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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遁山野,谛听生命

2016-05-30

艺术评鉴 2016年1期
关键词:人类学田野佛教

黄凌飞,女,云南艺术学院音乐学院教授,音乐人类学、非物质文化遗产方向研究生导师,国际传统音乐学会(ICTM)会员,云南省艺术教育专家委员会委员。1988年毕业于西南师范大学(现西南大学)音乐系并留校任教,1992年1月调入云南艺术学院任教。2001年开始,在国家级刊物、省级刊物上发表论文、译文四十余篇。主要研究领域为音乐人类学(民族音乐学)视角下的云南民族音乐文化,对云南十六个特有族群(哈尼、拉祜、傣、佤、布朗、阿昌、德昂、基诺、彝族、白、怒、傈僳、普米、景颇、纳西等民族)生活区域进行长期的田野调查,在宗教仪式音乐、民俗音乐、乐舞艺术等方面有深入研究,多次受邀参加国际国内学术会议并做主题发言。主持完成的主要课题有:2007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南传佛教音乐的人类学研究”(编号:07XMZ017)、2008年度中国仪式音乐研究中心课题“中国南传佛教传播区域各族群佛教仪式音声的地域性和跨地域性个案研究”、2006年度文化部重点课题《中国戏曲、民间舞蹈、民间音乐现状调查》之子课题——“云南西双版纳傣族民歌现状调查”、哈尼族“拉巴”现状调查(与白学光合作)。在研课题主要有云南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地课题“非遗之后:云南民族传统乐舞传承生态观的当代意义研究”。为《中国少数民族宗教音乐》编委,《中国少数民族宗教音乐(云南卷)》副主编(2007),“哈尼族多声部音乐”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项目组核心成员。完成专著《歌的记忆》(2010)、《中国南传佛教音乐的人类学研究》(2015)、《拉祜族葫芦笙舞的实地考察》(2015)。

音乐时空:先请您介绍一下自己的学术经历好吗?

黄凌飞教授:不知何故,自小接受西方音乐学习,有过专业性质和严格训练学习小提琴经历的我(1977年3月至1982年7月,在云南省文艺学校小提琴专业;1981年曾随中央音乐学院隋克强教授学习小提琴;1991年在上海音乐学院随著名小提琴家郑石生先生学习小提琴),却在人生的中年时段踏入了音乐人类学这个领域(2000年开始在中国音乐学院随管建华教授学习),并且似乎停不下一直行走的双脚和行走着的思想,像一个朝圣者,既然选择了这样一个目标,那么就竭尽全力把这个路程一一走通。

2015年前的一天,偶然的一个机会,让我开始了寻访不同于以往所熟悉的那样一种“歌声”的田野之行,并时常穿行于云南各地的村寨之间。这一“田野工作”是以音乐文化为主题的田野考察研究,其目的是为了寻找通往世界上不同族群、不同声音文化的理解之路。在这一过程中,所到之处都能感受到特有的声音行为和不同的文化表达。不同的族群用各自特有的叙述方式,留下了“有声的历史”,这个过程是一种人生和心灵体验的历程。它们使我从此打破了以往的偏见,把我带到不同的音乐体验的世界中,自此,音乐真正成为我生活中不可缺的要素,也成为我理解不同人群及其行为的途径。

音乐时空:相关资料显示,您从2001年起,在云南十六个特有族群(哈尼、纳西、拉祜、傣、佤、布朗、阿昌、德昂、基诺、彝族等)生活区域进行长期深入的民族音乐、民族艺术田野调查,行程五万余公里。这对于民族音乐学/音乐人类学来说,可谓是相当到位的田野工作。

黄凌飞教授:感性的说,对“田野”的眷恋或许有两个因素吧。一是父母支援边疆建设让我出生在西双版纳(太感谢他们),二是受父亲影响,自小对文学的由衷喜爱。实则,童年时期生活于西双版纳的我,在童年的记忆中,当地的傣、僾尼、基诺等民族生活的那种村寨生态环境至今都留有很深的印象。理性的说,这是一个成年人心智的回归。曾经在高丙中先生主编的《玛格丽特·米德与萨摩亚——一个人类学神话的形成与破灭》(2008)书中,看到这样一段话:“有这样一种学术研究,研究者对一个地方、一群人感兴趣,怀着浪漫的想象跑到那里生活,在与人亲密接触的过程中获得他们生活的故事,最后又回到自己原先的日常生活,开始有条有理地叙述那里的所见所闻……”

这样一种学术研究便是人类学的研究路径,它依据社会整体观所支持的一套知识论,来观察、理解并且呈现社会事实。而“田野作业”成为支持这种呈现和叙事的重要依托,这是人类学的基本研究方法和获取第一手资料的途径,也是人类学理论架构的源泉。同样,作为研究“文化中的声音世界”的音乐人类学学科,因其“对产生音乐的全过程的理解”这一学科内涵,使“田野作业”不仅成为凝视音乐世界最好的方法,也表明了音乐不仅应当作为一个领域,而且应当作为一种环境,从中来理解和研究不同的族群和社会。

音乐时空:您在田野工作过程中遇到过什么难忘的事情吗?或者有哪些趣闻可以与我们分享?

黄凌飞教授:那就太多了。我最先独立开始的田野工作是在滇南和滇西南一带,主要是红河地区的哈尼族和彝族(阿哲和阿细支系)。当时因为做“红河白纳河中段流域哈尼族音乐文化”的考察,初次认识了红河县阿扎河普春村哈尼族歌手,聆听他们所唱的“哧玛·吾初阿哧”等哈尼族歌调,不时听到她们夹杂上几句语速很快的哈尼话,与她们歌调中的语感是那样的一致……这些过程在我的第一本书《歌的记忆》有很多细节的描写。书中如实选录下在田野漫漫旅程中的一些片段,记下那些个让我难忘的人、歌和事,记下我时常与这歌声、与唱出这歌声的歌者为伴,在蕴育了这样歌声的大山里、梯田上,呼吸着那清新而略带些水田味的空气。

我随身电脑里一直储存着所有田野点让我难忘的一些照片,其中有弥勒县巡检司镇下高甸村彝族阿哲支系范绍英大妈的照片,在2005年数次的高甸村之行中,范大妈是我最为亲近的长者。那是一位有着极强的语言表达能力和敏锐的声音辨识能力的阿哲老人,不仅能唱阿乌、大黑彝、阿细、撒尼等彝族支系,甚至当地汉族的传统歌调,而且还能谈及声音是怎样的特点。2007年春天,当我在心里感到阿哲音乐已缓缓向我走来,我似乎可以开始尝试“从本地人的观点出发”来解释本地人(被研究者)的“音乐”时,从下高甸传来消息,范绍英大妈因突发性脑淤血在家中逝世……后来,我写了一篇文章《逝去的歌者》发表在《音乐创作》上,这是为范大妈写的,阿哲音乐就此搁笔。至今,当独自一人时耳际里有时还会响起那略有些沙哑,却有一种磁性的歌声……一个生命离去,古老的歌也随之逝去,但我总觉得那灵魂还在,那歌声依存。

音乐时空:您还曾多次带领学生参与到云南丰富民族文化艺术的一线调查,谈谈这方面的体会吧?

黄凌飞教授:在2007年以前,除了与云南社科院、云南省民委的哈尼族学者合作对红河、元阳、绿春、元江、墨江等地至西双版纳勐海县境内的哈尼族众多支系音乐做文化人类学意义的调查外,主要是带领学生与其他老师共同完成中央音乐学院2004年教育部重点课题《中国少数民族宗教音乐》之子课题“云南少数民族宗教音乐”的田野调查及文本撰写。那是一个很艰苦的过程,开始阶段,只有张兴荣老先生、我和一个学生,三个人做这个庞大的课题。我们数月穿梭在哀牢山、无量山之间,彝、白、哈尼、佤、基诺、傣、布朗、拉祜等民族异彩纷呈的宗教仪式音乐,不但是一种非常纯粹的本族传统文化的表现,同时也是有别于其他民族的重要文化符号。期间,美国民族音乐学家海伦老师与我们同行在石屏花腰彝的祭龙仪式和蒙自等地的洞泾音乐调查中,她严谨认真的学术习惯让我们敬佩,单纯、简约的个性以及对中国语境的熟悉和幽默时常让我们开心……

2007年1月至2012年12月末,我的田野调查和研究领域主要集中在中国境内南传上座部佛教音乐领域。在这个期间穿插了另外一个研究内容,即澜沧地区的拉祜族葫芦笙舞,也是我延续至今的乐舞文化研究的开始。2011年7月,应云南大学民族研究院院长何明教授之约,参加该院与普洱地区政府共同组织的对普洱境内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进行文化人类学意义的田野调查。在一个较为集中的时间段对澜沧县境内酒井、南岭、木嘎、富邦、竹塘等乡镇拉祜族村落进行了葫芦笙舞的实地考察。当我们最后结束调查,离开那片充溢着拉祜气息的山野之地时,葫芦笙舞,一种带有明显东方身-声-意三合一艺术特点的“体化实践”让调查者们为之震撼。这一“古风乐舞”虽经若干岁月的风化,但渗透在其中的文化基因仍然作为一种历史精魂贯通于拉祜族日常生活中,对一个悠久漫长的文明来说,这是一种似浅实深、似散实精的文化遗产。如果不是亲历,很难想象和感受葫芦笙舞对于拉祜人的意义以及从心底生发出的那种自得其乐的心境。传统的约定规则与开放性的表达方式不仅成为拉祜族芦笙舞重要的文化特征,同时还作为一种生活实践,存在于这方水土之中,用文明的血脉滋养着世世代代的后人。

音乐时空:我们发现,您之前一部专著《歌的记忆——一个音乐人类学者的田野之行》是关于哈尼族音乐研究,与最新出版的《中国南传佛教音乐的人类学研究》相比,学科跨度相当之大。前后历时5年时间,在研究过程中,坚守了什么?又有哪些突破呢?

黄凌飞教授:《歌的记忆》比较感性,有一个视角、有一个立场,但没有太理论性或是方法论的去解释“音乐”是怎样的,它只是一部近似音乐民族志的田野记录,因为叙述个人田野经历的文本在人类学中是一个被认可的亚体裁。这本书没有花太多时间“写”,因为一切都是心底里自然的感知和记忆。这个过程中,非常想念那些在田野中所认识的那些朴实的人们,他(她)们真正成为我心中“歌的记忆”。他(她)们的事,他(她)们的歌是我写此书的缘起,而时时浮现于心中对村落时空的遥远回味,则是我完成此书的动力。

我原本从未想到过会在最具东方文化色彩的佛教领域进行音乐的学习与研究。那是2007年的1月7日,连续数日的绵绵冬雨使春城昆明一直弥散着阵阵寒气……我随云南大学的彭多意等几位老师,端坐在位于城西郊的云南佛学院茶室里,静心聆听心源法师关于中国佛学三语系的教义、仪轨及修为等各自特点的开示。这个场景已经过去了8年有余,但至今仍然清晰地刻记于心,似有些“坐禅开悟,圆满无上”之感。或许这便是机缘,有了机缘,便有了一个起始,一个以证慧悟的生命之体验的历程,使我在接下来的近7年时光,暂时阔别在广袤的哀牢山、无量山等区域的田野之地,开始了沿云南西南部、南部边境一带中国南传上座部佛教传播区域各族群音乐的人类学实地调查。

《中国南传佛教音乐的人类学研究》是国家社科基金2007年度的课题,这是一项集多学科交叉而进行的综合性研究,涉及人类学、宗教学、仪式学、音乐人类学等学科内容。在此研究中,以南传佛教音乐为论域,立足于境内南传佛教传播区域的西双版纳、德宏、思茅、临沧地区,选择了傣族、布朗族、德昂族、阿昌族和部分佤族的八个村寨为核心田野调查点,对此区域的南传佛教活动和社会生活等事项做了长期深入的田野调查。在学科定位上,与同领域的研究有不同的研究视角与学术取向。如:由于独特的地理环境和人文因素,中国境内信仰南传佛教五个族群的宗教音乐与传统民俗音乐之间始终维持着一种比较松散的传播、影响和交融关系。二者在长期的碰撞中,相互融合、相互渗透,形成特有的兼容音乐文化综合体。这种相容文化表现在民间村落中,通过音乐特有的运行方式,在以佛教为核心的佛经音乐和与社会生活为依托的佛教民俗音乐中运转,所构成的佛经音乐场域与民俗音乐场域长期并存,成为南传佛教音乐系统的两个音声谱系。这是与仪式音乐学界有把宗教音乐研究划分为核心、中介、外围三个不同层面的重要区别,在这个前提下所衍生的研究视域必然带来佛教音乐类型、系统、结构划分等方面的不同。中国境内丰富、复杂的南传佛教音乐文化,在生态系统、声谱系统、“历史现场”与“共时平台”的观察与表述中以不同的方式逐渐凸显出来。

要说《歌的记忆》与《中国南传佛教音乐的人类学研究》二者研究的不同,那是非常别样的感受。一直以来,南传上座部佛教始终被认为是严格遵循佛教教义、仪轨的部派佛教中的一个派系,所使用的经典语言属于巴利语体系,不但非常完整地保存了一套巴利语三藏圣典以及许多重要文献,还在整个传播地区和众多族群中形成具有地方特点的经文、经腔、文字等类型,俨然是一个复杂多样而较为完整的宗教文化系统。漫长而艰难的田野调查及研究过程,实则是参与者们人生重启的生命之旅。中国境内南传上座部佛教师父们智慧温和的赐教,常常是以一种令人心仪的思维方式,一种心悦诚服的生活态度使我们受益,时常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之感。

音乐时空:下面我们来谈谈教学,您承担的教学课程中有一门《云南民族音乐》,这是极富地方特色的,请您谈谈这门课程的教学内容和学科特点可以吗?(我听董宸博士说,这门课程是可以与活态的传承保护联系起来的,希望您能够多谈一些。)

黄凌飞教授:《云南民族音乐特色课程》是以云南特有十六个民族音乐文化为主体。通过该课程的学习,使学习者能掌握云南民族音乐母语、音乐风格、音乐形式及创造模式等,在一个熟悉的世界里操纵自己的音乐创造过程, 并成为一个积极的的创造者和贡献者, 这是课程的核心。由此, 以多学科为起点的《云南民族音乐特色课程》表现在课程设计上便是寻求一种既能容纳又能扩展的课程。在具体的课程实施过程中, 其定位是聚集在文化语境中理解音乐,对云南民族音乐进行研究性、探究性学习。让学生不仅能从云南特殊的地理人文历史与环境中,认识云南民族音乐的地方性知识,重新建构音乐与文化的关系,建立多元音乐文化的意识,同时尝试去理解和尊重不同族群的音乐世界,能够用一种更为全球性的状态来学习和了解人类的音乐,以此提高运用本土音乐元素自主创作和应用的能力。原本的课程设计是一个较为系统的课程群,但在实践的操作中,由于多种原因,课程推进并不流畅。

音乐时空:据了解,云南艺术学院建立了“民族艺术非物质文化遗产协同创新中心”,能为我们介绍一下这个机构吗?

黄凌飞教授:云南艺术学院“民族艺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协同创新中心”是国家高等学校创新能力提升计划“2011”项目中的省级项目,主要通过与国内外高校、科研院所、社会行业产业及学术机构的强强协同,在保护民族艺术文化基因,探索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态传承方式,培养创新型文化艺术人才,衍生新的艺术形态与艺术形式等方面进行建设。

实则,在“创新乱象”的今天,如何在“传统”与“创新”之间寻找一种关联?如何坚守田青先生所说的“非遗”的根脉与底线?如何对“传统”有充分的尊重与认知?都需要深刻的智慧与积极的实践。当今,世界的经验、国家的设计、学界的指导以及市场的萌动之间如何联接等议题,成为人们的关注焦点。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与传播如何在社会、公众、高校等不同层面进行探寻与实践,如何探索和建立一条从教学到创作,从创作到实践,从实践到市场,从市场到服务社会的“政产学研用”一体化人才培养模式。这便是云南艺术学院“民族艺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协同创新中心”需要做的事。

音乐时空:据您所知,云南省对“|非遗”项目的保护力度如何?这些项目的传承状况是否客观?

黄凌飞教授:云南,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保护区。当今,“非遗”在失与传之间徘徊,不仅在官方的文化诉求与民间文化实践间、学术规范与乡土知识体系间产生距离,也使学界的研究遭遇瓶颈。如何加强在非遗之后对非物质文化遗产领域所存在的传承、传播等现状及实践性的关注与研究,为今人提供一种文化多样性存在的样式,并以新的意义建立起当代的实践,这是当下学界、政府管理部门需要慎重思考的。

音乐时空:您未来的研究重点会锁定在哪些方面?

黄凌飞教授:云南自然和人文共同造就的独特文化空间,使丰富的音乐事象及乐舞事象是一个具有完整庞大系统和鲜明个性的文化体系,是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复杂的“地方性知识”如何通过体化实践,在身体、声音方面形成完整的意义系统和传承方式,并且是如何显现意义系统以及如何在意识中得到构成和记忆?当然,云南有许多跨界族群,在不同社会环境下的音乐文化流变等等都会是未来的关注和研究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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