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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石头说话(散文)

2016-06-07嘎玛丹增

六盘山 2016年3期
关键词:吴哥石头

嘎玛丹增

神迹早就准备好了。

法国人亨利·穆奥看见吴哥窟以前,只是一个普通的生物学家。1861年,穆奥在柬埔寨采集动物标本,无意间在热带丛林中看到了吴哥窟。他当即就被这一建筑群落所征服,就像我们置身于吴哥遗迹现场,被震慑得目瞪口呆一样。吴哥在世界文明史上所承载的辉煌过往,颠覆了当时世界的所有经验,让先进的现代文明黯然失色。

穆奥的看见,只是已知文明被超越的开始。在世界重新看见它以前,这个掩藏在热带丛林的伟大神迹,一直就在原地,从未藏匿和转移。然而,人们对创造这一奇迹的吴哥王朝和吴哥人的集体失踪,至今一无所知。就像历史上众多古文明的神秘失踪一样,所有成文的研究资料和所谓成果,大多是一种缺乏实证的猜想。

其实,我们为什么要仅仅听信于实证呢?就不能听信于一个意念,一个想象或者一个梦境吗?眼见为实的经验世界,不仅让我们拒绝了信仰,还把我们变得目空一切,怀疑一切。去年,中国首颗暗物质粒子探测卫星成功升空,意在探明和证实存在于宇宙空间的暗物质粒子形状。它是看不见的存在,占据宇宙物质总量的百分之七十以上。难道因为我们无法闻听和看见,就可以说它不存在?

伟大的吴哥古迹,由吴哥窟、通王城和近五千多座寺庙组成,分布在四百平方公里范围内。上世纪七十年代,波尔布特领导的红色高棉,毁掉了其间的两千多处遗迹,于今仍留存着近千处古迹可以参观。

罗贞陀罗跋摩二世(?~968年)时期的学者和慈善家Yajnya,在公元967年设计建造了女王宫。这座唯一由民间资本建造的精巧寺庙,作为吴哥寺庙建筑艺术巅峰的代表,以“柬埔寨的艺术珍宝”定义于世。1930年,女王宫在法国远东学院的主持下,采取“原物归位法”得以部分修复,并以精致繁复的浮雕工艺惊艳世界。它不是什么宫殿,而是供奉印度教湿婆神的寺庙,高棉人叫它班蒂斯蕾,意即“女人的城堡。”

这座寺庙几乎被浮雕完全覆盖,外墙、立柱、门廊、基石、窗楣、壁沿,所有立面都刻满了神像、几何纹饰和动植物图案,天工巧夺,密密麻麻。如果米开朗基罗,或者罗丹来到这里,想在其间安插一朵百合,会很困难。而雕刻它们的人,可能只是吴哥时代的普通工匠。无数到此参观的人,不管懂不懂建筑艺术和雕刻工艺,均毫不例外地认为,这里最大可能就是人类浮雕艺术的终点。

傍晚时分,游人开始从古庙返回暹粒城的时候,我走近了这座稀有红砂岩建造的神庙。我被当然地震慑,并满怀疑惧。它在安静时刻散发的古代气息,星象般环绕着我,给人一种难以靠近和进入的幽邃。这些石头和石头上的雕像,不是眼睛和耳朵能够感官的。我在其间,不止一次地觉得凄神寒骨,好像无处不在的那迦蛇神,挺着七只扁平的脑袋,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后背,不断掉过头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后面推搡我。什么也没有,夕阳正在远方降落,金银树亮白的枝干直指天穹,断墙处堆满倾圮凌乱的石头。远处公路上,有汽车扬起的浮尘悬在半空。现在是旱季,满地都是松软的红砂。阳光和红砂石垒筑的女王宫融汇一体,周身发红,有把人燃烧灼疼的错觉。原本希望慢慢地看,在《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史诗故事为背景的浮雕世界,尽可能多地认识几个恒河的神灵,看懂自以为可以懂得的部分。结果,我看到的只是形状和实相。要看懂那些石头,听到什么和遇见什么,仅凭我尘世经验包装的肉身,显然难以实现。

事实上,我在吴哥看了几天的石头。那些神灵和国王的名讳本身就特别拗口,加上翻译上中文注音的差异,即便你记住了名字,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找到对应他们的座位。这样说有点矫情,因为我只简单地认得汉字,离开汉语环境,就是聋子、瞎子和哑巴。我不能通过文字和语言去理解吴哥,即使站在那些铭文面前,也必须借助别人的嘴巴。所以,我什么也没有看懂,除了浅薄和无知,面对神迹时的大惊小怪,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间隔我的靠近。

为看女王宫,我离开团队,自费15美元雇了一辆TUKTUK。暹粒没有出租车,使用最广泛的就是用摩托车引擎驱动的三轮TUKTUK。我选择黄昏来女王宫,要的就是不被催促。此时,TUKTUK停放在旅游公路等我,司机略懂汉语,个头矮小,古铜色皮肤,赤着脚,戴一顶藤草毡帽,待人很和气。“你要多等我一下,听懂了吗?在这里等我出来。”不管他听没听懂,我一头扎进了女王宫。而参观这座精致寺庙内部的时间,大概只用了半个时辰,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使劲赶我。法国人和瑞士人为了修复还原它,可是用了数十年时间。

在距离女神庙有两道矮墙的护城河边,才真正看清它的全貌,主建筑群的塔楼和藏经楼由三层院落合围,象征印度神话里的世界中心须弥山。供奉湿婆神像的主塔并不高,精巧别致,较之于差不多同一时期建造的茶胶寺和比粒寺,女王宫太袖珍了。神庙后面是枝叶繁茂的原始丛林,暗绿沉沉,与色彩鲜亮、周身泛红的神庙互为背景。这种强烈的明暗对比让人恍惚起来。我的身体和神庙,都倒映在象征乳海的水池里,看上去交相融汇,感觉却咫尺天涯。一个人坐在异国他乡的地方,嘴巴和耳朵只是摆设,突然觉得这个混沌的现场,曾经出现在某个暗夜,当我怀拥妄念睡去的时刻,或在冥想中曾经相遇。

暖黄的夕阳走过大地,跏趺在神庙的石头上,执意要和光同尘,好像也在朝觐一场即将结束的久别重逢。想起格桑梅朵说的话来:“懂来每个牵住目光的风景,都是心底旧痕。”只是,我坐不成一尊石像,也懂不来沉默的石头。终极从不开口,沉默就是一切。

沉默总是说了最多的话。沉默着的神■,自然只向那些信任和懂得的耳朵出声。

很多人都喜欢石头。我帮无数朋友拾捡过石头。岷山、横断山、昆仑山、天山、阿尔泰、喜马拉雅、冈底斯、唐古拉……旅程所过之处,习惯怀揣几块石头留存或送朋友。久而久之,我的居室也放置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头。有的源自山川河流,有的源自雪岳戈壁。不为收藏,也不把玩,只是觉得那些形色各异的石头,并不像惯常感觉的那样寒冷、坚硬和缄默。历史上,很多族群是喜欢石头的,他们对石头的敬畏和崇拜由来已久。在青藏高原,到处都可以看到石头堆垒的玛尼堆,不管是居住在世界屋脊的藏族人、珞巴人、门巴人,还是拉伊人、夏尔巴人,人们在穿行大地的时候,习惯把各种石头从不同的地方,集中搬运堆放在山顶、路口、湖畔、河边、村庄和寺庙,既有宗教的象征意义,也有传统的路标作用,可以指引旅人走在正确的方向上。羌民族的白石崇拜,可以追溯到神话时代。相关研究表明他们是氐羌的后裔,最先开始畜牧放羊和种植小麦,据说大禹也是其先祖之一。这个于今居住在岷江流域的古老部族,一直把石头作为精神的源头,家家户户的垒石房顶上,什么装饰和植物都可以忽略,唯一不能少了白色的石头。“释比文化”因此被世界牢记,并一直传延至今。

吴哥就是一堆堆石头和石头神像。这些石头是神的隐喻,像乐器像咒语,一直在为世界的孤独进行辩解。它以绝对幽微的深度,收记着过往文明的奇崛和宏大,即便在科学技术空前发达的今天,依然在挑战世界的智慧和想象力。

在世界建筑史上,神的住所总是最好的,也大多选取坚固恒久的石头。于今存留于世的古老建筑,被称之为世界奇迹的遗址,大多是人们用以安放神灵的居所。希腊、埃及、罗马、土耳其、秘鲁、智利、西班牙、印度、泰国……不管是罗马式、巴洛克式、哥特式、萨拉森式、印度式和中国式。信仰中的国家和人民,由于对精神生活的高度重现,无一例外都将尘世观念中最好的物质用来安置神灵,以及专事心灵职业的神职人员。

在如今的西藏,人们就是这样做的,他们在物质世界获取的财富,不是用来改善自身的居住环境和生活条件,也不用来博取功名利禄,大多用来建造家庭经堂,或布施给寺庙和众神了。人们终生以寺庙为圆心,围着它日夜转经,旅行的不是今生,而是灵魂流转的心灵长途。正是这种承续千年的宗教理想,人们总是倾其一切智慧、想象和财力,以尘世观念中最好的物质,用来安放神灵。寺院作为神的居所,理所当然成为藏区建筑艺术的精髓,处处彰显出一个族群非凡的智慧和创造力。每当我们在荒凉辽阔的荒原谷地,看见那些矗立于蓝天白云之下的喇嘛庙,打动人心的除了建筑本身的宏阔气势、精致繁复、富丽堂皇,还有简陋朴实的石木民居、连绵孤寒的冰山雪原、贫瘠荒凉的冻土沟壑等外部环境,与之形成的强烈反差和对比。这种“轻肉身,厚神灵”的存在事实,指向青藏高原坚不可摧的来世观念。人们普遍认同“今生活来世”的世界观和人生观。

建造吴哥的砂石,来自库廊山的热带丛林,运送它的大象和堆垒它的吴哥人,自公元9世纪初,高棉国王■耶跋摩二世统一柬埔寨,就开始了庞大吴哥的建造史,直到15世纪吴哥人的集体失踪。这些用以供奉神灵的寺庙建设从未结束,前后持续六百余年,有25个高棉国王参与了吴哥的神庙建造。那些石头是有呼吸的,它的心跳和记忆,来自古代和更久远的宇宙时间,或许也来自你的前几世前几生。

湿婆在印度的叙事诗里是创造与毁灭之神,也是古印度教认知天体宇宙的主要神■,这个同时主司生殖与破坏的大神,就居住在西藏阿里境内的冈仁波齐神山。我们在暹粒城外看到的古庙遗迹,大多是供奉湿婆和毗湿奴的神庙。吴哥窟作为吴哥文明的象征,别名就叫毗湿奴的神殿。《奥义书》上说,守护神毗湿奴睡觉和清醒的时间,均以47亿年为时间单位,睡着,可能就是妖魔鬼怪作乱和众生受难之际。47亿年,这个漫长得难以想象的空间厚度,相当于已知的地球年龄,对于人生是怎样的眨眼一瞬。印度教大神毗湿奴在公元802年,就居住在吴哥窟和通王城的石头上了。只是不知道他是睡了,还是准备醒来?或者他原本就睡着,第三只眼微开,只向缘善者会声会影。

就在通王城古王宫的门口,我看见一个大约三岁左右的女孩,独自在门头玩耍。出现在正午时分的这个场景很奇妙,让看到她的眼睛无限欢愉。女孩一次次攀越窄而陡的石阶,穿过边门门洞,站在环廊下方暗黑的台基上,小憩片刻,有点吃力地爬进左边的石柱窗棂,消失于环廊。廊壁上有众多表现宗教传说和吴哥平民生活的浮雕。梵天、毗湿奴,湿婆,以及无数的神灵和吴哥人的祖先也在那里。这些图纹和浮雕,可能就是孩子的快乐之源。太阳火辣辣地照着,我躲进一棵绿叶纷披的树阴下,准备坐下,孩子可爱的小脑袋又从右边的环廊窗棂冒了出来,继续重复刚才的动作。孩子的栗色卷发很迷人,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蓝色的碎花衣裙飘移在过去的神庙,有如童话书中的精灵,就像我曾经的某个梦境和冥想,在一个孩子的指引下,被吴哥的神庙打印了出来。孩子发现了我,或者是我的镜头,停止了攀爬,目光纯然地看着我,笑靥如花。我看不清孩子眼神的正性,因为我远离了一个人的原初。我来自欲望长街的身体,突然希望忘掉那些身份不明的万千杂念,跟随孩子的本真和眼神,欢喜地走到墙上去。

没有看到女孩的家人,估计正在神庙里参观。孩子继续转圈,反复出现和消失在门头与廊道之间,好像和谁做着捉迷藏的游戏。眼下除了明净的天空,沉绿的大地、斑驳的石头和众神的雕像,周遭万籁俱寂。没有风也没有鸟的影子,连树上的枝叶似乎也在准备午休。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快乐的儿童和苍灰的石头。孩子一定在和我看不见的谁在游玩,看上去是如此安静晴朗:轻盈飘逸的身影,不时有天使般的微笑水一样,在孩子嘴边荡漾。这神我外道般的笑容,水一样淹没了我,仿佛源自我的内心。但我知道自己的眼睛和心灵,早就被经验和规训重重遮蔽了,体会不到古迹里孩子感觉的存在。这个年龄的孩子,是可以约见神灵的。而这种约见,可能就是伊萨克?列维坦在姆里湖畔墓地上空,为我们描述过的那个永恒的安宁。

相信纯真、自然是回归家园的唯一路径。我确信,此刻在暹粒丛林中的石头寺庙,我看到一个来自西班牙的小女孩,就在与众神约会。世界,依旧保存在天真的人那里。

我也安静地在看。只是看着,凌乱的断念渐渐消弭,再没一丝能升起。眼前的情形,有着唯前生旧梦才拥具的庞大静寂和悠然的场气,震撼得我呆愣如痴。万念止音,连同我素日总是吵闹不已的肉身,都停在怔然的那一霎。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时间似已消失。一瞬间,一瞬间果然有很深的安宁湖水一样围绕。

突然想弯下腰来,向石头鞠躬。那是一个人内在的宗教性被召唤的时刻。你和整个存在都是庙宇。

我曾经来过吴哥,在时间消失之前么?如果在时间里消失的只是我的肉身,而我的过去或许会被什么承载下来,并有可能穿越时空重新出现。只是不知道,那是澜沧江的一条鱼,川西平原的麻雀,还是通王城墙缝里的蚂蚁。换一种说法,我到吴哥不是去朝觐,也不是看见,而是回去,重新走向从前那个模糊混沌的自己。我这样想的时候,正在吴哥窟象征世界中心的须弥山第二层回廊参观,依然被人追赶着,这次催赶我的不是想象,是拥挤的人群。

吴哥窟是吴哥人创造的过去和想象的未来,当年人们建造它的时候,用了30亿吨石头,无数的大象和成千上万的工匠,整整耗时37年。这座原本计划用于供奉毗湿奴的神殿,在修造它的国王苏耶跋摩二世(?~1150年)死去多年以后,才建造完成,并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陵寝。

我一次次抚摸着回廊里那些庄严的佛像,诸神的身体和美丽的纹饰。这里不仅居住着印度教的神灵,也住居着大、小乘佛教的神灵和吴哥人的英雄,甚至包括过去时代人们的日常生活,战争场面和普通百姓也走到了墙上,这和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教堂完全有别。我一直被不同肤色的人推挤着,在班达拉姆雕像面前,我想停下来。班达拉姆这个名字,完全源自藏语,在吴哥的石头上被唤作吉祥天女。我仿佛听到了乡音。

班达拉姆女神胸前的乳房很漂亮,已经被无数的人抚摸得油光发亮,我也想把手放上去。或许,我早就反复抚摸过她了,在变成麻雀或蚂蚁之前。一群俄罗斯的年轻游客,排着长队,我刚刚伸出手,就被挤开了。其实,我是有时间抚摸女神的,担心自己青筋暴突的手,放在如此圆润美妙的乳房上面,一定很难看。片刻的犹疑,突然就看到甬道深处的塔楼中央,站着一尊佛像,好像正用吴哥时代的眼神,安详地望向我。

虽然,那只是柬埔寨丛林深处,吴哥人遗留在大地上的石头。

吴哥人走了。

吴哥王朝和吴哥人,在公元15世纪,突然集体消失,风一样去向不明。那些见证过事实真相的石头,寒冷而坚硬,无论你怎样地坚持和努力,对吴哥人的消失,始终一言不发。吴哥文明的结束和失踪,对这个事件本身,人们没有任何疑义,让世界迷惑和费解的是消失的那个真相。

公元1295年,温州人周达观随元朝使团由南中国海辗转洞里萨湖,抵达真腊国首都,即如今的柬埔寨暹粒城,正值因陀罗跋摩三世当政,吴哥王朝的兴盛时期。“(新主)大凡出入,必迎小金塔,金佛在其前,观者皆当跪地顶礼,名为三罢。”吴哥人,一直在信仰的光照之下。周达观记载国王出行的盛况和奢侈仪仗,可谓空前绝后:“凡出时诸军马拥其前,旗帜鼓乐踵其后。宫女三五百,花布花髻,手执巨烛,自成一队,虽白日亦照烛。又有羊车、马车,皆以金为饰。其诸臣僚国戚,皆骑象在前……国主之妻及妾媵,或轿或车,或马或象,其销金凉伞何止百馀。其后则是国主,立于象上,手持宝剑。象之牙亦以金套之。其四围拥簇之象甚多,又有军马护之。”《真腊风土记》作为迄今唯一一本来自吴哥城现场的见闻录,记载的正是当年吴哥人的社会风貌和风土人文,全文8000余言,全面记录了吴哥王朝政治、经济、宗教、文化、社会、民生、民俗等实相。在于今巴戎寺的石头浮雕上,有的情形还清晰可见,其间景象和元朝小吏周达观的描述一模一样。《真腊风土记》是吴哥城唯一活着的证人,周达观用文本记载的真实过往,具有无可或缺的权威属性。

或许,吴哥王朝在人类历史上的突然消失,并不像现存文明定语的神秘失踪,而是一次集体圆满,去到了一个较之于物理地球空间更好的地方,就像宗教理想那样,通过修炼和觉悟,吴哥人彻底出离了生死宿命,提前进入了灵魂永在的某个天体。迄今为止,没有足够证据表明,吴哥人的神秘失踪是因为自然灾难、战争和瘟疫。我不止一次地想,吴哥人的集体消失,可能与信仰有关,或许有点异想天开。同样,我愿意相信吴哥人去到了另一个空间的猜测,纯属个人对宗教发想,诗歌样属于心灵意象,自然没有任何实证。关于死亡或永恒,谁又通晓它的深度和真相呢。

吴哥留给世界的秘密,其实就是死亡或永生的秘密。关于它的厚度,并非看上去那样沉默。那些安放诸神的石头建筑,保存着古老的生命信息和神性场量,神明和想象都融汇在了石头上面,它传达给心灵的震动和气息,可能就是最近阿尔法磁谱仪捕捉的正电子。这些古老的物质,一直活跃在神祗居住的地方,指引信众和想见它的人觉悟,最终走向天途和无限。吴哥人集体放弃高度发达的俗世文明之后,或许留下了什么圆满修证的线索和真相,但只对那些心性干净的人施行救赎。这是我的想见,一种对吴哥王朝神秘失踪于人类社会的诗歌幻想。

我们都知道,众多实证科学至今无法解开吴哥失踪之谜,就像无法解开土库美、赫梯、玛雅和楼兰等文明失踪的谜局一样。160年来,世界对吴哥王朝的消失猜来想去,最新说法来自花粉专家丹尼尔·彭尼和澳洲人弗莱彻。这两个吴哥研究中心的资深专家,在跑遍吴哥遗迹的犄角旮旯之后,将吴哥人的集体失踪,归咎于某次洪水泛滥。说是洞里萨和吴哥城水利工程这个庞然大物,随着人口、农田、管网、运河、水渠、寺庙的无限增加,最后变得无法掌控,成了毁掉吴哥文明的超级杀手。因为人类历史上,很多事实都证明过“水可兴邦,亦能覆国”的正确。

洪涝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可以在一夜之间,彻底抹去75万之众的生命迹象,且不在地球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么?于今,在这个崇信佛教的古老国度,在吴哥周边近千处寺庙遗迹中,尚有一千三百多处纪念牌和高棉铭文,但多是建造记事,或献给众神、国王的颂词,从中,我们找不到寻找吴哥人下落的任何线索。

虽然,有纯洁信仰的人一致坚信,死亡不是绝对,只是生命形式的另一种状态。我的想见注定徒劳。原本无拘无束的心性,因为油盐酱醋和功名利禄,远离了自由,一路奔向牢狱。连相信都不在的世界,自然无缘觉知死亡和永恒的奥妙。挣扎了大半生,不想再为粮食和肠胃挣扎焦虑以后,恐惧和清寂必然携手而来。是不是应该关心一下流浪心灵,得以如归安详!关于来路去途的叩问,必然在日子里抽穗扬花。显得古怪的是,一个活成问号和宿命的人,在神灵栖居的现场,突然想追赶上帝。

留连于吴哥的石头,我被各种问题反复纠缠。对吴哥人去向的猜想,逼迫自己一次次想到回望,试图弄清那些隐藏在时间背后的时间。我来自何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走去吴哥人的方向。那个未知的方向,是不是一滴水的方向?自然不是已知的死亡方向。来时路上,有多少青宵耳语,都在途中,被我一一错过了。过去和未来,依旧云横千里,天深地阔,不知还有多少谜面和疑惧,在前方等待审问。

生命是一个纯然的礼物,是一个奥妙不是难题。柴米油盐酱醋茶,虽为必须,但不是弃神的借口。因为放弃信仰和敬畏大地,加之现代科技的霸权天下,把我们陷入了怀疑一切的困境,逼迫想象和未来,同时抛弃了我们。

海德格尔说过:无家可归正在成为一种世界命运。

吴哥在这里。在它自己这里。

如同无所从来亦不会另在别居,一幅安详端严的应然样子,不管谁来谁去,都把同一张古老文明的深邃谜面,不动声色地横陈于前。流连在华美层迭的石壁石廊之间,恍如归人又陌生如撞。

多年里行走的大多是古旧和边地,和石头的见面是各种遇见中最频繁的。最初的缘起,是我对遗落大地的沧桑事物尤其古老建筑的如亲喜敬,对雪岳江川始终宗教一般的皈依情愫。尘土间那些石刹石桥历经百年千年光阴,仍如初民般的心闲气定,让一腔念古的心肠得以妥帖寄放;莽莽苍苍的青藏高原超拔辽阔得让苍鹰的飞翔都像一种叹息,石头即使在那里,仍以自己极致的静默,标示出比高更高的存在是何种样貌。

行走之时俯仰之间,无法不想到神谕,神灵在吴哥不再是诗歌的轻飘想象,也不是语意中的宗教征象,只是我的祖先更懂这无声的语言,就在一条河出发那里,在那里与诸神一衣带水。却不知从哪一辈开始,我的祖辈离开了神的故地。于今,路途迢遥,无论怎样五体投地,也还没有走去返乡线路。那可是因陀罗、梵天、湿婆、毗湿奴等诸神的故乡,在世界高处很多年,俯视万物苍生。

在我心中,或者说观想中,一直耸峙着冰雪覆盖的冈仁波齐,被印度教、佛教、苯教和耆那教共同视为世界中心的神圣山峰。源自喜马拉雅和冈底斯山脉腹地的诸神,统领东方精神世界数千年,如同奥林匹斯山盘踞西方心灵。它的召唤沿着高山峡谷一路发散,通过河流、森林、季风、舞蹈、歌声和寺庙,润育出丰富多样的文化地层,尘世也因此万象纷呈。

众神聚集的青藏高原,对于有情众生,一直就是生和恒远的象征,星火样在世界东方燎原。很多时候,我的孤独和观想,因为那些神山,不再无依无靠,好像有一个和蔼可亲的白发老人,站在远方喊我,并摇着经轮向我缓慢走来。我的兄弟姐妹,至今仍山一般匍匐在大地之上,清念纯一地追寻着恒久弥新的古老精神。只是有一些疑惑,住在诸神隔壁的父老乡亲,没能近水楼台,反而被远离精神源头的吴哥人捷足先登了。

吴哥窟和巴肯寺,是看日出和日落的地方,从来都人满为患。在暹粒的最后一个傍晚,我和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群,拥堵在巴肯寺的天台上,等待,黑夜降临。在吴哥时代,只有国王和高级僧侣才有资格到此膜拜。于今数百平方米的广场,到处都是晃动的人群。这种喧闹,无疑加剧了古迹负担,对神庙也是一种破坏。然而,只要你安静地看着听着,心纯向夷,所有人的声音,渐渐变成一个人的声音;所有等待,也成为一个人的等待。然后,世界混沌如初,阒无一人,只剩下鲜红的落日在天边寂然一笑,悲壮地散布完它澄净的光亮,无声地袖手而去。那一刻,堂皇的寂静深入人心,庄重如典。

突然的孤独,尾随黑夜涌来。人群纷纷散去,神庙瞬间空旷。

坐在大象的背上下山。一路摇摇晃晃,石阶在巨兽的脚爪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有如滚雷。我感觉到了颤动。黑夜在颤动。这巨兽好像要把刚刚合拢的黑暗踩断,一如我的发想和疑问,七零八落地散佚在山顶的神庙,终将无迹可寻。有什么动物在林地走动,或许是白天那些向游人乞食的松鼠和猴子,弄得枝蔓■,好像随时都可能跳到路上吓你一跳。森林溶入了陈旧的夜色。前方,暹粒城的灯火,亮如白昼。走在异国他乡的古道,我流浪的心事,黑夜样古老。这条路,已走过万千古今行人,我只是它途中最普通的过客。明天的同一时刻,还会有人看完日落,骑在大象的脊背穿过黑暗,只是行旅者已经不再是我了。

我知道,太阳回来的时候,最先亮起来的一定是青藏高原,那是诸神的黎明。雪山脚下,有桑烟扶摇,经幡猎动。神的家乡,总会在诵经声和酥油茶的浓香里,率先苏醒。世界周而复始,黎明滚滚不息。

吴哥那些坚固的神庙,以及保管其间的众神,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是否可以把宗教信仰在世间的存在和继续,看成认知暗物质的虫洞?吴哥人走了。去了哪里?去到了石头上。或许,宗教艺术把想象变成了现实,或者事实真相变成了石雕上的艺术。玛雅人当年集体抛弃高度发达的数百座城池,无端消失在南美洲的原始丛林,几乎和吴哥人对吴哥城的抛弃处于同一时期。据说,玛雅文明的悲剧命运,是因为人口剧增和环境恶化,留下许多预言式的末日之说在德雷斯顿抄本,让地球上的物种惊慌失措了数个世纪。现在是2016年,谶语失效多年,太阳依然可以准确地照耀地球,我们还在吃喝拉撒睡,并没有被什么开除球籍。世界却因为这个流言,被恐惧的长夜笼罩,成为很多人弃神的借口,甚至客串了个人主义和反人性舞台的龙套配角。

对于那些存在并失踪的文明,讲求实证的科学霸主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只好屈尊向诗歌和神灵靠拢,并习惯用神秘这个词汇。楼兰文明的失踪比吴哥王朝的失踪早了近千年,最早看见遗址的斯文?赫定,也只是在荒漠中带走了一些木渎汉简、钱币、铜器和陶片,并把它们锁进了冰冷的大英博物馆。人们的看见,就跟塔克拉玛干的辽阔荒凉一样,只是万千生命化土成灰后的重新汇聚。楼兰文明失踪案,至今悬而未决。不同的是,玛雅和吴哥都留下了足够多的文明实相,庞大的吴哥窟及其周边的石头寺庙,至今仍在低声倾诉让我们十分着迷的久远往事。它在时间的另一面。时间一直在永恒地行进。

当众神隐蔽,吴哥王朝和吴哥人走了以后,除留下用以居住王公贵族和神灵的石头建筑,留给世界的深度疑问和神秘去向,全是诗歌样空灵的石头。

那些伟大的石头建筑,是不是吴哥人集体遁世之后,留在大地的神谕?人类文明史上,一部宏大庄严的建筑史诗。这些遗迹留给我们的审美空间和思想厚度,原本就同诗歌和神明一样,充满智慧、慈悲、力量和想象,有引导我们抵达心灵世界深邃美丽的多种可能。

不管我身行何方,总会转身来处。我在吴哥的石头上,一次次与来自青藏高原的神灵相遇,虽然它们只是沉默的石头式样。在众神云集的西藏,石头有另一种身世。所有藏教庙宇,必有庞大的嘛尼石堆相随。每一块远方来石,均被刻上经文咒语、吉祥图符。大信、爱、永恒。石头被人间良愿如此命名。

花开是太多的生劫旧忆落在树上了。人所遗忘的,石头一一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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