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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日他方

2016-05-30科里·多克托罗

文学少年(绘本版) 2016年11期
关键词:吉尔伯特艾美尼尔斯

科里·多克托罗

如果有答案的话,他会在那儿找到的。

吉尔伯特痛恨时间。时间简直就是一个暴君!父亲出海时,那一小时一小时慢慢腾腾地蠕动,而他跟林伯格家的孩子在花园里玩精彩的游戏时,那一分一秒则似箭般飞逝。夏日好像要花很久很久的时间才会姗姗来到悬崖脚下的海滩,而冬日却一转眼便偷偷来到眼前,父亲则再次离家出海。

“时间你是不能够恨的。”艾美说道。她是林伯格家三个孩子中最年长的一个,也是那家唯一的女孩,惯于和比她小的孩子们交谈,让他们放弃愚蠢的想法。“时间就是时间,没什么可恨的。”

正在树屋里踱步的吉尔伯特停住了脚步,用手指了指她说:“这你就错了!”他拍了拍他从父亲书柜里取来的一本书—那书来自伦敦,沉甸甸的,装帧精美,由于漂洋过海抵达美国,途中浸了潮气而鼓胀胀的。此书他没有读过。

但前天他闷在家中,从书房的窗户观望夏日的时光嗖嗖地从身边消逝时,他的家庭教师—坏脾气的尤里亚特先生,倒是给他讲解了这本书。“时间不仅仅是时间,它也是空间,而且也是一个维度。”吉尔伯特又拍了拍书表示强调,随后将书打开,翻到相关的一页,那儿夹了一叶宽宽的锯齿草当书签。

“看到这个了吗?这是一个点,是一个维度。它不具有长度或深度,仅仅是一个点罢了。当你再添加上一个维度,就会得到线条。”他说着,用一个被牙齿咬过的、脏兮兮的指甲指了指另一幅图表,“你可以后退,可以前行,可以在一个平面上四处移动,就好像整个世界是一页书一样。但上升和下降就不行了,除非你另外再增加一个维度。”他指了指立方体的图表,由于用力过猛,把书都戳了个坑,“这就有了三个维度—上下、左右和里外。”

艾美是个能言善辩的小姑娘,此时骨碌骨碌转动着她的眼珠子—这些知识她的家庭教师早已给她讲解过了。吉尔伯特咧嘴一笑。在年龄上,艾美总比他大一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永远比她笨。

“在整个世界历史中,爱因斯坦先生是最聪明的人。他已经证明了—绝对证明了—时间仅仅是一个维度罢了,就像空间一样。时间出现的时候,你可上可下,可左可右,可里可外,可前可后。”

艾美张开嘴,又闭上了。她的双胞胎弟弟欧文和尼尔斯见了姐姐张口结舌的样子,不由得掩口窃笑。艾美气得看了他们一眼,接着又将目光移向了吉尔伯特。“太愚蠢了。”她说道。

“你说爱因斯坦愚蠢?”

“当然不是。不过,你对他的观点一定没有理解透。空间就是空间,时间就是时间。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

吉尔伯特假装没听见,侃侃说道:“可是,有一个道理是无人知晓的:为什么我们可以选任何方向穿越空间……”

“你是不能朝上走的!”艾美急忙说道。

“你这不是朝上走来到了我家的树屋里?”吉尔伯特说到“我家”一词时,微微加重了一下语气,“而且你也可以朝下走,回到地面上去。”

论打架,艾美是他们当中最棒的。只见她攥紧拳头叉着腰,做出“别惹我”的样子,而吉尔伯特却装作没看见。

“为什么我们可以选几乎任何方向穿越空间,而时间只能走一个方向,以一种速度前行?为什么我们的进程不能加快、减慢,或者后退?”

“还有侧行吧?”尼尔斯说。他不常说话,可一旦开口,通常都一语惊人。

“在时间方面,什么是‘侧行呀?”欧文问道。

尼尔斯耸了耸肩说:“侧行就是侧行呗。”

“这种事太没劲了。”艾美宣称。不过,吉尔伯特可以看出她在逐渐开窍—开始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如此地生气。

吉尔伯特家门外,夏日疾驰而过,犹如一只三桅帆船,所有的帆都张得满满的,被大风吹得风驰电掣般地跑。书房里的钟点却慢得像蜗牛爬。

中间有一些小插曲—吉尔伯特和父亲一道吃早点和共进正餐。父亲夏日不出门,他那慈爱的眼睛旁布满皱纹和眼袋,形成了一张网—一张日渐扩大的网。年年冬季出海归来,他都要消瘦一些,身体都要弱一些。

“你今天都学了些什么,我的孩子?”吉尔伯特的父亲一边埋头吃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各种扁豆,一边问道。这些菜是女管家居里太太烹制的。居里太太年纪非常大,实际上还给父亲当过保姆,为他换过尿布呢。一想到这一点,吉尔伯特总会咯咯笑出声来。父亲是一位严格的素食主义者,并发誓要以他的饮食习惯改善生活质量。但这似乎并没有阻止他越变越老,老相渐渐加重。

吉尔伯特不太喜欢吃扁豆,闻声索性不再吃了,眼睛盯着菜碟说:“在看地理书。我们正在学低地地理。”他边说边望着窗外的落日,但见那太阳向地球的另一侧飞驰,要把他们拖回到冬日里去,“比利时!比利时!比利时!比利时!”

父亲哈哈笑了,用手啪地拍了拍大腿:“比利时!可怜的小伙子。我有一两次被困在了那地方。那是一个银行家和奶酪制造商的国度。想起比利时,就像是有人在用东西敲击你的脑袋一样,敲击一停止,感觉舒服极了。除此之外,你还学什么了?”

“我想多学学物理,可老师说我的数学不好,不适合学物理。”

父亲明智而审慎地点了点头:“这他懂行。为什么偏爱物理呢?”

“这跟‘时间有关。”吉尔伯特简单地说。

整个夏天,吉尔伯特跟着家庭教师学习,父亲则坐在办公桌旁整理账目,或者驱车进城打电话联系业务,按自己的意愿确定地点和时间,竭力让他的轮船航运顺利,货物平平安安。除此之外,父子俩一有空,就在一起谈论“时间”。

“为什么对时间感兴趣,吉尔①?你才十一岁,儿子!你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等你老了,再为时间发愁吧。”

吉尔伯特假装没听见他的话,而是说道:“我在以多种方式考虑:时间就像是空间。如果我是在海上,站在一艘船的甲板上,便可以看见前面有一些展现的方式,而回头看,身后也可以看到一些微妙的方式。但地平线会从两个方向抹掉这一景观。时间与此相似。我可以用某些方式回首往事,回忆越是久远的往事,印象越模糊,直至什么也看不到。我也可以朝前看—咱们马上就要吃苹果馅饼,要睡觉,一觉醒来是明天。但再往远看就不行了。”

父亲扬起浓密的眉毛,十分开心地笑了笑:“哦。但是,由时间分隔开的事情相互作用,而由空间隔离开的事件却不能以同样的方式相互作用。一颗星星在宇宙的另一侧死去,由于距离太远,它的光来不及抵达咱们这儿就消失了,不会对咱们产生任何影响。可是,几百年前发生的事情却可以影响—这就跟种树一样,先播种,种子长成橡树,而橡木就做成了这张桌子……”说着,他把碟子在桌子上顿了顿,震得咖啡杯东摇西晃,像个颠簸的木头块。接着,他又一次扬起了浓密的眉毛。

“哦?”吉尔伯特说,这一点他倒没想到过,“如果时间向四面八方移动,速度各异,是否就可以产生一种空间—星系遥远的另一端发生的事件就影响了咱们?”

随后,他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当然喽。因为在时间的概念上,事件可能向后旅行……哦,或者……”他思索了一下,想起了尼尔斯的话。“或者说侧行。”他咽了口唾液说。

“在时间方面,侧行是怎么一回事呀?”

吉尔伯特耸了耸肩说:“侧行就是侧行呗。”

父亲哈哈大笑,笑得眼泪流出来,顺着脸颊朝下滚。吉尔伯特不愿说出这是尼尔斯提出的术语……此时引得父亲开怀大笑,真让人高兴,就像是把圣诞节、生日以及海滩游玩日三个喜庆的日子都集中在了一个时刻。

过后,父亲带他去海边,沿着悬崖上山羊走的陡峭小径攀爬,脚步稳健得就跟山羊似的。他们看着落日沉入万顷海波,然后在潮水坑里水,用手在温暖、腥咸的水里搅动,让带有荧光的斑点大小的生物体亮起来,像烟花的光焰一样。他们坐下来看星星,看月亮,或仰面躺在沙地上—吉尔伯特把头枕在父亲的胳肢窝里,闭起眼睛听父亲讲大海的故事,讲他在漫长、孤寂的寒冬所去的地方,耳旁海水咝咝地响,像是生他时因难产而亡的母亲在窃窃低语。

父子俩借着月光择路返回到悬崖上。那白白的、蓝蓝的月亮带有几分灰色的光晕,亮晃晃的,把周围照得似白昼一般。回到家,父亲抱他上床,仿佛他是个三岁的小孩子似的,为他掖掖被子,用自己那胡子拉碴的嘴唇吻吻他的额头。

他躺在那儿—那一刻朦朦胧胧,像是太妃糖黏黏糊糊的,是即将进入梦乡的一刻。此时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想法:如果空间和时间一样,是单向运动,只有两个维度,那该怎样?

一年过去了。根据吉尔伯特的记忆,夏日的第一个信使一直都是邮差奥辛格先生。奥辛格先生骑自行车沿环海路来到他家,送来父亲的电报。电报会说父亲将抵达港口,要家里准备迎接他。居里夫人通常会签名,然后敲敲书房的门,把电报递到急切的吉尔伯特的手中。

而今年,窗外风雨交加,尤里亚特先生不厌其烦地在讲解火成岩的构成情况,却没见居里太太来送信,把吉尔伯特从地理课中拯救出来。尤里亚特先生讲完火成岩,接下来讲代数,然后又讲莎士比亚,也没见她来书房。最后,课上完了,吉尔伯特走出书房—书房里只剩下了尤里亚特先生一人在那儿捅炉火,加木柴,以抵御外边反常的狂风。

吉尔伯特轻飘飘走下楼,仿佛置身于梦境—一种不祥的感觉要他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要出来,能待多久就待多久,可是他却身不由己地前来找女管家。

女管家在搅晚上烘蛋糕用的面糊,缓慢、熟练地摇着搅拌机的把柄,消瘦的肩膀一动一动的,从后背看显得很正常。可是,听到房门在吉尔伯特身后吱扭一声关上时,她停止了搅拌,肩膀却仍在一动一动,在颤抖,在起伏。

她转过脸来,惊得吉尔伯特叫出了声,朝门口倒退了一步。她像是陷入到了时间的激流中,加速了老化,把她从一个老妪变成了一具活僵尸。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似乎都加深了,丝线似的头发软塌塌披散在额头上,两眼发红,泪水哗哗地泉涌而出。

她趋前一步,吉尔伯特想转身跑开,却呆呆地没有动,双脚像生了根一样。她走过来,用瘦弱的胳膊搂住他,将他抱紧,呜呜地哭起来,声音干燥、刺耳。“他不会回家来了。”她附在他耳旁低声说道,脸颊上的发渣刺得他发痒,“他不会回家来了,吉尔伯特。天哪,天哪,天哪。”他抱住她,拍拍她,觉得身边的时间流动得慢得出奇—慢得都让他可以回忆起他和父亲一道度过的每一个甜蜜时刻,回忆起父亲对他讲述过的每一场暴风雨。

这样过去了很长时间。

后来,尤里亚特先生下楼喝茶,在厨房里看到了他们。他抱起痴呆呆的吉尔伯特,送他进卧室,帮他脱掉鞋,陪着他坐了几个小时,直至他最后睡着。

天亮时,暴风雨已经结束。吉尔伯特走到窗前,看看那单调的蓝天和那丑陋的黄黄的太阳,意识到父亲已永远离开了他,去了时间的尽头。

夏日的头一周,艾美和她的弟弟跟他玩,总是有些不自在,就好像他是件易碎的瓷器或者染上了瘟疫一样。但第二周,他们就恢复了常态,又是出溜出溜地爬树又是攀登悬崖,或者骑自行车在野外疯跑,越跑越远。

最值得一提的是,他们还跑到调车场去玩,沿着旧铁轨撒欢儿。那条铁轨从废弃的货运码头出来,在海滩上延伸开去,一直延伸到离他们的家数英里之外的地方。

没有了吉尔伯特父亲的指点,家庭教师和居里太太这一夏天无所适从,都不知道怎么对待吉尔伯特才好了。吉尔伯特充分地利用了这一点,动辄就带着林伯格家的几个孩子出去郊游,一次比一次跑得远。他们的背包里装满了食物、水以及有用的工具—螺丝刀、撬棍和一罐罐的润滑油。

调车场也许是有主人的,但不管主人是谁,反正都躲得远远的,吉尔伯特自打生下来就没有见他们关注过这儿。几十年前,货船驶进码头,货运列车就沿着这条锈迹斑斑的铁轨把货物送往内陆。撬棍轻轻一撬,工具棚那生锈的挂锁便掉下来,成了碎片;大门的铰链老掉了牙,开门时咯吱咯吱尖叫个不停。

棚内光线昏暗,蜘蛛网成片,散发着霉味,却有着千百件宝贝—旧时刻表、电报机(一台笨呆呆的电报机,电报稿摞起来有家里的地毯那么厚)、古香古色的威士忌酒瓶、皮革面的杂志(那杂志一碰就成了粉末),另外还有……

一辆手摇车!

“这车肯定动不了了。”艾美说,“这玩意儿比恐龙都要老,彻底锈透了!”

吉尔伯特装没听见她的话。他希望能把车移动,稍微靠近那些脏兮兮的窗户。在棚内黑黢黢的阴影里,几乎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他用劲推那摇柄,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摇柄呻吟一声,尖叫一声,接着又呻吟一声。

它移动了一英寸。那可是神奇的一英寸!

吉尔伯特取过油罐,把每罐重四十克的润滑油毫不吝惜地滴在每一个自己所能看到的轴承上。尼尔斯和欧文为他举着灯,艾美也靠近了些。他又推了推摇柄。摇柄又呻吟了一声,尖叫了一声,尖叫的声音比刚才大多了。摇柄被他压了下去,手摇车隆隆向前移动,差点儿轧碎艾美的脚(要不是她动作快,朝后一跳,她就成跛子了)。她似乎并没有把这往心里去。她和她的弟弟,以及吉尔伯特,全都痴呆呆望着那手摇车,好像在说:“你以前都躲到哪里去了?”

他们给手摇车起名叫卡拉马祖。大家又是给车上润滑油又是使劲摇,总算把它移到了门口。他们的手指上划出了一道道血口,腿上伤痕累累,但这一切都很值得,因为前景灿烂—这车可以无休无止地摇动。

调车场的铁轨通往两个方向:一是通往内陆,通往国内—国家迅猛发展,迫切需要获得材料及活力;二是通往大海,架在石头地基上横穿港口,一直延伸至断路栈道—体积过于庞大的船无法进浅水港,只好在那儿卸货。几个孩子使用木头垫块、曲柄和杠杆,全然不顾自身的安全,总算把卡拉马祖折腾到了铁轨上。这时,他们站在那可畏的摇柄两侧,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大家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是向内陆摇还是向海边摇?

“明天再说吧。”吉尔伯特建议道。此时已是八月末,眼看就又要上课了,每过一天都像是朝着假日的末端跨进了一步。“明天再说吧。咱们明天决定吧。请把要用的东西带来。”

当天夜里,他们不约而同地把各自心爱的东西装进了包里。吉尔伯特准备了一套水手服(父亲每年都给他买一套新的)和他那本关于时间和空间的书,往包里装进了一条居里太太珍存的野餐用的毯子,另外还从地窖里取来了硬面包、罐装柠檬水和苹果。居里太太耳朵特别聋,在他打点行装的过程中始终未醒。随后,吉尔伯特去父亲的书房,拿上那个原本属于祖父的望远镜—祖父也是在海上失踪的。他打开一个橡木小匣子,里面装有祖父的六分仪,但由于他一直不会用这东西,就又把它放下了。他拿起父亲的那个硕大的银质怀表,朝脚上的雨鞋套去,发现还挺合适的—上次套,都能把他的两只脚套进去。

时间飞逝,他没注意到,而他的脚却是知道的。

他将包囊拖到车道尾端的灌木篱墙跟前,然后上床,很快就睡着了。没过多久,阳光就照在了他的脸上。他醒来,穿上水手服,下了楼,大声对居里太太问了声好。居里太太见他穿着水手服,冲他神秘地一笑。她端来了奶油樱桃烤饼(樱桃是从家庭教师棚屋后的树上摘来的)、一杯牛奶和一大堆煎土豆。

他吃啊吃,一直吃到肚子里再也装不下东西为止。随后,他和居里太太告别,走到灌木篱墙跟前取出藏在那儿的包囊,将包囊塞进自行车篮里,晃晃悠悠到林伯格家门口和朋友们聚齐。他的朋友们一个个都带着包囊,骑着自行车。

骑车到调车场的半小时短得厉害,吉尔伯特还没来得及考虑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就过去了。时间跑得太快,让思绪都跟不上了。这就像是高速行驶的列车,只能看得见一闪而过的模糊不清的车厢、飞转的车轮和列车喷出的蒸汽。

大家七手八脚把带来的包囊卸到卡拉马祖的平台上时,它的身上挂着滴滴露水。吉尔伯特将他的包放在离大海最远的一端,而艾美则把她的包放在距离陆地最远的一端。他们分站在泵式摇柄的两边,很明显,艾美想把车摇向陆地,而吉尔伯特想把车摇向大海。这是很自然的。

艾美瞧瞧吉尔伯特,吉尔伯特瞧瞧艾美。吉尔伯特取出祖父的望远镜,拿掉镜头上的皮盖,将望远镜拉长,向着大海望去,左右转动着角度,这下子他看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远。随后,他默默地将望远镜递给艾美,艾美转过身面朝海湾,用望远镜把海湾扫视了一遍。接下来,她把它交给尼尔斯和欧文,让他们轮流看。

此时,什么话都不用多说了。大家一道用力压那个决定卡拉马祖行驶方向的僵硬的操纵杆,让车子进入状态,一上一下地使劲把它向大海边摇去。

从望远镜里看到的是海波,除了海波还是海波—再往远处,那海波通向欧洲、非洲以及世界的其他地方,形成了地球的曲度。望远镜里还能看到一小片陆地和一个为之增辉的摇摇欲坠的海上古要塞,云遮雾绕,由于无人看管而长满了杂草和乱树。远处则是一望无际的海波。

他们摇了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轻柔的海风变成了硬硬的风。起初,手摇车慢慢移动,车轮咯吱咯吱响着。后来,随着轮轴上的铁锈掉下来,轴承恢复了原来的状态,轻轻松松相互驱动起来。摇车可是个艰苦的活儿。孩子们即便轮换着干活儿,也很快就累得浑身酸痛。艾美提出要休息一下,吃点东西。

他们一口一口嚼着三明治,吉尔伯特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咱们可以把这个当风帆用。”他用一个脚趾轻轻碰碰他的野餐毯说。尼尔斯和欧文的胳膊短,摇车时受的苦多,一听就喜欢上了这个想法,于是动手把钓鱼竿和长撬棍绑在卡拉马祖之上当桅杆用。艾美和吉尔伯特让他们干活,带着智慧的长者之风在一旁观看,一边吃三明治,一边沐浴着微风,任风把他们的汗水吹干。

他们再次启动时,卡拉马祖精神了,似乎休息了过来,桅杆前的风帆鼓得满满的,行进比以前轻便了。当吉尔伯特和艾美停下来,把摇车的责任移交给双胞胎时,卡拉马祖光靠硬硬的风驱动,就继续朝前行走了。四个孩子舒舒服服地待在泵式手摇车的尾部,任由时间和空间擦身而过。

“咱们就像时间,在穿过空间。”吉尔伯特说。

艾美朝他噘噘嘴,这一熟悉的表情是让他不要胡说八道,但他视而不见。

“情况的确如此。”吉尔伯特说,“咱们在沿着一条直线,以一种无法控制的速度从后走向前。两边的空间原本可以穿越,但是咱们却没有穿越。在这铁轨之上,咱们不能侧行,不能后退,不能上也不能下,连速度也不能控制,成了空间的奴隶。咱们在穿越时间时,也是这个样子。”

艾美听了直摇头。尼尔斯对这一观点似乎很激动,只见他用胳膊碰碰他的双胞胎兄弟,二人叽叽咕咕用他们那种离奇古怪的双胞胎语言议论起来。

海上要塞现在肉眼可以看得见了。用望远镜,吉尔伯特都能看得清墙砖以及鸟粪流下残墙所印的痕迹。铁轨一直通到要塞跟前—那儿曾经被用作海关检查站。过了要塞,铁轨伸向这一小片陆地另一端的隐蔽码头。

“但愿这风能转向。”艾美举起一个湿漉漉的手指测了测风向说,“要不然,摇车回家赶着吃晚饭,得花老鼻子时间了。”

吉尔伯特掏出怀表来(早晨,他根据家中前厅的那座硕大的老爷钟为怀表调了时间),小心地上上发条,打开表盖,检查了一下秒针。秒针似乎有点慢,不过这也许只是他的想象罢了。按怀表看,已经快十一点了,他们在铁轨上已摇了三小时了。

“我想,咱们到要塞那儿能赶得上吃午饭。”他说道。

一提到吃饭,尼尔斯和欧文就嚷嚷着要进食垫补垫补。艾美为他们翻找出了饼干,那是她从家中厨房的那个大罐子里偷来的。

吉尔伯特盯着怀表看了看。怀表的秒针已经停了。他把表凑到耳朵跟前。确切地说,那表已不再嘀嗒嘀嗒作响了,而是发出卡车轮子在春天泥地里滚动时发出的那种扑哧扑哧的声音。

时间在流逝。

随即,它停止了。

后来就又在流逝。

“啊!”尼尔斯和欧文一起叫出了声。

手摇车的两侧又出现了一些铁轨,穿过无边无际的海港,一直延伸向天涯海角。每条铁轨上都有手摇车,都有风帆和孩子。有些铁轨在他们的前面,有的则在后边。前面一片吵闹声,引得他们抬头望去,望望那些路,那些铁轨和手摇车,望望车上那些林伯格家的孩子们以及吉尔伯特们。有些孩子比他们年龄大,有些则小一些。一个吉尔伯特哭哭啼啼的。有一个吉尔伯特是女儿身。

吉尔伯特挥挥手,有一百个吉尔伯特也挥手作答。其中有一个轻蔑地朝他竖了竖中指。

“你好!”艾美说了一声。她右边有一个艾美请她吃三明治。她接过来,随手把最后的一块饼干递了过去。那个艾美冲她笑笑,说了声谢谢,简直礼貌极了。

“侧行就是侧行。”尼尔斯和欧文异口同声地说。艾美和吉尔伯特点了点头。

吉尔伯特掏出望远镜,望了望前方的要塞。所有的铁轨都聚集在了那儿,但都没有交叉点。有几条铁轨向着要塞的更远处延伸。就在远方的某处,时间和空间一样,而空间也和时间一样。那儿的某个地方,有一位父亲乘船遇到了风暴,他没有在风暴中丧命,而是安然脱险了。

吉尔伯特把身子转向他的朋友,和他们一一握手。尼尔斯洒了几滴泪。艾美友好地在吉尔伯特的肩膀上捶了一拳,然后抱了抱他。

他们的右侧还有一辆卡拉马祖。吉尔伯特很有把握,认为自己轻而易举就能从这辆手摇车跳到那一辆上,再从那一辆跳到另一辆,接着再跳到紧邻的一辆,一直往远跳,往永无止境的侧面跳。

如果有答案的话,他会在那儿找到的。

(选自《十四张奇画的十四个故事》,接力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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