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祭
2016-05-30石津铫
石津铫
一
发动机嗡嗡作响,大巴上霉烂的味道,妮子闭上眼任凭车体颠簸,脑海中浮现出那张脸,不绝如缕。哦,爷爷。那是一张刻满岁月印痕的脸,褶皱的皮肤,黯黄的肤色,额头像黄土高原般沟壑纵横,眼中却总散发着蓬勃如少年的朝气,两颊塌陷凸显出高高的颧骨,稀疏的胡楂似在诉说辛酸的往事……
妮子忽然想起爷爷逢年过节必穿的红毛衣,夏天白色的背心,轻摇的蒲扇,冬天常穿的颜色黯淡破旧的军大衣,配上那副军绿色的手套,灰黑色的帽子,朴实无华。还有比妮子的脚大好几号的雨靴,掉了好多块漆皮的夹克,经常用来擦鼻子的手帕,身上温暖让人踏实的味道……
都是彩色的,很薄很薄的记忆,妮子至今还记得。
二
大巴的颠簸停止了,素未谋面的各位亲戚陆陆续续地下车。妮子从刚刚的恍惚中苏醒,揉揉红肿的眼,腹背被粗麻的孝带系得酸疼。踉跄地摸下车,打量着周围,刚刚还在灵堂,现在已经到墓园了。刚刚下了一场大雾,浓浓的水汽与亲戚们吞吐的烟雾一起混杂在空气中难以分辨,再一次氤氲了眼前。
本是朱红的复古阁楼上落满皑皑的积雪,清一色的落地松沿道边密密麻麻地排列,高耸的翠绿掺杂着枝头的雪白一点点矮下去直至迷雾掩住的尽头。远处传来悠远的钟声凄凉遍地,时不时有鞭炮声划破天际,在这满目萧瑟中热闹刺耳。
跟着人流来到遗体告别厅,妮子使劲儿挤到前面。遗体盖着白布被推出,妮子的心沉了一下,紧张得有些窒息。白布掀开,是爷爷。妮子有些承受不住,握紧了冰冷的栏杆。一身朴素的中山装,身体被细细的红线绑着,袖子和裤腿的塌陷足以看出他的消瘦。灰黑色的帽子下是一张慈祥平和的脸,被呼吸机压得有几块淤青,嘴唇也咬得不再完整。看着爷爷微闭的双眼,妮子在心中呐喊:“爷爷你睁开眼再看看我啊,妮子来了,你老孙女来了啊!”决堤的泪冲破矜持的防线,鼻涕眼泪一起从她的脸上止不住地滑下,却被旁边的工作人员一声冷冷的“眼泪别落在逝者身上”拦住。妮子瞪大了眼凝视着面前的爷爷,全神贯注地努力把这场面烙在脑海里。
司仪开始陈述爷爷的一生,妮子竟第一次如此完整地了解这个人,这个平淡无奇却让她挚爱一生的人。
原来,他不仅仅是妮子慈爱的爷爷,还是唐山大地震中不分昼夜调运救灾物资的志愿者;
还是曾经铁路局叱咤风云的人物;
还是因过度劳累而患上黄疸型肝炎,积劳成疾埋下冠心病隐患,以至最后由于心脏病去世的英雄……
爷爷是英雄啊,可他竟从未将这些骄傲提过半句。“爷爷我还没来得及崇拜您啊。”妮子在心里呼喊着。厅里哭声此起彼伏,看着从未流过泪的父母号啕大哭,妮子有些昏厥。
三
有气无力地回到学校,才是上午十点,却觉得像过了半辈子。妮子瘫在座位上面无表情,摆弄着左肩的孝牌,忽然伏在桌上,肩膀抖动起来。
当鲜活的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你是否招架得住……
从小父母忙,便是爷爷带我,一有闲暇就教我背唐诗宋词,给我讲佛印和苏轼的故事。虽然有时会读错,但那时在我眼里,没念过几年书的爷爷是博学的。每个假期,爷爷都会带我到公园,和几位老人一起吟诗作对,他们总夸:“老石,你这孙女太厉害了,小丫头了不起啊!”我至今还记得爷爷脸上像小孩子一样的骄傲。葬礼上,爷爷的兄弟特意拉过我:“你就是妮子吧,你爷爷老说起你。知道你考上实验那天,你爷爷特地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到铁岭,挨家挨户地告诉,老爷子可高兴了,说我们家祖坟都冒青烟了。”我笑了,我很骄傲成为你的骄傲。
其实你更是我的骄傲。经常会听到有邻居说:“五楼那个老爷子真好,老帮咱楼道修灯,修水管,还帮一楼养花呢……”我总会昂起头,威风地提上一嘴:“那是我爷爷。”旋即潇洒地离开,留下一个傲娇的背影。
你接我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未曾例外。从幼儿园到初一,每天晚上放学都会有你的身影,穿着并不显眼的衣服,推着那辆比我都老的自行车。但我总能一眼找到你,兴冲冲地奔向你,迫不及待地讲述学校里发生的故事。
记得爸爸曾给我讲过,你年轻的时候看见大风刮倒了几辆自行车,就好心地帮车主扶了起来。正好赶上车主回来,却误认为你是偷车贼,把你打进了医院。为这事,我替你委屈了好几天。
记得在一次假期,我迷恋上了一部电视剧,天天抱着电视看不撒手,你生气地教训我,我顶撞你,夺门而出。晚上便听爸爸说你心脏病犯了的消息。我吓坏了,可自尊让我不曾给你道歉。只是从那以后,我再没看过一部电视剧。
记得还有一次,你一个劲儿地夸我的朋友。年少的嫉妒冲昏了我的头脑,我激动地当着家人的面大声宣泄我的不满,你几次想解释都被我的无理取闹打断。
记得有一阵我厌倦了吃你做的饭菜,回家后只是象征性地动动碗筷便下桌了,留一桌你的心血慢慢变凉,被扔掉。可你还是坚持每天做一桌子饭菜,变着样儿地冲麦片、浆糊,因为你始终相信,我是爱吃的。“妮子最爱吃牛肉汆丸子了,摇头晃脑的可起劲儿了。”你总是这么说。
爷爷,我后悔了,我不该气你,不该吼你,不该嫌你的手艺。现在我道歉,我忏悔,还来得及吗?您,能听到吗?
四
忽然想起龙应台的《目送》:“火葬场的炉门前,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沉重的抽屉,缓缓往前滑行。没有想到可以站得那么近,距离炉门也不过五公尺。雨丝被风吹斜,飘进长廊内。我掠开雨湿了前额的头发,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记得这最后一次的目送。”爷爷,你目送了我来到这个世界,我目送了你的离开,这便是我们,唯有的交集,此生的缘分吧。即使不希望这缘分溜走,即使你还有很多未兑现的承诺,我们,也只能各自珍重,在两个世界,天涯各安。
五
《灯塔》回荡在耳边,以惊艳的高音,震慑人心的气势填满心中的罅隙,复活斑斓的记忆。
爷爷,愿你在天堂欣慰地看着妮子长发飘飘的模样对你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