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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訏居港期间的社会活动

2016-05-30冯芳

冯芳

摘要:根据1950-1981年港台及海外相关文章,对徐訏居港时期写作间歇的社会活动作一个全局扫描,包括了电影活动、办刊办出版、主持笔会、教书育人、交游结友、组织研讨、讲演参会、担任评委、接受采访。在此中自动显现的思想文化学者徐訏、交遍寰宇的徐訏、电影人徐訏等尚未引起学界重视,历史以其庞杂的面目召唤研究者们继续往港台原始资料库中去深挖。

关键词:徐訏;思想文化学者;交遍寰宇;电影人

中图分类号:I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1398(2016)01-0109-10

文化巨人徐訏居港三十年,精力丰沛地从事电影活动、办刊办出版、主持笔会、教书育人、交游结友、研讨讲演等社会活动,这些历史的身影杳如黄鹤。为了使港台与大陆、往昔与现今的研究能够更加紧密地相互勾连,笔者长久埋首于故纸堆里,尽可能全面地翻阅了1950-1981年即徐訏居港期间有关徐訏社会活动的批评文章,在此基础上写下此文。学界曾有过类似的研究如《我心彷徨——徐訏传》,但笔者在原始资料中所看到的与该书既有相同又有不同之处,希望能有所补益。

在写作之余,徐訏与电影因缘很深,他曾说“我与电影界人士都很熟”[1],他也是香港电影协会会员[2],曾任电影检查处委员[3],平时经常看电影。早在大陆时期,徐訏已经“触电”,居港时期又有十一部小说被拍成电影,徐訏还任过电影编剧、电影展评委,难怪他与电影界人士很熟了。

徐訏居港时期有十一部小说被改编为电影,势不可挡地在港台及东南亚刮起了徐訏电影风潮,回想起来这真是个传奇。徐訏对于电影的要求十分高,这数部电影里他只喜欢《手枪》《后门》[4][5]。徐訏对电影要求之高在其早年写剧本的时候就流露出来了,当时有不少剧团想演徐訏剧本,但徐訏深谙他的剧本特点在于心理幽微,很难被一般剧团演好,因此他说“到现在为止,我的剧本还只希望有人读它,不很希望有人把它拿到舞台。这因为演我的戏实在有点吃力不讨好”[6],为此徐訏甚至还曾想自己组建一个剧团。后来既然心愿难遂,他便让剧团去演,但特别督劝要注重表现内心世界。那么徐訏的电影观或者说徐訏所认为的一部好电影的标准是什么呢?答案是:对真实的社会与人生有充分的了解,人物有灵魂,能够吸收多元艺术,富于表现力,不能满足于写实,因为太写实的会禁锢表现力,徒余单调的技术[7]。

徐訏作品在香港被改编为电影的第一部是1950年的《愿郎重吻妾朱唇》,该电影改编自徐訏小说《吉布赛的诱惑》。本来该小说本身就有浮靡的弱点,但不乏严肃而深刻的思考,而此片将法国马赛背景舍弃而代之以香港,将吉布赛巫女舍弃而代之以香港灵仙,将吉布赛流浪生活一变而为香港灵仙四处表演的剧团,实在令人啼笑皆非,名字也恶俗,最关键是将小说中关于中西文化矛盾、文明与爱欲冲突、创造异托邦的哲思置之不顾。编剧自己也并不喜欢此电影,他说:“我对于故事中的男女们底生活态度取了否定的立场。”[8]可见当时香港恶俗的电影市场使人身不由己,徐訏对此也身不由己。

1954年邵氏公司让屠光启导演电影《风萧萧》,并称要加英文字幕,送欧美上映,由影帝影后主演。然而徐訏了解到屠启光要删去海伦等等之后,感到非常的愤怒,他认为风萧萧的重点不在于恋爱而是精神讨论,一旦取消了海伦这一线索便荡然无物。他说:“周克先生曾经请屠光启不要用风萧萧这个名字,听他抄取风萧萧的场面去拍摄,但是屠光启不肯。他要用风萧萧的名字,无非是想标明这碟三角牌酱油所炒的肉丝是从风萧萧割下去的而已。”徐訏不无忿慨地说电影总是把文艺变得庸俗[9],因此徐訏毕生不愿看此部电影。

或许由不满而生出砥砺之心,徐訏旋即出任改编自其小说的电影《传统》(亚洲影业公司出品,唐煌导演)的编剧,这是一部注重心理刻画的武侠作品。最终它赢得好评如潮,公认它比当时轰动一时的电影《杨峨》更为优秀,同时《传统》的影响力也相当大,成为当年在台最卖座的影片。有的影评在看《传统》之时评价徐訏小说“文笔清丽,布局入胜,疯魔了大量读者,但徐訏真正的成熟还在于人性刻划的深入与心理描写的锐利”[10]。有的影评评电影之余也兼评徐訏的编剧水平,譬如台湾著名影评人郑炳森(老沙)认为,该片从各个角度来看可说是一部上乘佳作,人物都有突出的造型,导演与演员俱佳,而徐訏作为编剧,虽然电影尚有可压缩之处,但在贯串与铺排展布上仍是可赞美的。由此可见,徐訏首任编剧是成功的。

与此同时,1954年邵氏公司根据徐訏小说《秘密》拍摄电影《诱惑》(陶秦导演、编剧),故事是有关一个患有偷窃癖的美女,也是重在心理。陶秦嫌小说太短而对内容有所增益,徐訏看过大纲也表示满意。电影也尽力地宣传为“心理文艺片”“揭露人格分裂症患者的秘密”云云。不过影评人老沙认为导演失去了灵感,对电影的控制力不够强,交代匆忙,导致戏不够稳,心理气氛不强,影响了全篇的戏味[11]。

1955年,新华影业公司根据徐訏同名小说拍摄电影《盲恋》,该作品也是重在心理,并且有大量宗教灵性体验,很难把握。非常难得的是,从目前数量众多的影评来看,该片已经获得成功并且火爆一时。该片的火爆是贯穿始末的:此前小说原著已使港台与东南亚的千万读者为之迷醉,并使文艺界就此展开了广泛而热烈的讨论[12]。当1954年电影公司拟拍此片时,一开始电影公司老板就对此片寄以厚望,希望能带它去参加次年的东南亚影展与国际影展,为国语片争取国际地位。该片刚刚竣工,众多影评人就为之兴奋不已,嘉赏它“为国语片开一新纪元”,是“国片提高素质的代表作”,已步上了国际水准境界,甚至认为它以其“风格之高,情调之美,意境之深,剧力之强,不仅是国片罕见,且高于一般国际水平”[13]。有的人“看了两遍小说一遍电影”,十分痴迷。影评人老沙认为影片已收到了感人的效果,灵光称该片摄影极佳,也有人指出影片存有瑕疵,即有的地方处理得不够细腻。而徐訏以作者身份在影片中现身说法的小插曲也为人们热评,有的人称“作家初上银幕,风度儒雅,从容不迫”,有的人称徐訏上电影就俨然是“小说明星”了,认为这虽未能免俗但也无可厚非[14]。后来,电影《盲恋》参加法国戛纳电影节,成为受邀参加该电影节的首部国语片,这一历史性节点也在坊间备受热评。由此可见,徐訏这类空灵的作品只要拍得好,不乏众多欣赏者。

自电影《盲恋》成功之后,徐訏在香港作家中已成为富豪作家,而徐訏小说已成为影片家的热门之选。于是,1955年,邵氏公司让导演唐煌拍摄改编自徐訏小说的电影《痴心井》,该小说是灵异小说,仍是重在心理,而徐訏表示信任导演。电影拍竣后,在台湾、新加坡、香港放映,影评认为这是一部心理分析电影,如能细心处理,不难成为蕴藉之作,但从目前来看,导演并无此种功力,而演员也缺乏艺术家气质[15]。可见,这类作品并不好拍。

然而香港电影公司被徐訏小说吸引而欲罢不能,1956年懋业公司又拍摄了改编自徐訏心理小说《星期日》的电影,取名《春色恼人》(在台时更名为《春去也》,易文导演、编剧)。报纸称该电影将进行台、港、新三地联演,这是近年来罕见的盛举。但当时的影评反应平淡,倒是在几年之后,有人高度评价该片是一部高水准影片,认为原著笔触细腻、导演洒脱、演员精湛,已将主角的秘密心理和盘托出[16]。

适在此时,曾被徐訏悍批过的导演屠光启再度执导改编自徐訏小说的影片,即《鬼恋》(丽都公司出品,在台湾放映时易名为《黑寡妇》)。该影片又反响平平。

1960年,邵氏公司与导演李翰祥别具艺术眼光与商业眼光,想通过打造改编自徐訏同名小说的伦理片《后门》来安抚在嚣尘中祈望淳静的心灵,同时拓展国际市场。从目前能找到的影评、新闻来看,有二十余篇之众,数目与《盲恋》相当,由此可以管见当时的盛况。该片与《盲恋》一样,尚未开拍就已被纳入“到国际参赛”的宏伟计划之中。一些影评人评价小说《后门》,认为从中可以窥见徐訏创作风格已由浪漫转趋平实,富有中年心态。记者“怒潮”就电影《后门》而采访徐訏,当时徐訏已看过电影毛坯,他表示对此感到兴奋,希望故事中启示的问题能引起人们注意,并认为制片人的确应在追求商业利润之余不时地制作有教益的影片[17]。李翰祥导演与编剧也竭力地维持徐訏原著的格调,并将原作止于“亲亲”的家庭伦理升华至“仁人”的社会伦理,他们因嫌短篇小说素材少而增补了素材。最后,影片的诞生竟使影评人公认为比原著更优,认为电影以朴素细腻之真情,道出了隽永之人伦。该影片以情动人的力量不可小觑,可以说感动了整个香港社会。这主要因为邵氏公司携该影片参加了由星岛虎报发起的济贫运动义演活动,影评说电影《后门》“剧情感召力有无比的深邃”,教数人当场泣下,而邵氏公司二十余明星在影片上映时登场与两千余群众热烈互动,统合出的“尽善尽美”令港人难忘[18]。随后影片正式公映时再度引发社会震动,香港总督和军政首长也前往观影。在此情势下,出展电影节消息一出,影评人便一致推崇《后门》。果不其然,电影《后门》在亚洲影展荣膺了包括“最佳影片奖”在内的十二个金禾奖杯。影评认为:“因本片的拍摄成功,必可为香港国语影片开辟新途径,树立新制片方针和路线。”[19]意即能起到指导香港国语片走出媚俗路子的作用。

随后催生了改编自徐訏同名小说的公益电影《手枪》。当时的影评称,徐訏的作品以深邃见称,骤看平淡无奇,但细嚼之下回味无穷,故事与人物在脑中留下永远难忘的印象,《后门》即是一例,而《手枪》与《后门》同具高超风格、丰富感情,其悲剧性的揭示将具有不凡的意义,制片人欲树立清新风格,以扭转香港媚俗风习,纵然可能造成曲高和寡,但因有教益而可嘉赞[20]。电影《手枪》的制造与《后门》相仿,由于它们都取自徐訏的短篇作品,因此导演不得不增加了不少素材;同时,在原著塑造“个体”之外,导演通过素材的增加而突出了“众人”,在《手枪》中这方面表现为将原著中所聚焦的贫民个体扩大到了贫民众生。但该片反响不大,有的影评认为导演的处理“得失参半”。或许因为电影《手枪》超越了市场机制而以公益为先,这样在香港难以远行。尽管如此,徐訏偏爱这部电影,可能因为导演高立既有诸多大胆的创新,又保留了原著致力于公益的精神内核。

由此可见,徐訏那些以心理与德性为重的作品并不好拍,或许因为这种不时出现的阻滞,又或许因为政治霸权、文坛霸权的打压,总之在1960年以后,徐訏电影风潮暂告停歇。1962年,中夏公司曾邀请徐訏撰写“爱欲三题”剧本,并拟由徐訏亲任导演,该电影却不知何故没有下文[21]。此后,徐訏与电影的因缘不再密切,但也丝缕不断,譬如1965年《香港影画》邀徐訏与众电影导演座谈电影[22],聊备一记。

1970年,徐訏应邀担任第十六届亚洲影展评审专家,他为亚洲电影能与欧美电影相颉颃而提出了许多宝贵的意见,譬如设立主题奖、童星奖,譬如构拟详细的评审规定等等[23]。同年,有投资者要办综合性艺刊《七艺》,请徐訏担任主编,而请电影家林年同、孙家文编电影部分。徐訏认为电影方面应以港台为主,而林年同却力主西方电影及理论,林年同主要是受香港电影主流即英美派路线的影响,双方的相持不下让《七艺》一时搁浅。后来,林年同慢慢悟到徐訏发展民族电影的意识是更为深刻的。

1970年代初,邵氏购买了徐訏写于1950年代末的小说《江湖行》的摄制权。该部小说也是邵氏评价甚高的小说。影评文章说:徐訏《江湖行》题材感人,人物有性格,“包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耐人寻味。这也是这位名作家所写小说的特色”,该小说写命运弄人感动过许多人,邵氏也正因有感于此书的文艺价值和巨大影响力才买下了摄制权。邵氏公司让同样喜爱这本书的导演张曾泽执导,张曾泽找倪匡编剧,倪匡将徐訏原作中那些佛学之思大大删改,将故事结局也变动,孰料徐訏看后却称许倪匡,其实主要是徐訏不打算再干预电影改编。最后,所拍出来的电影果然与原著相去甚远。影评所讨论的其实已经只是倪匡剧本的看法:譬如有的影评认为该电影表现的是经历过后顿感世事险诈而猛省回头,认为它并非情节戏,而是表现主人公野壮子,认为影片照例有打斗,全片成绩尚令人满意[24]。譬如有的影评认为电影表现出村汉野壮子的纯真,江湖客贪名争利的狡猾,女戏子的爱慕虚荣,这使野壮子在江湖历尽之后终回到纯朴的农村去,认为此片堪为水准之作[25]。有的影评也指出,电影《江湖行》与原著已完全不同,“原著是主角在读书后再认识了一些人生,而本片的编剧在激烈打斗之后有了新的体验”[26],说的正是。总之,徐訏对于电影改编小说是已完全不加干预。

徐訏由于对文化建构孜孜以求,因此十分热心办刊物与出版社。早在大陆时期他就已编了《人间世》《天地人》《读物》《人世间》《作风》,又办了“夜窗书屋”出版社。1965年,徐訏曾谈到“好编辑之道”,认为好编辑须在对读者、对作家上用心,在约稿、看稿、退稿、写按语、联系读者、组织论战等方面都须用心,既要注意单篇文章又须统筹整个刊物,且能兼顾销路,好编辑可谓是综合型人才。而他认为自己做编辑是“失败多于成功”,但总还不算是差编辑[27]。

到了香港以后,徐訏仍然想通过办刊来影响文化,创造多元谐和共生高品质的文化语境。香港作家方龙骧说徐訏总是力邀他一起办刊,请他帮找投资商办刊。徐訏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孤介的性格,香港是一个十足商业性讲究功利的社会,香港报刊主要以趣味娱乐为主,对于徐訏这种为文化而非为钱者实在颇不相宜。因此,徐訏此路走得极其坎坷。

1951年,徐訏与刘以鬯曾一同在《星岛周报》做过短暂的编辑。

1953年,徐訏创立《幽默》杂志,担任主编。赵聪喜爱徐訏收在《传杯集》里那些幽默小品,认为接近于老舍式的热讽,对话之流利风趣不让于侯宝林的相声。赵聪、陈纪滢都认为徐訏在《幽默》杂志中所写的一些小品,以质而言,远超过他“论语”时代的作品。但《幽默》却销路不前,赵聪推想这是人们尚且只顾于求温饱[28]。同年,徐訏办创垦出版社,从1953年9月16日到1957年10月26日出版文史半月刊《热风》总共99期,《热风》实行徐訏“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办刊理念,在当时造成了相当大的影响力,后来不知何故而关闭。旅加作家迟宝伦说,徐訏办创垦出版社不纯为钱,也考虑为文化出力,这样便很难适应社会[29]。

1963年,徐訏曾编《新民报》副刊。

1968年,徐訏又找银行家投资创办了《笔端》半月刊。据曾主持亚洲出版社发行的赵济安说,徐訏将《笔端》视为其平生最后一次办的杂志,因此用心竭力,后来却因银行家变卦而不得不停刊。赵济安为之而气愤,徐訏也深感难受[30]。香港作家徐速对此有另一种令人难以接受的说法,他说徐訏办《笔端》时就很少发表自己的文章,当徐速就此询问徐訏时,徐訏报以冷淡的回答,徐速竟因此感触说徐訏是因低血压低到不想发展事业了,“从徐訏身上可以看到中国旧知识份子的悲哀、孤僻、骄傲、不合时宜、自视太高,真是‘十有九人堪白眼,而无一用是书生”[31]。

1976年,徐訏在未尽的编辑情怀驱动下,又找人投资创办了《七艺》月刊,该刊物又是寿命短暂,于11月创刊,出四期即止。此前文华出版社的冯若行曾找过徐訏办《七艺》,当时是因徐訏与林年同意见不同而搁浅,这在上文中已略有涉及。关于徐訏的《七艺》,在好评中存在着无谓的争议:在徐訏奄忽之后,香港作家沈西城追忆《七艺》并评价该杂志水准高、印刷精美、包罗万有,撰稿的都是大家。曾与徐訏同编《七艺》的香港作家林曼叔也评价徐訏是位出色的编辑,“为中国现代文学开辟了一个又一个的创作园地”[32]。香港作家许定铭指出《七艺》之所以终刊,是因为徐訏要去巴黎大学讲学半年,该刊并不缺乏赞助。徐速却说《七艺》一开初内容就是“不左不右,亦左亦右的大杂脍”,“开始弄糟了,神仙也救不活”,在岌岌可危的情势下,徐訏请他接管而他不愿,最后终刊。其实,一篇写于徐訏生前的新闻稿已经录下了徐訏的原话:“《七艺》停刊,是因为我到法国去了。《七艺》赔钱,销路很少,赔本嘛,老板其实是赔得起的,他说你到法国去就停了。”[27]

对于前述徐訏种种办刊行为,香港作家慕容羽军有切中肯綮的评价,他认为徐訏是一个有诸多理想的理性主义者,“像英国的罗素”,他说徐訏在港热衷办各种《热风》《幽默》《论语》刊物与创垦出版社,但一碰到收支不平衡之类“他就在不知不觉中脱出了行列。这是他思想表现于形式上的一个小例子”[33]。我们仔细查阅徐訏所编的刊物也可以看出,徐訏所致力的主要是思想与文艺,因此《我心彷徨》笼统地将徐訏刊物理解为“阳春白雪”固然有一定道理,但容易遮蔽掉徐訏对思想启蒙的追求。

要论徐訏在港的文化活动,不得不提中国笔会、英文笔会。

徐訏是崇尚自由、不喜受组织拘囿的性情中人,或许正因如此,他起初对于重新参加中国笔会并不热衷。据中国笔会秘书徐东滨说,徐訏在上海的时候就已经是国际笔会之中国笔会会员,后来因战乱而终止。1955年,国际笔会委托燕云在香港发起香港中国笔会,也邀请了徐訏,当时徐訏虽然答应了但却终未参加成立大会,因此笔会没有选他为会长与理事。经年累月,忽有一日徐东滨与徐訏相会,徐东滨劝说徐訏参加会议并当选理事,徐訏应允了。于是他后来顺理成章地被当选为笔会理事。但当徐訏兴致勃勃地在笔会上建议将笔会扩大为香港笔会,让外国人也加入时,没有一人支持,这使徐訏非常惆怅。所以就有了徐訏后来另外发起香港英文笔会的举动[34]。

1972年,中国笔会负责人攻车说徐訏因文学成就突出,已被中国笔会提名角逐诺奖。他说:“笔者以一度负责香港中国笔会的关系,曾接获瑞典诺贝尔基金委员会邀请推荐的函件,因此有关徐訏兄竞选诺贝尔文学奖,可说是身与其事。一九七二年初,从笔会前任会长罗香林先生接受一批有关文件,其中就括有上述来函,因罗先生业已卸职,这责任就落在笔者身上,在商洽之下,一致认为如果推荐,必须是一位在文学写作上有重大贡献,具有广泛影响力的作家,并且还要在国际间具有相当声誉,否则绝引不起瑞典文学院那些位院士们重视。历数居港作家,认为只有徐訏具备此等条件,于是就决定加以推荐。”[35]后来徐訏或许因作品译本太少之故并未获得诺奖。

此后直到1975年徐訏才真正组建了英文笔会。迟宝伦认为徐訏是想让英文笔会充当世界文学的桥梁,每逢英美名作家过港时,徐訏必召集大家进行会谈。徐訏此举是与他世界大同的文化理想相一致的。

而徐速却说“据说”徐訏是因为在中国笔会中未被推举参选诺奖,所以才想另组英文笔会以求提名。这个说法显然与中国笔会徐东滨、攻车的说法相抵牾。香港作家寒山碧当即站出来表示不相信[36]。

徐速还说自己之所以最后未参加英文笔会,是因为没有看到徐訏搞民主选举。秦少峰见此为徐訏扼腕说,徐速是中途来到英文笔会的,笔会没有理由为他再作选举[37]。

总之,徐訏创建了英文笔会,的确是架起了中西作家交流的一座桥梁。

在写作与编刊之余,徐訏还是一位桃李遍地的“新文学的教育家”。

徐訏学过教育心理学,在抗战期间就非常关心失学儿童的学习问题,当时他也曾在国立中央大学任过教。徐訏心怀启蒙理想,除了以文艺启蒙以外,他曾说过:如果好的文艺不能自发地实现大众化,那么便只好去改变教育了[38]。而他在文章中所倡导的文化教育基本立场是:倡导多元和谐共生的树林思想。这一态度在人们对徐訏教育活动的追忆之中也能发现。

1957年,徐訏在写作之余,担任了珠海书院中文系的讲师。

1960年,徐訏赴新加坡任南洋大学教授。由于1950年代徐訏作品已风靡新加坡,因此听闻徐訏到任,全校各系学生纷纷选修徐訏课程,一时间他的课成为热门。起初学生们像看电影明星似的包围着徐訏,把文学院讲堂挤得水泄不通。不过,当时新加坡正在搞左翼大团结运动,因此徐訏总是独来独往,他也担心教不下去了。后来成为马华作协领导人的孟沙以及成为新加坡作家的石君当时就在南洋大学就读。孟沙很早以前就是徐訏的忠实读者,因此选修了徐訏的课,但是,徐訏的课令他感到乏味,因为徐訏说话慢条斯理、有气无力,使人尤其是坐后排的人无法知道他在说什么。石君当时并未修徐訏的课,但拜访过徐訏几次,留下了美好回忆[39]。后来,徐訏被当局视为“XX小说作家”勒令离职,为徐訏送别的人寥寥无几,孟沙等人均为徐訏感到不平[40]。同时,徐訏的事业进入了低潮期。

1963年,徐訏一边写作,一边兼任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中文系讲师。石君的表弟便是徐訏学生,他对徐訏的教学与为人颇有好感。后来成为香港作家的莫圆庄也是徐訏在此的学生。她说,同学们都以看明星的心情期待着徐訏的出现,而徐訏气定神凝的态度获得了同学们的信任,许多同学一直与他保持着联络。同学们接近他,正因他具有能够容纳异见的开明态度。也正因此,他的课堂上出现了在别处罕见的“热烈讨论”的现象。譬如在讲授文艺目的时,徐先生说我想先听听大家的意见,当莫圆庄询问他的看法时,他坚持先听大家意见,他认为大家不妨先容纳各种不同说法,等有了心得之后才作决定。莫圆庄对此印象非常深刻,认为在大学这种门户之见非常激烈的环境中,有徐訏这样开明的老师实在难得。她说本来徐訏在许多问题上都有见解,假如直接灌输给学生他们无不接受并成为其理论的传播者,但徐訏却宁愿放手让学生去尝试,认为这样的所得才是真切久远的,这正是本自于徐訏所执着的人人主义信念,徐訏的风范让莫圆庄深感敬佩[41]。

1964年,徐訏又受聘到印度去讲学,但他因不习惯于印度的生活而迅疾归来。

1969年,徐訏出任浸会学院中文系兼职讲师,次年始任中文系主任,直至辞世。后来成为香港作家的何松爱(草雪)是徐訏此时的学生,草雪说“自我离开浸会学院后,徐訏老师仍是深深地影响我做人与创作的路线”,她感激徐訏对她“善意的引导和祝福”[42]。毕业后成为香港演员的林尚武也说,他在读期间曾得到徐訏的关心与鼓励,徐訏看到他经济困难便帮他找工作等等。与徐訏共事多年的同事何敬群说,徐訏病危之时浸会正值寒假期间,但众多师生仍纷纷从各处赶来探视,当他作词悼念徐訏时,学生们纷纷赓和多达数十人,这不由得让他感慨万千地想起孔子死时其门生的“相向失声”[43]。随后学生们甚至自筹经费、编辑出版《徐訏纪念文集》,师生深情可见一斑。

得到徐訏启发与扶掖的不仅有学生,还有众多文学后辈。明报副总、香港学者丁望说,“徐訏先生帮助和指点的年青人相当多,现在新闻出版、教育、电影界成名的二、三十岁年青人,有不少人也受了他的恩惠”。这恩惠,除了推荐发表与出版之外,“更为重要的在于思想和思维方法的启发”。丁望说,当年他初出茅庐,“幸得徐訏先生在谈话中多加指点,使我获得新的知识境界”,“徐訏先生对我最大的启发,不在文学创作,——我没有创作的天份,而在于社会科学,和他见面谈话最大的收获,是我的‘读书目录,观察社会的方法,以及思想和逻辑方面的观念”,“他短短的两三句话,往往使你一生受用不尽”[44]。林曼叔也说,“徐訏先生更是一位新文学的教育家”,“今日许多在香港有成就的青年作者有一些就是他的学生”[32]。

在此之外,徐訏作为一个文化名人,有着难以计数的社会活动。

从徐訏的社会关系网来看,他称得上是“交遍瀛寰”。在攘来熙往的文化人士间的社会关系中,徐訏既碰到了许多气谊相投者,也碰到了不少意见相歧者。徐訏经常在香港出面接待台湾的文艺团体,并负责安排。徐訏也多次赴台,每次必去华欣文化事业中心访友,常在自由之家的咖啡馆会友。徐訏交结于文化界人士墨人、隐地、呼啸、周弃子、郭良惠、陈月雪、心岱、林海音、琦君、羊令野、余又荪、纽先铭、王贤忠、彭歌、胡适、柏杨、雷震、于还素、林语堂、聂华苓、黄少谷、司马中原、于还素、胡品清、郭嗣汾、高岱、胡秀、杨震夷、乔木、臧冠华、徐薏蓝、尹雪曼、叶庆炳、徐迪、公孙嬿等人。徐訏除单独赴台以外,1953年曾随香港文化工作者团体访台,受到了蒋介石夫妇、蒋经国的接见,1957年又随香港文化界团体访台。在香港,徐訏交结于曹聚仁、慕容羽军、徐复观、林曼叔、丁望、余英时、张同、迟宝伦、寒山碧、南宫搏、钟玲、梁锡华、何敬群、刘以鬯、赵济安、司马长风、陈乃欣、莫圆庄、林声翕、彭成慧、王植波、赵聪、沈西城、戴天、刘以鬯、南思、方龙骧、司马璐、卜乃夫、李翰祥、姚克、思果、孙晋三、张曾泽、叶灵凤、林尚武、徐速、秦少峰、廖文杰、鲍耀明、萧辉楷、倪匡、刘健、草雪、逯耀东、李微尘、璧华、蓝海文、唐君毅、余光中、董桥、雨萍、李辉英、徐诚斌、罗孚、陈凤翔、徐东滨、攻车、林年同、卢森、刘绍铭、董千里、陈德锦、许定铭、张徹等文化界人士。徐訏还与众多外籍人士有往来,他交结于史学家陈育崧(新)、作家石君(新)、作家孟沙(马)、汉学家贝托西奥里(Bertuccili,意)、汉学家鹿岛(日)、作家朝吹登水子(日)、汉学家劳达一(Fr Laszlo Ladany,SJ,匈)、汉学家布海歌(Dr.Helga Burger,德)、物理学家孙观汉(美)、作家傅孝先(美)、作家於梨华(美)、作家吉铮(美)等,据布海歌透露:“法国人对他和他的作品评价都很高,法国很多研究中文的学者和香港的法国文化协会常常与徐訏保持联系,他曾被法国政府及大学多次邀请,到巴黎参加会议或讲学。”[3]徐訏在文革期间及文革后还与大陆少数文化界人士如周作人、画家黄苗子等相往还。在众多文化界人士中,徐訏与台湾人类学家兼画家何其伟尤其情谊深笃,与林语堂是忘年挚友,徐訏还认台湾作家三毛作女儿,布海歌也是徐訏一位重要友人。

其实,仔细研究徐訏上述交游,不难知道徐訏在艺术家以外交结了一些文化思想界的友人,目前徐訏作为学者的身份在大陆学界中初步得到认可,但尚未引起足够的重视,人们也不会将徐訏视为一位思想家。值得注意的是,1950年代曾有几年时间,徐訏与学者丁文渊、黄震遐、司马璐每星期在酒店聚首一次交换思想,他们的观点并不相同但能彼此尊重[45]。1976年,徐訏曾召集蔡省三、胡越、梁心话、李璜、张同、林曼叔、周鲸文、罗小雅、梁小中、徐复观、丁望、佘阳、吴铁翼等香港文化名人举行“1977年世界局势展望”座谈会与“中国两个政权的现状”座谈会[46],开拓了文化界人士对相关问题的视野,取得一定的共识。

徐訏还曾在文化界多次发表关于文艺与思想方面的演说,如在香港中英学会讲座《中国小说的传统及趋势》,在香港孟氏图书馆讲座《文艺写作讲座》,在香港联合国协会讲座《谈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在香港大学中文学会讲座《文艺中的两种态度——现实主义与非现实主义》[47],在台湾中国文协演讲《文学与政治》[48],在香港歌德文化中心参加“作家的社会责任”座谈会等。据徐訏同事钟玲说,徐訏不时到欧洲美洲参加国际学术会议。据整理,徐訏曾到法国、印度讲学,到巴黎参加东方学人会议[49]、“中国抗战文学会议”,到美国、墨西哥参加笔会会议[50],到印度出席“亚洲西藏研究会”会议,到德国参加学术会议等。徐訏还多次担任征文比赛评委,譬如曾任第五、第六届短篇小说比赛评委,曾任香港某公司主办的征文比赛评委,曾任《亚洲画报》主办的第四届小说征文大赛评委[47]。1975年,香港艺术中心与歌德学会合办了收录徐訏诗作的香港文化界《诗歌朗诵晚会》。

最后略可一提的是,徐訏曾数次接受媒体采访,尽管他不喜受访。徐訏小说被拍成电影之时,徐訏多次接受了媒体采访。除此以外,1953年,徐訏曾接受台湾《中央日报》采访畅谈文艺动向,徐訏特别强调文艺必须写人性,认为写作的大趋势是往心灵方向发展。1963年,现代诗在台湾很热门,时在电台工作的作家罗兰采访徐訏欲了解徐訏的诗歌创作。1971年,台湾音乐家赵琴因徐訏众多歌诗在民间流行而采访了徐訏,赵琴认为徐訏也是音乐中人。1973年,陈乃欣到浸会书院采访徐訏,在徐訏的配合之下写出了一篇类于传记的文章。1974年,浸会学生报学生记者想系统地了解徐訏对中国新文学及鲁迅、西方文学、大陆文学、台湾文学、苏联文学、新诗发展、五四运动、文艺与人生关系等问题的感观,于是采访了徐訏并发文在《东南风》上。1975年,时在《大任》周刊的香港作家沈西城采访了徐訏。1975年台湾《中华文艺》的风尼采访徐訏,风尼认为徐訏是“接受了一部分五四播下的种子,却又在别的土地上开了另一种花朵”。1975年,香港《万人日报》套出徐訏的话,于是在报上揭露徐訏是在有拒绝自由的情况下担任左派学运顾问的,这使港台自由派为徐訏之举如堕云雾里。1975年,香港《南华早报》认为徐訏是香港最受尊重而又最特出的文学家,为此想采访徐訏以了解他是如何走出宽广的文学道路的。1978年,《开卷月刊》李文健采访徐訏,想了解徐訏对读书与写作的各种看法。1979年,《明报》报导了徐訏在香港中文运动中的活动,徐訏倡导为中文争取世界性法定地位,让中文成为国际法庭、奥运会等国际组织的法定语言,同时亦主张学习外文。通过与媒体的互动,徐訏进一步地将他对文化艺术的观感向港台社会传播。

结语

本文对徐訏居港时期的社会活动作了一个全局的扫描,力求客观地呈示原貌的轮廓,以便为研究者进一步深探而提供切入的角度与线索。由反顾徐訏的社会实践活动,我们可以形成关于徐訏的立体形象:一个思想文化学者徐訏、一个交遍寰宇的徐訏、一个电影人徐訏,以及教授徐訏、报刊人徐訏等等。

吴义勤老师的《我心彷徨——徐訏传》在这方面已经作了大量工作,该书对庞杂的历史材料进行了整合与理解,这一工作尤其难能可贵,为今后的研究奠定了重要的基础。但徐訏作为思想文化学者、交遍寰宇的社会活动家、电影人的形象尚未能在该书中凸显,这是以后的传记写作者应注意的。而陈旋波的《时与光》虽然谈到徐訏的居港生活但它无意于为徐訏作传,有诸多遗漏实属正常,因此学界不宜满足于通过《时与光》与《我心彷徨》来了解徐訏的居港生活。闫海田或许有鉴于此,在徐訏电影方面也作了些补缀。但目前的研究还不足以反映庞杂历史的原貌,学者们有必要进一步在港台等地的原始资料库中继续发掘。

类似的工作是有意义的,惟有如此,才能更好地理解与珍重徐訏留下的文化遗产,并推促当前的文化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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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程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