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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孤儿”悲剧出身的美学意蕴

2016-05-30马宜民

西江文艺 2016年20期

马宜民

【摘要】:“漂流孤儿”即由于各种原因出生之时被抛之于江又幸运存活的孤儿主人公。 《西游记》中以”漂流孤儿”悲剧出身方式出场的唐僧不仅能给人前世今生因果轮回的哲理性思考,还赋有诗意的美学价值。其中以“水”为命运象征的意象构成了悲剧出身的美学载体;“木匣”孤儿出场完全融于自然环境之中的悲剧出身也体现了自然审美中的交融性原则;“漂流孤儿”命运的反差形成了审美分裂的美学结构,同时,唐僧悲惨的出身对《西游记》一书的情节联合和美学意蕴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关键词】:漂流孤儿; 水;木;反差命运;美学意蕴

关于“漂流孤儿”的情节设计,其远源可以追溯到中国古代十分常见的“漂流婴儿” 故事,《吕氏春秋·本味》中有异生神话“漂流婴儿”伊尹:

“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献之君,其君令烰人善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梦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东走,毋顾。明日视臼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化空桑,故命之曰‘伊尹。”

另外,《华阳国志·南中志》记载:

“有竹王者,兴于遁水。有一女子浣于水滨,有三节大竹流水女子足间,推之不肯去。闻有儿声,取持归,破之,得一男儿。长养,有才武,遂雄夷濮。氏以竹为姓。”这是古夜郎竹王“漂流而来”的传说。

与唐僧经历相似的还有南宋周密《齐东野语》卷八所载‘吴季谦改秩中之漆盒载儿浮江一节等。此类故事表明,“漂流孤儿”这样一个故事情节在英雄人物传说中已经作为一个母题在频繁使用,唐僧悲惨的幼年遭遇和他充满冒险性的出场方式,使人们对于“漂流孤儿”这一形象给予极大的同情和欣赏,从而产生有一致认同感的审美效果。《西游记》中以”漂流孤儿”悲剧出身方式的唐僧不仅能给人前世今生因果轮回的哲理性思考,还赋有诗意的美学价值。

一、江流河水——悲剧出身的美学载体

《西游记》版本中,对于唐僧的身份着墨不多,作为书中的核心人物,这是不公平的。清初汪澹漪在《西游证道书》第九回评语中说道;

“童时见俗本竟删去此回,杳不知唐僧家世履历,浑疑与花果山顶石卵相同,而九十九回历难簿土劈头却又载遭贬出胎,抛江报冤四难,今阅者茫然不解其故,殊恨作者之疏谬,后得大略堂《释厄传》古本读之,备载陈光蕊赴官遇难始末,然后畅然无憾。”

这说明唐僧的身世故事是经过层层补充完整的,在这个过程中充满了叙述者的个人情感,“涉水而来”的意义不单单是巧合,对于叙述者来说,将主人公一出生就置于陌生的环境,这是危险的做法,但更令人费解的是,孤儿英雄却被故事之外的作者、传播者被选择为涉水而下的出场方式。张锦池先生在探讨《西游记》版本源流问题时,把“江流儿一名含义”列举为:《西游记杂剧》是“顺江漂流来的”;世德堂本《西游记》是“顺流漂来的”;朱鼎臣《唐三藏西游释厄传》是“江州流落来的”。由满月抛江再到漂流孤儿,甚至“江流儿”也是以漂流来的而得名的经历,可知,水在唐僧生命中构成了一个非常特别的隐喻。在唐僧出身的情节设计里“水”作为象征意象的使用既可使情節的链接更为和谐,也增加了作品诗意的美感。

现代科学表明人类源起的母体原初形态本就诞生于滨海河畔,江河湖海的滋养是人类生命存在的依赖。水是生命之源,万物之宗。人类历史上四大古文明均发祥于水,原始人类对水的依赖超过了任何其他自然物,水在各民族传统心理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在神话里,水可以给人间带来希望,带来生机与希望,“水崇拜”从来不是新鲜的话题。

在起初的时候,水就像哺育“江流儿”的母亲,承载他的木匣子进入了水有如进入了母亲的怀抱。古代西方提出的四元素说中也有水,佛教中的四大也有水,古希腊自然哲学家泰勒斯也提出了水的本原说,即“万物源于水”。 《西游记》中,叙述者将唐僧放置于神话背景之中,赋予江水保佑生命的能力。在生命遭遇不幸时,水给了唐僧第二次生命。实际上,神话传说中,水具有再生意义的例子俯首皆是。《山海经·海外西经》记载: “女子国在巫咸北,两女子居,水周之。”郭璞注曰:“有黄池,妇人入浴,出而怀妊矣。”《管子. 地水篇》中讲到: “水者何也? 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产也。” 在《周易.说卦》云: “坎为水”, “坎再索而得男,故谓之中男”。所以,唐僧有水而来不仅仅是情节巧合,更是建立在古代审美的谁崇拜文化之上。

而且从不少少数民族创世史诗和后世典籍中都可以看出原始人曾认为人是从水里来的。云南乌蒙山彝族典籍《六祖史诗》中记载:“人族来自水,我祖水中生”,在先民眼里,不仅人是水生的,天地万物皆是有水演变而来,水具有非常强的再生意义,有关于水的再生意义就这样自古至今,潜移默化的形成了民族文化风格。

正是基于此,水作为“漂流孤儿”悲惨出身经历中的深层意象,它是民族风格与特色在美学意蕴中沉淀出来的精神形态,在这个意象里,“水”还代表了命运,一种外在的、不受人的意志支配的、能左右人的行为和心理的力量,而唐僧,在前世金蝉子和今生江流儿的双重身世中, 他从涉水而下的“漂流孤儿”开始,又以通天河二度落水结束,终成功德神佛,水在他的生命中具有强烈的不可更改“命运”意义。

一部《西游记》,唐僧多次遭遇“水难”,满月抛江的“水难”是唐僧记忆中最难以抹去的生命体验。在《西游记》文本中,共有八次叙述其今生“江流儿”的身世,其中五次均使其与“苦难”“磨折”相联系。“水”代表了唐僧命运将会出现的挫折,整部小说共十四次提及与水难相关的内容,如流沙河遇险、黑河逢灾、通天河两度遇难、子母河孕子,叙述者者通过大量的身世重述,使“水难”成为唐僧生命中灾难的象征,它暗示着唐僧的生命在尘世间是一个轮回,今生由水而来,也要修相应的因果。但同时水也会使他绝处逢生,更高一层修行。文学艺术家把水的这种自然属性作了美学意义上的延伸— “ 沧浪之水清兮, 可以灌我纓; 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灌我足”,水洗去精神上的种种不洁, 还其以清白,净化他们的俗念。他此生修炼,既为了赎前世罪孽,也是自我救赎。六十四回中有诗:“四十年前出母胎,未产之时命已灾。逃生落水随波滚,幸遇金山脱本骸。”水给唐僧带去生命,带去修炼,最终使他佛性澄净,修行完满,故早登极乐。

二、木匣孤儿————融于自然的美学建构

在以“漂流婴儿”为原型的故事文本中,承载主人公出场的道具有《吕氏春秋·本味》中“漂流婴儿”伊尹—— “水滨之木,得彼小子”的木材,《齐东野语》卷八 ‘吴季谦改秩中的漆盒载儿浮江,《赵氏孤儿》中送往公主房里的木质饭盒,《搜神记》卷十六中辽水浮棺的木棺材,《华阳国志·南中志》中承载夜郎王出现的竹筏,当然也有类似于《太平广记选》选录的《陈义郎》和唐人皇甫氏《原化记》中《崔尉子》中忽略掉主人公幸存下来细节的故事,将小主人公抛之于江的动作带着传奇故事的夸张修饰,只是为了给长大之后的主人公为亲人报仇一个不太贴切的转场画。而唐僧漂流而来的故事经过原型母题的发酵,形成了一个符合人们审美的模型,即——乘着小木匣飘来的小婴儿。相比原型故事粗糙的道具——漂浮的木板、竹筏、棺材、漆盒,一个类似婴儿床的小木匣子对于一个刚满月的小婴儿最为合适。并且其中的所有道具都出自于“木”,这个细节也是我们不能忽视的。

飘流下来的木匣子里放着不知父母其谁的孤儿,是天地之间自然之子,来与自然之中,自由的选择人生的方向,道具扮演了一个重要的人生转折点。固然,在水上冒险的主人公有一个木质的依托最为保险,但一般来说,作者要传达一种精神品质或者精神内容也要借助各种各样的载体来呈现,《西游记》中有很浓重的阴阳五行文化体现,吴承恩小说第一回开篇写,万物生成道:“至此,地始凝结。再五千四百岁,正当丑会,重浊下凝,有水有火有山有石有土。水火山石土谓之五行。 “木“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具有生命崇拜意义,这是因为木本身具有的旺盛的生命力。《说文·木部》云:“木,冒也,冒地而生。”《白虎通义》卷三也有论:“木在东方,东方者,阳气始动,万物始生,木之为言触也,阳气动跃,触地而出也。”五行学说中也有木与生命力的论述。《墨子·明鬼下》中也有描述:“且惟昔者虞夏商周三代之圣王,其始建国营都日,必择国之正坛置以为宗庙,必择木之修茂者立以为丛位。”这里“丛位”就是“丛社”。刘向在《五经通义》中也谈到社必有树的情况,木在中国古代文化里的生命意义不言而喻。那么,为什么承载唐僧而来的是一个木制品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从审美理想来说,这是旧时农业社会中农本思想的体现,反映了古时人们的生态自然观——植物与人的生命紧密相连和谐共处。从《周易》开始的五行之说,《庄子》之中“百年之木,破为牺樽,青黄而文之”,《诗经》中大量的木意象,陶渊明中的桃林流水。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反映到故事中便是用自然的产物将人们生命紧紧联系起来,唐僧故事的叙述者将主人公丢掷于未知的自然环境中,小木匣顺流江水一路远行,可能经过山谷、浅滩、野兽多发的森林(如果被野兽捡走将是另一个故事了),最终抵达化缘和尚法明的手中,这种联系反映出人对大自然环境规律熟悉掌握的同时,也表明古时人们能够很好地与大自然和谐相处。随着中国社会工业步伐的加速,自然环境污染严重,水环境更是每况愈下,这种生态环境下不可能诞生出“漂流婴儿“的故事。

“木匣孤儿”作为主人公出生在作品之中,成为普世人民所依仗崇拜的英雄时,都被抹掉了身世和情感,他们本着普世情怀去看待他们周遭的世界,作为类似于异生神话中的主人公,他们不为亲情所累,没有男女之情牽绊,作为天地之子也可以是众生之子,独自一人从象征着命运多舛的湍急溪流中而来,像神话中的神一样,内在外在同样独立坚强,实现了作品使孤儿形象与神话人物要有内在的关联的目的。

三、“孤儿英雄”——反差命运的审美效果

文学中的“孤儿”群体是一个值得留意的群体,各个主人公相似的悲惨出身经历还呈现出一个独特的审美意象,我们不妨称之为孤儿意象。文学中的孤儿大致有三种类型:第一类,产生于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原始社会的神话人物,如刑天、后羿、夸父,他们产生于史前神话时期,英雄都是孤身一人,孤独又悲壮;第二类,基于一定的历史事实,加以杜撰,如伊尹、夜郎国之王,坎坷的命运更加契合英雄身份的命运;第三类,文学家借助于历史上真人虚构其英雄故事,作为“江流儿”的玄奘便是这样,最终在文学语境中,“江流儿”取代了真实的玄奘,人们更加愿意相信那個两世修行、拥有传奇经历的主人公才应该是玄奘,这既是崇拜英雄情结也是特定时期下的文化冲突,后者便是我们探讨的对象。

孤儿情节的设计一方面反映了神话中的“孤儿”英雄母题对后世文学的影响,另一方面也与各个时期人们的审美心理密切相关——社会的动荡、居住环境的不稳定性、人们生活的流离使得人们对这一类的主人公容易产生共鸣,(伊尹产生于混乱的先秦、江流儿产生于压抑的明朝社会)于是便有了建立在审美共通性基础之上的相似的审美经验。作为“孤儿英雄”,他们出生时遭遇的各种悲惨经历都可以作为他们以后成为英雄人物的关键性暗示,我们在不可思议的惊叹声中对主人公从同情变为崇拜,从上古神话中不知其父母的英雄人物到《吕氏春秋.本味》中的“漂流婴儿”伊尹,乃至各民族都有在自己文化特质下产生的“孤儿”事件成为传世文学的母题,而 “江流儿”因为出场情节的不断被加工被传播使得他的反差命运效果尤为典型。

作为孤儿的主人公在出场时, “投胎落地就逢凶,未出之前临恶党…….出身命犯落江星,顺水随波逐浪泱。”经历了悲惨的被抛经历,我们都知道现实之中,他只有一种结局,被水淹死,不过文本中间一定使他逢凶化吉绝处逢生,这种戏剧性的反转不会使我们觉得觉得突兀,相反我们更倾向于接受。这种主人公不符合现实逻辑的复活和接受者甘愿被愚弄的矛盾恰恰符合悲剧美学的深层结构——分裂与对立。

悲剧美学中的分裂与对立,简单来说就是不能同时存在的两个条件却又同时存在,“江流儿”遇水很难得以生还,即使作者赋予主人公生命故事情节也会过于突兀难以打动读者,但是,在“江流儿”的故事中这两者和谐共生。这种分裂与对立的审美思想,中国自古以来也都有出处。老子的《道德经》中有:“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声音相和,前后相随。”在美学思想中往往存在着对立的两极, 对立的因素之间互相激发, 互相转化。“江流儿”悲惨出身与日后成为传世高僧的唐僧,主人公身份的分裂正是老子思想中的对立因素。分裂与对立, 构成了江流儿悲惨出身经历的美学思想上的深层内核。

老子还进一步提出一切事物都要向它的反面转化的观点。 “曲则全,枉则直”,“物壮则老”等。悲惨的出身经历也会激励主人公磨练意志,使得日后的成功成业更加弥足珍贵打动人心。剧中唐僧命运的悲惨出身和日后他的乐观态度也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并没有因此怨恨社会抱怨命运,而是潜心修行,一心取经。这种双重效果也是运用二律背反这一美学思想塑造人物形象的范例。文学中人物性格的正反统一是永恒的普遍的存在,但是就人物性格的状态而言,有分歧、层次感、深度感和多侧面性的人物性格,显然更加接近人们心中的原型英雄。

在中国,“孤儿”英雄的文本设定除了完成主人公形象审美的需要,与现实中伦理社会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古典文学中“孤儿”往往是有特定“背景”,并不是真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交代主人公有非常悲惨的出身经历时,也强调其父亲是新科状元,母亲是相府小姐;唐僧寺院清心修行一十八年后,出山第一件事是复仇;手刃仇人拯救父亲,由皇帝出面来证明事件的合理性,来自皇帝的承诺让这个故事看上去更加传奇。孤身一人出场,这既是英雄人物模式化的需要,也有冒险精神和浪漫气质的审美意趣心理。他们“涉水而来”,但赋予水以神话力量并不能解决所有的矛盾,神话意象不是一个和谐的结晶体,在世俗的关系中,它是在与各种势力较量中不断被希望着的。但即使如此,作者还是尽可能给与了他神性的人格,他们出生之时,孤立在人世间,没有家人父母相伴,再这样的磨练下,他们才可以完成自己的英雄“神格”。 “孤儿”的设定却相对可以使我们的主人公超脱世俗的牵绊,更容易达到审美理想中的英雄人物。

综上,古典小说受史传手法的影响塑造人物时往往比较注重人物的出身经历,这不仅是因为英雄人物本身经历极有非凡性,更是人们在故事形成过程中自觉选择了符合自己审美理想的发展趋势,唐僧出生满月被抛江既与后文“逃生落水随波滚,幸遇金山脱本骸”相照应,是其修行中的一难,唐僧悲惨的幼年遭遇和他充满冒险性的出场方式,使人们对于“漂流孤儿”这一形象给予极大的同情和欣赏,从而产生有一致认同感的审美效果。“漂流婴儿”的故事内核给人一个完整的形象,也在于象征生命意志的顽强和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