,庄子无疑是真理、秩序的反叛者。德里达和庄子都对终极真理的存在持否定态度。
颜世安认为:“道是对人的生存困境的拯救,这种拯救首先要瓦解现实世界的合理性,瓦解作为现实世界基础的人的生存方式(视听言想习惯)的合理性。”(颜世安,257)这与西方的解构主义在本质上遥相呼应。库切笔下的K作为边缘人物,身患残疾,不断在路上追寻,只有这样的人才是庄子笔下最接近道的人。库切对人类生存解构性的思考无疑在中国古典哲学中得到了回应,尤以庄子为代表,可以说庄子是解构的先驱。事实上,在现代主义以后,不少西方知识分子对传统文明和秩序产生质疑,他们虽然对东方文化不甚了解,但他们对人类文明的探索却与东方文明的精髓不谋而合。
参考文献
[1] Coetzee, J.M. Life & Times of Michael K. New York: Viking Penguin, 1985.
[2] 安乐哲,郝大维.道不远人——比较哲学视域中的《老子》[M].何金俐,译.北京:学苑出版社,2004.
[3] 库切.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M].邹海伦,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
[4] 颜世安.庄子评传[M].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
[5] 庄子.庄子全书[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