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马的江南

云 岭

——酬盛敏、程绿叶

太阳把花木的影子移到墙上

破碎的美

一面始终的旗帜

庭院青苔犹在商量

积攒一枚绣花针

针尖的光阴

喜鹊踏枝

鹊声所指

是烟火流水

流水曲折却总能

深入浅出，带着太阳声调——

你们要做明天的梦

过好今天的日子

今天的云岭

云雾封锁的茂岭密径上

一只蘑菇一个掉队的人的膝盖

阴湿  寒冷

夜宿南昌

阁中帝子今何在

槛外长江空自流

——王勃

夜雨腾王阁

闪电

似王勃落水的惊魂

梦遗的少年

行走于唐朝的天空

雨打长江

腾王阁下

我也是个随波逐流的过客呵

波浪翻身

带我进入一个恐惧的梦里——

我的手不在我身上

在眼前的旋涡中

不在眼前，在更远处挣扎

我追逐它

我叫喊

但雨的光

塞满了我张开的嘴巴

我眼睁睁看着

那乱抓的手被冲到岸边

一只蟾蜍

迅速逃进一片茂密的芦苇

偈：山寺

忆杭州净慈寺，早年曾经借宿。

我曾借宿江南三日

那一座寺庙里夜间的念诵

是一把古铜戒尺

苦海有多深

狸猫的叫声

在客寮窗户的玻璃上强行磨花

风荷回首

细柳系舟

我难以思量

夜里游荡的狸猫

绿火焚烧的眼睛深处

大鱼小鱼，带着

世间男女的身影

暗自挣扎

一往无前

鱼过断桥

一把青石的篦子

篦瘦人间春色

鱼刺

鱼刺

无鱼剩刺

狸猫的脚爪是山林里飘忽的雾

是细如蛛丝的细雨

客路外，它来去风尘

青灯前，我端坐无碍

江南小景

在糯米纸一样甜的雾里

荷花，浑然忘记了

藕断丝连的成语

荷花，怎么会有暗伤呀

一只提腿收胸的白鹭

立在漠漠水田中央

美如雨天的瞌睡

它快梦见了

梦见，我和你坐在自家屋檐下

看着那些菠菜

那些芫荽

淋着细雨生长

收尽了天地的青翠

我们坐着，看着

看到老，也没说一句话

黄浦江上

一艘远洋货轮

压仓的梦

比铅块沉重

正午

太阳的光线几乎生锈了

一只海鸥

慢悠悠，仿佛前清

一册宣纸装订的闲书

在水面之上

鸥影翩翩

过了清末，且过了民国

时至今日，货轮的

汽笛声

陡然飙升起资本红雨万丈的喷泉

玄机四伏

我浑然不知吴淞口外

雾有多大

浪有多高

海上城隍庙告语

我不会打扰他们

生活在这大都市里的人们

我认识三五个

他们不知道我来了

地铁四通八达

新闻旧闻

速度取消人的表情

有谁知道

风在青草上奔跑

风真好看

花儿

挂在树的胸前

有谁盯着贪看

一跺脚

飞红数点

不减落日的温度

落日本是花痴

我晓得

本地城隍也晓得

请落日

退下

退至两千年前春申君门下

小可上前

拜见城隍

城隍老爷明鉴

偶尔路过

我是来自大漠的取经人

只要取回黄浦江的涛声

与一艘百万吨级远洋轮船船长的航海日志

青弋江

——赠友人

栖落江边暗绿的树上

几只白色的鹭鸶

它们是这个美好早晨

双手托举到我们跟前的棉袜

你一双

我一双

另一双青弋江自己穿上

青青江水

和她秋日里古渡口的捣衣声

要陪我们走很久走很远走到唐朝

秋 浦

——赠少君、胡弦

好大的雾

李白汪伦的名字古木野藤

一座石桥上狡猾设伏的青苔

山涧野水的喧闹统统隐在我身后了

秋浦静寂。

一只不明来路的大鸟

敛翅于一根电线

让它替我歇歇

替我好好想想  雾里看花的事

它比渔人早起

渔人梦里犹在琢磨乘风破浪

打鱼苦乐  趁雾没有散去

让它替我把那朵无须构思的花叼来吧

一朵真实的花

经由我说出  在它起飞的喙尖

便是红日一点

一点如宣纸上洇开的丹红

照见的白墙青瓦渡头烟

——那是我们的家啊

秋浦之南  青弋江边

2006年10月12日，在苏州河上

灯火游艇

像童年商店里盛装水果糖的玻璃罐子

而这条游艇上的女人，她们的衣裳恰似各色糖纸

不言而喻男人们都想剥糖纸，囫囵吞下一块

可是在苏州河上，我对几个女人却朗诵起一个外 国人的诗句：

“无比可怜的畜生，现在他的睾丸已经退休！”

的确，太阳早已离去

我和我的兄弟们谦虚地坐在游艇上，坐在她们当中

没有人妄想我们谁是夫差的影子，哪位女人

香腮雪白好似西施

一只悬在吴国城门上的眼睛正盯着我们

月落乌啼

寒山寺潮湿的钟声里有一股精液的味道

我们经历着自己我们创造虚无我们快活无比

净寺深秋的夜晚

野猫的叫声

绿色蓝色血色霜色

——杂色丝线

交替刺绣

空气中形成

浮世的图案

又消失了

夜里四点

是一双土黄色僧鞋

鞋底落叶

山门外

老鱼听浪

听

梵唱涌起

钟声清越

每一颗星辰

都是一尊接引佛

赤 壁

清风周郎衣袖

水月苏子额头

立于田间

一只白鹭

是我传神小照

背景：

一株春天的白玉兰

水的花瓣上

没有火的阴谋

也没有月光的字迹

空明

净了

我有三分钟自在

清风自在

水月自在

三分钟后

白鹭飞走

白鹭带我一起飞走

北海记

正午的码头 几个带竹笠的渔民在赤脚垂钓

耐心 将使他们短粗黝黑的脚趾变成透明的海参

天蓝得似酒 云白得如梦

一条红色的鱼被垂钓者看不见的丝线突然提出了 蔚蓝的水面

空中甩打出的眩晕的水花——让我——一个观光 客意识到了此刻的存在

而就在刚才，我还沉溺于幻想当中，想到几百公里 之外的一个城市

蕉窗夜雨   耿耿红烛  伊人素手托腮——托一团春 云抑或我心

我真切的念头让我的身体在情欲的海水中逐渐升 温——变青变紫又变红

变成奋力的挣扎，变成那个收竿的渔民眼中燃烧 的星辰的微粒

天蓝得如梦 云白得可以下酒 我的呐喊永远小 于或者等于零

作者简介：古马，1966出生于甘肃省武威。出版有《胭脂牛角》（1994）、《西风古马》（2003）、《古马的诗》（2007）、《红灯照墨》（2009）、《落日谣》（2010）等多部诗集。曾参加诗刊社第十四届“青春诗会”，获甘肃省第四次优秀文学作品奖、甘肃省首届“黄河文学奖”、甘肃省第五届敦煌文艺奖、《飞天》十年文学奖、人民文学奖、首届《朔方》文学奖、中国优秀诗集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