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秋夜》:从自我沉沦到自我奋起
2016-06-08莫月容
莫月容
摘 要:《秋夜》是鲁迅作品《野草》中的第一篇散文诗,在这篇散文诗当中,鲁迅用充满诗意的散文诗写法表现了他充满挣扎,充满矛盾的心路历程。秋夜的大环境与鲁迅的复杂的心境相结合,他在自己的心中与自身萦绕着的“毒气和鬼气”作斗争,把自己逼进无限沉沦的境地。同时在这个绝望的境地中发现最真的自己,用“枣树”想象宣誓倔强韧性的自己,用曲折的手法实现了从自我的沉沦到自我的奋起。
关键词:秋夜;内心世界;沉沦;奋起
《野草》这篇散文诗的诗境是用一系列的意象来组合而成的,“通过分析意象的特点与内涵以及意象与意象之间的关系,有利于我们把握这篇散文诗的诗境以及作者的创作意图。在鲁迅认为,“后园上面的夜空(天空)”是奇怪而高的、深蓝的、闪着冷眼的、露着微笑的、洒着繁霜的。它给人一种深邃、怪异、冰冷、矛盾的感觉。对于这样一个“大有深意”的天空所指是什么?是我们学界普遍认为的黑暗而残酷的社会恶势力还是有另外的所指?对此,本文的建议是不必过早地想要给它下一个确定的象征义,而是尝试从与之相联系的其他意象身上找出这个象征义的突破点。
与“后园上面的夜空(天空)”意象相互抗衡的是“墙外的枣树”:
“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不剩一颗枣、落尽了叶子、受着皮伤的枣树,其最直最长的枝条默默地铁似地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夜空和圆满的月亮。“枣树”与“奇怪而高的天空”形成了一种相互抗衡的关系,在这里,可以明显看到,“枣树”是受伤但主动反抗、挑战夜空的形象象征,并且在双方相互抗衡的关系中,“枣树”又处于一种主动的优势当中。不剩一颗枣、落尽了叶子是这个寒秋的夜空洒下繁霜所给予的,但是针对这种环境的给予,枣树选择了“默默地铁似的直刺”,这样的“直刺”也收到了意料之中的效果:
“鬼?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枣树这样的“直刺”是一种反抗,是对寒冷秋夜的彻底的韧性的反抗。如此,“枣树”和“后园上面的夜空”便构成了一对反抗与被反抗的关系意象,但是这一组矛盾在《秋夜》中并不是单纯地存在在独立的空间,它只是在《秋夜》行文中占有相对的平衡性,而且这种平衡很快就被打破了: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夜游恶鸟“哇的一声”打破了秋夜的宁静,园子以及园子上方的夜空受到了干扰,从相对和谐的静态意境进入到了动态的意境,这也意味着“枣树”和“后园上面的夜空”这一对相互抗衡的,并且枣树处于主动的反抗优势位置的关系被干扰了,被动摇了。更耐人寻味的是,叙述者“我”也发出了“夜半的笑声”,并且“随即被这笑声驱逐,回进自己的房”。这里“我”发出的“夜半的笑声”是笑谁?何至于发出“夜半笑声”的“我”又被这笑声所驱逐?如果“我”笑的是与代表着积极反抗恶势力的青年的“枣树”相对立的夜空,那么“我”作为与象征着积极反抗恶势力的青年的“枣树”的一伍,应当更坚定更享受这个笑的过程,我自己也绝不至于成为被这“夜半的笑声”所驱逐的对象。所以,最接近文本的解释就是:我在笑我自己本身,这个“自己”既包括着像枣树那样积极奋起、积极反抗的力量,也包括着像夜空那样深邃、复杂、阴冷、沉沦的力量,而“我”正是这些力量的组合体。这“夜半的笑声”发出了,不管是指向“枣树”还是指向“夜空”,它对于之前平静的、处于相互抗衡状态的“枣树”和“夜空”来说,都是一种干扰、一种对自我的怀疑与否定。
至此,我们可以尝试着给“后园上面的夜空”赋予一种最可能的象征义:深邃、怪异、阴冷、复杂的夜空指向鲁迅同样阴冷、复杂、黑暗、沉沦、充满着“毒气和鬼气”的内心世界。鲁迅通过叙述者“我”在秋夜后园中的所看所听所想所做,来把自己内心沉沦、挣扎的心路历程外化成一个个现实的园内园外的意境,把自己的充满“毒气和鬼气”的内心解剖出来,赤裸裸地摆在鲁迅面前,摆在我们的面前。简单地说,“后园上面的夜空”是鲁迅此时此刻心境外化的呈现。
在这样深邃、怪异、阴冷、复杂的夜空中,在鲁迅同样阴冷、复杂、黑暗、沉沦、充满着“毒气和鬼气”的内心世界中,我们可以看到一股股相互冲突的力量在挣扎。我们可以看到极细小的、在冷夜中瑟缩地梦春的小粉红花,它是善良弱小、希冀未来、不肯主动采取行动的形象象征。我们也可以看到从阴冷的屋外撞进屋里,靠在灯火上,或死亡或停留的小青虫,它是弱小但勇敢的,为了远离屋外的夜空而不惜牺牲的英雄形象象征。同处于一片夜空,同住在鲁迅内心的小粉红花和小青虫作为两组异己力量作用在鲁迅的内心,对抗着这深邃、阴冷的“夜空”。但是不管是希冀未来的小粉红花还是勇于用死亡来反抗的小青虫都不是鲁迅想要的情感追求,它们只是作为同处于这片深邃、阴冷的“夜空”的一种异己量来表现鲁迅在迷茫沉沦中可能或者曾经做出过的选择。
在这样的心境下沉沦着,在这些可得的选择中迷茫着,我们明显可以感受到萦绕在鲁迅内心的阴暗、消极、怀疑的“毒气和鬼气”的痛苦折磨。一种人生价值与人生追求的虚无感,一种对自我失望、怀疑的消极感随着这阴冷深邃的夜空拥堵在了鲁迅的心底,不断地沉沦、压抑。
但此时,一股奋起的力量出现在眼前,倔强地支撑起沉沦中的鲁迅。这股奋起的力量就是象征着鲁迅积极挑战、韧性作战形象的“枣树”。鲁迅把自己的人生感受和价值选择都倾注于这两株枣树身上,表达了自己同样积极挑战、韧性作战的生活态度。枣树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因为他也曾经做过类似的希冀未来的梦,他也曾经“瑟缩”地等待和彷徨,正如同处劣势的鲁迅在对人生价值选择上的困惑与怀疑,陷入无尽的挣扎与沉沦一样。身受重伤的枣树一面沉沦着、摇摆着“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一面又用这残缺的身体向阴冷的夜空做出决绝的抗争,用最直最长的几枝枣条,“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这是枣树的奋起,也是处于阴冷黑暗心境中的鲁迅的奋起,他把用尖刀把萦绕着“毒气和鬼气”的自我残忍地剖开,忍着剧痛向人们一一道来心中的黑气与污水,同时又坚定地从中捧出了一泓鲜红的热血对抗这剜不尽、除不去的“毒气和鬼气”。这股巨大的沸腾的直刺力量如此之强烈,如此之坚定,以至于“使天空闪闪地鬼?眼”、“使月亮窘得发白”,坚韧的枣树取得了初步的胜利,沉沦中的鲁迅也取得了情感的上扬。
然而深感社会黑暗现实的压迫,深感内心负罪感的压抑,鲁迅痛苦剜心除肉得来的积极力量上扬的初步胜利始终逃不过外在力量的打击与自我的怀疑否定。恶鸟发出“哇”的一声打破了“枣树”直刺“夜空”的对抗关系,我发出“夜半的笑声”又进一步消逝着枣树因直刺而取得了初步胜利优越感。鲁迅建构了一对“枣树”直刺“夜空”的关系来表达自己积极反抗的价值选择,现在又用这“恶鸟的哇声”和“夜半的笑声”来消解这对关系,对这对关系表示质疑与否定,因枣树“直刺”而树立起来的自我“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重新陷入迷茫、阴冷的状态。
“我”被驱逐回房,尽管位置迁移了,“我”暂时离开了那片深邃阴冷的夜空,暂时离开了同是阴冷、黑暗、怀疑的心境,但是这种心境却能时不时地被唤起: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
看到灯罩上猩红的栀子花,枣树又陷入小粉红花“希冀未来”的梦,我又听到怀疑自我、否定自我的“夜半的笑声”,鲁迅身上的“毒气和鬼气”始终没有被清除掉,但前后不同的是,在经过枣树“直刺”般的夜空思想挣扎后,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将这种消极沉沦、希冀飘渺的未来、怀疑自己、否定自己的心绪主动“砍断”,坚定地敬奠死在灯罩上的勇于反抗阴冷的夜空的小青虫,更坚定地相信自己心中那两株坚韧反抗的默默直刺夜空的枣树。这也是鲁迅毫不留情地解剖自我的意义所在:解剖不是为了否定个体,而是为了更好地认清个体,并从中找到能够救活个体,救活自我的积极向上的法子与力量。
注释:
[1鲁迅.野草[M].插图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