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的诗（组诗）

写写扎坤古萨*

在这里，我必须写下一些

与扎坤古萨相关的

字或句子

此刻，我打马走过扎坤古萨的夜晚

和一首诗歌邂逅

越过词语的林木，我看见

高贵的八个牛录*偎依在大地的身旁

安静地呼吸

在微凉的季节，秋天一步步地深入

并且悄无声息

我坐在高高的运草车上眺望

看见：布哈*大渠像一条

飘动的缎带

铺展在母语的版图上

风吹过午后的南岸

广大的芨芨草一片片地起伏不定

由近向远

将天边的沙彦哈达峰轻轻摇晃

而镶白旗下，重修的靖远寺

收藏了一些信仰

与辽阔的宗教如此接近，我看见

神的裙裾凌空飞动

一簇火焰

在我的眼前飘然升起

当银色月光覆盖扎坤古萨的一千座牛圈

一株寂寞的芦苇

已经离开了远处的沼泽地

扎坤古萨：散落在其间的房屋多么安宁

当雪花在山地飘落

我依稀记得庞大的猎场上，那些猎手

在马背上取下了激烈的野猪

和简单的光阴

在此时，我无力描述扎坤古萨所经历的一切

当我写下这个内心的地理

一泓热泪忍不住

盈满眼眶

注释：

*扎坤古萨：锡伯语“八旗”之意，锡伯族人对察布查尔的习惯称谓。

*牛录：相当于兵营。伊犁锡伯族八旗制度废弃后，牛录沿革为自然村落。

*布哈：二百年前，锡伯族人工开凿的百里大渠，横贯察布查尔县境，被锡伯人视为“母亲渠”。

沙枣花开

春天深处，星星点点的沙枣花

安静地怒放在枝桠上

它们，像是海兰格格迷离的眼神中

掩饰不住的热烈

使我目眩

我有幸与它们邂逅

惊讶于蛋黄的云片之上

涌现世界的火焰

朴素的迷香

在蝶翅上飘忽着我的心跳

栖在草棵间的微风，从河对岸

吹了过来

在沙枣花的脸上

翻动一只蜜蜂短暂的睡眠

这细微的一幕

暗含着神秘

而在此时，我想象一簇簇

沙枣花

以遗忘的速度

扑向灯盏上的牛录

它让我承受了措手不及的疼痛

让我从白日梦里无法抽身

眺 望

极目所见：八只温顺的黑褐色小牛

静卧在草木间

这是喜利妈妈*庇佑的

八个牛录

再往南边看——

首先进入视野的，是摇曳的麦田

和静静的芨芨草滩

其次就是

梦一样飘动的布哈大渠

（它是母亲眼里淌出的一抹泪水啊！）

然后是日光追击下的

沙颜哈达雪峰

在天边，它白得耀眼

纯粹到极致

接下来，我的目光捕捉到一只

自远山密林中

惊飞而起的苍鹰

鹰翅之下，绵延的山地涌向远方

一浪高过一浪

伫立在这里，我看见——

天在天上蓝着

这时候

几声虫鸣，打断了我最后的眺望

注释：

*喜利妈妈，原始宗教信仰在锡伯族中的留存之一，是保佑子孙繁衍和家宅平安的女神。

托博* 托博

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走下去

就会与托博

迎面相遇

像最初的摇篮，这小小的托博

养育着缓慢的时光

和半个月亮的

天空

在托博，我走进落日里

听见谁家的牛犊

在不动声色的栅栏里哞哞叫唤

这声音的鞭子

一寸一寸抽痛了我的神经

不远处

那片沼泽地闪着柔软的光亮

风吹芦苇

摇曳的白羽，就像

人的呼吸，更像托博的呼吸

托博，托博，母语中的一个地理

牛眼里的一颗泪滴

我对托博的千百次问讯

总是无力说出

注释：

*托博，是小于牛录的庄子，住户通常只有七八家不等。

对一茎蒿的吟诵

我碰见了椒蒿*，一茎生长在布哈之畔的

自然主义的椒蒿

这时，我用母语的秩序

说出了滚动在骨髓里的词——

布尔哈雪克*

没有哪一种野生的植物，像椒蒿一样

深入民间的最低处

口口相传

在春天的下游，从河岸到山地

一丝微弱的清香

被带着鱼腥气的风，一遍遍吹送

一片片吹送

沿着叶脉的河流，一尾鲤鱼纵身一跃

成为一种集体的风俗

是的，这是椒蒿

我以一曲吟诵调的方式，把它

轻轻地放置在

苍绿之地，它的传递由内而外

充满了草药的滋味

当神秘的椒蒿悠然出现

并且靠近我，这时

我发现：一抹绿意在它的草叶上颤栗

纤维里奔走日光的泪滴

在词语和追忆之间，有一个

短暂的静默

这是椒蒿在持续着永久的隐秘

我的血液里，肯定有一茎游动的椒蒿

它在命定的道路上

无以言说

于母语之外，椒蒿

还有一个唯美主义的名字：鱼香草

这是伊犁作家谢善智所赋予的

诗意的命名

注释：

*椒蒿：一种野生植物，锡伯族十分喜欢食用，常用其炖鱼。

*布尔哈雪克，锡伯语里指椒蒿。

萨满*的刀梯

看见了七七四十九级

通天的刀梯

在高处，闪耀着

神的光芒

一根根红蜡烛亮着

簇簇火焰

照亮了神界之路

刀梯锃亮如银

高高的萨满，把黑夜

踩在脚下

一首神歌张开了翅膀

深渊的大鸟

飞出天外

“在鲜血中验明啊

在白汤里淬砺”

众星盛开

我熟稔的母语在飞翔

“亡灵骑于白牛之背

在天地间低回”

飞驰的铜镜

仿佛闪电

灼痛了三十二颗动荡的心

通天的刀梯

一个宗教的高度

注释：

*萨满：锡伯族对巫师的称谓。萨满教是一种原生性宗教，信仰万物有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