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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审问背后的逆向审问

2016-05-30朱卫国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16年3期
关键词:神父马尔克斯良知

朱卫国

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礼拜二午睡时刻》以其丰富的意蕴、丰赡的细节呈现出恒久的魅力,其作为高中语文教材的文本,也呈现出特别的教学价值。对其主旨与意蕴的解读,不应是“非此即彼”,而应是“亦此亦彼”。唯其如此,经典作品才会历久弥新。

小说只是讲了一个故事的横断面,从情节上说,是“无始无终”,既没有跌宕起伏的“摇摆”,也没有欧·亨利式的新奇,作者平静地讲了一个看似平淡的故事,不动声色,并把要表达的意图同步隐藏在文字背后,吸引我们的不是故事本身,真正值得探寻的是藏在背后的东西。如果把这篇小说看作是一场文字表演,那我们先来回顾前台能见的“表”,再来分析后台躲着的“里”。

我们最容易看到的是一场“道德审问”,一场小镇人对小偷及其家人的道德审问。悲伤的母亲在礼拜二的午睡时刻来到异地祭奠自己的儿子,此时的母亲于儿子而言,是纯粹意义上的母亲,任何附加在这一身份上的道义阻滞都是无力的,她无视天气的酷热,不畏可以预见的舆论场,最终在众人群聚的目光中决然走向儿子的墓地。母亲是一定会来的,她要给无名的儿子一个有尊严的名字,她要郑重地告诉他们:“他的儿子名叫卡洛斯·森特诺。”儿子被打死时的呻吟——“哎哟!我的妈!”因这份冥冥中的呼唤,她必然会如一位战士一样赶赴彼地。“小偷”的母亲的到来,让小镇中昏睡的人们醒了过来,刚睡下的神父及其妹妹起来了,通常没有人的大街在如此炎热的正午时分也群集着乱哄哄的看客,他们都在以道德正义维护者的身份,或者是道德审问者的角色,来参与一场力量悬殊的审问,小镇人此时此刻——作者反复描写与渲染的炎热时刻——沉浸在得意的狂欢中,他们是小镇的主人,站立在这场审问的道德高地上,尽管小说没有过多的细节,但这些人反常的举动正不折不扣地说明了这一点:在最不可能出现聚集人群的午睡时刻,他们出现了。“窗子外面净是人”,母亲面对这场无形的审问,仍然是坚毅走向墓地,并且说“我们这样很好”,像一个执著隐忍的突围者。

神父的身份有着宗教色彩,代表着正义与良知,是道德的教化与维护者,因而他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引领着小镇的舆论场。神父吁了一口气,开始了对“小偷”的母亲的含蓄拷问:“您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他引上正道吗?”言外之意有两点:您的儿子是走邪道的小偷,您作为小偷的母亲是失职的。不管母亲怎样解释,神父从内心里并没有改变自己的看法,在母女俩为死去的“小偷”作确凿的辩护后,神父依然是“连连打着呵欠,几乎要睡着了”,还说“回来的时候不要叫门,把钥匙从门缝里塞进来就行了”,“要是对教堂有什么施舍,也放在那里”,从这些言行即可看出,神父的内心对这对母女是倨傲的,他仍在以道德布施者形象面对舆论场中的道德受责者,他甚至希望这位“小偷”的母亲对教堂有所施舍,这更是救赎者与被救赎者的话语姿态,神父的高高在上与自以为是和母亲内心情感的节制形成了强烈的文字张力。

面对一群人的“审问”,被认为是“小偷”的母亲最终完成了一个人的突围,不卑不亢,如一个胜利者。没有任何话语权的母亲在陌生的小镇用高度的克制维护着生命的尊严。

其实文字背后还有一场逆向的审问,小镇所有人由审问者变成了被审问者,接受着马尔克斯冷峻而有力的质疑与批判,作者用诡异而高超的叙事技巧不露声色地呈现了这场审问,他却闪到一边,等着读者去探寻思索。

我们从“小偷之死”插叙中的某些细节说起。

那一天,在细雨的淅沥声中雷薇卡太太听见有人从外边撬临街的门。

二十八年的独身生活在她身上产生的恐惧使她不但能够想象出门在哪里,而且能够准确地知道门锁的高度。

死者的鼻子被打得粉碎,他穿着一件花条的法兰绒上衣,一条普通的裤子,腰中没有系皮带,而是系着一根麻绳,光着脚。

从罗列的这几点信息来看,结合前文母亲与妹妹的侧面评价,被打死的人不大像是道德意义上的真正“小偷”,更像是一个饥肠辘辘的流浪汉,且他没有作出偷窃的实质性行为,只是在门外弄出了声响,即被独居且敏感的寡妇一枪打死。想象这样的画面,我们会不寒而栗,雷薇卡太太有权打死他吗,从严格的法律意义上来讲,这是故意杀人。只要有一点法律常识,我们即可肯定“小偷”的死是不明不白的。开枪的凶手获得了道义的肯定与支持,变得理所当然,无辜致死的人被贴上了“小偷”的标签,且不能翻身。

只能说,这样的小镇冷漠可怕得让人窒息。马尔克斯看似客观平静地讲述了“小偷”的死因,其实留下了让读者破译的“症候”——这里的人是不讲法律与良知的。作者的褒贬臧否隐含其中,故意设下一个“逆向审问”的入口。

小说中的雷薇卡太太违背了法律与良知的准则,理应受到审判,但事实却是刚好相反。《礼拜二午睡时刻》里所讲述的事情没有交代具体的年代与背景,被刻意隐去,这个“小偷之死”值得思考与反省的价值就更具有普遍性与永恒性,或者说,作者在以宗教救赎者的慈悲情怀呼唤着人性中的良知。

小说没有止于呼唤,而是以冷峻的“审问”指向了小镇所有人。

神父的身份在小说中是一个“反讽”,他成为这个良知沦落世界的认同者、维持者。“他的头已经谢顶了,两手却是毛茸茸的”,不经意的一句描写,带着揶揄。文中的神父更多时候是一种不作为的形象,躺在惬意的物质生活里,放任现实世界的坍塌与宗教精神的混乱。有一处细节容易被忽略:

在柜门里钉子上挂着两把大钥匙,上面长满了锈。在小女孩的想象中公墓的钥匙就是这个样子;女孩子的妈妈在小时候也这么想过。神父本人大概也曾设想过圣彼得的钥匙就是这个样子。

圣彼得是耶稣的门徒,耶稣把金银两种颜色的钥匙交给他,象征着上帝的审判权交给了他,圣彼得的钥匙掌管着天堂地狱之门,应是神圣的,光亮的,只要教义还在,就不可能生锈。“神父本人大概也曾设想过圣彼得的钥匙就是这个样子”,这一句耐人寻味。小女孩与她的妈妈想过公墓的钥匙应该是长满了锈,这不足为奇,但神父大概设想过圣彼得的钥匙就是这个样子,这就有点反常了。“大概”一词说明是作者的故意揣测,这种故意揣测表明什么?本应光亮的神性钥匙为何在神父的想象中是锈迹斑斑的呢,这样的想象只能说明神父的信仰是虚空与荒唐的,空挂一个神父的名分,其内心与宗教的精神豪不搭边,或者说,这位神父已经是伪神父,这也不难证明,此小镇为何充斥着冷漠,远离着良知,喜欢自以为是的道德狂欢,因为象征着救赎与教化的神父只是徒有其表,他已默认和顺从了这种混乱不堪的社会秩序。

小说在行文中插入对钥匙的描写与想象,初看显得很突兀,细究,其实是作者有意留下的一处“破绽”,以便读者从此处窥见神父的不作为,以及由神父所引领的小镇世界的愚妄与怪诞。神父在接待母女的过程中“连连打着呵欠,几乎要睡着了”,这些细节早已透露出他的敷衍与冷漠。

当门外聚集了无数看客时,神父让母女俩“等一会儿走吧”,“等到太阳落山再去吧”,这样的挽留与体贴或许只是出于治安稳定的考虑,最多只是出于人际间基本的礼节,神父知道,外面的人在等着一场小小的道德狂欢,他们个个都是自以为是的审问者,让母女俩太阳落山再走,并不是着眼于关心,更多是担心会出什么乱子。母女俩不畏众看客的可怕目光,义无反顾地走出去了,小说戛然而止,可以想象,外面一定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小说对神父的刻画,带着不动声色的揶揄,这个头已谢顶,看似善良的“救赎者”,实则是十足的“小镇秩序维护者”,马尔克斯把他放到了审问席上,拷问着他及他的那些教民们,好让他们及读者诸君看看——这是一个什么世界?

礼拜二午睡时刻,这是小镇人习惯了的昏睡时刻,所有人都在昏睡,昏睡在习以为常的冷漠、愚妄与怪诞中,一位母亲的到访,不知能否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注入些许清醒剂,这是马尔克斯的期望,或许只能是期望罢了。

《礼拜二午睡时刻》没有空洞的说教,你看到的只是一个波澜不惊的故事。“谁才应该被审问”?这是作者真正要提醒我们的问题。

[作者通联:湖北监利县朱河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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