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蜘蛛对话
2016-05-30刘爱玲
刘爱玲
电话铃一响,像砸进屋子里一把铁锤,叮叮当当,晨光就碎了一片,彻底把韩良从床上砸起来,他胆战心惊,以至将嗓音放大无数倍,火呲呲冲着电话吼:“妈的,谁?”电话那头没有声音,随即传来被罩住的哭声,闷闷的,粗老的,“金刚死了……”电话陡然被挂断,蔓延了一屋子嘀嘀嘀的声音……
一束强烈的晨光正从韩良的眼睛穿透整颗脑袋,刺得眼前的一切晨雾一样朦胧,他大张着嘴哑声,望着床头的木桌上高挑的金刚,被秋日下午的阳光余红泼洒得像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白嫩里透着红,自己却像一个实诚的黑地雷爆炸在他身边,韩良曾对着这张照片说过,“这也太不搭调了,我们俩在一起实在便宜了你。”金刚听了笑了笑,仔仔细细地把照片镶在镜框里。
其实,韩良是知道的,金刚是个细腻的人,不仅仅是皮肤的细腻,还有内心。被照片定格的那个动作,让韩良感动了很久,当时金刚将一只手撑在铝厂大门的石灰柱子上,一只手低垂在韩良的腰间,让低矮的韩良翘起大半个身子,将一根胳膊雄赳赳气昂昂地搭在自己的肩上,满足了韩良做一个纯爷们儿的向往,也完成了世界上的丑与美的完美结合。
这张照片是韩良和金刚这辈子唯一的一张合照,是为了庆贺两个人毕业后一同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在银城这般经济与空气都干枯的地方,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能进了这样的大企业,在百姓的眼里等同于进了天堂,一辈子阳光普照。这个闪亮的开始,韩良一辈子都忘不掉,也丢不掉,最为突出的是两张咧到了后脑勺的快乐的嘴,几乎覆盖了整张照片,也吞噬了一个人一生快乐的极限,这样,眼睛便被拥挤成一条缝,金刚笑盈盈地流着忧伤的眼泪,几欲要从玻璃框里跳出来。
韩良浑身一个哆嗦,他惊恐地猛然丢掉电话,电话悠荡着身子吊在床边,话筒里正在说着话:“我,我,今天,去……”这个沉闷而粗重的声音再次将韩良拉回到现实中,当他陷入恍惚的时候,他唯一的辨析办法就是将自己的光头捋上一个遍,从额头到后脑勺,满脑袋窜出的热汗可以证明他还活着。一切被证实是现实的存在后,他将自己堆在床上,像一块刚刚出炉的烤面包吁吁地喘了几口粗气,对着话筒说:“方伯母,好,十点半来,我等着。”
电话挂断了,像若干年前一样被他再次甩到床边垂吊着,再次蔓延了一屋子嘀嘀嘀的声音,这声音几乎把他逼疯了,他坐在床头对着这嘀嗒声发呆,猛然想起什么,迅速将桌子上的照片塞进抽屉里。他紧皱眉头,将整张大手遮在脸上,几乎要把整张脸揉搓成一个畸形。他实在费解,今天的铃声和若干年前的那阵铃声如出一辙,至于若干年前是五年前还是十年前,韩良已经模糊了,就像他已经模糊了他是一个人。
金刚死了和铃声的这种清晰,却在日渐模糊中变本加厉的真实。他在床上又坐了一小会儿,阳光像当年那个早上一样强烈地伸进了他的皮肤,透过汗水,焦灼孤独地燃烧起来。他像一个乞儿,突兀着两只水球般的眼睛四处张望,楼外的街道上已经有车和行人的嘈杂声,但那些对于他都是遥不可及的存在,唯一可以证实他活在现实里的就是那份他干了若干年的搬运工的工作,他要赶到工地去,亲口告诉他们今天不去上班了,家里要来客人。
因为要来客人,韩良从未有过的激动和紧张,他的行为颠三倒四,他从床上爬起来就要往门外钻,一个黑团在他眼前嗖地刮出一条细丝,坠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才醒悟到,一大早,他还没有和他说句话呢。
随后他又回到床边,不屑一顾地眯起了眼睛,這间他住了若干年的屋子,在他的视线里逐渐干瘪成一条毫无生命的线,他对着这线又嘟囔了一句:“早!方伯母要来,瞧瞧我这里。”对方将丝线在身体上轻微地抖了抖,表示沉寂了一夜后的轻松,又或是对韩良早安的回答。
原来是一只板栗大小的蜘蛛在他的目光所及处拉起了一根细丝,将自己吊在半空,蜘蛛头朝下和他对视,他仰着脑袋望着蜘蛛,这是只什么蜘蛛至今都没有搞清楚,他只知道若干年间,只有这只蜘蛛郑重其事地与他做伴。
他讲话了:“蜘蛛,你是嘲笑我胆小怯懦吗?呵,那就是给我报喜来了?”蜘蛛对韩良从来是尊重地保持沉默,它以一个惊险下落的动作回答了他,它从没做过这么大的动作,这让韩良心里恐慌,“我能有什么喜?方伯母来就是喜吧!”
蛛丝载着它的身体忽地下滑,又在陡然间停顿,刚好和韩良的视线平齐,韩良哈哈大笑起来,对着蜘蛛拱手:“老伙计,我明白了,你是告诉我,金刚和铃声已经是遥远的事了,我得活在眼前。”蜘蛛吊在半空以一种平和的态度,一动不动地和韩良对视着。
这些年,韩良就是和蜘蛛共处一室的,他把一个人应有的思想和心思移到了蜘蛛的身上,他们彼此尊敬,在各自的小区域里生活,又不可分割地彼此为伴。韩良对蜘蛛在屋子里各处织就的蛛网从不破坏,书桌的角落,花茎和花盆间,墙角,屋梁上,床头上,有时因为和墙角的距离太长,织成一张网实在费力,韩良就会找来一根小木棍帮着搭成一个连接,蜘蛛便可以顺利地织成一只大网。他甚至以疯子的想法这样要求过,要是蜘蛛能将他的床织成一张四角吊起的大网该多好,他就可以安心地睡在这老伙计的身边,他的世界里只有蜘蛛,只有单调的蜘蛛织网的声音,这样醒来后,他的心会是平静的舒坦的,他每天会幸福并清醒地知道自己活在现实里。
可是,蜘蛛却是过分地善良,它总是宽容地绕过韩良活动的区域,不涉足一步,只在人生活的不起眼的边角默默地构建自己的生活,这种行为,让韩良有些忧伤和自卑,他似乎感到蜘蛛也在有意地避开他这个犯人。后来,韩良发现,是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他自认为蜘蛛是一个真心与他为伴的人,这些遍及屋子的蛛网,让他时常感到一种安全和温暖。而蜘蛛似乎也错误地把韩良当成了自己的同类,它得以自由地在这一方空间里织网补网,展现给他。
这时,蜘蛛收起它的蛛丝向着房梁上的蜘蛛网爬去了,韩良恢复了内心的平静,他一边着衣,一边自言自语,“老伙计,今天还有一件大事要做。”他用手掌把蜘蛛的屁股向上托了托,蜘蛛以轻松的速度爬上了房梁,看着老伙计顺利地回到自己的网上,他才放心了。
对于韩良,每三个月都有这样一个今天,每三个月的这一天,他觉得自己才活得像一个人,才是一个人。他慌乱地在洗刷间的镜子前立了一分钟,一只手拿着木梳子不断地梳着他的光头,梳齿奋力地插进头皮向前犁动,带着认真与紧张,刮出一道道的红痕,像监狱里那排密匝而森严的铁栅栏。
自打监狱里出来,他就再没长过头发,他不断地为自己剃成一个又一个光头,仿佛是一种生活惯性,又似乎是无法摘掉犯人的头衔而做出的一种逃避。他又把胡子剃得一干二净,从腮帮到下巴,一寸一寸地行走,不留一根胡茬,刮干净了,他仍要重复几次,在剃须刀嗡嗡嗡的叫声里,他享受着一种摈弃乌黑胡子的快感,享受着剃须刀深入肉里的疼痛,仿佛刮掉的不是他的胡子,而是他生命里背负的犯罪污点。
下巴几乎刮出血来,似乎只有把本是光滑的下巴和腮帮刮出坑洼的血檩子才是一种真理,才能满足人的欲望。这让他有些害怕,让他想到死掉的金刚,当时,韩良赶到的时候,金刚已经被放到了一口水泥板的薄棺材里,顶着一颗和他今天一样的光头和下巴,他只记得自己看到这些过分用力而伤害了的肉体,他的心脏都抽筋了。他瞪着一双眼睛看眼前忙碌的人们,扎纸的,扯白布的,随份子的,哭喊的,他变成一个毫无缚鸡之力的孱弱者,用眼神啄向每个人,问着:“是谁下了这么重的手?是谁杀了金刚?”
楼外的街道上更加喧哗了,车子为了在街道上争夺属于自己的车道,疯了一样按着喇叭,这样紧促而拥挤的街道,还会断续地传来收破烂的叫卖声,这几乎颠覆了城市的美貌。韩良被尖利的喇叭声催回了卧室里,他定了定神,从褪了皮的淡黄色的衣橱里取出一件蓝条子西服,配了白衬衣,皮鞋,这些物件只有每三个月的这一天才被使用,其他的日子就是一堆废物。
他以风的速度将自己收拾好,在蜘蛛的面前前前后后旋转着,一个立体的人展现在蜘蛛的面前,蜘蛛正趴在房梁上自始至终观望着他的一举一动,韩良眼见蜘蛛将一双眼睛迅速胀大,膨胀了整个屋子,变成一对放大镜,而韩良郑重其事地在放大镜下站立着,把两只手对扣在小腹部。参加金刚的葬礼时,零星的几个人也正以同样的姿势站在摆了零星的几个花圈的坟前。
那天还下着雨,少得可怜的送葬队伍里,除了金刚的老母亲,就是几个不得不露面的远房亲戚,都陆陆续续被雨水浇走了。最后送金刚的,只留下了老母亲和韩良两个人,瘦小的坟头足有一个小土堆的样子,圆滚滚的脑袋上扎着一串只剩骨架的花圈,花都被不耐烦的亲戚的孩子们掠走了,当做美丽的玩物偷偷插在布书包上或者袖口里。金刚再没有什么可拥有的了,几个泥巴巴的青涩苹果,一滩湿漉漉的紙灰,就像他工作在化验室里是一身白衣,到了餐厅里还是一身白衣,只要在工厂的院子里都是一身白衣,他跟韩良说过:“这不是挺好的,简简单单的。”韩良穿着一身亮飒飒的蓝条子西服讥笑他,“小心将来找不到女朋友,以为你是个彻彻底底的穷光蛋。”金刚咯咯地笑开了,无所谓地继续钻进化验室,将脑袋附在滴管上。
天空的雨越下越大,乌云飞卷而来,覆盖在坟头上,坟前的两个人站得很远,又在雨水中谁也没有对谁说过一句话,就让雨水在死人和活人间噼里啪啦地翻吵着。韩良怯懦地想立刻把自己在坟前抽离,他无法相信金刚会选择死,至今都无法相信。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金刚的母亲,他不知道一个犯过罪的儿子对母亲伤害多大?他是否有资格站在老母亲的身边?一连串的怀疑在韩良的内心里翻江倒海,他不知不觉地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离坟墓。
一个闪电劈下来,两个人一惊,对视了一下,陡然间挤到了一起,雷声一响,老母亲涩抖地嚎啕大哭起来,瘦小的身体在韩良的怀里趔趄地堆在泥水里,韩良紧紧抱着老母亲,感到她越缩越小,韩良就越抱越紧,他恐惧至极,他觉得他抱着的老母亲会像金刚一样消失,他像个牲口啊啊地向着天空扬下的大雨大叫起来,他用蓝格子西服紧紧把老母亲包裹住。
就是这身蓝条子西服,是韩良为了金刚的死而特意做的,当时的韩良糊涂而绝望,他麻木地辨不清对一个死去的人还能做什么呢?于是他叫裁缝店赶手做了两身一样的西服,让金刚穿进了坟墓,满足了金刚在狱里念叨得熟透的那个愿望。那是服刑第十六年的时候,犯人们在翻砂厂里劳教,单薄的金刚被宽大的囚服包裹着,像一个严重饥饿的难民,只剩了一副眼镜架,你很难想象端着重过他自身体重的热砂的金刚,若干年前是一个化学研究生,在银城享有盛誉的铝业集团里做一份铝产品化学研究的高端技术工作,每天穿一件雪白的白大褂,纤细的手指在透明的实验器皿间自由地穿梭。
当时在狱里的金刚更加沉默,他几乎不说话,被称为“伪君子”,被认作那斯文分明是装出来的,和一些粗鲁霸道的犯人故意划清界限,为了把界限模糊,金刚连带着韩良一段时间就被狱里的老大揍上一遍,皮肤烂了,结了干痂,就变得更加粗略丑陋。
一次,韩良性子硬起来,彻底还击老大的肆虐,枪林弹雨一样的打杀中,金刚突然扑到韩良的身上,一只铁蹄踏在金刚的脑袋上,被护在下面的韩良,脑袋感到锥心的刺痛,事后的金刚颅内淤血,严重脑震荡,只留了一只耳朵的听力。他揪着卡在脖子上的板硬的囚服戏谑说,“韩良,这身穿了十六年的囚服就像通身的纹身,锈到人的皮肤和骨髓里去了。”每次说起来,他都像初次和韩良谈这个腐朽的话题一样激愤。韩良从没回答并发表意见,但是,透过韩良的麻木,才发现自己和金刚白皙的皮肤从囚服里伸出来,倒像是黑人生在了白人堆里,说不清是黑还是白。他无数次偷偷给韩良讲,“等出了狱,一定做一身蓝条子西服,穿在身上像个人样,把这层皮彻底揭掉!”说完,他的脸上充满了对铁栅栏外的那身蓝条子西服的渴望。从此,金刚的嘴里就只剩了这两句话。
金刚的死让韩良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无法抗拒的恐惧与绝望,葬礼之后,韩良感到自己无处可去,出狱后唯一可以交流的就是金刚,他几乎恨透了他,恨他的脆弱与无能,二十年的狱中生活都熬过来了,还会轻易选择死。不过,他还是聪明的,在世界彻底要抛弃他的前一秒钟,他首先扼杀了世界的阴谋,他用自杀的方式决绝地抛弃这个世界,终于把握了人生的主动权。韩良又恨又痛,躲进自己的屋子竭力寻找活下去的丝毫可能性,在他呆滞的眼神里,就是这只蜘蛛在角落里不闻不问地爬来爬去,织它那张因为捕捉一只强悍的苍蝇而损坏了的破蛛网,那一刻,他像一个痴呆,把二十年狱中的所有经历和金刚的故事对着蜘蛛喷涌而出,整个人被彻底清空了,蜘蛛已经把它的破网织得天衣无缝了,面对这只蜘蛛,韩良突然有了继续说下去的欲望……
韩良知道自己又陷入了过去,又犯了糊涂的老毛病。可是,世人总是不会忘记他的过去,忘记他的特别。“老伙计,这身衣服怎么样?”韩良嘲笑起自己来,“我知道你都烦透了,我每次都要把这一身衣服摆给你看,怎么能不腻呢?”蜘蛛总是以一种沉默的方式给韩良以最大的尊重和自由。它趴在自己的蜘蛛网上静静地看着这个伙伴:“老伙计,就是你才了解我呀,我是个什么人物呢?”
窗外的阳光已经收敛了,又要开始灰黑的一天了,这没什么奇怪的,就像正常与非正常没什么明确的界限和界定,银城就是这个样子。数秒钟后,韩良又以另一种面貌展现给了蜘蛛,蜘蛛却把屁股亮给了韩良。他的脸上罩上一个白色的大口罩,两只眼睛也被勒成了一条缝,通过这个缝隙和蜘蛛告别后,韩良推门而出。
银城的人都需要带口罩,银城的街道上穿梭着五颜六色的口罩,人和人几乎不用嘴对话,只用眼缝对话,也就无法清晰地分辨彼此是快乐还是忧伤,是健康还是疲惫,这就是银城的正常。银城是个经济极其强盛的内陆城市,铝业加工集团就是城市的名片,经济强盛的人们把自己的天从整个世界独独裁切了一块儿,以突出银城的特殊与高大。
围城的几架粗烟囱白昼不分地勤劳,吐出滚滚的灰黑色的烟气,在银城的上空布成了牢不可破的帐篷。因为日子久了,帐篷越来越厚,阳光想透进来就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但是,太阳是伟大而仁慈的,只有在早上一小段时间里,它倾尽所有的力量,射穿厚厚的帐篷,给人们带来一天欣喜的信号,新的一天从这短暂的明亮里开启。至于这小段时间,时而长些,时而短些,多则几十分钟,少则眨眼的功夫。如今,银城的人们倒是习惯了通天的灰暗,阳光一旦透进来,反而都惊慌失措地躲避开,钻进灰突突的家里或是工厂里。
韩良径直钻进那间乌黑的搬运公司办公室的时候,司长刚刚洗了脑袋,正水淋淋地和毛巾揉搓在一起,他将露出的半只眼睛几乎挣破了,“来这么早。”一转身,将毛巾搭在破椅背上。
“有事儿?”
“家里来人,请天假。”
韩良透过屋子里昏黑的光线,与司长对视着,他竟然发现司长溜光的额头上长了一颗黑痣,那颗黑痣就像司长的那张脸一般黑,在黑暗里向韩良发出质问。
“请假?你家里来人?”
“嗯,家里来人。”
“哪里来的,什么亲戚,你不是一直一个人么?”
司长一连串的问话将那颗黑痣颠簸的七上八下。韩良还未答话,院子里一个搬运工大喊:“司长,帮一把呗。”
司长朝门外吼起了嗓子:“司长个狗头,再叫赶你回老家去,谁敢顶这么大个官。”吼完,满脸的自得与幸福从胡茬子里钻出来,将整个灰不溜秋的屋子照亮了。司长是搬运工们给他起的外号,都说搬运公司的头叫司长正合适,明里暗里就这样叫起来。司长被叫得顺心舒心,忘乎所以,随口对矗在屋子里的韩良瞥了一句,“去吧,去吧,明儿把缺的工加倍给我补上!”接着,忽忽悠悠哼起了小调,背对着韩良。
韩良帮着搬运工将摊到地上的水泥,一袋袋搬到车上,闷不作声,搬完后,他终于将头高高抬起,打了个唿哨,“回家喽!”
几个搬运工瞬间将水泥袋子跌落在地上,“他还有家?”
“光棍一个!”
“劳改犯!”
韩良早已飞离搬运公司,乌烟瘴气的天空把他的兴奋照得通亮,他重复地冲着天呼出几口气,顶着一副鲜活的身板游走在去往邮局的路上,他要快一点,再快一点,他要赶在方母来之前办好这些事。
这家邮局在银城的主街上,这是韩良若干年间一直循环计算过的,全城的大小邮局都被他搜罗到手,他就把每一个今天作为一个结点,循环地织成了一张网,这是他从蜘蛛那里学来的。他每一次在不同的结点变换规律地做着同样的一件事。
坐在工作台里的工作人员是一个小女孩,看上去是一个实习生,金刚每次到这个邮局,都来她这里办理业务,她不多言,理解并尊重每一个顾客的自由。从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进了邮局,递上一个装钱的牛皮纸信封,在汇款单上只填写收款人的地址,从不填写寄款人的任何联系方式,办理业务的整个过程一言不发,并一直不摘下口罩,女孩都尊重了这个男人的特例行为,或许这是因为她认真地断定,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行事方法和准则,没什么大不了。
满厅的人都摘掉脸上的口罩,或者挂在一只耳朵上,或者拎在手里,或者塞进皮包里,有的干脆扔在工作台上,时常会人走了口罩却丢在原地,出了门一捂嘴才返回来取自己丢掉的口罩。金刚是个特例,每次办完业务后,他都戴着大口罩立在厅里的透明大玻璃窗前向外望,望街道上一個个穿西服带口罩的人匆匆走过,他享受着全身心的幸福,他感受到了金刚在狱中对这身蓝条子西服那种渴望的幸福感,那种像个人样的幸福。
这件极其重要的事在静中结束后,韩良大踏步地又钻进了邻近的超市,他有史以来首次有目的并用心地选各种食品和蔬菜,他细致地想着方母的牙口应该吃些柔软的食品,为了胃的舒服,该少吃些粗糙的肉类,多吃些蛋类和豆类,这种想法突然让他感到人活着的细致而产生的温暖,他暂时不再活得粗糙了,他觉得心脏已经开始跳舞了。
当韩良以蹦跳的姿势回到家的时候,方母已经站在家门口等候了,手臂上挂着一个陈旧的布包。双方透过大口罩的遮盖,都没有说话,就像若干年前立在金刚的坟前一样。他们用眼缝相互打了个招呼进了家。
这若干年来,方母和韩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整个午饭的操持和享用都显出战战兢兢的不安和紧张。方母和韩良都在努力向对方的碗里夹菜,又总是同时将伸出的筷子夹在一起。方母笑笑说:“年轻轻的,要多吃。”韩良就把脑袋扎进碗里,猪一样大吃。他觉得这菜就是二十多年前金刚家的菜,也是方母亲手做的,同桌的金刚也像他一样,纷纷将脑袋齐刷刷地扎进碗里,嘴里发出嗑啪嗑啪的咀嚼声。
方母说:“金刚小的时候啊,就吃得这么香。”
“对了,那时候,你就和金刚认识了?十几岁的时候?”
韩良一边吃着一边点着头,明白了,又使劲地摇摇头,这颗光亮的脑袋将方母照耀得吃不下去饭,“怎么就再不让头发长起来!”这个问题韩良也问过自己无数次,他极其慌乱地避开这个话题,把咀嚼的声音放大到更大,更远。
饭后,方母坐在床上片刻,才开始仔细地看这间屋子,她想伸手把床头的蜘蛛网掠掉,“怎么过成这样,蜘蛛网都把你盖了!”韩良咯咯地笑开了,“留着吧,我喜欢这些蜘蛛网。”方母无奈而怜惜地望了韩良一眼,也笑了,那眼神把韩良惊了一下,他想,她定是把他当成她的金刚了。
屋子里的空气有点局促不安,两个人就这么坐着,韩良努力地想搜寻些话题,燥燥地捋他的光脑壳。还是方母终于把布包打开了,取出一个长方形的棉布缝制的布袋,她剥掉布袋,一个褪尽色的兰花条手绢包着一个长方形的东西,她又把手绢揭开,一沓绿莹莹的汇款单压成了一块方砖托在眼前。她掀了几掀,底层的几张纸已经发黄渗透在一起,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积累。
韩良惊呆了,全身的血液瞬间抽到了光秃的脑袋顶儿,韩良就不是韩良了。方母捋着这一沓汇款单,手都发起抖来,她发出了一连串的疑问,不知道是面对韩良,还是面对这间屋子,又或是面对沉默的蜘蛛,她把一张刚刚收到的汇款单举到半空,“这是银城主路邮局汇出的,这是这些汇款单的起始点,我确定,下一封汇款单的邮局肯定是顺成路上的那家。”
韩良起身倒了杯水来,轻轻放到床头的桌子上,问:“您怎么能知道?”
“这些汇款单每次从不同地方的邮局汇到我的家里,可是,银城就这么几家邮局,他再变换,再想遮掩什么,都逃不出本已固定的邮局,世界就这么大,银城就这么大。”韩良取过来几张汇款单,看着上面熟悉的字样,可都像针一样刺透他的眼睛和心脏。
方母说,“再下一封一定是枣乡街的邮局汇出的,再下次是恒信街,顺河街,北沟街,新城路……这个人把银城所有的邮局都走遍了,并翻过来覆过去,你说,他为什么要这样,为了不让我找到他?为了让我信任他?自从金刚走了第三个月开始,这种不断变换地址的汇款单就每隔三个月寄到我的家里。我为了第一张汇款单惊恐不已,追到汇出的邮局里,但是,邮局的工作人员只负责我的取款,却因汇款单上的寄款人没有任何联系方式而无从查起,我就攥着这张汇款单回了家。”
“我大半辈子的生活因为金刚的入狱而糊里糊涂地过了,金刚死了,这些不明来历的汇款单又让我害怕。”方母突然抓住韩良的胳膊,眼睛从松垮的眼眶里脱出来,“韩良,你说是不是那个死去的人还是不放过我们,要么是他的亲人不放过我们,这些汇款单是他们又要让金刚犯罪而做的套儿?”方母浑身颤栗起来,木床在激烈地发抖,发出咯咯吱吱的叫喊声。
“不会!绝对不会的!”韩良站起来又坐下。
“你这么肯定?”
“也许寄错了!”
“寄错了,一错就是这么多年?”
韩良顺手把方母面前的杯子端起来,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喉咙着火了,他完全忘了他刚刚为方母倒上的是一杯热水。他张着嘴蹿到卫生间里,像一只热狗哈哈地吐气,热迅速将他的口腔和喉咙啄的通红而刺痛。方母跟了过来,“烫着没!”韩良抹了一把眼睛,“没,没事。”
方母回到客厅里走来走去再不坐下了,“那会是谁?干嘛要这样对我这个老婆子!”
“也许这个人胆子小,没有勇气露面。也许,这个人就想简简单单做这件事情。”韩良低声地回复着。
方母摇摇头,表示坚决地给予否定,她紧紧抓住韩良的胳膊,几欲要把韩良的胳膊从肩膀上拽下来,“会有这样的好人?我不信,也不敢信,怎么会寄给我这个老太婆,当年你和金刚被判故意伤人罪,没人信?”
听到很久前的这个判定,韩良蹭地从床上弹起来,方母有些缓过神来,“孩子,不说了,我不该再提过去的事了。”
“也许那个人知道了当年的事情,对金刚的怜悯,出于良心,才做了这件事。”
“可能吗?可信吗?或许是真的。”
“也许这个人这样做才觉得活着有意义,现在人不都是追问活着的意义吗?”
“那你说,会不会是以前那个死人,或者那个死人的家里还在报复?金刚已经死了,已经坐了二十年的牢,把一辈子都赔上了,他们还不放过?”方母的思想又兜回了恐惧和猜疑中,韩良被方母抓扯地惊恐起来,那个死去的人和死去人的亲人纷纷横冲直撞地扎进他的脑袋里。
那是若干年前的一个晚上,韩良和金刚在铝厂的化验室里加夜班,后半夜了才睡眼惺忪地开车回家。经过顺河街的一条路上,身后一辆“路虎”像一条蛇摇摆在大街上,车顶上冒出一颗黄毛脑袋,扯着喉咙在嘶嚎流行曲子,自不成调了。车速在瞬间提速,車轮子发出呲呲的摩擦声。金刚把车子极力地向路边靠,像一只弱小的鸡雏,“路虎”将庞大的身子也靠过来,扭出去,又紧紧靠过来,蔓延在半空的狂笑、甩唿哨和嚎叫声里,突然间,“路虎”以虎的霸道直冲而来,轰地炮炸声后,世界被粉身碎骨了。
韩良在屋子里被若干年前真实地炸起来,他光秃的脑袋上渗出了层层汗珠子,汗衫湿透了,刺痒的汗水灼进人的皮肤里,让他感到痛彻心扉的疼痛,他清楚地知道他方才回到了过去。他的耳朵从此灌满了这种轰炸声,随后是爆炸后的死寂,他就像被反反复复扔进火炉里焚烧,在无法琢磨的时机又顷刻间被抛到冰水里灭了火。那个抻出车顶疯狂嘶嚎的家伙将自己撞飞了,头颅在抛出几十米外的草丛里被警察追了回来。
韩良感到自己若干年前的头痛欲裂袭击而来,他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愤怒悔恨至极,他此刻必须把自己变成一只蜘蛛,沉默地面对今天方母积压了大辈子的一切倾诉与质疑,甚至谩骂与无奈。这些年与他为伴的蜘蛛正是始终如一地扮演着这个倾听者的角色,当他望到房梁上的蜘蛛正静静地守望他们的一刻,他哇地号啕大哭起来,几十年的僵硬与羁押,因为蜘蛛,突然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韩良的心里涌到眼睛,他流出了人的眼泪。
方母张着嘴数他来来回回的步子,她也被这魔咒折磨了若干年,她已经眼泪汪汪,她抱着韩良的脑袋,“那时候金刚才毕业,才工作,美好才开始,他还没有谈女朋友呢,他刚刚赚了薪水,买了个小QQ车……”
方母陡然间斩断哭声,突然变成冷峻的面孔,布满愤恨,“让我信,不可能,一个木偶死了,就让我儿子偿一辈子命!就因为这个在车里乱叫的木偶是那孩子的宠爱,就因为那孩子有个厉害的爹!谁没有孩子?就把故意伤害的屎盆子扣在我儿子身上,就把我儿子给毁了!这准又是他们歹毒的把戏,想用这些不明不白的錢神出鬼没地设个套,让我这个老婆子钻!”
方母终于失控了,她语无伦次,挥起手要将整沓汇款单胡乱地撕破,就像当年追回那个被撞飞的玩偶的脑袋,被方母夺了去要撕个粉碎。过去和现在都被韩良拦住了,他抱住方母激烈抖动的身体,压住内心里的痛苦,他有些发昏,他的世界因为这沓亲手寄出又被方母封存的汇款单彻底塌陷了,他在努力地用这个微小的方式回归到一个真正的人,却无意间成为了扼杀金刚一家的凶手的延续,竟成了真实面前的一种假象。他没想到方母握着的这些汇款单,经历了若干年竟一张也未取出来,这让他更加搞不懂曾经的狱内和今日的狱外的人世间哪一个更可信,又有什么区别。
韩良紧紧搂着方母,说:“伯母,我帮你找到这个人,这个人不是坏人……”
方母继续她的痛苦和颤抖。
韩良说:“伯母,这个人做的事让你老人家受怕了,受苦了。”
方母仍然没有回答,韩良继续说,他慌乱极了,“我不是一个坏人,我,我只是想……”方母陡然抬起头,狠力地扬过来一巴掌,打断了韩良的话,又突然间张开双臂将韩良紧紧搂在自己的怀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母如何走了,韩良似乎都不记得了,他的大脑被抽空了,他只记得方母临走时留下一句话,“好儿子,好好过日子,平平安安的,伯母看着你。”随后,那只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这一拍,让他抖成一个团儿,牙齿发出嗑啪嗑啪的断裂声,像一头野兽撕裂咀嚼食物的骨骼和肌肉,四处溅满了血,他自责,他觉得自己毫无血性,他变成一台硬冷的粉碎机,一分一厘地粉碎了方伯母的身心。
他疯狂地甩起自己的身子,将屋子里所有的瓶瓶罐罐摔个粉碎,一片破碎声后,韩良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面对蜘蛛织就的一个又一个蛛网,他嗖地挥起大手要将所有的蛛网掠个底朝天,他要把自己在银城所有邮局蹿行的痕迹都毁掉,可是,他突然迟疑了一下,大手抓起满把的汇款单抛洒到半空,像是为金刚和他洒落的纸命线。他一边洒一边围着屋子转起圈儿来,一圈一圈,汇款单铺了一地,将蜘蛛网撞破了大洞。另一只手却用桌子上的白色口罩罩住整张脸,口罩里发出最后一个声响,嘘,嘘,弱得像人临死前抽出的最后一口气。
整个屋子在外界的灰暗中变得更加灰暗,寂静笼罩下的韩良,轻轻走出了自己的身体,仿若又回到当年金刚的体魄,走向蜘蛛刚刚补好网的房梁,扎了个木凳子登上去,从蜘蛛伙计那里寻了一根麻花绳子般的蛛丝,结实地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