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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软埋下的记忆与忘却

2016-06-03陆丽霞

长江丛刊 2016年13期
关键词:陆家方方记忆

■陆丽霞



时间软埋下的记忆与忘却

■陆丽霞

方方最新小说《软埋》(发表于《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延续了她近年来的写作题材,即以某段特定的历史时期作为背景,注重人物心理的描写,重视人物的现实生存状态。小说从失忆的女性丁子桃入手,讲述了这个女性失忆前的夫家陆家与娘家胡家两个大户人家在历史风云中的遭遇与选择。软埋,是一种不用棺材,直接埋葬的方式,传说中“一个人如果是带怒含冤而死,不想有来世,就会选择软埋”[1]。“软埋”一方面是指一个历史事件,即三知堂主人陆子樵在得知自己家族要被批斗时,决定以家族集体自杀式的“软埋”去维护家族的尊严;“软埋”还包含深层次的含义即历史的“软埋”;对历史是记忆还是遗忘是小说中重点思考的问题。小说中,方方并不以客观再现历史真相为主要目的,而是重视体现人物复杂的心理体验和对待历史的态度,从而传递出自己的人文关怀。

一、以彰显的方式抗争隐匿的记忆

小说关于特定历史的书写是建立在一个女性即丁子桃无记忆的废墟中,作者并没有按照线性的事件发展时间去记载当时的社会,直接陈述当时的行为,而是在追寻这个女性断裂的历史过程中去探寻现在与过去之间的诸多疑问。小说人物穿梭于现实与历史之间,作者并没有采用全知的视角去再现历史的全貌,而是在人物的记忆片段中去打捞历史的碎片。整部小说关于丁子桃失忆之前的故事主要是通过丁子桃对记忆的斗争中还原出来的。

丁子桃一生都在与隐匿的记忆做斗争。作为一个失忆的人,以失忆为界,她的人生出现了断裂。在开篇作者就写到“这个女人一直在跟自己做斗争”[2],她拼命抵抗记忆的大网,不断地重复“我不需要回忆”。而越是遮蔽就越是容易被张扬,从她嘴里不经意地流露出的只言片语如“晴雯是个丫头”、谢朓的诗,往往能够勾起人们的好奇。作者通过写只言片语、人物心理反应来展现人生断裂前的历史带给丁子桃的恐惧,它如梦随行,无法剥离。读作品,可以将丁子桃对历史恐惧的原因概括为两大方面:一是她是潜逃出来的幸存者,她深知一旦被发现就要面临甚至比死更残酷的处罚,而且她还要承受娘家与婆家两大家族的人几乎都死亡的痛苦;另一方面是灵魂深处的包袱,她的一生大概都处于“我是否有罪”的挣扎中,作为陆家与胡家两家的幸存者,在特殊的生存环境下,为了保持家族的延续性,她不得已做出了很多常人难以理解的行为。对于胡家,她的父亲为了让她活下来,让她主动站到批斗的一方去揭露姨娘乃至父母的“罪行”,这是她姨娘至死都无法理解的,所以即使在梦中姨娘依然会跳出来说,“你会下地狱的”[3]。而对于陆家,她受公公的托付,软埋了家里的主仆,甚至还软埋了她最亲密的小茶,这也是深爱小茶的富童所不能接受的。作为一个女性,她不仅要面对家庭巨变带来的痛苦,还要去承受被误解的煎熬。小说的第三节写到她去教堂时,吴医生告诉她“在这个世界,我们都是无染原罪者。你和我”[4],因为吴医生知道这样能让她内心平静。丈夫吴医生是隐约中知道她是有历史的人,所以虽然她爱她的丈夫,但是她对丈夫却是深深的恐惧。当丈夫死亡时,丁子桃竟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毒刺被拔走了”[5],这是源自于她又可以重新回到无历史的时期,不需要去承受记忆中的那种痛苦与不安。

《2016年第2期人民文学》

让历史软埋只能让丁子桃安心地过好眼前的日子,但面对内外的“审判”,她需要去彰显历史,只有真相才能澄清别人对她的误解,获得内心真正的宁静。丁子桃临死前的地狱之旅,可以说是她灵魂的自我拯救之旅,她解释了“曾经发生的那一幕,并非她的本意,也与她无关”[6]。地狱之旅基本按照倒叙的方式去展现丁子桃在失忆前所遭遇的大事件。作者通过蒙太奇的方式展现出丁子桃的记忆,以亦真亦幻的梦境呈现给读者一幅幅历史画面。十八层地狱中的所有事件,丁子桃几乎都是参与者,但事实上她只是被裹挟而没有自主权。地狱之旅中每一个片段都是有意味的,都是为了让丁子桃证明自己是无罪的。其中她重点解释了为何两家人只有她逃出来了:因为她娘家的父母与哥哥都已去世,公公为了给胡家和陆家留后,就让她带着汀汀逃走,但汀汀却在中途被水流冲走。第二个要解释的是为何她无法阻止陆家的软埋,甚至还要亲手软埋了小茶等人:公公认为一旦被批斗即使活下来也没有办法保有尊严,所以他不容任何人质疑而选择全家软埋;而至于小茶,她是自愿选择死的,因为她不想嫁给自己不愿意嫁的人,然而这一切都并非丁子桃能控制的。第三个要解释的是她为何会选择揭露父母与姨娘的“罪行”:加入到批斗她们的行列,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父亲一再要求她这样做,而且强调只有让她逃脱才能有希望,才可能救他们,所以在两害相逼时她只能选择更加利于家族的事情。因为恐惧,丁子桃一生都在抗拒回想历史,而地狱之旅实际上是以彰显的方式企图从根源上去摆脱那些让她恐惧的事情。丁子桃的地狱之旅成为了本书再现历史的重要方式之一。它写出了一个女性在历史中的遭遇,更写出了一个女性潜意识中以彰显的形式去呈现历史的真相,抗争对记忆的恐惧。

二、以遗忘的方式去软埋记忆

如果说丁子桃最终是用彰显的方式去抗争记忆的话,那么小说中吴医生、青林及刘政委的后代则是用主动遗忘的方式面对记忆。

整部小说中活得最通透的大概是吴医生,他能直面历史的存在,但又从来不去探索历史的真相。吴医生原来并不姓吴,他同丁子桃一样因为特定的历史环境而无法回到故乡,只能改名换姓地生活,他知道家乡在哪,但他从未再回去过。他第一次见到丁子桃就知道她是一个有历史的人,但他从来不去打听也从不企图让丁子桃恢复记忆,再现历史真相;当他知道丁子桃曾经生过孩子时,他虽大吃一惊但忙说“我知道,我知道她以前结过婚,我也结过婚哩”。他希望“就让时间把我们的过去掩埋掉”。他给儿子最后的信中也提及不要去寻找他自己的亲人,若要去寻找丁子桃的家人也最好是在丁子桃去世之后再进行,他还写到“忘记过去,是人的生命中相当重要的功能。因为有它,我和你的母亲才能平静地生活这么多年。忘记,能减轻你的负担,让你轻松面对未来”[7]。面对历史,吴医生一生都以忘却的方式去面对,因为忘却能让人活得更好。

小说为了让后代参与到历史中来,特意安排青林阅读日记、实地探访。儿子的探寻部分,作者的设置可以概括为一个字:巧。一是老同学的工程项目正好是川东地主家的老房子,而这些老房子的名字恰巧是母亲嘴里说过的。二是青林的老板刘小川的父亲老政委,正好需要人陪伴去川东,小川就安排青林去作陪,这样就让刘政委的生命与丁子桃乃至青林又联系在一起。实地探访主要挖掘出陆家软埋后的故事,包括富童成为了疯子并一直守在陆家的宅子里的情况;陆仲文回乡祭祖的场景;金点为陆家老爷和太太立碑的故事等。

通过支离破碎的探寻,青林了解到母亲的部分遭遇后,只是简单打听”且忍庐”而不深究历史的细节。他说他需要选择另外一种坚强的方式——不去知道那些不想知道的事,让“时光漫漫,软埋了真实的一切。就算知道了,你又怎知它就是那真实的一切?”[8]。作为老革命刘晋源的儿孙,他们对长辈口述历史的不耐烦,而专注于自己现有的生活,足以看出作为后辈的青林与刘晋源老政委的后代多是以遗忘的方式去软埋历史。

三、忘却还是记忆?

从多重的叙述中打捞出历史的片段最终呈现出一幅历史画卷。历史学家一般注重对历史事件的详细记录,而小说家不同于历史学家,小说家要以自己的方式去呈现人对于历史的态度。《软埋》中作者利用其高超的叙事技巧书写了人物的历史画卷。对过去的历史,她不是刨根问底式的深究以满足阅读者的猎奇心理,也不是去详尽地还原历史的真相,去评价历史中的人与事,相反她甚至有意识地模糊真实与记忆的界限,对每个人物在历史处境中所做出的行为以及不同代人对历史的态度抱有理解与尊重的态度,这也体现了方方的温情。

整部小说中,作为历史事件的“软埋”充满了悲剧意味,但是让历史软埋,活在当下又将小说的悲剧色彩冲淡,让小说中的人物如丁子桃、吴医生从历史的重负中解脱出来。小说中,对待历史,作者尽可能以客观的方式去呈现不同人对历史的评价,甚至专门写了一节“这段历史要怎么说呢?”[9]来表达一种思想,即评价历史,每个人站在不同的角度就会有不同的道理。如关于批斗陆家的事件,小说中大段讲到了刘政委的观点,认为特定时期人的认知水平有限,很多行为虽然具有局限性与不合理性,但是在当时是必要的。对于个人的行为,作者充分理解人在特定历史环境下的不同的行为选择与情绪趋向,无论对不思进取、贪图享受的刘小安夫妇,还是追求赚钱而没日没夜奋斗的刘小川,抑或是讲究现实、追求实际利益,一心想让母亲过好生活的青林,甚至是对于悲剧的推动者金点,作者都没有进行道德评价,而是客观地呈现他们的行为,留给读者去评价。从这种角度上,本部小说可以说不仅仅是关于历史的小说,更多的是关于不同代际的人对于历史及其生活方式的选择的小说。

值得关注的是小说虽穿梭于现实与历史之间,但最终是指向现实的。小说中对于历史的讨论都建立在现实之上。对于普通人,为了更好地活着,人们往往选择软埋痛苦的历史记忆。如小说中青林所说“生活看上去温和平常,掀开来真是青面獠牙,狰狞可怖。唉,我不是那种敢于直面真实的人,更不是那种能扛得起历史重负的人。平庸者不对抗。我要学会自然而然地记住,自然而然地忘却。”[10]青林在现实的无奈中主动选择了遗忘历史。对待母亲的历史,他的理解是“老妈,我不想知道你失忆前遭遇过什么,我只想你醒过来,过一过舒服平静的生活”[11]。同样日常生活里的丁子桃对于历史的态度是希望“我的记忆只需要从吴医生开始就可以了。我的生活有儿子青林就够了”[12],现实中她不需要历史,只需过好有丈夫与儿子相伴的日子即可。小说中还写到青林努力工作,极力遵循父亲的心愿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刘小川、刘小武千方百计让父亲活得舒坦一些;整部小说中后辈对待长辈都是充满孝心,努力让长辈安享晚年。可以说这部小说的基调是建立在“现世安稳、父慈子孝的生活情境之上”(《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卷首)的。这种温情脉脉的生活,恰巧是小说所传递的一种理念,“忘记不见得都是背叛,忘记经常是为了活着”[13],软埋历史能让普通人更好地过好现有的生活。

小说中还写了另一种对历史的态度。作为重大的历史事件,普通人可以选择遗忘,以便在现实生活中活得更好;但历史需要真实的内容,我们依然需要用记录的方式去呈现真相。小说中,老政委作为老革命家,他为新中国所做出的重大贡献是不应该被遗忘;还有许多人需要历史的真相去为自己正名,让自己活着更加坦荡。正如在故事的开始,吴医生死亡时丁子桃说“不要软埋!我不要他软埋!”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幕,她说“我不要软埋”。这种首尾呼应的方式展示了这个无记忆的女性潜意识中觉得她与丈夫吴家名的遭遇在历史的长河中是不该被遗忘的,它应该作为一种历史的档案被记录的,让人真正了解这段历史。所以小说最后提到龙忠勇在川东继续探寻历史,并且将其写成书籍,记录历史。这也是方方写这本书的目的,即用文学的形式去掀开时间的尘土,记录一些历史的真相。正如她所说,“我的这部小说,只是想通过人的命运或那些导致命运转折的细微事件,来提醒人们,我们曾经经历过什么。”[14]。

小说《软埋》情节紧凑,一环扣一环,让人追寻小说中的人物去还原一段历史,借历史事件去表现人的生存状况。对于丁子桃失忆前的人生书写,方方还是坚持原有的被评论家於可训称为“极端叙事”或曰“绝地叙事”的方式[15],将众多的苦难加于黛云(失忆前的丁子桃)身上,让她一次次地经历人生的痛苦,包括娘家的家破人亡、婆家的集体软埋、儿子被水流卷走等。但在这部小说中,方方怀有更多的温情,一方面她虽让丁子桃经历了很多苦难,但经历痛苦后的丁子桃失忆了,失忆缓解了历史记忆带给她的创伤;在失忆后她遇到吴医生,吴医生一直帮助她,之后又与她结为夫妻并生有儿子青林,吴医生的通透与开导、儿子青林的孝顺,从某种程度上减缓了小说对人的悲惨命运书写的锋利程度;另一方面,整部小说是建立在父慈子孝的情境之上,不同代际间的人伦关系建立在一个相对和谐的情境中,这些无疑都给读者带来了阅读的温暖。

注释:

[1]方方:《软埋》,《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第90页。 [2]方方:《软埋》,《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第04页。 [3]方方:《软埋》,《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第17页。 [4]方方:《软埋》,《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第07页。 [5]方方:《软埋》,《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第10页。[6]方方:《软埋》,《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第27页。 [7]方方:《软埋》,《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第75页。 [8]方方:《软埋》,《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第105页。 [9]方方:《软埋》,《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第94页。 [10]方方:《软埋》,《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第98页。[11]方方:《软埋》,《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第104页。 [12]方方:《软埋》,《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第12页。 [13]方方:《软埋》,《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第06页。 [14]《方方长篇新作尽显犀利思考,选择记忆打捞还是时间软埋?》,《华西都市报》,《当代书评》栏目,2016年03月13日。http://www.wccdaily.com.cn/shtml/ hxdsb/20160313/324021.shtml [15]於可训:《方方的文学新世纪—方方新世纪小说阅读印象》,《文学评论》2014年第4期。

陆丽霞,湖南衡阳人,武汉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5级博士研究生。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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