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与《吴越春秋》“文种之死”之比较
2016-06-08陈艺嘉
陈艺嘉
摘 要:文种以其在吴越争霸史中忠而被戮的悲剧结局作为历史上最有名的“狡兔死走狗烹”的例子被铭记。通过对《史记》和《吴越春秋》“文种之死”的细读,可以发现,太史公通过文种之死勾连起吴越史中最为关键的三人的结局,最终将矛头指向了薄情寡恩的君王,而东汉赵晔则对文种进行了一番儒家化改造,使其死亡带有了王霸之道对立的意味。
关键词:文种 吴越史 史记 吴越春秋
文种是吴越争霸史中的关键人物,他存亡越,灭强吴,为一个偏远的“蛮夷之国”打下了称霸中原的基础,功勋不下于同时之子胥、范蠡,真乃霸王之佐。然终以忠而被戮的悲剧结局作为历史上最有名的“狡兔死走狗烹”的例子被铭记。关于文种之死,《史记》和《吴越春秋》因为不同时代、社会背景和作者立场之差异而显现出了不同的意味。
文种记载首见于《左传·哀公元年》传文,“吴王夫差败越于夫椒,报檇李也。越子以甲楯五千保于会稽,使大夫种因吴太宰伯噽以行成” ①。《国语》之《吴语》、《越语》围绕此次行成,连带出勾践栖于会稽后文种数十年存亡越霸诸侯之功,然于文种结局未置一词。不过先秦文章对此偶有涉及,如庄子以为“勾践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不知其身之所愁” ②,文种长于治国却短于保身;在《战国策·秦三·蔡泽见逐于赵》中,蔡泽说应侯,举文种之例,以为“大夫种为越王垦草创邑,辟地殖谷,率四方之士,上下之刃,以禽劲吴,成霸功。勾践终棓而杀之” ③,说得十分明白,文种死于勾践之手。
一、《史记》的“文种之死”
《史记》中文种之死这一情节比以往记载要丰富,有两处细节颇值得注意。
一为范蠡告诫文种“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乐。子何不去?”此事发生勾践平吴后。范蠡意识到盛名之下难以久居,向勾践请离,颇经一番周折后浮海逃至齐国,写了这封信。文种见书,惶遽不安,称病不朝。“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似是秦汉俗谚,最早见于《韩非子·内储篇》,越将灭吴,伯噽遗书文种曰:“狡兔尽则良犬烹,敌国灭则谋臣亡,大夫何不释吴而患越乎?”文种阅书,“太息而叹曰:杀之,越与吴同命” ④。《韩非子》因较诸子寓言更为严谨而颇具史料价值,且据韩非之传,太史公对其著述思想甚为了解,但仍弃韩非之说而采异闻,或者设身处地推想时人之语,将此番话置于了范蠡之口。何则?《内储》立意乃在论证君驭臣所用七术、所察六微,伯噽诛心之言恰恰看准了“君臣之利异。故人臣莫忠。故臣利立而主利灭”,力图鼓动文种“释吴患越”,不顾国患而成私利,据王先慎,文种杀掉送书的使者,“吴”当为“吾”,表明自己与越国同命的决心,暗示君臣利益并无违背。文种有抉择,但太息而叹又非无触动,反而证明了君主确实有提防猜忌群下的必要。反之,在强吴已灭中原已霸的情形下,自然摒除了臣子私心的可能,告诫出自追随勾践二十载的辅弼之臣范蠡,更可见这位君王品性。而文种称病不朝的退避态度显然并未取得勾践的宽容,“人或谗种且作乱”这个十分经不起推敲的谎言已足够勾践挥动屠刀,且附上一番冷酷言辞,“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人试之” ⑤。最后逃走的范蠡得终老天年而文种的生命戛然而止。
另一则是勾践赐剑文种剑令自尽。先秦文献并未言及文种如何死去,汉初有不同说法,贾谊以为“大夫种·领谢室” ⑥,文种狱中自缢身亡;《淮南子》云“大夫种辅翼越王勾践而为之报怨雪耻,禽夫差之身,开地数千里,然而身伏属镂而死” ⑦;桓宽《盐铁论》云“大夫种辅翼越王,为之深谋,卒擒强吴,据有东夷,终赐属镂而死” ⑧。太史公选择了后两者的说法,这“剑”为何剑虽未明言,当是属镂无疑,而伍子胥即死于此剑。我们稍加梳理就会发现文、伍二人的死亡轨迹如出一辙:
助君王成就霸业(夫差臣越、胜齐,勾践平吴)→君臣嫌隙潜生→奸小进谗→君王令自尽。
在这个链条上,谗言仅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夫差闻伯噽谗言,却道“微子之言,吾亦疑之”,矛盾产生不能简单归咎于夫差刚愎自用,实际上在先王谋臣伍子胥数次在国事上阻挠夫差自由使用权力时嫌隙就在疯狂滋长。说到底,君王之欲已极,谋臣再无用而以功勋卓越分权于上,而君王又绝对吝啬于权借在下,结果自然是大肆诛杀功臣。
太史公通过文种之死勾连起吴越史中最为关键的三人的结局,而最终将矛头指向了薄情寡恩的君王。“对《史记》当代史中的君臣关系加以研究就会发现,刘邦与功臣的关系与越王勾践极为相似——高祖对待他们的态度,正像勾践对待文种一样,充满了利用、猜忌、刻毒与无情杀伐” ⑨,当然,某种程度上,夫差和伍子胥的关系也如此。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渗透着当代人的感情和价值评判。韩信死,彭越醢,黥布反,张良退,这样残酷的事实尚未退温。相似的历史在太史公笔下轮回,饱含着他深切悲悯和无情批判。
二、《吴越春秋》的“文种之死”
赵晔为韩诗学者,师从经学大师杜抚,是个地道的儒生,而《吴越春秋》依傍正史,兼采异闻,有许多的演绎成分,虽有史料价值然近乎小说。赵晔在继承《史记》的基本叙事框架下,对文种进行了一番儒家化的改造,在其身上隐隐寄寓了王道政治理想,这使得文种的死亡在君臣权力矛盾之外多了王霸之道对立的意味。
文种的思想原颇偏向黄老。据赵奎夫先生,文种的思想合乎司马谈《论六家要旨》所论道家:“四封之内,百姓之事,时乐三节,不乱民功,不逆天时,五谷睦熟,民乃蕃育,君臣上下交得其志”合于“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因时为业”、“因物与合”;“夏则资皮,冬则资絺,旱则资舟,水则资车,以待乏也”合于“与时迁移,应物变化”;“夫一人善射,百夫决拾,胜未可成也。夫谋必素见成事焉,而后履之,不可以授命”,此先求和再图谋的战术合乎老子虚静柔后的观点⑩。《大夫种》两篇见录于《汉书·艺文志》的《兵书略》之“兵权谋”,兵权谋者,以正守国,以奇用兵,结合其伐吴九术(或七术),亦可知文种的政治阴谋及克敌制胜之道与老子多有相通。故西汉公羊学大家董仲舒在《春秋》贵信贱诈的标准下会觉得文种设诈伐吴,实非仁人君子11。但《吴越春秋》中文种所作所为体现出颇多的儒家色彩:如精通术数,详于灾异,屡有占验;又如数次劝谏勾践能损声色、灭淫乐,复归于礼义,不惜忠言逆耳得罪君王;又如秉持着“爱民”主张:
无夺民所好,则利之。民不失其时,则成之。省刑去罚,则生之。薄其赋敛,则与之。无多台游,则乐之。静而无苛,则喜之。民失所好,则害之。农失其时,则败之。有罪不赦,则杀之。重赋厚敛,则夺之。多作台游以疲,民则苦之。劳扰民力,则怒之。臣闻善为国者,遇民如父母之爱其子,如兄之爱其弟。闻有饥寒,为之哀。见其劳苦,为之悲。12136
虽然无为而治、不扰其民的观点仍根本于道家,但不夺民所好,不兴民所恶合于“养民也惠,使民也义”的君子之道1379;“省刑去罚”合于“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1354;轻敛薄赋、不失农时合于“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1349;遇民如子、与民同其忧苦合于“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 13216——这分明已是保民而王的儒家立场。
至于勾践,他最看重的是报世仇成霸业,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尽可以忍辱负重,吊死问伤,休养生息,却不会真心服膺仁义,爱惜生民。赵晔为儒生,如何能不知夫子卒年,偏偏在夫子卒后七年,虚构了一个满怀希望携弟子适越却被这位新近平吴踌躇满志的越王拒绝的故事——夫子奏先王雅琴礼乐,勾践则披甲带兵以见,夫子欲明以五帝三王之道,勾践则辞以人民性脆而愚、悦兵敢死不需教化。
文种死前向勾践剖析自我,云:“大王知臣勇也,不知臣仁也。知臣忠也,不知臣信也。臣诚数以损声色,灭淫乐,奇说怪论,尽言竭忠,以犯大王。逆心咈耳,必以获罪” 12175。
三、结语
通过对《史记》和《吴越春秋》“文种之死”的细读,我们可以发现,太史公通过文种之死勾连起吴越史最为关键的三人的结局,最终将矛头指向了薄情寡恩的君王;赵晔对文种进行了一番儒家化的改造,使他的死亡又带有了王霸之道对立的意味。
注释
①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9:1605.
② (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徐无鬼第二十四[A]//庄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12:861.
③ (西汉)刘向,集录.战国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216.
④ (清)王先慎,撰.钟哲,点校.内储下六微第三十一[A]//韩非子集解[C]北京:中华书局,2003:247.
⑤ (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引.越王勾践世家第十一[A]//张守节正义《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3:2107.
⑥ (汉)贾谊,撰.阎振益,钟夏,校注.耳痹[A]//新书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0:70.据其校注,?,音憋,《玉篇》:“?,结也。”领,《说文》:“领,项也。”段注:“项,当作颈。领字以全颈言之,不当释以头后。”谢室,卢文弨曰:“即请室。”《阶级篇》注“请室内”引《史记?袁盎传》集解所引如淳曰“请室,狱也。若古刑于甸师氏也。”
⑦ 刘文典,撰.冯逸,乔华,点校.泛论训第十三[A]//淮南鸿烈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9:446.
⑧ 王利器,校注.非鞅第七[A]//盐铁论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2:96.
⑨ 梁晓云.《史记》与《左传》、《国语》所记之吴越历史的比较研究[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37(1).
⑩ 赵奎夫.关于文子其人其书的探索兼论《文子》成书及其思想[J].图书与情报,2006(6).
11 苏舆撰,钟哲,点校.对胶西王越大夫不得为仁第三十二[A]//春秋繁露义证[M].北京:中华书局,1992.
12 周生春.勾践归国外传第八[A]//吴越春秋辑校汇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136.
13 (宋)朱熹,撰.公冶长第五[A]//论语集注[A]//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79.
参考文献
[1] 孟文镛.越国史稿[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2] 童书业.春秋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3] 顾颉刚.秦汉的方士与儒生[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4] 高新华.文子其人考[J].文史哲,20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