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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山魂

2016-06-01沈少辉

闽南风 2016年3期
关键词:蓬莱江东讲堂

沈少辉

五月萍开,春天已渐行渐远。

九龙江面掠过的风,依然带着飕飕的凉意。

虎渡桥静卧江东水面,重逾百吨的石梁下的旧桥墩,历经江水长年的淹浸拍击,愈发润泽稳重、不动声色。在空旷幽静的青山绿水间,自有一份遗世独立的气度。

又一次路过江东桥。数天前,获知邺山北麓一方清代断碑被人为弃置。因恐有失,我们便决定前往邺山书院的遗址,将石碑运回石刻博物馆保管。

夕阳下,小三轮载着一行五人,自桥西溯溪流北上。沿岸土路,两旁蒿茅丛生,雨季的路面凹凸、泥泞不堪,一路的风景倒也天然憨朴:山色流翠,江水静淌。野地虫唧鸟鸣,花草野果、泥土腐叶,混杂着一股原生态的荒郊气息……约莫四五里开外的小渡口,柳荫下泊着渔舟。天色渐晚,我等无心探看久负盛名的江东鲈鱼,车子颠簸着转过紧贴山壁的小径,拱上一段湖岸,又晃悠着扎进一片遮天蔽日的毛竹林——去年,厦门筼筜书院的山长前来探访邺山书院,当置身于这片密匝匝水边大竹林时,感慨地幽了一默:这才是名副其实的筼筜书院啊!

穿出竹林,车子到了邺山北麓的一片坡地。这片迹近荒芜的坡地,便是曾经盛况空前的邺山书院的遗址。

龙文区已故文史研究员林盛发先生曾考证过,这片区域其实与真正的邺山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但属于蓬莱峡。因为蓬莱峡是一个大的概念,是古人对包括蓬莱峡、芙蓉峡、邺山等地在内的泛称。而邺山,则是黄道周与门人对西边“焦桐山”的命名,此后才有了邺山和邺山讲堂。陈天定在《北溪纪胜》中描述:“自柳营江入江,山高水狭,三五里岩壑绝人居,古名蓬莱峡。”

坡地及沿岸的林地种着龙眼、小叶榄仁和榕树等植物,四下杂长着藤萝、绿草和一些宽叶植物。林边有几间颓败的土坯房,里头堆着些柴薪杂物。人迹罕至之所,麻雀们俨然主人般,飞进飞出的啾啾声里,隐含着对不速之客的不满。房前的龙眼树下,那方断开的石碑被搬离原先放置的石桌,分置、倒覆在附近的泥地里,上面架着一块背靠树的私人墓碑。我们将那块“邺山讲堂严禁砍伐树木告示”碑“解救”出来,清掉泥土,依稀可辨“……清流激湍,劲竹苍松,交萦左右,实藏修之胜地……”等字样。望北复行数十步,一巨石根处上书“蓬莱峡”三个大字,数丈外的另一山石则镌有“墨池”字样。这片区域原有11处的摩崖石刻:黄道周书“蓬莱峡”、“芙蓉峡”、“鸟道不绝风云涌”、“墨池”和“游磬”;三位清代进士也各镌题刻,黄宽题“黄岩洞”、“静如太古”;黄可润题“得珠”、“冠峰”、“蕉叶” ;单德谟题“吾道南来”。而今只能见到“蓬莱峡”与“墨池”两处,“游磬”刻于江中石,水涨则隐,水退则现。其余石刻或为早年开山垦荒所毁,或匿于疯长的棘林杂草间,不得所踪。

邺山书院是黄道周前后花十年的时间、倾注了大量心血创办的,也是他一生中创办的最后一所规模最大、人数最多、规格最高的书院。书院内设三个讲堂,黄道周与文友、弟子在此“雅集课艺,因文证圣”。他于明崇祯十六年(1643)先筑“三近堂”于峡中,次筑“与善堂”于峡北,后筑“乐性堂”于峡南。三近堂为邺山学堂最先讲学之所。乐性堂又称课堂,位于三近堂之南,为黄道周与门人考论之所。他亲撰《邺山讲仪记》、《邺山书院记》和《三堂记》,主张君子应“翱翔德林,容于山水泉石之下”,注重学、知、行的统一。《龙溪县志》记载了当年讲学时的盛况:“黄道周讲学江东……四方学者环江门来听者千艘。”黄可润也曾诗赋《蓬莱峡》:“仙山缥缈路难通,一峡传来渤海中。直是五丁开讲席,天然叠出锦屏风。”

以如今的地理环境而言,蓬莱峡无疑是清幽僻静之所。然而,古时的蓬莱渡上溯龙岩、漳平,下达厦门、广东、南洋等地,而虎渡桥则是漳州古官道的必经之路。因此,蓬莱古渡依山傍水,水陆交汇而舟车往来。于明末的漳郡而言,也算是相当繁华的处所了。当年,石斋先生于此开坛,官道车马、南北舟楫慕名而聚蓬莱渡口聆其论道。先生讲学不尚天理人欲之谈,而专重亲民爱国之践。在山河飘摇、国难当头之际,也是这位文士舍生取义,亲率学生军抗击外侮,用碧血抒写了千秋节义。

“……计我生年以来,未有一言一事,内不可告于妻子,外不可告于朋友,幽不可告于鬼神,明不可告于黎献者。”

试问,世间能有几人,能够如此光明磊落、正气浩然?能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自问一生无怍天地?

先生殉国后,邺山讲堂亦日趋荒芜。但从他的各个书院,走出了数百位学问、气节堪佳的人才,其学问在这方水土薪火相传。“里人从黄道周学者甚多,唯杨天宰、杨祺、洪思、蔡春溶等称高足弟子。”更多的弟子则追随他北上抗清,慷慨赴义。

一位外国诗人说:“残破的殿堂,依旧是庙;坍毁的塑像,依旧是神……”

一位中国记者说:国家,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构成的,它由这些人创造并且决定。一个国家能够拥有寻求真理的人、独立思考的人、不计利害为这片土地付出的人、知道它并不完美仍然不言放弃的人……我们会为之感到骄傲。

世上从不缺聪明之人,缺的是独立思考、寻求真理之人,缺乏灵魂、信念和信仰。“先生慨然曰:‘为我致意邺山。吾亦欲归,未知何日!”;“以夏四月七日崇祀子于三近堂。而子之长公复偕同人赵之璧往留都招子之魂,遂以是岁秋九月十五日回至邺山,盖即子甲申出山之日也。诸弟子乃留子之魂于邺山……”我们从《漳浦黄先生年谱》中,仍能真切地感受到先生对邺山讲堂的魂牵梦萦。他是邺山之魂,他的学问和精神属于这片土地,更属于这个曾视信念和气节为生命的民族。

至今,这里的人们依然把这座山称作“讲堂山”。

无论曾是书声琅琅的邺山讲堂,还是雅韵琤琤的龙江之水,都渗透着历代先贤的襟怀和风骨。这份一脉相承的情怀,如今依然在我们的血管里汩汩流淌,教我们懂得在浮躁中提炼一份平淡和从容,在困境中不坠青云之志。近闻市政府正多方求证、动议重修邺山讲堂,前期的修路计划已正式列入议事日程。也许不久之后,这片优雅的溪山,便能再现海滨邹鲁的斯文气象。

晚霞隐向了邺山山后,我们也装车上路了。回望,郊野仍是一片挥之不去的苍茫:江风起处,荆棘藤萝在风中摇曳;暮鸟归林,断壁残垣在晚霞中嫣红……难得的是波光潋滟一如既往,川流昼夜如歌。歌曰:

江东回望邺侯山,林壑葱茏云水闲。

唐帐延绵千柳岸,清师涤荡万松关。

先贤雅韵酬书院,古渡儒风载浦湾。

莫向沧桑伤日暮,同兴邹鲁报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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