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手工电影人
2016-05-30
1988年11月25日,《悲情城市》在台北金瓜石开拍,那是一处老式的理发厅。拍摄的镜头是梁朝伟扮演的老四在修理底片。八角形的屋子,前面还在理发、洗头,后厅改装成了照相馆。这就是侯孝贤在资金困扰的情况下开拍电影的一个标准状况。
廖桑是侯孝贤的老相识。“那时候就觉得这个人拍电影不八股。哪怕是他早期当副导演的时候,也有自己的东西了,而且是上来就有,不是后天的。他那些城市喜剧也很清新,不落俗套,里面还很关心社会问题,比如城乡差别。他像是泥土中长出来的导演,和新浪潮那批导演,杨德昌、万仁他们很不一样。”
侯孝贤特别重视的是前期,他觉得剧本压力最大,想清楚就好了,他在写剧本的时候会设想出很多画面,找到朱天文、吴念真这些作家一起编剧,对他有特别大的好处,因为他自己是真实的自然主义,而作家们帮助他把这些真实画面约束到某个框架里。但是侯孝贤又不受这些框架的约束。
“拍《悲情城市》的时候,本来有300多条,可是他就是不愿意拍,觉得繁琐,整个故事太清晰了,他不喜欢,他不要那种结构,一边拍一边抱怨,最后只拍了200条,缺好多没有拍完。我没法剪辑,好多人都说看不懂。后来我一看,每段都很有意境,充满了唐诗的感觉,简直像杜甫的诗歌,那我也就照着七律的节奏去剪辑吧,用了很多倒装,把缺乏的地方都剪辑出来了,中国诗不是靠意境吗?他正好也把诗化的意境拍出来了。抽掉了那么多,可是看起来不觉得缺乏什么,后来我觉得他还是聪明,去掉那些东西是对的。”
在廖桑看来,侯孝贤早就形成了自己的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包括受佛、道的影响,所以他的电影往往是与市面上流行的观念冲突的。“很多电影讲究情节、结构,他喜欢不规则,讨厌直接的线性叙事,直追19世纪的无情节影片,突出自己的个性、气氛和意念。像拍《海上花》的时候,本来有很多妓院的冲突故事、各种骗局,包括疯狂的厮打,李嘉欣演的黄翠凤心思颇多,有各种装疯卖傻欺骗男人的情节,可是拍好了后全部被侯导要求剪辑掉了,他喜欢平淡的故事里隐藏的人性。”
同样是合作《海上花》,艺术指导黄文英也学会了很多。“那部电影最早是阿城帮忙,收来了很多古董家具,我们后来在扬州、上海,包括苏州买了几个集装箱的古董家具,包括给他们抽的大烟工具都是古董,好在那时候还比较便宜,质量非常好。侯孝贤基本是手工作坊模式,不着急,也不催促。一开始让我研究剧本,研究透了剧本的氛围,再让我和演员交流,最少也有半年时间筹备,这种筹备,让我觉得自己很幸福,和他们一起工作,像亲人。俗话说,见类则明。我只有和他工作,才觉得自己心性舒展,不急迫。他讲道理,不会骂我们,但是越这样,自己越会尽力。”
为了拍摄《刺客聂隐娘》,她走了世界各地的美术馆,看了无数资料。真正动手的时候,知道要帮导演省钱。“很多布幔,在市场上购买不到,我就自己去世界各地买布,回来自己动手做。”
与侯导干活,一定是争取面面俱到的。“我除了作那些准备,还和主角聊天。比如舒淇,看她手磨破了,我就给她增加手套和护腰,让她行动起来更自如。手套和护腰都是按照唐代壁画里的样子做出来的,这样一来就很自然,她演起来,就像那些本来是应该有的一样。”
这种拍摄方法拍摄出来的东西,都是实在的,有质感的。
虽然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拍电影,不过与侯孝贤私交甚好的大陆学者戴锦华觉得,侯孝贤绝对不是对投资人不负责任的导演。她拿《刺客聂隐娘》举例,其中一部分经费来自小投资人,所以侯孝贤会去替他们考虑,这些钱怎么回收,怎么样通过海外版权回收。“他是面面俱到地照顾人,不会虚情假意。他就是天生要罩着大家,真性情,让所有跟随他的人放心——像侠客,像古人。”
质感需要时间和精力的倾注。侯孝贤这样拍电影,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想要的是自然地描绘人性。这是理性权衡后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