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沙
2016-05-31菜心
菜心(山东济南)
爷爷去世很突然。出院第二天,他骑自行车去村里的小卖部给手机充值,从自行车上下来就瘫坐在小卖部门口的石凳上,再也没有醒来。
爷爷走后,我们这些晚辈才发现,我们对他的往事知之甚少。大人说过爷爷年轻时是名英姿飒爽的军官,精通琴棋书画,颇有才华。只因他的舅舅曾赌博入狱,他提干不成,才黯然退伍。之后爷爷回到老家,陆续在乡政府、养老院、农信社工作过,参与创办了乡镇第一家砖厂,修建了第一座大桥,最后在一家企业退休。
这是爷爷吗?我们眼中的爷爷是个爱打麻将的老小孩儿。打麻将是伴随爷爷大半辈子的喜好。从记事起,我就记得他和麻友们秉烛夜战。那时电压不稳,只要一停电,爷爷们就气定神闲,点燃准备好的蜡烛或者煤油灯,照打不误。
为了“上场”,爷爷吃饭速度极快,本该吃两碗就只吃一碗。只要看着他背着手迈着四方步满面春风地回来,就知道今天“战绩”不错。输了,就绝口不提,压根没有这回事儿。
奶奶去世后,爷爷多了一项让人哭笑不得的爱好——住院。他患有心脏病,走路快了就喘不过气来,稍有不适,他立马找村西头的赤脚医生老冯。老冯也是心脏病的资深患者,对爷爷说,“你这没事儿,得这个病的都这样,谁跑快了都喘。”
对这个答案,爷爷嗤之以鼻。老冯的小诊所是个信息集散地,自从爷爷不遵医嘱,全村人都知道老卢胆小怕死。
作为回报,爷爷那些遍布全村的麻友都知道老冯医术不精、技艺不熟。自此,从小一起光屁股下河摸鱼抓虾的老哥俩儿彻底闹掰了。只要不舒服,爷爷就直奔县城的第一人民医院,再也不去村西头儿的“黑诊所”。
爷爷住院很有规律,一年两次,夏天一次,冬天一次,一次7天。医院的护士看见他,就小声嘟囔,“那个事儿多的老头儿又来了。”
事儿多的表现是鼓针次数多。进了医院就得挂吊瓶,从早上8点到下午两点才能把液体打完。爷爷脾气急躁,前两个小时还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后面4小时就不老实了。来回翻身嫌烦,病房人多嫌闹……一来二去就鼓针了。一鼓针就喊小护士重新扎。开始小护士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后来直接翻脸:再鼓针就别打了。
事儿多的另一个表现是难伺候。我爸爸、3个姑姑、3个姑父必须随时待命,以便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他的吩咐,要不然就着急,说孩子们不孝顺。病中爷爷的胃口比较挑剔,因为送饭晚了,二姑父被爷爷“拉黑”,丧失了陪床的资格。在爷爷心目中,最听话最孝顺的是我爸。爸爸对爷爷态度很明确:有求必应,百依百顺。这一点让爷爷很欣慰。爷爷出院后,爸爸对我们说,只要看见病房的门,腿肚子就转筋儿。爷爷住院7天,爸爸的高压一直在180上下,毕竟爸爸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爷爷晚年悠游自在,表面不管家务事,实际上惦记着每一个孩子。爷爷有自己的退休金,平时不舍得花,攒到年底,便开始分钱。除了给小孩子压岁钱外,爸爸和3个姑姑都有份儿。爸爸3000元,3个姑姑每人2000元,剩下的自己存起来。
爷爷的一生经历了8年抗战、“文革”和改革开放。他少年得志,中年失意,老年顺遂,像被时代大潮裹挟的一粒沙。我们曾问过一些往事,他都以一声沉甸甸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的“唉……”来回应,这叹息悠长又沉重。现在,我才明白那叹息里包含着多少无奈,才明白那“哗哗哗”的搓麻声里隐藏着多少无力——因为我们也成了时代大潮里的一粒沙,但明白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