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秀茶山瑶月亮床设计文化的“中国生活学”解读

谭嫄嫄

摘要：生活学研究是少数民族设计史研究中可拓展的研究视野，基于“中国生活学”的角度，对瑶族聚居区——广西金秀瑶族自治县六段村茶山瑶人民传统生活用具代表之月亮床进行田野考察。从日常食衣住行生活所构建的“生活学”维度出发对月亮床所蕴含的设计文化进行初步研究，有助于将设计史中物质特征的文化研究与生活情境结合起来，深化少数民族设计史研究的内容。

关键词：“生活学”；茶山瑶；月亮床；设计文化；生活观

在设计史的研究中，除了呈现客观、系统的设计历史存在之外，设计文化的揭示也是主要的任务之一。设计从它的起源开始就是一种为人类的生存和生活服务的一种创造性活动，它的发展必然与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息息相关。而设计文化作为各种形态文化的综合体，具有多元集成性和跨学科的综合性，它的内涵揭示涉及知识、信仰、艺术、习俗等自然、社会、人文多种因素。生活情境的整体描述则有助于对已存物质的设计文化进行整体观照，提供客观的“生活观”研究情境。利用“生活学”，通过分析食衣住行所体现出的人的精神与物质的综合文化价值观念及其相互间的辩证关系，对于指导传统造物的设计文化研究将是有益的尝试。本研究选取“中国生活学”的视角对金秀茶山瑶月亮床进行研究，从微观的角度对把握少数民族这一特殊而不可或缺群体中人们生活行为、秩序与用具设计之间的关系，揭示设计的文化取向和审美内涵等综合信息。

1“生活学”学说的学理内涵和“中国生活学”的研究现状

哪里有人，哪里就有生活的痕迹，人类思维的目的无一例外地围绕生存和生活展开。可以说，人类发展史就是一部人类永不休止的生活史。最早开展生活学研究，研究成果最丰富的国家是日本。日本早在1972年9月29日成立了生活学研究学会，致力于记录日本人的生活方式，研究生活方式的起源和变迁，关注生活主张，并揭示人类生活的各种意义。“日本生活学”设立的目标是建立新的学科领域，以生活情境作为新的研究“环境”，以“生活学”搭建研究体系的框架。我国著名的民族学家、人类学家黄现瑶先生曾留学日本，在20世纪70年代受“日本生活学”相关研究的影响，多年来对中国古代食衣住行生活史研究基础上，于80年代初提出了“中国生活学”的构想，对学科定义、研究对象、研究方法进行了一定的探索，提出了初步的框架构想。他认为“生活学”是所有学问的母体，定义“中国生活学”是研究中国人食衣住行生活起源、相互关系、变迁发展和规律的科学，将人类文化发展史的研究从政治观的历史哲学探索转向生活观的理论探讨，即聚焦日常生活对文化变迁产生的作用和影响。研究对象是“中国食衣住行”，属于人类赖以生存的必需物质条件，是生活的基本内容，具有不可分割的整体性。研究的目标是通过论述人们由“食衣住行”构成的日常生活演变及其中所蕴含的生活哲学、方式、规律，以揭示它们所构成的生活观对中国历史文化的影响作用以及所具有的现实意义。食衣住行的研究内容庞杂，因此“中国生活学”研究主张采用“多方位法”，以历史唯物主义史观和文化人类学多元史观为导向，以系统论的意识综合人文、社科、自科等多学科的研究方法，考察食衣住行的整体性，解析其中的物质精神综合的文化价值观念。由于历史原因，“中国生活学”的构建倡导没有得以推广，截至目前，进行“中国生活学”研究和理论实践学的人凤毛麟角，学界在黄现瑶先生的研究成果之后再未见有相关成果的产出。笔者认为“中国生活学”具有体系化、学科化的潜力，且对于与生活息息相关的物质设计研究而言，“中国生活学”理论带来了有益的研究启发，但就研究现状而言，尚有待完善。笔者仅是提出以“中国生活学”为视角，尝试着眼于生活学构建研究情境前提的设计文化研究思路，探索从“生活学”的角度进行少数民族传统生活用具设计文化研究未来发展的可能方向，希望能给年轻的设计学学科研究拓展视野和途径。

2金秀茶山瑶历史概况

广西金秀瑶族自治县是全国最早成立的瑶族自治縣，瑶族支系众多，有茶山瑶、盘瑶、花篮瑶、坳瑶、山子瑶等五个支系。金秀地处桂中东部南亚热带与中亚热带交汇处的大瑶山，气候多变，雨量充沛，土地肥沃，资源丰富。由于历史原因，瑶族人民为避免冲突而纷纷迁入大瑶山，长久与外界隔离，导致文化交流有限，经济相对落后，因此保留了相对独立的瑶族传统生活形态。我国著名的人类学家费孝通先生认为，“世界瑶族文化研究中心在中国，中国瑶族文化研究中心在金秀”。金秀瑶族支系中最重要的一支——茶山瑶于明朝洪武（1369～1398年）初年从湖南、广东、广西桂平等地陆续迁徙进入金秀瑶族自治县（以下简称金秀）大瑶山并建村立寨定居，其所创造的文化距今有600多年的历史。茶山瑶的族称是因住地而得名。茶山位于大瑶山北部，据《方舆纪要》载：“茶山（永安），州西四十里，绵亘深远，林青丛郁”，即今蒙山县。茶山瑶自称“拉珈”，意思是住在山上的人；过去茶山瑶男子喜留发结髻，也被外族人称为“长毛瑶”。茶山瑶初人大瑶山在现金秀镇建村，现聚居在金秀的中部、北部和东北角，主要分布在金秀、三角、忠良、长垌、罗香等5个乡镇。由于茶山瑶进入大瑶山的时间较其他支系早，因而他们在封建社会时期选地势较为开阔的向阳地带居住，占据了当地大量的山林、土地、河流，把近村的肥沃田地作为家庭私有财产，远离村寨、土质欠佳的田地作为村寨家族共有财产，租给过山瑶（游耕游居的瑶族支系，指盘瑶和山子瑶）耕种，收取租金，当“山主”，且有“富甲瑶山”之誉，成为大瑶山经济实力最强、政治地位最高的瑶族支系。当地茶山瑶群众说：“种田够吃就行了，在山上种点其他的杂粮，都是吃玩耍的”。大瑶山交通闭塞，与外界文化交流少，而茶山瑶的食物生活资源相对其他过山瑶支系的富足，逐步形成了特权、知足、封闭的山主意识。茶山瑶一直以来都与山外汉族、壮族人民有密切的联系，绝大多数生产工具和一些生活必需品都依赖于山外，在文化方面也存在相互影响，形成“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复合体。

3金秀茶山瑶月亮床的设计特征及其“生活观”文化表征

月亮床是金秀茶山瑶喜爱使用的传统生活用具，是除了服饰以外，区别于其他支系艺术文化的重要物质载体，也最能代表茶山瑶人民的生活审美。据金秀县瑶族博物馆肖馆长介绍，由于茶山瑶是大瑶山最为富有的支系，所以可以吊挂蚊帐的雕花月亮床仅为茶山瑶支系所使用。大瑶山的其他瑶族支系的卧具相对简单，大部分家庭的床铺都是几个木桩支撑几块木板成床板而作床用，木板上铺设稻草作席，睡前用艾叶熏赶蚊子。用具的设计和使用与习俗、传统、生活观等意识形态有密切的关系，因此，在茶山瑶月亮床的设计文化研究，尝试借鉴“中国生活学”的研究思路，在居住生活的情境下解读满居住生活的用具的设计特征，及其如何承载“生活观”的表征。

3.1金秀茶山瑶传统的“住”生活概述

金秀大部分茶山瑶的村落和住房选址选择在山谷和溪流两岸的山坡下，地势平缓，依山傍水。笔者田野考察所到的金秀县六段村所见传统房屋的建造选址在山边，户户相连，共用山墙，并在山墙中开设小门相互连通。每个独立房屋都采用狭长多进式的结构；房屋侧面无法开窗，采光靠第一道门和第七道门的窗户通光。从房屋结构上看，除了有生产生活的便利考虑之外，还有防守外御的作用，随时准备抵御来自外界的迫害，防患于未然。传统住房是房屋既向纵深发展，垂直方向上也有高度规划，保证留有两层建造的空间。房间一共设有七道门，相邻两道门的规划划分了空间，纵深方向上进间依次为畜栏、加工舂米房、堂屋、卧室、厨房、蓄水洗澡房，每个进间都留出人行通道。大门与第二道门之间采用干栏式结构，过道旁有一间层高较低的畜栏间，过道楼梯往上走则是未婚女青年的闺房，房间连接阳台，采光充分，便于她们的绣作。随着文化的进步，茶山瑶人民对卫生的要求也随着提高，逐渐把家禽牲畜移到屋外，另起畜栏使用。第二道门和第三道门之间是舂米房，所有加工粮食的工具都收纳于此，米房上方规划为卧室或者禾仓。第三道门到第四道门之间的空间为厅堂，是整个房屋的中心，层高通顶，神龛和祖先神位都置于此间，是活动的重要地方。厅堂除了待客桌椅之外，还置有月亮床，用于待客留宿。第四道门和第五道门之间用作储存家中多余食物的空间而用，多设置有米缸、鲜坛（装有瑶族的传统食物鲜肉）、酸坛等。第五道门和第六道门之间是厨房，面积仅次于厅堂，做饭、取暖等活动均围绕火灶开展。此外，该间还会摆放月亮床供老人和孩童休憩。第六道门和第七道门中间是洗澡和蓄水间，第七道门作为后门可以引水入户，同时方便上山劳作和自卫。总体看来，狭长空间的心理感受对于外人来说既神秘又压抑，但笔者认为这表征的是当地茶山瑶长久以来人身安全诉求的物理空间心理安慰，这与新中国成立前其受到封建政权和外族歧视迫害有很大的关系。

3.2月亮床的设计特征

笔者所见雕花月亮床（如图1、图2）是金秀瑶族博物馆从金秀六段村收集而来，用当地的杉木制成。由于大瑶山天气潮湿，木头容易腐坏，所以保留完好、艺术装饰水平较高的月亮床已不多见。从外形来看，该月亮床高（加底座）1.9米，长1.8米，宽1.3米左右。月亮床与普通的架子床不同，它在架子床的四周加上薄木板，形成相对封闭的三面围合，在前面留出一个三尺多见方的洞口，看起来似衣柜，因此月亮床当地人也称“木柜床”。从功能来看，月亮床采用三面围合的围挡结构，利于保暖；不设蚊帐，只在前面洞口悬挂一块合适的蚊帐布或一块布即可。茶山瑶靠山而居，大瑶山常年来年平均气温在17度左右，今年随着全球气候变暖上升到19度，即使是夏天，晚上的温度也还是让人感觉到凉意。因此，增加围挡的月亮床设计有较高的实用价值。这种床冬暖夏凉，隆冬下雪天，睡在此床内四面保暖，睡眠时倍感暖和；夏天炎热，由于山高风爽，睡此床也觉得凉爽宜人。另外，月亮床围合的三面上均在局部增加了横杆，方便睡觉时衣物的脱取，尤其是天冷时更为便利。可见，月亮床除了睡卧功能外，还兼具了其他家具（如衣帽架、衣柜）的功能，利于衣物的收纳和挂放。从装饰来看，月亮床采用了阴刻的技法进行花鸟图案的装饰。洞口左右两旁的竖围板上叶茂花盛的花草图案，填满刻画空间，少见留白，以多显盛；上下两片整图版中间镂空，设计有类宝瓶栏杆的杆件装饰，寓意保平安。月亮床杆件与曲线饱满浑圆的宝瓶栏杆件设计有所不同，宝瓶轮廓曲线内收变平直，与方正床体轮廓相得益彰。洞口上方的横檐板均等划分成五个横长方形的阴刻区域，每个区域均雕刻有花草的精美图案，其中正中长方形两侧的两个长方形区域上均还雕刻有一只凤鸟。整个装饰布局对称庄重。田野考察所见，新中国成立后茶山瑶的月亮床设计少了很多装饰，更注重功能的合理性（如图3、图4），在围合壁板上增加了向床内突出的窄层板，增加衣柜储物的功能。右侧板的上部开了窗口，方便内部层架物品的取拿。

3.3月亮床设计的“生活观”文化表征

床是人类生活中不可少的生活用具，使用频率最高。床一开始除了睡卧功能外，往往兼作其他家具，写字、饮食都在床上放置案几进行使用，自唐代出现桌椅后，床去掉多余的功能成为专用于睡卧的用具。人生一世半世在床，可见床对于人生活的重要性，不仅是人休息的地方，更是传宗接代的重要家具。床对于生活家具稀少的金秀瑶族而言，更是显得金贵。装饰花纹的月亮床作为茶山瑶独有的传统生活用具（其他支系都是简易板床或架子床），被安放在茶山瑶的厅堂和厨房等重要生活空间中。这些空间既供全家人使用又作为待客之处，是茶山瑶日常家庭生活的核心、重要之处。在茶山瑶传统物质文化中除了服饰五彩斑斓，具有较高的艺术设计水准之外，当属月亮床的装饰意味最有家庭门面的颜值担当和社会地位的文化表征。月亮床装饰的用心及其所处生活空间的核心地位，可以认为其承载了山主意识“生活观”的文化表征作用。月亮床封闭的侧面围挡与茶山瑶的房屋建筑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相对封闭，从功能设计来看是出于睡卧挡风的生活需求，但同时也反映出茶山瑶传统形成的求安心理，这种心理感受在封闭的睡眠空间里得到了回应。

由于长期的闭塞导致的经济、文化落后，以及“小富则安”的生活态度，满足于食衣的温饱，茶山瑶多年来处于自然经济的状态。提高日常生活品质和生产效率的需求主要靠周边汉、壮地区的经濟交流来满足。家具的打制一开始主要是从外地（当地老人说主要是湖南木匠）木匠驻家而作，后有当地茶山瑶开始向外来工匠学习木工细作。据田野考证，茶山瑶使用月亮床的习惯是从清代开始，而汉族月洞式架子床的使用于明代开始盛行。综上，笔者认为茶山瑶月亮床的设计从汉族月洞式架子床改良而来，其装饰花纹与茶山瑶传统服饰上人形、山体等原始抽象装饰图案（见图5）设计不同，装饰意味也不同，更接近汉族地区文化中常见的反映日常生活情趣的自然花草图案。茶山瑶除了月亮床外也会在神龛、屋檐、亮窗、门匾上雕刻龙凤鸟兽花草等图案。可见，茶山瑶的生活用具设计文化有明显的汉文化融入特征，根植于造物的自身文化特色日渐在减少，优势文化的参与在增加。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茶山瑶月亮床设计文化内涵阐释从装饰图案、形制规格中能看到汉文化的参与，而从茶山瑶的历史源流和“住生活”构建的生活学情境下，则还能发现月亮床的设计还根植有茶山瑶民族的“山主意识”和长期抵御侵害所形成的防守心理相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