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别康桥》与《荷塘月色》之“轻轻”“悄悄”探究
2016-05-30毛永健
《再别康桥》选入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一第一单元第二课,《荷塘月色》选入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二第一单元第一课,足见《再别康桥》与《荷塘月色》之重要。有趣的是,《再别康桥》以“绘画美、音韵美、建筑美”之“三美”著称,而《荷塘月色》则以“意境美、结构美、语言美”之“三美”闻名于世,二者一诗歌一散文,可谓教材中的极品。更令人称奇的是,二者在用词上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譬如其中的“悄悄”和“轻轻”就是典型范例,颇有意味。
《再别康桥》中的“轻轻”“悄悄”分别出现在诗歌的首节与尾节:“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按照传统的知人论世观点,作家的作品往往会打上作家所处的那个特定时代的烙印。《再别康桥》写于徐志摩第三次欧游的归国途中,时间是1928年11月6日,地点则是旧中国上海。据资料记载,在这年7月底的一天,徐志摩于英国哲学家罗素家中逗留一夜之后,事先谁也没有通知,就一个人悄悄地来到康桥找他的英国朋友,但遗憾的是他的英国朋友一个都不在,只有他熟悉的康桥像情人一样在默默等待他……徐志摩一生都在坚持不懈地追求所谓的“自由、爱情和美”,康桥作为其婚外“爱情”的孕育之地,也是其所追求的“美”的所在,在本想拥有“爱情与美”而最终无法拥有的情境之下,他自然会在内心深处生发出不甘与失落,于是诗人满怀期待而去、黯然落寞地离开的情感就萦绕于诗意化的文字之中,千肠百结,剪不断理还乱。为了再现出当时的心境,徐志摩在诗歌开篇和结尾分别连用了三个“轻轻”和两个“悄悄”,让人仿佛感受到温文尔雅、风流倜傥的多情诗人踮着脚尖,像清风一样轻盈地来了,又悄无声息地离开。而在艺术技法上,三个“轻轻”和两个“悄悄”的叠词运用,看似重复,实则正是在这种重章叠句的回环往复的韵律中,表露出了诗人那种难以割舍、依恋不尽的细腻的情感。
事实上,徐志摩的“康桥情结”是一种近乎圣洁的心境,他不只是在告别地理上的康桥,而是在告别理想中的那一方净土、那一生追求的“爱情与美”。徐志摩是一位胸襟还算宽广的诗人,他追求不到,但也不会将其残忍地破壞,于是独自黯然地离开。此外,三个“轻轻”的巧妙运用,还渲染出日暮黄昏之时的康桥的宁静的氛围,颇有几分“近乡情怯”的味道。而诗的结尾,诗人只将第一节的诗句稍稍改动了几个字:“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悄悄”的重复使用,使其既与第一小节遥相呼应,形成诗歌旋律的整体美感,也写出了环境的寂静与优美,诗人依依惜别之中的惆怅与潇洒,形成了一种灵动的艺术美。整个结构前呼后应,浑然一体。而从音韵方面来审视,康桥是诗人梦想中的精神家园,“轻轻”“悄悄”的柔柔的音调正好契合了诗人心中的似水柔情。“轻轻”强调力度的轻微、轻盈,因为诗人“不带走一片云彩”,不想在这里留下任何印迹,破坏康桥的外形美;“悄悄”强调没有声音,诗人不想弄出声响,破坏康桥的宁静美,从而表现出了诗人对康桥的热爱,也折射出了诗人美之情怀,可谓言简义丰。
《荷塘月色》中的“轻轻”“悄悄”在文中的位置则与《再别康桥》相反,分别出现在尾段与首段:“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了,妻已睡熟好久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结合《荷塘月色》的写作背景,我们知道1927年是很不平常的一年。这一年,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败,蒋介石制造了震惊中外的“4·12”反革命政变;与此同时,许克祥又在长沙制造了骇人听闻的“马日事变”,大批地屠杀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白色恐怖笼罩着整个中国大地。面对黑暗的世界、残酷的现实,具有知识分子软弱共性的朱自清倍感苦闷彷徨,他对现实社会感到了“不宁静”。这种“不宁静”,我们可以从他的《那里走》一文中略知一二:“在旧时代正在崩坏,新局面尚未到来的时候,衰颓与骚动使得大家惶惶然……只有参加革命或反革命,才能解决这惶惶然。不能或不愿参加这种实际行动时,便只有暂时逃避的一法……在这三条路里,我将选择哪一条呢?……我既不能参加革命或反革命,总得找一个依据,才可以姑作安心地过日子……我终于在国学里找着了一个题目。”再看他的《一封信》,这种“不宁静”就会得到进一步的佐证:“这几天似乎有些异样,像一叶扁舟在无边的大海上,像一个猎人在无尽的森林里……心里是一团乱麻,也可以说是一团火。似乎在挣扎着,要明白些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没有明白。”正是因为朱自清的这种内心的极度挣扎、冲撞和纠结,形成了他“不宁静”的心绪。而为了摆脱这种迫于当时政治形势的精神上的“不宁静”,朱自清就要去“求静”,于是才有了“悄悄”“轻轻”的文字与心灵的碰撞与契合,也才有了“轻轻”“悄悄”之下的涌动的情感波澜。
《荷塘月色》首段的“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我们在平白的文字表面看到的只是一系列的“连动”。但是如果仔细揣摩,深入情感的内核,我们会发现“悄悄”摹写的应该不仅仅是朱自清“披上大衫﹑带上门﹑走出去”这一系列的程序化动作这么简单,我认为文章更深层的应该是写出了与这一系列动作相对应的情感波澜,而“悄悄”的悄然无声,恰与当时社会现实的万马齐喑的“沉默”高度契合,影射了作者逃避现实的黯然心境。从这个意义上说,作者同时也描摹出了他当时的心境,这种心境是作者十分矛盾的思想的集中体现。朱自清渴望获得一种超脱于世俗喧嚣的别样宁静,所以他想出去寻找属于自己自由支配的一片天地。然而现实又不容他去,因为他是具有良知的爱国知识分子,是顶天立地的中国人,不可能对耳闻目睹的现实世界置之不理。为此,他“悄悄”地“关门”出去,还得“轻轻”地“开门”回来。浦江清在《朱自清先生传略》一文中说朱自清与妻子“婚后夫妻关系甚笃”,但是朱自清“北上求学,考取北京大学本科哲学系并获文学学士学位之后,就与其夫人在学识和思想上产生了一定的距离。”这或许就是“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的没有任何言语沟通的因由,并反衬出了朱自清内心的“颇不宁静”,写出了他内心极度的孤独与寂寞!当然,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妻子在哄孩子睡觉或者已经睡熟了,朱自清“悄悄”离开“轻轻”回来不予打扰,能够充分地体现出他作为父亲的爱心与责任。我非常希望是这样一个结果。
《荷塘月色》尾段的“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除了在结构上与前文照应、使整篇文章结构更为严谨之外,如果我们结合当时的背景与朱自清的处境,我们还会发现,“轻轻”表面上写的是作者“出家门——穿小径——至荷塘——回到家中”的最后情境,实质上说的是作者从压抑的现实跨入了超凡脱俗的梦境,再从美丽的梦境跌入到他一直力图逃避的现实之中的窘境。我以为,朱自清“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或者“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都是他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无可奈何之后渴望获得的解脱,于是他在自己的精神王国里就有了一个有别于“这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一个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的世界,一个美妙的具有“无边的荷香月色”的世界,一个与现实世界截然不同的灵魂的避难所,自由的“乌托邦”。而在被“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吵醒之后,朱自清还不能够直面现实,于是他又穿越到遥不可及的南朝,幻化出了《采莲赋》与《西洲曲》中的那样一个热闹、风流、自由、美好而又多情的世界来与污浊的现实世界对抗,并满足自己的向往、憧憬与追求。只不过,朱自清的这种满足只是暂时的,自欺欺人的,现实生活中是根本“无福消受”的。精神王国里虽有“过人头”的莲花,却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可谓“花有意而水无情”,到头来,朱自清还得“轻轻地推门进去”,回到他总想逃避的现实生活中来。
人生就是一个“圆”。《再别康桥》与《荷塘月色》首尾的“轻轻”“悄悄”也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圆”。在传统的中国文化中,“圆”就是“团圆”、“美满”的意思,这是所有的人都期望的美好的结果。然而生活中究竟有多少“圆满”之事?我们更多的还是在一个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圆”上来回奔走,从哪里来,还回到那里去。《再别康桥》的徐志摩,他“轻轻”地去了康桥,最终只能一无所获地“悄悄”离开,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国;《荷塘月色》的朱自清,他“悄悄”地离家出走,最终只能“轻轻”地回到家里,面对千疮百孔的现实世界。作为身处现实世界中的人,我们都应该从“轻轻”“悄悄”中得到启迪:对于生活,不管多么的无奈与无助,都不可回避,只能勇敢地直面。
毛永健,教师,现居贵州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