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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形模具

2016-05-30林喜乐

滇池 2016年3期
关键词:榆木黑娃小田

林喜乐

1

天气稍微好些,我就在车子铺门口干活。门外搭着凉棚,苫在顶上的芦苇被雨腐蚀了一部分,又被风吹去了一部分,比去年稀疏多了,透过来斑斑驳驳的太阳光,像洗褪色的老棉衣透着亲切的陈旧感,我就喜欢这样的干活环境。新住在隔壁的残腿男人,比我大不了几岁,至多三十出头,他总是默默蹲在凉棚一角,不言不语一动不动地看我修自行车。他带来的那个外形酷似他的残疾孩子,傻愣愣地蹲在他们家门口瞅着公路上的车辆行人,一大晌也不见动一次,明摆着是个傻子。

如果太阳大些,他会拉来一张软垫,坐下后提起裤管,揭秘似的把那两条麻杆腿露出来。他不看我,张望着街上不多的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话,似乎在有意满足我多次偷瞟他双腿的眼睛。这双腿是我见过的最丑陋的人腿了,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腿能长在人身上。我当然不会瞪着眼睛观察他奇形怪状的腿,只是在忙碌中装作不经意扫上半眼。他的右腿是面条那样软的,随便怎样摆弄都可以,甚至能从膝盖处反着弯上来。最奇怪的是他的左腿,除过细的出奇外,还弯曲成了固定的 S形,这双腿简直颠覆了我对人腿的所有想象和好感。每扫一眼,都会泛起一阵恶心。他倒无所谓,自在地吹风晒太阳,看过往的路人间或瞥我一眼。

如果没生意,也没兴趣翻看金庸的《碧血钗》,还不舍得花费流量刷朋友圈时,我就点上一支一块二一包的烂烟,和他断断续续的闲聊。他永远没有表情,眼仁透着糊车胎用的“蓝鸟”牌胶水那种暗淡的红色,眼光却有着兔子般的机警和胆怯。他很少接我的话,只是含混地用噢或哼应付我。他比我更关注街上的行人,只要我从街道上回来,他总会问,“人多么?”我就说不逢集时就连邮电十字比咱这街西头也多不了几个人,逢集就不一样了,从邮电十字挤过去都得瘦一圈。听我这么说,他眼睛周边的皱纹变化着,眼光亮了许多,不过,整个面部仍像驴脸那样固定着同一表情。这一点最讨厌,时常有和蜡人说话的错觉。

这个夏天风多雨多,我给凉棚上压了两根树枝,所剩不多的芦苇才没再被风刮走,雨却是挡不住,凉棚下和街道一样被淋着。这时候,残腿男人就蹲坐在自家门口,那个少年和他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和表情,长时间盯着雨或雨中的公路。如果雨是午后下来的,我还得穿上肥大的雨鞋,披上皱皱巴巴的透明塑料雨披,拿上三节电池的大手电筒,去西街水涝巷的水塔房拉闸蓄水。这个外层水泥脱落了的像残腿男人一样呆滞沉默的水塔,却为西街四个村组的 507户人家提供着生活用水。

蓄满水后,我就敞开铺子锈烂了两个窟窿的铁门,等着左邻右舍过往行人来买酱醋盐糖,烟酒袜子这类便宜货。单修自行车挣不了几个钱,这些杂货倒比手艺活挣得多。“你真会过日子!”残腿男人说这话时,眼睛照常瞟着公路,“这年月,守在小地方下苦挣钱的小伙子,真的没有几个了。”

他肯说话,我也就愿意陪几句,反正来我铺子的人不多,一天也说不上几句完整话,和他闲聊,倒能打发掉不少烤在火上一样滚烫的时间。我告诉他,我不是天性勤快的那种人,主要是有个想法。他盯着我就像兔子盯着鲜菜叶子。“我想尽快攒一笔钱,”他还盯着我,我解释说,“除了娶老婆,最大的愿望是去省城学习修汽车,然后用修汽车的收入承包 10亩大红袍花椒园。”他虽然没往下问,我却愿意说下去,我说西街四个村组的年轻人走得差不多了,虽说土地还没有完全荒芜,可这几年明显集中到了农业开发类的屁公司手里,他们占住土地是为了骗取国家的补助和低息农贷,我却是真心想承包花椒园。大红袍花椒是榆木镇的特产,光四川来的贩子就买光了整个镇上的花椒,多好的生意。

他盯着公路并不看我,哦一声,从上衣里摸出一个扁酒瓶喝一口又揣起来。过去半天了,又“哦——”一声,“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不在乎他的态度,因为我本就没指望他有什么反应,说出来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忘记这个念想,埋在心里长久不说会像这合铁门一样生锈的。

对这木偶般的邻居,我实在没有多大兴趣,他来我的凉棚下,身边也只是多了一个喘气的,与房东那条从白色脏成黑色的比熊犬没多大区别。偶一次,我去房东家要她拿去半个月没还的鹰嘴钳子,房东说残腿男人借了去。我站在他家门口时,才发现他的这间房比我那两间差远了,又潮又难闻,房顶还透进来三五缕灰蒙蒙的光线,“也不叫房东拾掇一下。”我说,“潮成啥了,没看见地上跑这么多湿湿虫。”

男人知道我的来意后,说他修理滑轮车用了钳子,接着找起来,他在狗窝一样的床边推倒了他的同伴。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同伴比他小一号,他们都有一条 S腿,如果叫他大 S,这个人就是小 S。小 S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在发呆,对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浑然不觉,看来傻实在了。

“修好滑轮车,就该上街了。”大 S爬在床上乱翻,S腿抽在半空,陕南人挂在房檐下随风摆动的腊肠一样。我突然觉得恶心,赶紧转身出门去,就看见门口有三五条红褐色的蜈蚣,蠕动着百只脚在大摇大摆地散步,几十只灰色蚊子结队从门扇后狂妄地飞了出来。

我一只脚已经踩在了門外,没回头大声说,“这样子下去,你们肯定会生病的。”进一步警告说,“如果不想生病,最好撒些灭害灵。”

“哦,应该撒了。嘶……钳子刚才还在。”我已经出了门,大 S的话从脑后追了来,“你的灭害灵借我用一下啊!”

没找到钳子,他却借灭害灵,我也没有,他顺便从货架上拿下两盘威力牌蚊香,盯着我那口还没洗的煮过方便面的炒锅,又借走了 4包老坛酸菜面,最后连我中午吃剩的半截馒头也借了去。陆续借走的东西还有 10米 4毫米直径的镀锌铁丝,15个一寸长的铁钉,2米彩条遮阳布,5根手指粗的竹竿,8个滚珠轴承和 2块桐木板,还有一条 2米长的麻绳。

“先记账上,往后还你。”他说。

“好吧好吧,需要什么就借吧。”我无可奈何,谁让遇上这样的好邻居呢。

“一定会还你的。”大 S给我宽心一样说。他多半是在撒谎,他屋里除了小 S基本没有其他东西,拿什么还我?

我倒奇怪他怎么养着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小S?我觉得这个男人神秘起来了。再看见他兔子眼睛时,感觉惊恐是假装出来的,有意在隐藏什么秘密似的。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我本身对别人的事情就不大感兴趣,当然,除了每天从我铺子门口过往的榆木镇小学的小田老师。

小田老师是镇上的美女,白白胖胖的,她骑车子从不左顾右盼,很专心认真。小田老师个子不高不低,露在短袖外面的胳膊圆溜溜白光光的,裙子下那两条不粗不细的白腿,总是晃得我眼晕,真他妈吸引我。每天下午 5点 10分,我就停下手里的活,站在凉棚下等她从黑娃的干货摊那边拐过来,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就开始口渴,等她拐进公路西边那片花椒园的土路上,我才咽下满口唾沫,重新坐下来修理自行车。“漂亮啊,能和这姑娘承包 10亩花椒园过日子,真是天大的美事啊!”

大 S对我的感慨从不发表意见,似乎没看见小田老师的漂亮。小 S难得出来一次,像大 S蹲在我门口一样蹲在他们家门口,比大 S神情更专注于路上的行人。看清楚了,小 S是个女孩子,她呆板的面相和常人有别,我看不出她的年龄。大 S从不看小 S一眼,也没见小 S看他一眼。

“你说,她总是急急忙忙骑车,是不是她家离榆木镇很远?”我这样说时,大 S不理我。

“她的自行车怎么就不坏,让我给修一修。”

大 S在喝酒,听烦了就说:“你要是喜欢人家,找个媒人介绍一下,总比白想好些。”

“呵呵……呵呵……”我真的只能呵呵了。小田是老师,我是修自行车的,不般配么。如果我会修汽车,还承包有 10亩花椒园,到那时就可以找人说说这门亲事了。

大 S被酒精刺激得有点儿兴奋,不过,这货对我的事情不感兴趣,岔开话说:“你怎么不卖散酒?卖散酒赚钱快啊。”我有瓶装酒,他又不是没看见,估计嫌贵才问散装酒。

过了几天,榆木镇逢集了,大清早他坐着滑轮车,双手像船桨一样划了过来。看得出,这个滑轮车都是用借我的东西做的。小 S的滑轮车是旧的,用那条 2米长的麻绳拴在后头。“能借一瓶酒吗?这两天手头紧,先记账,挣了钱肯定还你。”

他孱弱的半米高些的上身绝对受不了高度酒刺激,我怀疑我卖的刀牌粮食酒是工业酒精勾兑的,嘴搭在杯沿上就有冲鼻的味道,喝进口里,舌苔上撒了辣椒面一样蛰得疼,敢咽下去,那就好了,像无数小刀片从嗓子眼一直割到胃里,又烧又疼,凡敢喝的没有不打颤的。这酒他敢喝吗?他敢喝我敢卖吗?

“就那刀牌,我喝过,来一瓶。”大 S急了,“我身体不舒服,喝两口,会好受些。”

我犹豫起来。

“不会懒你账,下午从街上回来就还你钱。”

“你要上街去?”我问。

“是啊,没钱了,去街上寻两个钱。”他用兔子眼盯着我,很轻松地说。

我看了一眼小 S,她的头发狗啃过一样长短不一,像冬季缺水的荒草干枯凌乱,有三五处还露出了头皮。她额头很高,脑袋的上半部分奇大,从腮部突地收缩,脖子只有胳膊粗,直担心这样的脖子撑不住这颗西瓜脑袋。她无知无觉地蹲坐着,身后还连着一个破音箱。这是典型的乞讨装备,看来应验了我多天来的猜想。

“带利息也行,我要快些去占地方。”大 S着急起来,我没再吭声,拿了一瓶给他,他抓过去揣在怀里又说,“你那顶草帽借我用一用。”

“借吧借吧。”我扔给他。

他戴上草帽,两手一划,后面的小 S和音箱一连串跟着他走了。算我走运吧,尽管是在街道老西头这种偏避地方,还是碰上了这么两个邻居。他们最好别再回来,借出去的东西我也不要了,反正比我损失大的还有那个半辈子坐在麻将桌上不知道起来的老寡妇房东。

每天下午 3点整定时给水塔蓄水,这个工作舒服,只要拴在绳头上的葫芦垂下来碰到水位线,我就关闸,这一塔水管保够西街人吃一整天。夏天上水时,抽一支烟,去井房边的玉米地找两根甜杆,也就上满了。只是冬天比较麻烦,只能缩着脖子呆在井房里,燃一捆玉米秆取暖,跑来跑去挺没意思。不过,每月领到 180元工资时,还会有实在的满足感。就这样坚持下来,一晃一年半了。按照要求是下午 5点上水,这个点和小田老师下班有冲突,我私自把时间提前了。每次上完水急急忙忙往铺子赶,别人以为我有急事,其实我是等着看小田老师。不过,这姑娘从来没有正视过我。我总在想,如果修上了汽车,她肯定会注意我的。这么一想,去省城学习修汽车的愿望就更强烈了,可我现在不敢想,这烂摊子平均每天挣不到 13块钱。熬煎呀,没攒够钱哪里也去不了。

如果能在榆木镇办个修汽车的铺子,卖羊肉煮馍的秃子亮亮就不敢吹比我见识广了。这秃子目前是镇上见识最广的,他不仅去过省城,还在那里住过三星期。说省城的羊肉 25元一碗,肯定瞎吹,真卖这么贵,我一年也不舍得吃一碗。口袋没钱加上没见过世面,说话就不硬气,亮亮来我铺子吹牛时,好赖我都不吭声。

3

大小 S果真在镇街最热闹的邮电十字行乞,秃子说这種事情在省城随处可见,有的没胳膊没腿,有的只有一只耳朵,有的烫伤后没了人样,有的会唱歌,有的靠傻劲和惨相讨同情钱。他说,大小 S属于摆惨相的一类,因为他们不仅看起来傻,而且故意露出 S腿祈求大家同情。亮亮说,这是小时候被他们的同行故意做成这样的,不然,去哪里找如此相像的两条 S腿。亮亮还说,你问问,这两个半死不活的怪物,肯定是从省城来的。他肯定的口气就像在省城见过大小 S一样。

自从开张行乞之后,大 S忙了起来,闲坐的时候少了,小 S倒是出现在门口的次数比过去多了些。这个夏天雨多,好多次他们两个都是淋着雨回来的,大 S用借我的竹竿和彩条布在自己的滑轮车上做了个雨棚,小 S就淋在雨中,她的坐姿和在太阳下一样,似乎淋雨的不是她。

有这么对邻居,丢死人了。我警告自己不再理他,可大 S根本感觉不到我冰冷的态度是啥意思,照样来,来了还坐在眼宽的凉棚下,过往的人都能看得见,我让他回去,他就让我给他拿刀牌粮食酒。买了酒,从他的滑轮车上摸出一包油腻腻的冷羊肉,膻鼻的味道暴露了亮亮手艺的拙劣。他让我吃,我摇头。他用鸡爪手撕着羊肉喝起酒来。这货喝下去半瓶竟不倒,只是喝着喝着话多起来,原来他挺能说话。

让秃子说中了,大小 S真是从省城来的,在那里都混十几年了。钟楼边的南北东西大街就是他们的阵地,从早到晚守着。他接连感叹,省城人真他妈有钱,最少给一块,就是五块的时候也有。榆木镇这地方真穷,没一个大气人,给五毛钱也不舍得。我心想,你他妈借我多少东西都没还,怎能说榆木镇没有大气人?只是我不愿意说出口罢了。他想咋说都行,反正我又不在乎他。

“你可能不知道。”大 S脸色和眼睛一样红时,得意地说,“我是手艺人。”

“手艺人?”我奇怪,“乞讨难道也算手艺?”他看出来我在怀疑,换成骄傲的口气说,“不是讨钱,是做这个……”他拍拍自己的 S腿。

“原来真是做出来的?”我惊呆了,看来,亮亮还真没瞎说。

大 S撩起裤管,把 S腿完全暴露出来,很爱惜地摸一摸,像主人摸熟睡的宠物,“这就是我的手艺。”他难得地笑了。

我得过甲亢,所以眼睛比旁人大一些凸一些,他这话惊着我了,估计这会儿眼睛就更大了,“那……那个孩子的腿,也是你的手艺?”我问的是小S。

他不可置否地点点头,又端起瓶子喝了一口。斜着眼看我,似乎在问:“这手艺怎么样?”看来,他是一个残忍的人,我不再理他了。

眼看又到了开泵上水的时间,这关系半条街人吃水的大事我从没忘过一次,左邻右舍都说,“驴驹是个靠得住的实在人。”听了这话我高兴,我之前三任管水的都没博过这样的好名声。

“要上水了,你回去吧。”我大声撵他,他一动就倒了,倒下就起不来,我把他平放在滑轮车上拉到他家门口,看见门内一步远处,小 S泥塑一样蹲坐在地上,盯着门外。

“喝多了,人给你放在门口!”我大声说,小 S毫无反应,死羊一样的眼睛,怪瘆人的。

上完水回来,大 S照样躺在门外的滑轮车上,小 S照样泥塑一样蹲坐着,只是她这副泥塑过于粗糙呆板,没有丝毫美感。

随着频繁乞讨,街道上多数人知道了我的隔壁住着这对怪物,起初还有来看热闹的,秃子亮亮就来过三次,凡来的人都坐在凉棚下说三道四,眼睛却不离开蹲坐在门口的小 S,看得他们直笑。

我赶他们走,“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残疾人吗?”

“没见过这种腿,还真是 S形,难得弯得这么规矩。”秃子亮亮最会嘲笑人了,我平时不太和这货来往,就是嫌他舌头一卷,飞出来的全是笑话别人的闲言碎语。大 S倒有眼色,看见我门口有人,从不过来。

“前一阵你这里人挺多。”看见没人了,他才过来说,“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

嘿,大 S这口氣让我好笑,他好像看不起榆木镇上这些人物,我说秃子亮亮见过大世面,也是镇上最有钱的,卖羊肉煮馍几十年了,有人算账说,亮亮买得起半条街道。大 S说他只在乎手艺,我有意问他的手艺,他却含混地说,“很复杂的。”然后就不说了,他不说我就不问了,不能让他觉得我在乎他的手艺。

“驴驹!”黑娃歪着干瘦的茄子头站在公路上大声喊我。

黑娃是摆干货摊的,也是镇上的“沙头”。“沙头”就是卖沙子的中介,谁家盖房子铺地用沙子给他说,往省城送水泥的大卡车捎回来的沙子想卖也给他说。不过,黑娃只负责信息,不负责给沙子车引路,尤其这些大车回到镇上时多半是后半夜,赶紧卸了沙子还要装水泥,连夜就得卖掉。前几年黑娃也给沙子车引路,现在手头宽裕了,下不得苦了,就雇人引路。他雇过的 4个人都没干太长时间,原因是劳累不下来。“每车给我 10块钱。”没想我话一出口,黑娃就答应了,于是,半个月前我就接下了这个活。苦归苦,看得见收入,我就能干下去。

“驴驹!”黑娃又喊,“你叔叫不响你,你是有钱了还是娶了老婆!张狂啥哩?你叔卖了多年沙子,还没娶到老婆呢,你差远了!”这老

光棍在讥笑我这小光棍,我不在乎,赶紧问:“叔,今晚这车沙子卖给谁家了?”

“土窑头宽海家盖楼哩,这货的媳妇在省城卖屁股挣了钱,听说日子过成了,一砖到顶盖两米八高的平房,给这狗日的送一车。”

“行么,土窑头路远,得 15块钱。”

“快 X你先人去,10块钱是通价。”黑娃五十多岁了,没有一点当叔的样子,开口闭口骂脏话,没生意的时候我绝对不理他。

还好,金粟山没完全遮住太阳时,沙子车就在我铺子门口按喇叭,披上一件衣服我就跑过去,我瞥见大小 S鼹鼠一样蹲坐在门口,伸长脖子盯着我。后半夜回来,先把 10块钱放进床下的铁盒子里,盖上盒子时,猛然听见了一声惨叫,大 S又在折腾小 S了。我都不好意思说,大 S这种半截子男人,腿是废了,可他性欲没废。刚来不几天,小 S这种惨叫声就透过隔墙上方的缝隙传了过来,讨厌极了。听到这种声音,本来对我这不知女人味道的小伙子来说应该具有吸引力,可他们两个做出的声音毫无诱惑,我不但身体没反应,而且特别厌恶和反感。我狠狠踹了两下隔墙,声音立马停止。妈的,就是受刑的犯人也没有小 S叫得悲惨。

好几天没看见小田老师了,我有些心焦,病了?应该不会,她那么健康。那天从我门口的公路上飞过去,像一只燕子,风把她的黑裙子白上衣吹得飞扬起来,不是燕子是什么?可是,那天之后就不见了,她家里不会出什么事吧?

“驴驹!”又是黑娃在公路上挣叫,我假装没听见。

她是不是学习去了,去年就消失过几天,后来才知道是去县上培训了一星期。这次应该也是,以后,说不定还能调到县上去上班,调去市里也有可能,她多漂亮多优秀啊。

“驴驹!你吃了聋子药,叫不吭声咋哩?”黑娃拖着烂凉鞋,嘴里叼着从我这里买的 2块钱的雪茄,歪着头吼叫。

“听见了,谁家的?”黑娃真他娘的是个不长眼的黑猪,害得我想不成小田老师的事了。

“后坡村联产家,这家伙连着三年花椒卖了大价钱,日子翻了身,不光娶了婆娘,还给他那寡妇妈箍了红砖墓。这不,又在阳间给自己造房子,听说要盖两层洋楼。妈 X的,好日子都让猪过上了。”黑娃一贯说话声大,半条街道都听得见。

如果下雨,送沙子这事就停了,除了上水,铺子基本没生意,满街狗大个人都看不见。我在这时候往往可以歪着身子躺在断了后支撑的竹躺椅上翻几页《碧血钗》,最近三两月,连这点清净也被大 S破坏了。他自己除了逢集和小 S上街乞讨外,平时并不去街道,但他会把小 S送去邮电十字,然后回来买了刀牌酒拿回家去喝,一整天看不见给小 S送吃喝。等到天要黑时,才把小 S拖回来,一般情况是进门就骂,也许是因为小 S没有讨到钱,也许是他喝醉了,总能听见踢踢腾腾摔打的声音,但从没听见过小 S的任何声响。

那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过去看,他正朝小S吼。

“吃吃吃,除了吃还会干什么!”

看见我他会收敛些,看不清楚小 S在吃什么,黑乎乎硬邦邦的像是板结了的玉米面团,一块一块往嘴里塞,咀嚼得蛮有力。两辆滑轮车正对着,两个半截子人正好面对面,一个在骂一个在吃,互不干扰。我瞪大 S一眼,他不吭声了,我一转身,嗵一声,回头看见小 S滚在地上,大S看我一眼,故意和我闹别扭似的。

“你是人不?”我生气了,“她一整天吃过啥不?不让她吃,还让她去替你讨钱,你咋这么不是东西!”我过去扶起小 S,有意要惹大S生气,拿来中午吃剩的馒头,夹上咸菜,让小S吃。只吃了一口,她就噎住了。我又用纸杯子端来茶水给她喝,气得大 S瞪着兔子眼睛没办法。

如果是中午,我还会把小 S拉到门外晒太阳,日头底下,才看清楚小 S的胳膊腿上全是指甲印,泛青的皮肤也遮不住瘀伤的紫色。看来这男人不光折腾她还打她,夜里的惨叫声应该是掐她时发出的。我彻底被激怒了,一指板着驴脸的大 S,“你再打小 S……”他一愣,我改口又说,“你再打她,就把欠我的东西全还了,妈的!铁丝、绳子、滚珠轴承,还有那把至今没有还我的鹰嘴钳子!”他不说话,瓷着眼瞪我。

有时候我还故意给小 S吃卖不掉的干面包,还有方便面,我习惯蒸红苕,每次多蒸几根留给小 S。大 S会抢了吃,我就骂,“什么东西!”他不看我,只顾往嘴里塞。

现在的下雨天,根本翻不了两页书,因为一下雨,我就会想起小 S还在街道上挨饿,过去催大 S接她回来,他竟说淋在雨中才会引起别人同情,讨到钱的机会才能多些。我认定这东西根本没有人性,警告他,“往后永远不许来我铺子。”他不在乎的表情更惹我生气,恨不得踢他两脚,又怕踢出麻烦来,就给他唾一口,然后撑起我那把破伞,去街上拖小 S回来,放在我门口,给她吃蒸红苕。

拖了几次之后,秃子亮亮作践我,“接你婆娘下班哩!”

亮亮这货为富不仁,小 S就在他羊肉館斜对面,也不知道让她进屋躲躲雨。他作践我,我也不客气,“挣那么多钱去阴间花吧,好货!”

这对邻居彻底搅乱了我的生活,半年了,《碧血钗》看了没 10页,我的所有警告和威胁也没起到多大作用,仍能听见小 S在夜里惨叫。对待这种邻居,我有什么办法。

秃子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恹恹的婆娘,终于抗不过病痛折磨,自杀死了。葬埋时,死水一样的榆木镇闲话纷起,热热闹闹了三五天。那几天里,大 S也激动起来,羊肉馆里待客

浮游·心象之三(布面油画) 80×140cm 杨路良

的残羹剩饭吃得他两个嘴上手上油腻腻亮闪闪的,小 S蹲坐在门口一个劲打饱嗝。大 S手头好像也活泛了,拖着小 S到我铺子门口,凡货架上有的商品各拿一样,半年没卖掉的瓜兔牌薯条、太阳牌锅巴、秦牌菠菜方便面,一包一包很大气地扔到小 S的滑轮车上,这男人给自己买瓶刀牌粮食酒,对着瓶子吹,还递过来让我喝,我当然拒绝了。

“喝吧,这酒辣得畅快。”他咧开嘴说。我坐在躺椅上瞪着他,意思是赶快付钱。

他不着急,总要等到我说,“陈账新账一块清,再欠下去我要倒闭了。”这时他才从怀里掏出一把零票来,蘸着唾沫一张一张捻着数,间或瞟我一眼,很大气的样子。零票上飘散着他身上那股骚臭味,我不摸钱,让他扔在工具箱里,他扔了,时不时还要再瞟几眼全是一毛的那堆零票。

小田老师急急忙忙从我门前飞了过去,“这么着急,肯定有事,我保证还是好事。”因为我看见她好像在笑。大 S眯着眼睛,晃晃脑袋,“你可以追她,光说有啥用?”我不接这话,并不代表我不想去追,而是知道这货有意在气我。

我闭着眼睛算计自己的收入,床下铁盒子的存折里已经有四千多元了,再攒一千元,我立即就去省城学修汽车。“其实,我的手艺也很赚钱。”大 S喝大了,摇头晃脑地说,“在省城,我这个行道都知道我,有了活也会找我,给小男孩小女孩做这种漂亮的腿。”

“什么手艺,没人性,你这是摧残孩子,知道不?”

“都是捡来的,就算买来的骗来的,也没有父母了,不给他们找口饭吃的本领,怎么活?”大 S是教训人的口气,似乎怨我阻止他给孩子们传授求生的本领。

“她——”大 S指着小 S,“就是捡来的弃婴,就算她爸是富翁是县长,她妈妈是美女是大学生,也不济事。谁让她是弃婴呢。从三四个月大小开始,我就用独门模具亲手给她制作了这副腿脚,她才活到今天。”大 S喝一口酒,志得意满的样子让我大光其火,和这种人没法沟通,他没和我活在一个层面上。我大吼,“滚!你这渣子、畜生、魔鬼!”

我这么骂他,他也不在乎,慢慢说:“没经过活下去的苦,你理解不了。”

“快滚!别再恶心我!”我站起来赶他,他不走,斜乜着我继续喝酒,小 S已经吃完了所有食品,大 S看她一眼,仰起脖子喝光最后几滴酒,把瓶子扔进门旁的杂草里,又掏出钱来,“再来一瓶!”

“没有了,赶紧滚!”我心情糟透了,死了老爹一样,第一次这么强烈地厌恶起了这个半人半怪的废物。

此后,大 S和我的关系寡淡起来,蹲坐在他家门口很少过来,借走的东西不还也不再来借东西。他每天 10点左右送小 S去邮电十字乞讨,然后回来蹲在门口喝酒。时不时瞄我一眼,发现我看他时,又赶紧扭头看公路上的行人,我倒觉得这样子相处不好。

小田老师三天没从我门前经过了,想起她匆忙而过的样子,手里的活就做不下去了,像小 S一样,盯着公路发呆。有一天,我想奢侈一把,切盘硬菜好好喝二两,犒劳一下自己,就去了亮亮的羊肉馆子,却意外碰见小田老师和两名中年妇女在吃羊肉,亮亮殷勤地站在旁边介绍自己羊肉的好处。一个妇女说亮亮是榆木镇的大款,这秃子很不谦虚地享受着妇女的赞美和羡慕,小田老师低头浅笑着。我本来是想炝盘莲菜或要个醋泡花生什么的,看见小田老师在这里,便很豪气地要了一盘纯瘦凉羊肉,并给亮亮说要带回去喝两杯。

早说过了,这秃子不是好人,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开口就说,“多年不见你来吃羊肉了,”一句话揭穿了我的老底,又一指门外的小S,说,“要不要给蹲在门外的那位夹个羊肉烧饼。”

另一个妇女看都没看门外,便惊呼,“妈呀,还给狗吃羊肉夹馍。”

亮亮大笑着说:“不是狗,是那个半人半鬼的傻子,驴驹给送饭,下雨天还拖她回家。”

小田老师瞟了我一眼,旋即低下头去喝羊肉汤,两个妇女明显开始鄙视我了。亮亮越是大笑我越是看不起他,这货的老爹是供销系统的职工,死皮赖脸强占了供销社这两间门店,给他创下了这份卖羊肉煮馍的家业,不是他爹脸厚,他娃哪里会有今天。笑话我 ,哼 ,我不好意思揭露他偷看女人上厕所挨揍的丑事罢了。

我故意大声说:“好!你倒提醒了我,给门外那个可怜人夹个纯瘦肉烧饼!”我声音很大,故意让所有人听见,尤其小田老师和这两个俗气的婆娘。

“你供她一辈子,算你有善心。”亮亮递过来包好的凉羊肉和一个夹好的烧饼。

“供不起的给一口半口就是善心,供得起的一口不给,就像你这样的,死了喂狗。”我笑笑地说。

“滚!”秃子生气了。

“哈哈——”我笑着出了门,感觉小田老师在看我,是不是真看了,我不知道。

为了不被亮亮奚落,花去了 27块钱,心疼死了。小 S接过烧饼难得地看了我一眼,可她还是不认识我,不认识就对了,她从来就没认识过我。提着羊肉,手里沉甸甸的,回到铺子看见大S蹲在门口,我不会叫他来吃我的羊肉,我实在不舍得,就一个人坐在凉棚下享用起来。大 S肯定是故意的,蹲在他家门口连续努着放响屁,很嚣张的样子。我对大 S的态度,就像那两个婆娘鄙夷我一样鄙夷起他来。这个残忍又猥琐的家伙,能尽快消失就好了。

那天下午,太阳还在金粟山的树梢上挑着的时候,上完水回来刚打开铺子门,黑娃就来了,他说亮亮要娶小田老师,小学姓张的女校长和西门村村长的老婆给保的媒。我立即想起了亮亮店里鄙视过我的那两个婆娘。

我脑子里嗡嗡地响,很快疼了起来。黑娃还在说,婚事已经定了,只等亮亮盖起小田要求的三间楼房就结婚,小田的条件是不住亮亮前妻住过的房子。黑娃叹起来,有钱就是好啊,榆木镇上最漂亮的姑娘也能娶得到。我忍着头疼想,这小田不愿住亮亮老婆住过的房子倒是能接受亮亮老婆用过的男人,实在好笑。

黑娃一改骂骂咧咧的习惯,情绪低落地瞅着我说,“人家娶美女,咱赚钱,亮亮让给他送五大车水洗响沙,我开了高价,引路费每车也给你多加三块。”

他说完这句话,我就提出来不干引路这差事了。黑娃一愣,“生意来了,钱在向你招手,你却不干了,脑袋出问题了吧?”

“不干了,”我放下水塔房的钥匙,懒懒地说,“不想干了。”

黑娃疑惑地盯着我,腮帮子慢慢鼓了起来,“你说不干就不干了,仓促间我找谁去?亮亮要五车水洗响沙,给我出难题,是因为人家有钱。你也给我出难题,你他妈有钱吗?”

“滚!”我心凉透了,就像太阳落下后孤零零的金粟山,像生铁那样冰冷。

“好货!穷死你也别找我再吃這碗饭。”黑娃趿着烂塑料凉鞋大步走了。不知大 S什么时候来的,黑娃一转身把他撞了个跟头,气得大骂,“妈的,你也来挡我的路!”

大 S手上有劲,一骨碌爬起来蹲上滑轮车,挺平脸说,“要姑娘还不多的是,何必为一个女人计较,我在省城那阵子……”

“滚开——”我一骂,大 S没声息了。

我不想说话,打开电视有一眼没一眼地看,不知道播音员说些什么,一会是淘宝网上卖假货,一会是幼女被强奸,一会是股市大跌股民忍痛割肉,乱七八糟地听不明白。大 S没有滚,和播音员的声音混杂着说了许多自己的事情,东一句西一句挺乱,好像说他不懂电脑,被会用电脑设计奇形怪状模具的年轻人取代了,才失去了在省城做手艺人的地位,不得不带上自己最得意的S型模具来榆木镇发展,因此才有缘做了我的邻居。好像还说他至少阅历过二三十个女人,甚至有一米七以上的高大女人。可能觉得我不相信,解释说,“只要有钱,啥事都能干。”

“回去睡吧。”从傍晚到天黑严实,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个夜晚,我做了不少乱七八糟的梦:黑娃求我继续送沙子;小田淫笑着要脱去我的衣服;大 S突然拿来他的 S型模具,给我解释功能,演示如何把小孩子的好腿经过不断挤压做成 S腿的过程。一大群孩子在没命地哭泣,大 S挨个给他们喂哑巴药,又拿出一个神秘的黑盒子,揭开来笑说,这种药只需喂三次,保证傻一辈子。小 S就是这种药的试验品,很成功。

“三次,三次,三次……一辈子,一辈子,一辈子……”大 S鬼哭狼嚎地重复这句话,他的脸也扭曲成了 S形,像他的腿一样恶心,我一拳打在他脸上,疼痛使我旋即清醒过来,原来打在了墙上挂的车子链条上。揉着手,我坐起来想,没熄灯,怎么就睡着了。大 S的话,好像是下午说过的,怎么又会在梦里出现呢。

小 S的惨叫声从简易隔墙的缝隙又传过来,我看着蹭掉皮肤的左手,握起拳头狠狠砸在隔墙上,小 S的惨叫立即停了,死一般的沉寂里,大S一定瞅着隔墙在发呆。我咧开嘴,笑了。

因头疼不想起床,一直赖到大半早,听见了敲锣打鼓的声音,这才强行起来。打开门迎面吹来一股风,路上的塑料袋被高高地刮上了半空。锣鼓声像噎在喉咙的冷食哽得我耳朵难受,原来是小田带着一队穿校服的学生,举着“六二班小升初百分百”的横幅向我这边走过来。我刚坐在躺椅上,雨就下来了,小田和几个学生跑到了大S的屋檐下,蹲坐在门口的大 S上上下下打量着小田,站在我门口的五个女生嘻嘻哈哈地推搡着逗笑。

“田路这傻瓜,我爸说给她介绍过一个当兵的她不要,倒愿意要浑身冒着膻气的亮亮。”一个胖女生毫无忌惮地这么说。

“难怪教室有羊圈味道,原来是亮亮传给她的。”这是那个扛横幅的大个子说的。

“哈哈哈……”学生们都笑了,小田向这边看看。“她认钱不认人。不然,去年来学校卖太阳能的那个帅哥,听说还是她蒲师的同学,后来怎么不见了。”又是胖女生的话。

我讨厌乳臭未干的孩子嚼大人舌根,一个个营养过剩的臃肿的脸上似乎全是冷嘲热讽和毫不在乎。她们站在我的檐下,却没人看我一眼,大咧咧地像进了公共厕所。小田真的很漂亮,脸上还有纯真带来的稚气和健康透出的光泽,那乌黑的头发衬得脸色更白净了,无故的双眼闪烁着愉悦的眼光,总是带笑的表情表露了她内心的纯洁。小田发现我在瞅她,转过身背对着我,不过,她的屁股也很漂亮,唉,便宜了亮亮这猪狗不如的杂种。

这场雨,要了小 S的命,大 S一贯不管不顾小 S的死活。因为看小田,我也忘了拉她回来。我非常不痛快,脑袋里全是小田的影子和小 S歪倒在雨中的惨相,指着大 S骂他没有人性。大 S摆出与己无关的表情,看不出半点伤痛。这一折腾,脑袋倒不疼了。

处理小 S这件事,我白白贴进去了 200元。镇政府管民政的眼镜王说,公益火化经费紧张,家属必须掏一部分钱。大 S一分没有,如果土葬费用更高,万般无奈,痛骂了大 S一顿后,我颤动着右手拿出了床下的铁盒子。

“我又不是家属,记住,这钱是你借我的,一分不少要还给我!”

大 S却幽幽地说,“可惜那条腿了。”我一气之下踢翻了他。

没经过我允许,逢集时大 S把破音响摆放在我门口,蹲坐在滑轮车上唱《酒干倘卖无》。气死我了,撵走他吧,他门口真的不好摆。亮亮要沙子之前,说好卖给狗笼村百胜的一车沙子,说什么又不要了,顺便倒在了大 S门口。沙子占了他的地方,他再占我的地方,应该的呀。小 S死了,没人去讨钱,这个半截子也需要吃喝不是。我强忍怒火,被迫听了多半天他杀猪似的腔调,也没看见有人给半毛钱。

大 S出奇地懒,他不去邮电十字讨钱,过了几天,估计快饿死了,给我说,榆木镇的人真像榆木疙瘩,不仅穷而且没有同情心。他要回省城去,竟开口借我 100块钱,说去省城没有路费。自他借东西以来,我第一次拒绝了他的请求。太无理了,如果借给他钱,不还倒是其次,主要是他到了省城就会用那黑乎乎的铁板焊制的有四个螺栓控制松紧程度的 S型模具,去残害无依无靠的可怜的孩子们。我坚决拒绝了他,不由分说。

大 S没借到钱,不得不去邮电十字讨路费。有一天看着他走了,我溜进他房间,打开捆在一起的烂褥子,样子狰狞的 S型模具赫然裹在中间,我动手拿出来时,嗅到了浓浓的血臭味道,熏得我干呕起来。我像厌恶蛇一样厌恶这玩意,还不得不用砖块换出来这魔具。

大 S没有发现我偷梁换柱的做法,第二天,他喊了一声“再见啊”,就爬上了一天一趟去省城的长途班车。我不想再见他,就没理他。他一件东西都没还我,别的无所谓,可惜了那把鹰嘴钳子。他走后,我忙碌起来,S型模具在我抡起的铁锤下变成了铁疙瘩,本来把它能变成可用的铁板,不过这东西最好别留在我的铺子,当作废铁给了收破烂的,而且不收一分钱。

大 S走后不久,田路就和亮亮结婚了。最后看见田路那一次,是她穿着新娘装坐在亮亮雇来的昌河汽车上,听见炮竹声响,我就去路边看热闹,婚车过来了,田路坐在中间,满脸喜色。我多么希望她能看我一眼,可她只看手中的塑料花。车过去了,吹唢呐的还跟在后头使劲吹,我有些头晕,就回去了。这姑娘从此有了男人,有了自己的家。我中了魔似的一遍遍想亮亮把羊血摸在她雪白的身子上,她不叫也不擦,双手只是飞快地数着油腻腻的票子。当然,这都是我的臆想,奇怪倒很逼真,嗨,看我操的什么心。

当然不会有大 S的任何消息,我照常去水涝巷给水塔上水,开门修自行车卖便宜货,还学会了喝闷酒,一大晌一个人能干掉半斤,喝晕乎了就躺下睡觉,睡醒了就算计自己的存款,差不多有 5000元了,其实只有 4910元,总算不准数字,可能是刀牌酒腐蚀得我的脑子坏了。

夏天已尽,秋雁在金粟山里开始组织南迁队伍时,我取出了全部的 5001元钱的存款,我不想再等了,我已经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在我想来用这笔钱去省城学习修汽车应该够了。我也搭上了大 S坐过的班车很顺利地到了期待已久的省城,省城的汽车站在火车站旁边,偌大的广场上全是提包拉箱的男男女女,似乎他们都有明确的去处,虽然我的目的也很明确,但却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学习修汽车。

没想出主意之前,肚子先饿了,在缭绕着热蒸汽的扯面馆,要了一大碗干拌裤带面。

老板问:“四合一?”

我反问:“什么四合一?”

老板說:“四种哨子都要就是四合一。”

我又问:“哪四种?”

老板瞥我一眼,“韭菜鸡蛋、肉丝木耳、红烧肉、西红柿杂酱。”

我又问:“都是啥价?”

老板不耐烦了,一指墙上,我看见价目表挂在上面。素哨子 8元,带肉的 10元,四合一 12元,我考虑半天,要了韭菜鸡蛋的。

老板开了一张条子放在桌角,“等着叫饭。”回身瞅一眼收拾碗筷的服务员,嘴一咧,小声嘟囔,“谱大得很。”服务员说,“这就叫笨狗扎的狼狗势。”两个人互看一眼,笑了。

吃完面条,又喝了一大碗热面汤,然后站在广场边的公交车站不知道该去哪里。大 S在这样的城市都有落脚点,我却没有,我耻笑自己的无能,然后随便坐上一辆,先离开车站再说。

秋天,城市街道的树也会落叶,穿着清洁服的中老年男女不慌不忙地扫着垃圾和落叶,看见他们,我感到亲切,说不准哪个还是我的乡党呢。接下来的日子,走了几家修车行,汽车美容院,他们统一了口径似的,都问我是哪个学校汽修专业毕业的,我说想当学徒,他们笑了。在亚陆汽修美容行,我再三表示了学习的诚心和决心,他们只忙手里的活,没人理我。一个小伙子骂了我一句,我就离开了。

在城市里花钱真的就像流水,我的 5001元天天在减少,我痛恨自己要吃饭要住旅馆,什么时候金贵的要吃 8块钱的扯面了?我毫不犹豫地退掉了位于城中村那家“人在旅途”每晚15元的房子,决定去地铁站或过街通道过夜,我知道西大街就有地下过道。到这里一看,我惊呆了,三五个蹲坐在入口处乞讨的少年,长相和神态像极了小S,根本就是小 S的复制版,那呆滞的眼神、干涩稀少的头发、西瓜大的脑袋、毫无表情的面相、蹲坐着永远不变的姿势……就连滑轮车都是一样的。我确定,他(她)们是一群小 S,但我知道他(她)们不是小 S,因为小 S已经死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她)们绝对是类似大 S那样的人制造出来的行乞产品。再往前走,竟然看见还有 U形腿,L形腿,甚至 W腿,还有让我惊恐不已的两条腿拧在一起的麻花腿,这些异形腿或许就是大 S说的会电脑的手艺人制作出来的。我干呕两声,远远地避开了。

在一条巷子口转悠了半天,还是找不到地方过夜,没想到从巷子里滑出来一辆滑轮车,上面蹲坐着一个上身壮实的男人,当然,他不是大S。我赶紧离开这个繁华地段,想去环城公园找个凳子躺下算了。尽管后半夜肯定会冷,我还是放弃了在地下通道过夜的想法。

省城的秋天风很大,到处都被雾霭笼罩了起来,给人一种不真实感,直怀疑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即使金粟山的秋雁飞过省城上空,我也没法看见它们。望着省城灰蒙蒙的天,我明白多年的努力白费了,汽修行不要我这一窍不通的人。学修汽车原来这么难啊!我的钱在省城一眨眼就花光了,剩下最后两张 100元时,我决定返回榆木镇,因为我不想冻死也不想饿死,更不想看见小S的同伴和大 S的同行。

不过,给水塔蓄水的活已经被别人抢去了,继续找黑娃送沙子,他肯定会讥笑我痛骂我。不管了,求人家嘛挨几句骂算什么。临离开省城之前,我专门去了第一次吃裤带面的馆子,要了一碗四合一扯面,瞪着老板狠狠地吃起来。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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