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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袅袅

2016-05-30范墩子

辽河 2016年2期
关键词:槐树铁轨轮椅

范墩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朝东边望去,青色的云朵堆在一起,仿佛凝固了的玻璃水。鐵轨两边的蒿草长得很盛,绿得都快能拧出水来,烟从村子里缓缓升腾了起来,四处笼罩着,此般情景,让我恍若置身云端。从村里出来,不远处,就能看见两条铁轨横在地上,突兀的样子往往让人以为走错了地方。以前经常来村上卖糖葫芦的那个中年人就在这里转晕了好几回,后来还是我和驴蛋把他带了出去。这几年,村里人很少,大多数人都飞走了,飞到了更遥远的地方,有时我想,过上些年,估计我们村就被草给盖了,一望无际的野草,埋住了那些经受了风风雨雨的土墙和锅灶,不见了猪、牛、羊,到处都是麻雀、燕子,和那些叫声响亮的蝈蝈。要是那样的话,我真希望我每天能够蹲在铁轨跟前,不时抚摸一下钢铁,那坚硬的冰脆感渐渐沁入我的手臂,直至中枢神经,我整个身体感到轻飘飘的,仿佛上帝就在我的面前,这样的世界,谁能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呢?咦,或许我会变成一块坚硬的石头,或许还会长成一株生命力旺盛的野草蔓,紧紧地贴在地皮上,听闻大地内部细密的声音。

呜——几声脆亮的鸣音从远处传来,我将耳朵贴在钢轨上,那震颤的响动让我全身都颤栗了起来。我的头侧着,片刻后,火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世界还是此前的模样,并无什么细微的变化,若非要看个究竟的话,可能只有火车带过的气流留在了空气中,两旁的蒿草微微摆动着,似是招手,又仿佛在呼唤,它们的身影给我传递了一种悲凉的信号,让我的胃部隐隐感到难受,疼痛从这里四散开来,飘荡在空中,覆盖了方圆几十公里。母亲推着父亲的轮椅向我走了过来,轮椅轱辘在地上碾出的声音虽然细微,但还是传进了我的耳朵。你刚才的动作太危险!母亲呵斥我道。她上了年纪,个子又大,推着轮椅就不得不佝偻着腰,稀疏的银丝在风中乱舞,可能是因为旷野太过敞亮,她呵斥我的声音让我觉得有气无力,刚说出嘴,就被空气吸走了。我站了起来,和母亲一同推着轮椅,穿过了铁轨,铁轨下面的枕木平静地躺在地面上,样子极显斑驳,有种暗淡的色彩。在这种背景下,我、母亲、坐在轮椅上的父亲,就像穿越了一段历史,走在时光的隧道里。

还记得这个地方吗?母亲的声音很小。

将轮椅放稳后,我侧眼看了看父亲,父亲的脸略微向一侧偏着,整张脸显得拥挤不堪,皱纹到处在炫耀它们那不可一世的高傲,我想到了“塌陷”一词。他的眉毛很硬,没有一丝的表情。这让我的内心更加慌乱,我不确定我此刻是否该做点什么,然而地面上平铺的那些黄叶还是加速了我的心跳。这个地方,对我们来说,太过熟悉,到处都是古旧沉闷的气息,尤其是站台右侧的那棵大槐树,它长了多少年了,母亲也从没说清楚过,小站上的屋子,曾住过那位我仰慕数年的老教师,他写下的有些诗句我现在还记得。这两条平行的铁轨,更是让我产生了诸多怀疑,数年过去,物是人非,有的房塌了,河断了,铁轨却还呆在这儿,此时此刻,我有意在内心保持一种平静,它们丢失了什么,我眼眶突然潮湿了起来。我的叔父,也就是我父亲的弟弟,多年前就在这条铁轨上丧了命,他的魂早升了天,故事太过简单,太过虚假,两天逼仄的直线从未更换。父亲却彻底改换了模样,他大多时间都闭着眼,在想自己的事情,除了某些特殊的时刻。我的内心一直被莫名的悲伤充斥着。上个月,惯常的隆冬里,雪飘飘洒洒着,地面被白色完全覆盖住了,多么纯净的时刻啊。然而谁也无法逃离这个季节,毫无预兆地,天上响了声干雷——父亲中风了。

父亲低着头,身体干瘦得如同晒干了的柿子,没有一点精神气儿,他的目光浑浊,盯着地上的一堆青砖看,那几块青砖早已断裂成了几截,孤独地躺卧着,裂缝处黝黑黝黑的,散发着一股金属特有的光亮。我俯下身,拿起了一块青砖,放在父亲手边,他现在的力气已不足以拿起任何一样东西,父亲手背上青筋凸起,像一群夜以继日奔跑的蚯蚓。他吃力地用手掌轻轻触摸青砖的一面,手动一下,身体就得侧动一下,我不得不再次抬高了胳膊,父亲注视青砖的眼神,潮湿里又夹杂了些许额外的话语,仿佛故地重游,如遇故人,他的眼角缓缓淌出了一滴浑浊的泪水。想起什么了?母亲问。父亲的嘴左右蠕动着,他吃力的样子让我的心脏一直悬在空中。没什么,他终于憋出了这三个字,眼睛里却涂满了悲伤。父亲的记忆力正在急速消退,上月医生将这个消息偷偷告诉了我,我一直瞒着父亲和母亲,医生说,你爸这次不光是身体出了毛病,脑子也不灵活了,说不定以后就记不住人了,心里要有个准备。这是医生的原话。事实上,出院回来后,我就看出了异常,父亲的脑子里正在消失一些熟悉的东西:屋檐下面的燕巢,大前年和我一起堆砌的雪人,也许还有烟锅、炕门、胡基、碌碡、铁犁等等。关于父亲忘记的东西,我大体仅能想到这些,这一生以来,人记下了种种物种,谁也算不清这个数字,但和永恒对立起来时,我不禁怀疑起了人生。父亲肯定也在努力想起什么,但究竟具体要想起些什么,我和母亲一概不知。

我们这里,山沟多,到处都是桐树,槐树,椿树,沟下面的梁上有个小型煤矿,父亲年轻的时候就在那里当劳力,这一干,就是一辈子,叔父就是被运煤的火车撞死的。所以父亲心里一直忌恨火车,以前每次见火车开过来,他都要朝着火车头吐口唾沫,骂一句:狗日的。大概是去年,煤矿终于倒闭了,是什么原因我们都不太清楚,有人说煤老板到处乱挖被人举报,有人说我们这里的煤被挖光了,狗日的当然要走了。前几月,父亲还未中风,他整天蹲坐在沟边,嘴里叼着个竹烟锅,白烟从嘴里、鼻子里喷薄而出,袅袅烟云升起。他的眼神很深沉旷远,他能感受得到面前大沟的沉默,以及隐藏于背后的神灵,他听闻着神灵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我不知父亲在想什么。母亲也是如此。那段时间,父亲常常往沟边走,夜里,山沟寂静无声,偶有不识趣的猫头鹰发出古怪的叫声,月光铺满一地,他觉得这个世界距离自己好近好近,以至于他经常忘记回家。某天,他仍以惯常的举动坐在沟里,回来时已是凌晨了,他朝南走,越走越感觉不对劲,不是家的方向,于是他又向北走,走啊走啊,终于到了家门口,那时已是凌晨二三点了,寒露侵入了地皮上的每道口子,当天清晨,中风便发作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如此痛苦的样子,他像一个小孩子躺在炕上挣扎,也是那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时间流逝的力量,从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流逝的水啊,谁也未曾抓住了什么。从医院回来后,父亲就成了这个样子。中风后的父亲说话变得困难,手抖得厉害,嘴角附近似乎被什么阴暗的东西拽拉着,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脚趾甲硬得如同常年未清洗的铁皮,这些天来,多言的母亲也渐渐变得寡言了。

我们接着又往前走,穿过了一块麦地旁的土路,拐上了另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这里的树栽得很齐整,仿佛站了两排身体魁梧的士兵。你知道这路的前头是哪?父亲的声音很微弱,但还是被母亲听到了。

你爸连这都记不清了。母亲朝着我说,脸色拂过一丝柔软的微笑。他完全迷路了。母亲再次说。

我没有迷路!父亲使劲将头往后面转,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母亲再没有说什么,她推着轮椅,步子迈得很慢,父亲平静地坐着,眼珠却一直在四处打量着,他仿佛要寻找回那个曾经很熟悉的世界,试图用真实的记忆来反驳母亲说她迷路的话语。越往前走,野草越茂盛了,那些蛮横的酸枣树不时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我跑到前头,用脚将酸枣树豁开,等我回头的时候,发现母亲对着我偷偷地笑。我心中有些郁闷,母亲笑什么呢,我又退到母亲身边,母亲趴在我耳朵上轻声说,明明记不清方向了还非要逞能。听了母亲的话,觉得母亲虽然老了,但想法却越如此纯真可爱,我的嘴角也抽动了一下,露出了平日里很少见的微笑。走了一会儿,我们不得不停了下来,前面的路突然断了,整条道被酸枣树和蒿草涌住了,我们听见昆虫在草堆里面尽情地欢唱,听见风吹过草丛后发出的恐怖声音,十分悲凉。我问母亲该怎么办,母亲说,站会儿吧,让你爸看看。我见父亲的脸紧绷着,脑袋向一侧聋拉着,眼睛不时闪烁出一种暗光。这块地,我们这里叫牛老碗,我当然清楚得很,以前父亲经常对我讲,他年轻的时候整天吆一群羊往牛老碗跑,羊在沟里悠闲地吃草,他就坐在某个塄坎上看天,有时还会叠一些漂亮的纸飞机往天上飞。那时去沟底下面没有路,他便从家里取来镢头,连挖带修,整整弄了七天,最后修通了这条通往沟里的小路,以前父亲对我说这些事的时候,脸上总会携带着自豪的神色,那些过往啊,刻在了父亲的肚子里。如今呢?父亲还记得吗?我看了父亲一眼,父亲的表情一直很僵,有表情和没表情差不了多少,可我却无法猜测,换句话说,我无法感知父亲的心中的疼痛。

父亲微微抬了抬胳膊,将手指向了前面的树桩,从树桩的黑色表皮可看出,这棵树已经被人砍了很久了,我不清楚这是棵什么树,或许它早已被人烧成了灰,或许还被用来盖了猪圈了呢。

是那棵槐树?母亲说。

啥槐树?我怎么不知道。我朝着母亲说。

你爸年輕时栽下的,不过它现在已经消失了。母亲的话显得有些悲伤。消失?这个词着实吓到了我,怎么会消失了呢?树桩还在呢,那就说明这棵树曾经活过,它在世间留下了印迹和牵挂,若是这棵树就按母亲所说的消失了一样,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我们此刻这趟出行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寻找吗?寻找什么?是槐树,还是父亲的记忆?若是父亲的记忆彻底丢了,那他曾经在这里所栽下的槐树是不是也随风而去了?我不敢再往下想,稍想一点,心便裂开般的疼。母亲一直站着,她和父亲凝滞的目光正好相反,她的目光四处游离,显然心中很慌乱,她可能心里也在疑惑父亲是否还记着那棵槐树,是否还对过往的一些事情记忆如初。

这里应该有条路的。父亲颤抖着说。

那你栽下的槐树呢?母亲跟着说。

什么槐树?父亲问。

他完全记不得了。母亲对我说。我回看父亲的瞬间,却看到母亲偷偷地用手背抹眼泪。

这儿根本没有什么槐树的,是我记错了。母亲的声音很小很小,几乎轻得快要掉在了地面上。

妈?

是我记错了。母亲再次说道。

我们便开始往回走,路上我和母亲再没有说话。偶尔我还会回头去看那块长满了酸枣树的地方,远处看去,波纹一阵一阵从草尖上拂过,像是吹走了什么,我心里突然感到空空的。又将此次回到家里的种种情形在心中进行了梳理。

二娃,你在吗?两月前,母亲在电话里说。

妈,有事吗?我在电话这头问,因为手头正在处理着工作中的事情,说话便显得很匆忙着急。

哦,也没啥大事,就是……你爸……母亲有些支支吾吾。

我爸怎么了?

他病了,神志不清,看起来有些糟糕,不过应该没啥大碍。母亲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说出的几个字我几乎是猜出来的。

接电话那日,我在离家数千公里的苏州,天上下着小雨,好多日了,雨几乎没有停过,南方的梅雨本身就让人够烦的。听到母亲告知的消息,心里很是忐忑,我猜测父亲肯定病得不轻,不然母亲是不会主动打电话给我的,她平日怕影响我的工作,很少给我打电话。所以我第二天就订了机票赶回了家里。然后便陪父亲住院,再出院,近一月的时间,我感觉自己和父亲一样,也病了,在医院里接受治疗了一个月。家里一切都没变,庭院还是我小时候的模样,只是院子里的竹子,已从以前的几株长成一大捆了,我茫然地站在老屋门口,看着竹子上粘着的蜘蛛网,莫名地流下了眼泪。我觉得是世界和我开了个玩笑,竹子一直就在那儿,沉重的影子如同灌满了水泥,每次回家我都会见到它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它是在阻止日子流淌呢。父亲确实病重了,已离不开了轮椅,我看着父亲,我也想到了若干年后我坐在轮椅上的样子,我再次双眼模糊,人活不过竹子啊。以往我每次回家,和父亲坐在一起,吃着母亲做的饭,边吃边对父亲唠叨工作的上的事情,或者炫耀在外面有多么多么厉害,看着父亲脸上的笑容,我心里总感到酸酸的。然而,这次情况有些变了,有些东西丢了,用母亲的话说,消失了,父亲突然变了个样,消失在了以往的记忆当中,这句话该怎样讲,到现在,我仍然感到费解。他白天坐在轮椅上,表情单一,我问什么,他只是点头,手抖得不停,根本无法听进去我所说的,好几天我以为父亲彻底失忆了,当我将这个发现告诉给母亲的时候,她蹲坐在灶房里整整哭了一个上午,下午又推着父亲的轮椅出去,在村子里到处转悠,天快黑了,再推着父亲回来。这次回家,心中却莫名增加了种虚空感,物是人非,我有些惊讶以往回来竟没有注意到这些变化,村头的那片槐树都被砍了,沟边的旧窑也被推平了,可能要建什么工厂吧。以前,这里的槐树成片,尤其是夏季,一股热风吹过来,吹白了满坡的槐花,白灿灿一片,甚是可爱,在槐树下面,几个小娃趴在一起抓虫子,逮螳螂,好不生动。

二娃。母亲说。

妈。我从回忆中赶紧抽身出来。我眼前的母亲,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她佝偻的腰身,堆满皱纹的脸颊,而从我意识到此,我觉得仅仅过去了几年而已。

我们从那条路上又拐了出来,铁轨又突兀在了我们的面前。夕阳下,两条铁轨向远处渐渐合并,直至消失成一个黑点,光线洒在铁轨上,发出梦幻般的光晕,时光在这里停止了运动,万物变得缓慢而柔和,母亲的脚步很碎,父亲在夕光的余辉下,亮成了一座佛身,似从远古而来的僧人。那会儿,我已经将耳朵在铁轨上贴过了,我仿佛又找到了消失了的童年,那些欢乐,流淌了一地,枕木的底下,全是我金子般闪亮的记忆,而这一切,父亲再也想不起了。叔父的身体也在这里躺卧着,他的灵魂还在吗?那时他还是一个血性汉子,两个膀子上全是结实的小老鼠,父亲就这么一个弟弟,除了疼我,就是叔父了。父亲带着叔父进煤矿的那年,我常常将母亲做好的饭送到矿上去,也亲眼看过煤矿里的生活,暗无天日,在矿上待些时间出来,两眼便发黑,觉得世界颠倒了一般。起初叔父无法适应这种生活,父亲经常对叔父说,再忍忍!再忍忍!然而叔父还是没有忍下去,后来站在铁轨上被迎面而来的火车撞得消失在了我们这里。父亲在那些日子,没吃一口饭,整天往铁轨跟前跑,他有时跪在地上,有时捡起枕木旁边的石头砸自己的手指,直到后来煤矿关门,父亲每每见到火车,神情总会变得异常,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般,两个胳膊僵在空中,不知所措。

看,火车!母亲突然喊道。

我将目光顺着铁轨的方向看过去,西边的山缝间果然有个黑点渐渐向我们靠近。

是火车!我说。

我和母亲看着火车一点一点逼近我们。呜——火车越来越近,地皮震颤了起来,我的心脏也跟着抖动了起来,好多年了,我不曾这样看过火车,每次在城市的车站里,都是匆匆地挤进车厢,根本没有时间去细细打量一辆火车,少年时,我常常为看到火车而整夜难眠,我心中早就种下了一个火车梦,这一刻,我突然感觉自己重返童年,心中的火车梦再次燃起,我依然是那個整天到处乱跑的少年,而不是有两个女儿的父亲。我内心汹涌澎湃,仿佛这列火车是从童年开过来的,而中途我要搭上列车去远方时,一回头,我已人到中年。狗日的中年啊。母亲呢?母亲双眼模糊,她好像在看一位从远方归来的孩子,那种热切与期盼,不禁令我心痛了起来。母亲的脸上虽然布满了皱纹,却依旧温柔,我顺着母亲目光所至的地方望过去,那一望无际的景色竟是那么模糊不清,我仿佛看到了那个背着书包从学堂里回家的少年,她的母亲每日清晨给他做饭,穿衣,哄他入眠,他却常常到处偷草莓,葡萄,拔了别人地里的西瓜苗,挖了别人地里的土豆,为这事,他多次遭到村人臭骂,并背上了贼娃子的名声,而这个时候,他的母亲却总是站出来,和那些面目狰狞的村人争论,保护了他那脆弱的自尊,他以为他的母亲还是那个身强力壮的村妇,还是那个说话声温柔的妈妈,而如今,他想起此事,心中却如针扎般的疼。

狗火车!

父亲突然冲着即将到来的火车大吼了一声,他的脸憋得通红,脖子却依旧歪向一边,手掌较之前抖得更厉害了,他试图用脚去踢火车,却根本没有使上一点儿劲,鞋子却掉了,他身体前倾,我明显感到父亲想冲到火车跟前去,想用身体拦住火车,然而他根本无能为力。坐在轮椅上的他,此时此刻,更像一个纸人,弱不禁风,病魔已经缠住了他的身,不然我想他一定会跑到火车跟前,去干什么,我也没有想好。我蹲了下来,抚摸了一下父亲那青筋暴起的手掌,感觉自己像摸到了一截细长的树枝。母亲说,给你爸把鞋穿上吧。我便开始为父亲穿起了鞋,父亲年轻时候的脚掌很大,很宽,那时父亲穿上母亲亲手缝的布鞋时,总会说句:你啊,做了一辈子的布鞋,漂亮是漂亮,就是太夹脚。父亲现在的脚,我根本没办法想象,当我为父亲穿上鞋子时,我才意识到,虽然我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可我竟然好多年不曾见过父亲的脚掌,我是该羞愧呢还是该自责呢,我肚子里似有一股酸水汩汩流过,这种身体上的神秘变化令我感到极其难受。父亲的脚很小,指甲却很长,我顺便拿出了指甲刀为父亲剪了脚趾甲,父亲的脚趾甲很硬,很黑,我小心地剪完指甲,然后给父亲穿上了鞋子。母亲见我为父亲穿得很慢,便说,不习惯了吧?我回头看了眼母亲,脸却忽地红透了,因为我并不是不习惯,我是为我这么多年竟没有为父亲穿过一次鞋子而感到无尽的羞愧。

公社啊!我刚为父亲穿上了布鞋,父亲又接着喊了一句。

这一句话,让父亲喊得筋疲力尽。公社,正是我那被火车撞死了的叔父。他突然咳了一下,脸憋得通红,我和母亲吓坏了。母亲连忙俯下身子,不停地在父亲的脊背上轻拍,可父亲还是昏了过去。我赶紧打了120,救护车在四十多分钟后来到了这里,夕阳落在父亲那干瘦的身上,模糊中我感觉父亲好像又清醒了过来,回光返照?某种神秘的物质从父亲的身上散发了出来,辣得我瞬间泪流满面。到了医院后,几位医生把父亲从车上抬下来,然后消失在了医院里头。母亲和我坐在楼道里的椅子上,焦急地等待着父亲的消息。母亲靠在墙上,神色有些僵硬,她的脑袋在急速转动。

妈。我说。

嗯?母亲转过了头。

要不出去走走吧?

天黑了吗?

是的,黑了。

我听出了母亲的悲伤。她紧紧盯着医室的门,仿佛父亲任何时候都会从里面精神抖擞地走出来,痊愈了,也记起了以前的事情,穿戴整齐,准备带着她和我一起离开。

你觉得你爸现在在里面干什么?母亲突然转过来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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