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邦诗选

主持人语：

育邦对东西方文学经典的阅读之广泛在他的同代人中属于佼佼者，这也使他在诗歌、小说和散文的写作中具有一种好的视野和品质。他这里的诗作在形式和精神上，都展现了一定的古典取向，而里面带有的现代性的成分增加了古典的活力，又保持着对现实的敏感和怀疑。正如江雪评论文章所说，“他有着古典情怀与隐逸情怀，同时又不乏现代性和入世精神”。（江离）

酱园街忆旧

——致商略

十年前，雨水打湿

我们尖锐的脸庞

带着酱园街的迟疑

流进姚江，汇入大海

阳明先生的铁马冰河早已逝去

十年来，在中天阁微弱的灯火下

你格了多少块古砖

打捞出多少旧光阴的秘密

而你自己

亦如砖墙里长出的肾蕨

越来越透明，越来越轻盈

五年前，我开始栽植翠竹

院子东头一颗，西头一颗

又热情不减地为野草施肥浇水

虚度时光正是我微不足道的良知

柔软的内心，广袤的原野

坚硬的稀粥是一片沃土

植物性在我们的体内渐渐成长

我想，有一天

它会把我们一口吞食

哦，那将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2015年10月20日

过运漕古镇

砖与瓦归于尘土

回到原点

房宇被时光所肢解

惟余苍老的骨骼

矗立在裕溪河的左岸

像漫漫黑夜中的十字架

兀立在这物质繁盛的时代

鲜花已凋谢，鼓声已停歇

河水带走了数不清的草席

——每一副草席都承载着一副的命运

它们曾经是那么迥然不同

但最终又混淆在相同的记忆中

残阳照映在肮脏的河面上

河水不顾廉耻

继续涤洗着整饬的青石

一只黑色而孱弱的野猫

从码头上急速穿过

它那惊恐的瞳孔中

闪烁着旧山水的灰烬

一场溃败，由来已久

如此悠远而慢惰

并通往未来

2015年10月22日

每一天，我静候薄暮时分

每一天，我静候薄暮时分

那个既不属于白昼也不属于黑夜的短暂溪流

我想我的样子

也一定介于动物和植物之间

在冷和热之间徘徊

就如同我一贯的态度：

不站在矿石一侧

也不站在人类一侧

过太湖禅寺

无用禅师的世界

就是两个事实的总和

一个是一人日夜开辟，建成太湖寺

另一是从此以后，他把自己交付给沉默

我试图撰写他的传奇

也许是编一个神秘故事

然而，一旦你读完它

就会说：

嗯，要是早一点看到结局就好了

2015年10月30日

中 年

我知道

我与世界的媾和

玷污了我的日子以及从前的我

我有别于我自己

我从千里之外带回一片树叶

当我看到鸽子，就会流泪

在人与人构成的森林里

我总是采撷那些

色彩绚烂、光怪陆离的蘑菇

仅仅因为它们是有毒的

在菩萨众多的大庙里

我所点燃的每一柱香都那么孤单

忧郁而烦躁地明灭

我把剑挂在虚无的天空中

因为它已疲惫

我徒劳地搓一搓手

迎接日趋衰老的夕阳

它简朴得如一滴清水

凋零，流逝

却拥有寂静

2015年3月2日

危险的中年

——为《喜闻》而作，呈余丛、臧北

我带来一段坍塌的时光

余丛危坐，整理着零落破碎的生活

臧北心无旁骛，专于煮茶

那个晚上

除了吃蟹

我们还喝普洱和铁观音

夜深时

琴自鸣

叶自落

中年的面影从茶水中浮现出来

2015年10月31日

你也许叫中国

你在窗口

我在时光的深处眺望

我们相遇

我们并不知晓

你的手微微出汗

我在写信

你漂浮在广袤的湖面上，

你的笑容很中国

我转过头，隐身到密林处，向山上攀登

你摒弃余辉

暮色是我的家园

你湮灭了，你无处不在

摆脱重力成为我矢志不渝的游戏

如是我闻

你也许叫中国，或者不是

2013年6月22日

与商略访王阳明故居

一株苦苣菜

从时光的窗口探出身来

委身于阔大的空气

斜插在蓝天之上

一开始，偶尔有人发现他

就以为是一株毒草而已

到后来，众人已丧失厌恶的兴致

当它并不存在

他幽居在尘世深处

因为孤寂

他越发纯粹

他只为自己的内心而生长

夜晚来临

他与星辰交谈

兜里装着白云和岁月

悠闲踱步

跟在自家的菜园里一样

在这个被称为余姚的南方小城里

他放弃尘土

仅靠清风和朝露

就在乱世上，傲然孑立

在倾圮的废墟中

他修长的背影

正欲乘风而去

2015年10月20日

雨中过华不注，访赵孟頫不遇

——兼致风华、夫刚、散皮

1、赵孟頫

作为大师

他理解花的生命周期

他理解戎装出行的必要性

他清醒地观察阴晴阳缺

他知道自己与我们一样愚蠢，一样庸俗

他写诗，以抵抗这场灾难

奇迹没有发生

他画下鹊华秋色

谢天谢地，藉人类尚存对于美的可怜认知

他成功地嘲讽了时光的失败

天地有情，宽宥了我们的无知

目送一段段荒唐的岁月

他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

加入到孤寂的山峰中

在那里

他既心潮澎湃，又无动于衷

世界再大

他却从未想过离开

2、黄河与鹊山

黄河对岸，便是鹊山

黄河粗暴地对待艺术

任性地冲进鹊山和华山之间

让赵孟頫先生有些难堪

毛白杨枝繁叶茂

忠实地执行着春天的律令

黄河浑浊，向东流去

多少时光一同被带走

广袤大地的气息在河岸边飘荡

就如同弦歌鼓琴的孔夫子刚刚离去

留下他长长的叹息

我们承认河流是导师

我们不再羞愧于命运的失败

鹊山烟雨弥漫，巍然不动

加上我们，河水，和尘埃

与夜空中的星斗一样

参与世界变动不居的行走

3、华不注山

鹊山湖，只能容身在枯寂的文献中

孤独的湖水已退去，从喧嚣的人世间流走了

它以生命轮回的方式

忧伤地活在黄河里，或者更远的大海

但华不注山，未曾移动

它像傻瓜一样站在原地

天上白云苍狗，山下贩夫走卒

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当我们赶到山前

正赶上一场大雨

那是曾经莲花盛开的湖水

在对我们讲一个沧海桑田的故事

淋湿我们一生的

——正是不期而遇的向往

和这一次性的雨水

2015年4月26日

奇 迹

我空手而来

这不是奇迹

如果我空手在这世间行走

就是不大不小的奇迹

如果我空手而去

那必将是最大的奇迹

松涧观筑（三章）

——兼致卫新、黄梵兄

及三月二十一日在观筑小聚的诸友

1

我代表人类，走进栅栏

此刻，我是明朗的

是的，当我抱起你的时候

春天就走进我的世界

你有一个被黑暗主宰的必然命运

那是我的忧郁时刻

但是，遗憾的是

对于未来，我无权代表

2

茅屋安睡在春光中

需要打开窗户

那些沉淀在大地间的事物

在泥土中腐烂

我踩过枯枝败叶

清脆，沙沙作响

如同惊蛰不期造访

我捡起两个松果，还有一束松针

假如我愿意

就带它们回家

3

松林间

有两条交叉分岔的小路

一条面对远山

一条通向地平线

我的犹豫不在于选择

而是想到他们无尽的一生

总是被日出、日落和月光所照亮

我就沉默不语

走到水塘旁

坐在石头上

聆听青蛙奏鸣

看着夕阳西下

2015年3月29日

富春山居图

——过黄公望隐居地，兼致立波、陈铿兄

从水上到岸上

从城市到山林

仓皇之下，辞别尘世

我抵达了庙山船埠

沿着山径，向坞里一直走

就走到白云的故乡

走累了，就坐在石头上

反正再也走不动了

纷扰世事如山涧溪流

从我孱弱的内心川流而过

栖居在庙山坞

只需在这儿搭个草棚

一天的生活从晒太阳始

以观山景终

云在天，水在溪

偶有白鹭从头顶上飞过

当薄暮降临

就拿陶罐取水

在空旷处，支起薪柴

煮茗

火苗上窜

照映着或深或浅的命运

黑暗似雪，如期而至

一夜无梦

庙山坞，拟大痴道人题画诗

——兼致蒋立波、陈铿、伊坤、王建潮诸兄

我跋山涉水，走啊走

一直走到点雪尚存的山峰

——烟云的出生地

日薄崦嵫之时

我才来到了庙山坞

——那个安置心灵的小小涧壑

我常于山中静坐

取来一瓢山泉煮茶

龙井与晨岚夕照

涤荡着衰老的肠胃

在溪水里

倒影着杳冥的过去时光——

我梦想过兼济天下

为了获取升迁

我努力做一名合格的书吏

可结果呢——

以收监入狱结束声名狼藉的职业生涯

出狱后，我旅居尘嚣

卖卜为生

名为浪迹江湖

实不过左冲右突

在寻找一条野逸的小径

幽居在庙山坞

就是幽居在我的本来面目中

我梦见陶渊明

我在纸上写下了“发呆就好”

在苍茫的江面上

苍鹭投下它流动的倒影

青山辽远，沉默地伫立着

倾听流水的声音

近处，我看到寒林和蚂蚁

远处，我眺望漫长的时光河流

在这瞬息变化的薄暮时分

我发现——我的生命正在向世界敞开

正如它向我敞开一样

天机即命运

不容丝毫犹豫

我就拿去画笔

取出那张暂时寄存在天地间的画

随即，它被我命名为《富春山居图》

它是深藏于内心的石头

它是由来已久的莲花

我所认领的——

既小于零

又大于全世界

2013年12月

金 针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雨夹雪

你在山上刈草除木

拿起背弃已久的瓦砾敲击竹筒

沉闷残破的声响使你想起了导师的教导

轻易地发现自己体内所携带的财宝

你为我缝制的衣衫

加于我身

如今有了破损

想借你的针线缝合，哪知它并不存在

我翻遍口袋，盲目寻找那根必然属于我的金针

直到黑暗降临

我才开始不慌不忙地学习女红的技艺

2009年11月15日

明 夷

——过余姚黄黎洲先生墓，

兼致熊鹰、苏野、商略

他像锥子一样行走在人世间

左冲右撞，颇失书生风度

沉淀下累累伤痕

一次又一次地印证着他的星相术

藉数理，他推演历史的谬误

掩饰着革命者的形容

内心的本质被深深包裹

藉孤愤，他退隐静修

明夷之心鲜血淋漓

高悬在龙虎山葱郁的山谷之上

从尘埃出发

时间把他的深沉打磨得异常光明

以致于某一刻，在他的茔冢之前

我无法睁开双眼

致导师

在这迷失的夜晚，星光黯淡

我不知疲倦地打探你的消息

我的导师，你在哪里

你身负各式各样的面孔

在不同的表演时段，不断地变脸

然而变来变去，永远没有你自己的面孔

你消失在历史的炫技修辞之中

你学习了绘画的技艺

为不同的人物素描了斑斓的脸谱

而你并不知道他们的真实面目

我的导师，你何不去画一棵树呢

我搜肠刮肚，翻遍记忆

却发现作为我的导师，藏匿在我的小学课本里

你只不过喜欢坐在简朴的星光下

发呆，偶尔叹息

2009年6月

甲申年冬，南昌，大雪

——过青云圃，谒八大山人墓

三月十九日

他一个人跑到奉新山中

装聋作哑，远离尘事

牧童牵着老牛

绕开他，从身边经过

酒瘾折磨着这个年轻人

一个月后

他蓬头垢面，上街沽酒

山外的天空依旧

他徜徉在里巷酒肆中

浊酒中，投映着他深深的命运

他睁大双眼，瞪着它

并把它一口饮下

当他回到青云圃的时候

那两颗苦槠树依旧伫立在那里

——枝繁叶茂

床榻已被厚厚的尘土所覆盖

而他的心中

唯余残山剩水

他的笔端

诞生的是孤介的顽石

以及枯索的独鸟

那一年的冬天

南昌府悄然飘落一场大雪

就在下雪的那一夜

他身着道袍

在青云圃的冷寂后庭中

在冰天雪地的黑夜里

像一颗孤竹

缓缓移动，独自徘徊

出现一些足迹

随后又被大雪轻轻抹去

天地间

除了苍茫

其他，什么也没有

与津渡、苏野、臧北夜游如方山

露水悬挂在枝头

只在某一微小的角度

才见到它体内的光明

那里的月亮澄澈，缄默

我们来回踱步

在黛黯的如方山中

——在这前世的故里

有时候，声响

会绕过丛林和山峦

有时候，双脚

又回到原地

我们抬头

就忆起那些曾经属于各自的星星

——一人一星斗

它在深远的夜空中

晦暗地存在

从来如是

我们逡巡，徘徊

却认不出它

2011年8月31日

牛首山

他手捧钵子

徒步行走在山间

收集着露水

有一天，他累了

于是结庐而居

开始研习人们目光的微妙变化

试图解释偶然为什么能导致世界的平衡

法融禅师很懒，总是在打坐

他的内心却已建立一个世界

而世界浑然不知

生活在世界中的我们更是浑然不知

数十个世纪之后

人变成了塑像，学说装订成册

可爱的世界改变了多少

愚痴的人们改变了多少

禅师无法知晓

站在牛首山的我

亦一脸茫然

作为无辜者

我们心心相印

2009年4月30日

光孝寺之路

——兼致老朱，小冯

我从空中降落

就来到光孝寺

静坐在菩提树下

面壁观心，此刻

风不动，幡不动，心不动

我能看到的更多——

我看见白云如水，在戒坛上空流动

我看见如雪的黑发飘落一地

洗钵泉的井水冲洗着达摩大师的碗筷

还有他从海上携带而来的雾霾

瘞发塔清瘦如僧

幽埋着禅师有限的客尘

我能看到的更少——

一片菩提树就倒影了我的一生

叶脉清晰，显现出沟壑与河流

它渴望一无所有

正如它自性空寂

晨光熹微

我便起身

拾起这片树叶

忘却那棵树

就像轻轻提起自己冒昧的一生

——无足轻重，却不可避免

2014年10月20日

不知迷路为花开

——谒李义山墓园

帝国的夕阳

远离炎热与骄躁

必然地获取了清凉自在

照映在回乡的阡陌之上

那些走向成熟的麦穗低头不语

那些打碗花摒弃自艾，悄然绽放

暮春的知了肆意鸣奏

根本不理会时代的忧伤

爱如流水，恨似浮云

它们不及饱含死亡的尘土

沉重，而又深远

在幽深的时光中

我们迷路

却又看不见花开

从空碧的山中归来

暮色已浸染白发

衣服携带着雨水与虚籁

天地之间，一叶扁舟飘摇隐现

梦醒时分

我们抵达了家族墓地

抵达了生命与泥土最密切关系的核心之中

请告诉人们

人类的一个微弱缩影——紫薇郎

在此沉睡

请不要把他从梦中唤醒

2014年4月27日晚，郑州驶向南京k154次列车上

夜的两幅面孔

——纪念20014年7月3日

在明孝陵的萤火虫之夜

这里的夜晚有两幅面孔：

一个留给他的永久居民

意味着坚固，圆润

像鹅卵石一样——经历时光的激流

倨傲存在于天地之间

一个展示在游客们眼前

多姿，且多情

它的馈赠来得慷慨，接近无限

似乎为了偿还前世的欠债

萤火虫，明灭

他贪婪，试图进入两种面孔

结果呢，还是加入到了我们的阵营

因为短暂的生命迫使他所购买的

也是一次性门票

——在这一点上，我们并无不同

当我感受到后者时

成为前者的愿望就越发强烈

2014年7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