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保姆的拍照人生
2016-05-30罗屿
罗屿
2007年前,美国地产经纪人约翰·马洛夫不会想到,自己会在某天忽然迈入艺术收藏圈。当年,马洛夫打算编纂一本关于芝加哥的地方志,出版方要求他为这本书提供 200余张取材于本街区生活的老照片。马洛夫花费差不多一年时间搜集这些旧照,他想到去一些本地拍卖行试试运气,于是花了近400美元拍下了一箱老照片和旧底片。据说是一间民用仓库因收不到租金,将库中旧家具及杂物拿出抵卖。
马洛夫没有找到想要的资料,却意外发现所买到的这批旧物,主人叫做薇薇安·梅耶。薇薇安的这些摄影作品拍摄手法娴熟,内容涵盖人文肖像、街头抓拍、社会热点、儿童生活、抽象光影。此后,马洛夫通过各种渠道买下了这个不知名摄影师的10万多张底片、2000多卷没有冲洗的胶卷、3000张照片以及许多8毫米影片。时间跨度大约是20世纪50—90年代。
在马洛夫之后,一个名叫杰夫·戈尔茨坦的木匠也加入了收藏薇薇安·梅耶作品的行列。他陆续收集了1.2万张底片、700张照片、20部影片和许多反转底片。时间跨度大约是20世纪50—70年代。
薇薇安·梅耶和她的摄影就这样慢慢浮出水面,她的人生轨迹也被还原——薇薇安出生于1926年,父亲来自奥地利,母亲来自法国,而她生在纽约。6岁时薇薇安返回法国度过童年,1951年25岁的她独自回到纽约,没有人知道薇薇安在纽约的最初5年做过什么,但5年后她终身都以保姆为职。只是,薇薇安在哪里学的摄影?为什么拍了一辈子照片却不冲洗?又是什么支持她不停拍摄?这些问题依旧成谜。
旅美华人童加涵是中国摄影界最早关注薇薇安·梅耶现象的人,自2011年起他陆续发表关于她的故事。近日,由其所编著的《发现薇薇安·梅耶》一书出版,书中详细记录了传奇摄影师薇薇安·梅耶被发现始末、幕后故事,以及薇薇安其人其作。另外书中还提到,薇薇安身后成名,也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继承权以及版权之争,其作品所有整理工作目前已陷入停滞。
薇薇安的照片仍旧前途未卜,她的故事仍在继续。
她的才華是个秘密
薇薇安不为人知的经历是如何被发现的?在《发现薇薇安·梅耶》一书中,童加涵详述了其间的曲折。
2009年4月的一天,马洛夫在从拍卖行买到的那批旧照中找到一个装胶卷的信封,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Vivian Maier(薇薇安·梅耶)。他在网上查找,惊奇地发现Vivian Maier的名字出现在《芝加哥论坛报》的讣告栏里,前几天刚刚过世。发讣告的是约翰、莱恩和马修,但他们留下的地址和电话都不准确,马洛夫试图通过《芝加哥论坛报》与他们联系也失败了。
5月,马洛夫在网络上建立了一个薇薇安·梅耶博客,逐步上传她的作品。此后,他在Flickr发了一个专题“我该如何处理这批照片”,反应很热烈,这使他受到鼓舞,开始抛下原有工作,专注于薇薇安作品的推广。
马洛夫随后在另外一个盒子底部发现一个高地公园地区的地址,上面的名字是阿夫龙·根斯堡。仔细调查后,他发现阿夫龙·根斯堡的确住在这个地址,而他三个儿子的名字分别是约翰、莱恩、马修,正是在《芝加哥论坛报》发讣告的那三位。
就这样,从根斯堡家,马洛夫寻找到了薇薇安的人生线索。
1956年,根斯堡在报纸上刊登找保姆的广告,薇薇安应征到他们家照顾根斯堡的三个儿子,一做十六年,一直到1972年孩子们长大成人薇薇安才离开。没有资料显示,薇薇安何时爱上摄影,但可以明确的是,来到根斯堡家时她已是一个相对成熟的摄影者,她将主人专门留给她的厕所改成了暗房,不准其他人进入。据阿夫龙·根斯堡回忆,他从来没听说薇薇安约朋友见面,也没有男朋友,更不用说丈夫。在薇薇安不用工作的日子里,她或者去看电影,或者将自己锁在暗房,但是她最常做的就是到处去拍照片。脖子上吊着禄莱福莱相机成了薇薇安的经典形象。
她拍躺在长椅上休憩的男人,拍手拉手的女孩,拍死去的鸟……街头的一切无不纳入她的镜头。另外,她也自拍,用一张坚毅果敢的脸直视镜头。
在根斯堡一家印象中,薇薇安不太愿意提起自己的过去,更不会说为什么要来芝加哥做保姆。但薇薇安很直爽,从不隐瞒自己的见解和观点,尤其喜欢对政治和电影发表评论。在根斯堡太太南希的记忆中,薇薇安很有品位和教养,她对做保姆兴趣不大,只是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
在根斯堡家工作的日子是薇薇安最安稳的时光,根斯堡夫妇尊重她,孩子们喜欢她。1959年到1960年中有6个月,她甚至一个人去周游了世界。她当时继承了一小笔遗产:法国阿尔萨斯一个小农场的一部分,薇薇安兑现了属于她的那些钱,并用这笔钱去了洛杉矶、马尼拉、曼谷、北京、埃及、意大利、法国。
薇薇安会给根斯堡夫妇看她给三个孩子拍的照片,但从不会送他们。“如果你喜欢,就得花钱买。” 但南希并不认为,薇薇安想靠照片谋利,“就像画家不舍得出卖自己的画一样,薇薇安非常喜欢自己拍的每一张照片。”
1972年离开根斯堡家后,薇薇安仍旧在芝加哥北岸地区做保姆。
最初,她在著名电视主持人、制片人菲尔·丹纳休家照顾过他的4个孩子。后来,薇薇安到扎尔曼·尤西斯金家做保姆。扎尔曼是芝加哥大学的数学教授,太太凯伦是教科书编辑。他们记得面试薇薇安时,后者就清楚地表明:“我必须要告诉你们我会带着我的一生来,而我的一生就在一个个盒子里。”得到应允后,薇薇安带来了200多个盛着照片及底片的大盒子。
从1989年到1993年,薇薇安在费德里科·贝里德家照顾他身有残疾的女儿。贝里德对薇薇安的印象和以前的几家差不多:薇薇安对他女儿很好;她在地下室堆了几百个盒子;她喜欢评论电影,对政治话题的讨论也很有兴趣。
20世纪90年代中期,薇薇安还在橡树公园一家照顾一位老年妇女,直到那位老太太1996年搬到老人院。薇薇安主动提出替老太太的女儿做保姆,可惜没有成功。已经70岁的薇薇安很难找到工作了,随后搬到了西塞罗的廉租公寓。
她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根斯堡家人常为年老的薇薇安担心。因为她和从前一样什么都不怕,常很晚还在芝加哥治安不太好的地区到处走,和高架桥下的无业游民说话,教他们怎么去庇护所。
2008年11月,薇薇安在家附近结冰的路上滑倒失去知觉,被送到医院。醒来后薇薇安坚持出院,不配合治疗。但她太虚弱已无法回家,2009年1月被送到一家老年疗养院。
马洛夫在那个装着胶卷的信封上发现Vivian Maier的名字不久,4月21日,这位孤独的老妇在疗养院过世。根斯堡家的孩子们将她的骨灰撒在他们小时候与她一起采野草莓、共同度过许多快乐时光的树林。
但薇薇安的故事并没有因为她的离世而结束,反而更像开始。
作为薇薇安作品的第一、第二大收藏者,近些年,马洛夫和戈尔茨坦各自成立工作室,出版画册、举办展览,从事薇薇安作品的保存、研究和推广工作。随着薇薇安的故事逐渐为人所知,有人怀疑她作品的发现是一场商业炒作。但更多媒体和评论家仍然肯定这些照片的价值。《纽约时报》镜头专栏评论:“薇薇安·梅耶的街景作品抓住了这个城市富有生气的值得回味的地方特点和不可思议的瞬间。薇薇安镜头中的人物既保持了他们的尊严,也表现出他们的无助、高贵、失败、骄傲、脆弱、亲切,有时还很有趣。”
街拍摄影大师乔尔·迈耶罗维茨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薇薇安作品时的震动,“它们朴实、刚毅、坚韧。”他说,“在那些破旧不堪、治安不好的地方转悠拍片,作为女性的薇薇安实在是勇敢得不可思议,同时她也很容易受到伤害。那个时代没有人认为女人应该是这样的。”但薇薇安也有温柔的一面,迈耶罗维茨在一张“从敞篷跑车的后座上伸出一朵雏菊”的作品里看到了薇薇安的诗意。有时薇薇安也很幽默,一张照片中有一个男人站在广告牌边,广告牌上歪站着的女人看上去像在吻他一样。“她对所有人这种清新而无邪的接受,让人很难不喜欢她的作品。”
然而,围绕薇薇安作品的最大争议,还是版权之争。
2014年6月,前商业摄影师、现在的律师大卫·迪尔在芝加哥法院立案,寻求确认一名以前未知的、薇薇安·梅耶可能的繼承人。迪尔表示,他在法学院期间迷上了薇薇安的摄影作品和她的生平故事,并开始自发承担起寻找薇薇安继承人的责任。
薇薇安一生未婚,没有子女,几乎与任何亲人不联系。此前马洛夫曾聘请族谱学家寻找薇薇安在法国的继承人,最后找到表姐的儿子西尔温·若索,马洛夫支付给他一笔数额不详的款项(后有未经确认的报道说是5000美元),买断了薇薇安作品的版权。
迪尔同样雇用了族谱学家,在法国东南部的阿尔卑斯山小镇盖普,他们找到退休公务员弗朗西斯·巴耶,认为他是薇薇安的另一位表亲。弗朗西斯并不知道自己和薇薇安有亲戚关系,但是同意迪尔用美国法律来认定其为薇薇安法定继承人。芝加哥法院已立案调查弗朗西斯是否为薇薇安表亲,可能需要数年时间才能定案,薇薇安的作品则会受此影响,从画廊和博物馆展览中撤下,直到定案为止。受薇薇安版权之争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作品的两大收藏人——马洛夫和戈尔茨坦。因为根据美国联邦版权法,拥有摄影作品的底片或照片,和拥有这幅摄影作品的版权本身截然不同。只有版权拥有者才可以决定摄影作品是否可以被复制或销售。
商业操作与法律纠葛
其实长久以来,马洛夫和戈尔茨坦二人常常面对“借展览牟利”的质疑。这种质疑不无道理。摄影师、策展人王瑞在《薇薇安·梅耶现象之于美国摄影社会》一文中就写道,几位占有薇薇安·梅耶影像资源的人,都把这些影像当作赢利资源, 把商场当战场。比如马洛夫最初通过网站兜售自己手上的薇薇安底片,共有数个国家的几十个人购买,致使这些底片现在已经散落于世界各地。“由于网上出售的薇薇安·梅耶的照片和底片,引起了一些影像专家的注意,专家的建议点醒了此前仅仅把薇薇安影像当作寻常物品兜售的约翰·马洛夫。他及时终止了网上兜售,开始考虑使用艺术品炒作的手段来争取更大的盈利。 此时又有善于经营的杰夫·戈尔茨坦进场投资,于是他俩把散落别处的薇薇安·梅耶影像聚拢,并且各自以不同的经营方式把薇薇安·梅耶影像提升到了艺术品交易层次。”
当迪尔将薇薇安的版权问题诉诸法庭后,马洛夫几度向媒体表示,“这是一种悲哀”。因为这个案件很可能造成薇薇安作品从大众视线中消失。他强调自己对薇薇安作品感情深厚,一直用最高质量来展现她的作品。
的确,马洛夫近年来将大量资金投入到薇薇安作品的保存、扫描和推广中, 2014年,他才刚刚开始从自己的收藏上略有盈利。而迪尔律师则认为,让马洛夫和其他收藏人而不是薇薇安的继承人从薇薇安影像作品中谋利,是极不公平的,“这些人都没有合法版权”。至于他所找到的继承人巴耶希望从这个官司得到什么,迪尔说,对方“只不过希望得到法律上他可以得到的补偿”。
在这场纷争没有任何结果时,出乎很多人预料,作为第二大收藏者的戈尔茨坦在2014年12月17日将他自己收藏的约17500张薇薇安的底片全部卖给多伦多斯蒂芬·巴尔杰画廊。
有人认为,这是戈尔茨坦不堪重负后的决定。因为在此之前的5年,戈尔茨坦几乎放下生活中的所有,全心投入薇薇安摄影的推广销售,他聘请芝加哥暗房大师罗恩,用20世纪60年代的传统暗房工艺精心放大印制薇薇安作品,制作成本相当之高。前3年销售数量有限,团队始终负债经营。后两年销售趋于稳定,才开始略有盈余,其中还没有算上戈尔茨坦自己的工资支出。在版权判定不明确时,戈尔茨坦既不愿意冒着侵犯版权的风险继续推广销售薇薇安作品,也无力承担可能旷日持久的版权官司,不得已只能忍痛割爱。但也有人认为,戈尔茨坦此举是稳赚一把后从浊流中勇退,独善其身。
各方说法盘根错节让薇薇安版权之争如扑朔迷离的罗生门。在童加涵看来,可以肯定的是,薇薇安可能的继承人和版权之争还会有新的发展,诉讼在未来几年会陆续出现。“讽刺的是,将来很可能拥有薇薇安摄影无形资产(版权)的人,却不拥有薇薇安的有形资产(底片的物权),也没有动力推广销售薇薇安的摄影作品;而拥有薇薇安底片的人却无权(版权) 推广销售薇薇安的摄影作品。 ”薇薇安的照片前途未卜,很多人或许和童加涵有同样的担心——封存在民用仓库几十年,刚刚被发掘出来不久的这些照片底片,也许难逃再度被封存到储藏柜中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