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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文化缺失

2016-06-04季桂起

枣庄学院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西方文化五四新文化运动

季桂起

(德州学院文学院,山东德州 253023)



略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文化缺失

季桂起

(德州学院文学院,山东德州253023)

[摘要]“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传统文化采取了激烈的批判态度,将传统文化笼统冠以“专制”的恶名而与西方文化的“自由”相对立,对传统儒家文化进行了选择性割裂,避开了其中的“仁学”内容,而专注于对“礼教”的批判,导致了对传统文化的不公正判断。产生新文化运动这一问题的原因主要是它把对文化优劣的判断标准建立在新与旧的对立上,而不是从科学的真与伪的立场出发。

[关键词]新文化运动;传统文化;西方文化;文化价值;文化激进主义

“五四”新文化运动过去半个世纪之后,这个运动的主要干将之一胡适曾将其称为“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①(P179)。其实,使用这个称呼来命名“五四”新文化运动并不十分准确。因为这个运动的主旨在当时并非要“复兴”中国自己的传统文化,而是借用西方文化资源重构具有新的文化属性的中国文化,当时称之为“新文化”。胡适后来之所以采用“文艺复兴”的说法,其意图大概是为了弥补当年新文化运动倡导者们所留下的一个遗憾,那就是新文化的建构只是单向度地借助了外来文化资源,而对自己固有文化资源缺乏足够重视与发掘,以至于使得这个“新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失却了本土文化土壤的滋养,没有能够真正扎下根来,成为了悬浮于半空的文化乌托邦。新文化运动也因此成为了夭折的运动。今天我们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百年之后,应该从更深远的历史背景上来认识、理解这个运动,并对其曾经具有的文化缺失进行必要的检讨。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兴起既有一个较远的历史背景,也有一个较近的现实背景。这个较远的历史背景是自鸦片战争之后,中国国势和民族命运的衰微。自鸦片战争后,中国屡败于西方列强,最后竟然败给了近在身侧的“蕞尔小国”日本,这引起了中国人强烈的民族危机感。其实,真正的危机感还不是这种单纯的军事失败与政治危机,更要命的是文化危机。在民族危难不断降临的同时,中国人痛感到自身文化的无助与无力,渐渐滋生了对传统文化的怀疑与叛逆。他们看到,西方列强之所以能够屡屡战胜中国,除了“坚船利炮”之外,其以近代科学与民主思潮为主导的文化是更为强劲的力量之源。就连一向弱小的日本,一旦实行了文化的维新运动,几乎是一夜之间变成了可以与西方列强相抗衡的强国。于是,中国人开始把师法西方文化作为挽救民族命运的一件法宝,开始了一系列的文化革新运动。这就是从洋务运动、改良维新运动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基本行程。最初的洋务运动还对传统文化有较大保留,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主张,企图在传统文化的框架内容纳西方文化的某些元素,进行文化改造。改良维新运动对这一思路进行了否定,认为所谓文化“体”、“用”不可分割,必为“体用合一”,主张以西方文化为体改造中国文化,但他们还是为传统文化留下了一席之地,那就是在人的精神层面可以保留一个传统文化的世界,作为中国人心性修养的皈依之处。到了“五四”时期,则明确提出了“反传统”的口号,主张在一切文化领域颠覆中国传统文化,全面引进西方文化,再造新生的中国文化。陈独秀在《吾人最后之觉悟》一文中,痛数中国文化“专制”之弊端,倡言西方文化“自由”之优越,将中国传统文化逐出了伦理道德领域,由此中国文化全面失守。

“五四”新文化运动兴起的较近的背景是袁世凯攫取中华民国大权后,为了恢复帝制的需要,大力提倡“尊孔读经”,激起了拥戴共和体制的民主派的强烈反对。政治上的反对力量是以军事斗争为主的“倒袁”运动,文化上则是以清算中国传统文化为主的文化革新运动。在当时的新文化倡导者们来看,袁世凯之所以能够倒行逆施,背弃共和体制,除了他拥有北洋军队的军事力量外,更主要的是因为当时中国的文化土壤还存在着复活帝制的营养源,这就是两千多年来占据中国文化主导地位的儒家文化。他们把儒家文化定位为“封建社会”的专制主义文化。陈独秀在批判康有为提倡孔教的文章《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中说:“孔子生长封建时代,所提倡之道德,封建时代之道德也;所垂示之礼教,即生活状态,封建时代之礼教,封建时代之生活状态也;所主张之政治,封建时代之政治也。封建时代之道德、礼教、生活、政治,所心营目注,其范围不越少数君主贵族之权利与名誉,于多数国民之幸福无与焉。何以明之?儒家之言:社会道德与生活,莫大于礼;古代政治,莫重于刑。而《曲礼》曰:‘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此非孔子之道及封建时代精神之铁证也耶?”②陈独秀这一观点,今日看来在学理上难以成说,但在当时却成了否定儒学的重要论点。考其原因,陈独秀对这一观点的提出,与其说是与康有为的学术论辩,毋宁说是现实思想斗争的需要。为了应对现实的思想斗争,而舍弃了学术的认真辨析,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大特征。由于这个特征,新文化运动的文化再造没有建立在坚实的学术研究基础上,这使得它留下了很大的文化遗憾。对儒家学说的选择性遗漏就是其中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

儒家学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主体,至今仍然有着顽强的生命力。这一现象不是能够用一个“封建社会”的专制主义文化就可以简单否定的。它同中国人的文明起源、生活方式、文化传承以及精神建构高度融合在一起,很难用“斗争”的方式,无论是政治斗争还是思想斗争,进行真正剥离。儒家学说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是因为中国人在几千年的生存与发展过程中自我选择的结果,这说明儒家学说必然包含着能够适应中国人生存与发展的合理内容。一个民族对文化的选择不是随意的、偶然的,这其中一定有着必然的历史原因及规律。儒家学说起源于中国的农耕文明与家族血缘制度,其思想的主要机构支撑于两个互为依存的核心理念,这就是“仁”与“礼”。所谓“仁”,就是“爱人”,即人与人之间的互相依存与关爱。孔子把它视为“德”的首要标志。在孔子看来,凡为有德之人,其内心一定是一个充满爱的世界,这种爱具有博爱的性质,既可以由己推人,又可以由人推物,从每个个体的人开始,形成一个同心圆,逐渐扩及到家庭、家族、乡里、社会、国家等群体,构成一个由“爱”的情感与理念为纽带而结合的人类共同体。孔子把这样一种精神构成称之为“仁”。“仁”的存在前提是“生”,即《易经》所言“天地之大德曰生”。孔子从“生”的基点上,把“仁”确立为人最根本的价值理念,这其中包含着非常浓厚的原始人道主义的内涵。在《论语》里,有很多有关“仁”的论述,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爱人”。“樊迟问仁,子曰:‘爱人’”③(P171)。这句话后来被孟子概括为“仁者爱人”。虽然“仁者爱人”是孟子阐述孔子思想的话,但它确实很真切地体现了孔子的思想主旨。孔子还为一个人是否能达到“仁”的境界树立了一个标准,这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和“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④(P118)。所谓“礼”,是从“仁”的道德观念出发而形成的伦理规范,主要反映了当时人们的血缘、等级关系以及所要遵守的礼节、仪式、制度等。孔子把人们的这种关系概括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后来又加入了“兄弟”、“夫妻”、“朋友”,传统上称之为“五伦”。这“五伦”分别对应着五种道德节操,即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悌、夫敬妻恭、朋义友信。儒家文化中的“礼”后来经过董仲舒、班固、朱熹等人的梳理、整合,形成了所谓的“三纲五常”,也就是在中国古代社会广为人知的“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和“仁、义、礼、智、信”。“三纲五常”经过宋代理学的特别强调与发挥,后来形成为儒家文化的“礼教”传统。

以上大致是儒家学说的基本思想框架。在这个框架中,“仁”的观念居于主导地位,而“礼”则是“仁”的体现形式。汉代董仲舒曾从阴阳学说的角度阐述过二者之间的关系。他认为在“仁”、“礼”二元结构的儒家思想中,“仁”为阳故为主,“礼”为阴故为辅。尽管孔子曾说过:“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的话,但从孔子、孟子、荀子、董仲舒等一系列儒家重要代表人物的思想看,他们对“仁”的强调都超过了“礼”。在他们那里,“礼”如果失去了“仁”的核心价值,就只剩下了形式,不再具有价值意义。只是到了以朱熹为代表的宋代理学,因为提出了“天理”的概念,把人间的“礼”定义为上天的意志,“礼”才具有了超越“仁”的意义,成为了价值载体,于是有了“存天理,去人欲”的主张。对于宋代理学的这一思想,明清都有一些儒家学者持反对态度,如王阳明、戴震都从不同的角度对宋代理学提出严厉的质疑。以王阳明为代表的王派心学,用“心”来取代“理”,把人间道德的存在还原给了“人”本身。心学强调道德的本源不是“天理”,而是人内心本有的“善”或“良知”,人只要剔除社会所加以的各种对“善”的遮蔽,使“良知”显露出来,就能够成为有道德的人,这一过程被心学称为“致良知”。心学对理学的这一变革,有着巨大的思想解放作用。它把人心从超感性、超经验的“天理”中解放出来,重新确立了人在道德体系建构中的主体地位,从而为人性的进一步解放创造了条件。受王阳明启发,明代中叶曾兴起了以李贽、三袁为代表的文学革新运动。戴震则以深入的哲学思考为自然人性的合理存在提出了重要的理论依据,从而否定了宋代理学整个思想体系的哲学基础。戴震把物质的“气”作为世界的本原,认为“性”由“气”生,而不是得自于什么先天的“理”。他用这种“气”一元论的观点解释人性的存在,反对理学用先天的“理”规范人性。他认为,人性的内容包含三个方面,即欲、情、知。“人生而后有欲、有情、有知,三者血气心知之自然也。”⑤(P167)欲的要求是声色臭味,情的发泄是喜怒哀乐,知的辨别是美丑是非,这一切都是人性的自然存在,因而是合理的。这样就从根本上为自然人性奠定了哲学的依据。由此出发,戴震猛烈批判了宋代理学“理欲之辨”的观点和“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他指出“理存于欲”,天理即人欲。所谓“理”(即道德准则)只是欲的合理体现而不是脱离感情欲望的先天规范。感情欲望的适当满足就是“理”,理即在欲中,不是与欲对立的。“天下之事,使欲之得遂,情之得达,斯已矣。”在“遂”自己之“欲”、“达”自己之情的同时,要能够使别人同样的“欲”与“情”都得到合理的实现。⑤(P167)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道德,也是人生的理想境界。戴震的主张依据原始儒学“仁”的观念,从自然人性出发重新阐释了儒学对人性的认识,发扬光大了孔子、孟子等人的思想。

从现有文献来看,“五四”新文化运动对儒家文化的批判与否定主要集中在“礼教”主张上,而对儒家学说中“仁学”内容采取了选择性遗漏的策略。新文化运动为什么要把对旧文化、旧道德主攻的矛头集中在对“礼教”的批判上?对此,吴虞在《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中说:“商君、李斯破坏封建之际,吾国本有由宗法社会转成军国社会之机。顾至于今日,欧洲脱离宗法社会已久,而吾国终颠顿于宗法社会之中而不能前进。推原其故,实家族制度为之梗也。”而家族制度之所以能够在中国根深蒂固,则是由于儒家“礼教”文化的存在。“儒家以孝悌二字为二千年专制制度、家族制度联结之根干,贯澈始终而不可动摇。使宗法社会牵制军国社会,不克完全发达,其流毒诚不减于洪水猛兽矣。”按照吴虞的说法,近世中国社会落后于西方的根源,主要在于社会不能由封建宗法制度转型为“军国社会”,而阻碍中国社会转型的原因是家族制度,最终原因是儒家的“礼教”文化。在吴虞这篇文章的语境里,“军国社会”相当于法治社会,包含着近代“宪政”的因素。宗法社会以“礼教”为社会治理的依据,而军国社会以法律为社会治理的依据。“此则立宪国文明法律与专制国野蛮法律绝异之点,亦即军国社会与宗法社会绝异之点,而又国家伦理重于家族伦理之异点也。”⑥新文化运动倡导者们对儒家文化的这一认识,主要来自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近代以来国家和民族衰败的历史刺激;二是他们在自身现实生活中的切身感受。

近代以来,西方文化伴随着西方的军事、经济强势进入中国,被称为是“三千年来未有之变局”⑦(P39)。这一变化,与此前中国历史上任何一次外来文化入境及由此带来的文化冲击不同,它不仅是为中国输入了前所未有的知识谱系、物质文明、社会制度及生活方式,而且带来了新的信仰观念、人生观念、价值观念及思维方式,在人们特别是知识分子的精神领域引发了空前的震动与不安。与军事上屡遭失败、经济上受人宰制、政治上主权沦丧相比,这种文化上的挑战与侵蚀,更加深化了中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的民族危机感。文化危机给知识分子所带来的最严重的心理冲击是一种对自身文化生存的焦虑与恐惧。西方文化进入中国,作为中国文化亘古未有之一大巨变,既超出了中国文化传统的容纳范围,也超出了中国人传统的文化心理。西方文化为中国所打开的由物质文明、科学技术、经济及政治制度、人文精神所构成的新的生活境界,使一向有着巨大文化优越感的中国知识分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境地。他们环顾世界,尤其是看到东边近邻日本的变化,感到中国传统文化在这种新的文化面前所显示出的衰退与败落之势。这种心理感受造成了他们对传统文化的一种偏激而冲动的认识,使得他们对传统文化采取了激进的几乎是非理性的否定态度,认为近代以来中国国势和民族衰败的原因皆为文化上的落后,尤其是儒家文化的落后。

按说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大多在幼时受过传统文化的教育,尤其是对儒家文化的内容比较熟悉,从感情上应该不会对传统文化产生如此巨大的抵触与叛逆情绪。但是事实恰恰相反,从现有文献看,他们对传统文化倾入了几乎是竭斯底里的反对与诅咒。如陈独秀在《青年杂志》发刊词《敬告青年》一文中,把中国传统文化称之为“奴隶”的文化,说:“忠孝节义,奴隶之道德也;轻刑薄赋,奴隶之幸福也;称颂功德,奴隶之文章也;拜爵赐第,奴隶之光荣也;丰碑高第,奴隶之纪念物也。”⑧总之,传统文化笼罩下的中国人的一切生活无不是奴隶式的生活,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如果说陈独秀代表了新文化运动较为激进的一派,言辞偏于激烈,但作为稍微温和一些的胡适,其笔下也没有对传统文化留情多少。“明明是男盗女娼的社会,我们偏说是圣贤礼仪之邦;明明是赃官、污官的政治,我们偏要歌功颂德;明明是不可救药的大病,我们偏说一点病都没有!”(《易卜生主义》)⑨更有激进者如钱玄同,甚至提出要在废除儒学的同时废除汉字。“欲废孔学,不可不先废汉文;欲驱除一般人之幼稚的野蛮的顽固的思想,尤不可不先废汉文。”“欲使中国不亡,欲使中国民族为20世纪文明之民族,必以废孔学、灭道教为根本之解决;而废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汉文,尤为根本解决之根本解决。”(《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⑩究其原因,我认为这与他们对清末民初中国社会的生活现状的切身体验有关。经过了清朝严酷的文字狱,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几乎已丧失殆尽。满清王朝由落后的少数民族入主中原,虽然接受了汉族文化,但其文化上并未能真正适应有着几千年历史的汉文化传统。出于建立与巩固政权统治的需要,清王朝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接受具有很强的选择性。为了更强化满族这个少数民族对汉族的统治,它主要接收的是这个文化中最有利于专制统治的那一部分内容,即经过了程朱理学强规范化的儒家思想文化体系,而对那些不利于专制制度的思想文化,如原始儒学思想、先秦其他学派思想、讲求个体化的魏晋思想、晚明个性解放思潮、带有民主色彩的清初经世致用之学等等,则采取了或严格限制或严厉打击的政策。这造成了延至清末民初传统文化的萎靡状态,具有真价值的“仁学”被掏空了内容,而只具有表面形式的“礼教”则大行其道。价值失落、道德伪善、尔虞我诈、兽性横行成为社会的常态。目睹这一现状,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们对传统文化失去了信心。“别立新宗”的思想由此而生。

注释

①胡适:《中国文艺复兴运动》,《胡适作品集》,远流出版公司(台北),1988年版,第24册.

②《新青年》第2卷第4号,1916年12月1日.

③《论语·颜渊》,《四书集注》,岳麓书社,1985年版.

④《论语·雍也》,《四书集注》,岳麓书社,1985年版.

⑤戴震:《孟子字义疏证》卷下,《戴震哲学著作选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

⑥《新青年》第2卷第6号,1917年2月1日.

⑦李鸿章:《因台湾事变筹画海防折》,转引自梁启超《李鸿章传》,《饮冰室合集》,第6册,专集之三.

⑧《青年杂志》第1卷第1号,1915年9月15日.

⑨《新青年》第4卷第6号,1918年6月15日.

⑩《新青年》第4卷第4号,1918年4月15日.

[责任编辑:杨全顺]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7077(2016)03-0014-07

[作者简介]季桂起(1957-),男,河北南皮人,德州学院文学院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近代文学、现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①2016-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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