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酒冷
2016-05-30林茂
林茂
我想和你说件事
本来我的嘴巴是最紧的。我老板钱总正是看中了我这张嘴,才聘我为他开车,每月五千,比起同我一批拿到大车驾照的方建波来整整高出两千。不过,方建波钻进的是米篓,财政供养,旱涝保收,何况方局长就是他三叔。我跳进的是糠篓,虽然眼前比他多拿两千,但毕竟是民企,哪阵儿吃肥肉,哪阵儿喝汤脚子,不好说。所以有一次,两家老大在滇王大酒店的包间喝酒谈事,不要外人在场,我和建波两个抬轿子的自然碰在一起。
方建波刚开始很牛逼,明明矮我一个头,却硬是跳起来拍着我的脖颈子说:大嘴,可以呀,傍上大款了。平时大家都叫我牛结子,也就是牛结巴的意思。因为我姓牛,说话结巴,但方建波在驾校学车时,又给我取了个绰号,叫大嘴,连教练都叫我大嘴。因为我除了结巴,还长了一张肥嘴,牙花子理直气壮地挺在外面,两片嘴皮子敞着,方圆占据了脸的半壁江山。教练掰着我硕大的嘴巴,相牲口一般长叹说:可惜了可惜了,那么大张嘴咋就说话不溜刷呢?
方建波拍完我的脖颈子,开始大拽拽地讲他们老大如何在社会上吃得开,听上去就像他在社会上也很吃得开一样。末了他问我一个月得多少钱?
五……五……五千。我说话吃力,干脆伸开巴掌,排出五根手指。
方建波正色道:五千?你吹牛逼罢。
我说:是……是五千。
方建波什么都没说,钻进他家老大的帕萨特去听歌了,音乐放得有点响,是汪峰的《北京北京》——“当我走在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我的心似乎从来都不能平静……”我也钻进我家老大的雷克萨斯,也放音乐,也有点响——“我在遥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的飞翔……”
其实,我说话结巴不是生来的。小时候,有一回到租我家铺面卖影碟的店里去找我爹,推开里间的门,一股浓烈的夹汗臭直呛鼻子,电视屏幕上一闪一闪放着那种男女脱光了摔跤的大片,而我爹,正和那个屁股有磨盘大的老板娘也脱光了仿电视上练招式。我刚喊出“我爹你在整……”我爹爬起来,反手一个耳光,硬生生把我要说的下半截话掴回肚子里去了。从那以后,我说话就不溜刷,老是结结巴巴。我妈带我去看医生,医生也没得谱气,说怕是被哪样东西嚇着了。我爹那时候是“城中村”的村长,那才叫在社会上吃得开,说话随时大口大气。他嘿嘿冷笑一声:要咋个会说话?生张嘴,只要会吃饭就行了。祸从口出,病从口入,不会说话保不定是这个球娃娃的福气。再说,我卖地的钱就够他吃一辈子了,你还怕他讨不上媳妇?
还真让我爹说着了,钱总他就喜欢我结巴。他也说,人长一张嘴,会吃饭就行了,要说那么多话干什么?跑风撒气,办不成什么大事。所以我从小不爱说话,很独,挨不上人,人家都嫌
我结巴,半天讲不出一句囫囵话,所以我尽量少说,没事的时候就看书,看了这多年,肚子里还是有点水水呢。我中考那年分数不低,可惜报了师范,面试老师说,结巴当什么老师,肚子里再有货还不是茶壶煮饺子倒不出来。所以我只上了个技校,找不着合适的工作,飘游浪荡,一事无成。当年我爹夸口说,卖地的钱够我吃一辈子。实际上,他一生吃喝嫖赌,挥霍得快,临死还差着一屁股两肋巴的债。幸好攀上了钱总,他就看重我结巴,给我那么高的工资,成了我的伯乐,不,简直就是我生命中的贵人。从此我相信李白说过的那句名言——天生我才必有用!看看,结巴还成了安身立命的绝技。当然,话又说回来,我说话结巴,并不代表我傻我憨,有些事情我心知肚明。比如,钱总信任我,也不纯粹是看重我的嘴,在房地产开发中,我爹生前帮了他不少忙,仅征地就为他省了不少钱,说到底他也是在投桃报李。不过,也算是有点良心,念点旧情。所以这些事情积压得太多,窝在心里的时间太长,我就特别想找个人说说,尤其是那种别人扯着耳朵叮嘱不能让人知道的事,越是要我保密我就越是想说,太想了!奇怪!
我现在就想和你说件事。
今天一大早,钱总猫抓火燎,说有一个工地打起来了。我想肯定又是征地拆迁的事,这回看起来很急很严重,钱总怕是要亲自出马了。因为一般情况下,钱总要么叫打 110,要么让本地那些老地痞小混混出面。即便闹上法庭,最多派律师去应诉,钱总很少在这些场合曝光。
可是今天,车子才走到金利超市门口,钱总在后排座位上突然犀利地冒出一声:停!我一个急刹,嘎——车子是停住了,后面立刻有人在骂:小狗日的开什么鸟车,逼老子追尾嘎?骂声从我开了一半的前窗传进来,钱总肯定听见了。他缓缓摇下车的右后窗,探出头,向车后望了一眼,尾随的猎豹越野立刻小心地慢慢从右方绕过来,开车的胖子一只又粗又白汗毛老长的手担在车窗外,夹着支烟,脑袋光溜溜的,胡子倒是很有型,像列宁。他满脸堆笑,打了个招呼:钱总哈?没认出,对不起!过天喝酒。钱总抬了一下
手,面无表情。然后,他指着金利超市门口一个叫花子模样的老年男子说:看到没?那个人,你去想办法,让他消失,我不想再看见他。
哪……哪个人?那……那个乞……乞丐嘎?我有些不敢相信,堂堂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总会跟一个乞丐过不去。
你说对了!就是那个叫花子!我要杀了他!最后一句的“杀”字几乎是从钱总的牙缝里蹦出来,拖得很长,发音很重。我回头吃惊地看看钱总,他眼睛里真的透出股杀气。
再然后,钱总呆呆地看着车前方的某个位置,脸色铁青,像是压着吓人的怒火,长时间沉默着。我从没见到过钱总这么愤怒,愤怒到有点失态。
……杀?杀……杀一个叫……叫花子?我想钱总是疯了!我杀人?我连老婆都不敢动一根汗毛的人,我去殺一个叫花子?我只是一个司机,开开车还可以,杀人么免谈。但我只在心里打鼓,不敢说,张着大嘴喘粗气,还咽了好几口唾沫。
走!窝囊废!钱总又蹦出一句。钱总是外地人,会说“窝囊废”这种官骂,要在我们本地,应该说“怂眯日眼”。
钱总给夫人冲了个澡
我想和你说的这件事还没完,你知道我说话不溜刷,等我慢慢讲。
在钱总让我杀那个乞丐的当天晚上,他又让我跟他去医院接人。到了病房才知道是钱总的夫人陈雁,好像是刚输完液,脸色苍白,从病床上站起来双腿就打闪,我一步赶过去搀住她。本来这是一个条件反射加人之常情的动作,但钱总却粗暴地一把将我推开,力度之大,差点将我掀翻在病床上。
让她自己走!钱总吼了一声,声音很大,从门口经过的一个小护士吃惊地探头进来望了一眼,不敢说什么,又捧着一堆药瓶匆匆离去。
陈雁站稳后,没说话,目光幽怨地长长瞪了钱总一眼,最后还是平静地套上一件咖啡色風衣,第一个从容地走出病房。
白色的雷克萨斯停在住院大楼的风门厅前,在白色的路灯和白色的月光照耀下,发出冰冷的白光。
陈雁虽然第一个出病房,但走得慢,从电梯间出来,钱总很快就超到前面,紧闭双唇,旁若无人。
我有点两难,既怕陈雁摔倒,又要急着去开车门。车子发动后,陈雁还没上车,钱总已经在副驾上坐好了。
开车!钱总又低吼了一声。我有些不得明白,不知所措地望着钱总。
让她自己走回去!钱总补了一句,似乎是说给我听,似乎又是说给陈雁听。
我还是没有起步,我再傻也不可能真的将陈雁丢在这里,因为我们就是专门来接陈雁的,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夫妻间发生了什么,但我肯定钱总只是气话。这不,钱总直接坐到了副驾上,他一般从不坐副驾,总是坐在我身后,他常说驾驶员身后的座位是最安全的。那么,后排座位明显是留给陈雁坐的。当然,夫妻俩不斗气的时候,也会双双坐在后排座上,有时甚至就在后排座上亲热,切三倒四,磨头擦痒,直接当我不存在。
想到这里,我索性下车替陈雁打开车门,扶她上车。陈雁起初赌气犟着,不肯上车,我用了点劲,算是把她强行塞进车里。陈雁人比较瘦,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丰满型的女人,但腰身好,脸蛋又俏,特别是那对眼睛,水荷荷毛茸茸的,藏在一头披肩的秀发后面,时隐时现,又成熟,又端庄。陈雁不仅人漂亮,又是文化馆的舞蹈老师。我第一次看她在舞台上表演,真想大声唱一句屠洪刚的《霸王别姬》:“人世间有百媚千红,我独爱,爱你那一种……”我说不上爱,也不敢说爱,我怕我说爱,即使在心里悄悄说,也会亵渎她。然而,刚才这一通硬扶,让我觉出她那一身柔若无骨的软,令我在心里有点想入非非的意外。
本以为可以顺利将钱总夫妇送到水岸小区。水岸小区虽说带个“小”字,那是人家低调,其实一点都不小,大片的别墅,独栋的,联栋的,基本上都是我们这个城市的大人物居住。如果不是为钱总开车,恐怕我这辈子也不会进去领略那些豪宅的气派。当然,我也不想,太伤自尊了!那里的人,连保安都是势利眼,连负责卫生的清洁工和负责侍弄花草的园丁们都带着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假若我是步行进去,门禁的保安会百般盘查,要出示良民证,唯恐我是个伪装的自杀式恐怖分子;假若我开着雷克萨斯进去,最好车上坐着钱总,保安会故作严肃地敬礼,然后一溜小跑,带着莫名其妙的笑,恭恭敬敬地打开伸缩红门。
然而,这天晚上我们从医院出来,并没有直接去水岸。途中经过金利超市门前,钱总再次叫停车子,并从车后座将陈雁拉出来,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拖出来。他们夫妇拉拉扯扯,一直到金利超市的九级大理石台阶。那时候,差不多已经接近午夜零点了,秋风习习,夜深人静,偌大的石阶上空无一人,但钱总夫妇在哪里吵了很久,陈雁在清凉如水的月光下大哭,哭声呜咽凄厉,顺着冷寂的街道一声接一声飘出很远……
起码是一个小时过去,他们还在吵。起先,我不敢介入,坐在车里死等。后来看见钱总好像抓着陈雁的双肩推来搡去,我觉得似乎应该去劝解一下。快走近他们时,只听见陈雁哭着说:不就是喝醉了一回嘛,你喝醉了百次千次我说过你什么了。钱总大声呵斥:你喝醉,你喝醉干了些什么你说!你还不如一个鸡!
远远看见我过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钱总站了一会儿,气冲冲地走向车子。我拉着陈雁也向车子走去。陈雁抽泣着,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冷还是哭泣的缘故。
终于到了水岸,保安睡眼惺忪,连礼都忘记敬了。钱总阴沉着脸,进了客厅就直奔酒柜,抄起一瓶洋酒咕咕咕直接灌进肚里。陈雁本来已经进了卧室,我也准备离去。突然,钱总将酒瓶“砰”地摔在地上,虽是木地板,却因为摔得狠,碎玻璃沾着酒渍四处飞溅。我吓了一大跳,接着就看见钱总从卧室里揪着陈雁的头发将她拖出来。陈雁简直在哀鸣,眼睛里满是恐惧。她拼命喊:牛结子你别走!牛结子你别走!他要杀我!他要杀我!
钱总没有杀陈雁。他将陈雁一把塞进浴室。我意识到情况不妙,想阻拦一下。因为夫妻打架,气头上很可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和我老婆也是这样,有一回差点被我老婆用手术刀给剖了,因为她是外科医生,身形肥大,说我打不过她是假话,但我没她下得去手,所以只能求饶保命。
说时迟那时快,等我跑到浴室门口时,钱总已经将浴室门反锁,外人进不去了。浴室里先是闪电般雪亮的灯光从门上的毛玻璃和门下的隙缝中激射而出,我猜可能是打开了浴霸。接着是打开了花洒,大概还扭掉了喷头,并很快传出巨大的喷水声。钱总一定是将水压开至最大,因为陈雁的尖叫和哭喊也随之响起。
我惊惶失措,在钱总家浴室门口团团转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浴室会不会成为作案现场?我想喊出点什么,可是本来就结巴,紧急时刻更说不出话来;拿出手机来想按 110,转眼又觉得不妥;拿起一个木凳想砸开浴室门,又有点不敢。倒不是考虑我司机的身份或者那五千块的月薪,而是一种本能的畏惧。钱总可不是好惹的,他一旦整起人来比较阴毒,圈子里都知道。我看着这情景,甚至连刚才在医院扶陈雁上车产生的那点想入非非的邪念都觉得是种非常不靠谱的危险。我于是在浴室门口捂住耳朵,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正如钱总所骂,我真是个“窝囊废”!我就是个“窝囊废”!我那些年仅有的一点阳刚之气早被我老婆用手术刀给阉了。
不知过了多大一阵儿,大约半小时吧我想,浴室里终于消停了,房门开处,陈雁光着身子跑出来,一跤又摔在地板上。她的身子不是我想象中的雪白,而是成片的粉红。不过,在客厅大吊灯下,还是凹凸有致,该大的大,该小的小,丁是丁卯是卯。正在我脑子短路的时候,钱总已经站在我身后。他近乎咆哮地低吼了一声:滚!我清醒过来,但不知道钱总是叫我滚蛋,还是叫陈雁滚回卧室。
我抱头鼠窜,忙乱中又跑错了门,“砰”的一声撞在他家通向阳台的玻璃门上,还带翻了一个花架子,一盆君子兰狼狈地跌落在花泥和花盆的碎片中。钱总一把抓起我的衣领,本来他没有我高,但我的两腿是软的,身子不听使唤地往下坠。钱总当过兵拿过枪的手劲很大,一张愤怒得有些扭曲变形的脸紧贴着我的脸。我听见他低沉而平静得有些奇怪的声音:好好看看!我只是给她冲了个澡,她太脏了!
冲……冲……冲冲澡。我结巴说不出话来就拼命点头。钱总将我揪至正确的出口,一把将我推搡出门。
我拔腿不顾一切狂奔,鬼撵一样。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了水岸的伸缩门,只记得好像有个保安在后面追赶:贼!抓贼!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到家了。我哆嗦着费了很大劲儿才打开门,听见老婆从卧室传来淋漓的鼾声,不像平时听起来那样刺耳了……
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再也不想起来。
关于饭局
我要和你说的这件事还没完,容我喘口气。
钱总一直没打电话给我。我迷迷糊糊睡到十点多,因为老是做怪梦,老是出现陈雁摔倒在地板上的情景,所以醒来仍觉得累。想吃点东西,但老婆已经上班去了,冷锅冷灶,胡乱煮了点面条下肚,还差点又吐出来。
我不敢去上班,等着钱总的电话。我呆坐在狭小的客厅,不想看电视,也不想玩游戏。我重新翻开《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罗德意淫美丽的吉卜赛姑娘爱斯梅哈尔达的那一段心理描写,越看越觉得副主教克罗德在我身上灵魂附体。你可能不相信我这号人能看懂《巴黎圣母院》,确乎如此!我真看不大懂,特别是那些描写中世纪建筑艺术的冗长文字,我一般直接跳过,主要翻着看有关描写爱斯梅哈尔达的段落。
我边看《巴黎圣母院》,边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陈雁摔倒在地板上的情景……突然,电话铃响了,手机屏幕上显示“钱总夫人”。我嚇了一跳!我这个手机是山寨版的,公司配发的水货,铃声相当夸张,不像钱总他们用的那个,苹果的,连铃声都那么优雅,那么低调。这都是其次,关键电话是陈雁打来的,就好像她知道我在做什么,正藏在某个隐蔽的地方一直观察我。
陈雁那边倒是听起来很平静,她说中午麻烦你来文化馆舞蹈教室一下,我有事问你。
舞蹈教室很开阔,感觉好大,可能是有面大镜子的缘故。教室里除了我和陈雁之外,还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在专注地训练。安排这样一个地方见面,还有两个女孩子在场,可能是陈雁本能的防范或考虑避嫌吧。我想。
陈雁的长发一丝不落地束在脑后,捆成一根翘翘的小辫。明丽的额头暴露无余,愈发衬出她清秀的脸盘。今天她刚上完课,没来得及更衣,只穿着一套紧身的薄薄的黑色的练功服,领口上端露出两弯凸起的锁骨,领口下方包裹着一双瘦弱的乳房。我们对坐在两个蓝色的塑料靠椅上,中间隔了一张独腿的玻璃圆桌,桌上只放着她用的一个精致的水杯和一盒心心相印牌子的手抽纸。我隐约嗅到她身上飘过来的香气或汗味儿,这让我更加不安,我觉得我的手放在哪里都不合适,想抽支烟,又怕熏着她。
回想起今夜凌晨发生在钱家浴室冲澡的情景,我有点心虚,又有点自卑,还有点愧疚。我为自己对陈雁产生的某种隐秘的亵渎之念而心虚,又为自己难看的大肥嘴而自卑,还为今夜隐约觉得应该英雄救美而最后却仓皇逃窜感到愧疚。陈雁倒是很坦然,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我们的谈话磕磕绊绊,可能是我说话吃力的原因,拖了很长时间,但大体上我记得她主要问了我两个问题:
第一,关于行车记录仪的问题。
这个……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她要质问我为什么逃跑,或者要我帮她在网上买个行车记录仪什么的,或者要我将她那辆红色雅阁上行车记录仪拍摄的视频拷下来作为某种证据。但是她摇了摇头,说:那晚酒喝多了,我的车放在
酒店的停车场,没开。好像是走着回来的,先是有两个同学陪着,后来不知怎的,走一段掉队一个,走一段掉队一个,最后只剩下我自己了。她还说,那晚的月亮太大太圆太亮,致使她恍惚觉得黑夜就是白天,月亮就是太阳,她甚至想直接来文化馆上當天的舞蹈课。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她讲完这些后,轻叹了一口气,说要是人的脑门上也有一个行车记录仪就好了。
第二,关于喝醉酒会不会失忆的问题。
她问:你喝过酒吗?
我说:当……当然喝……喝过。
她又问:你喝醉过吗?
我说:当……当然喝醉过……喝醉过了。
她接着问:那你喝醉后有没有失忆?啊,也就是说,喝醉后的那段时间里,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答:那倒是没有过。我猜陈雁似乎想确认什么,我很想说我也失忆过,可确实没有!我虽然说话吃力,但基本上不会撒谎。关键是我酒量还可以,一同喝过酒的弟兄们都说我喝酒有定力,控制得住。
陈雁紧锁眉头,闭上眼,用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在自己明丽的额头上来回摩挲着,自言自语道:那我咋个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赶忙补充:会……会失忆的,会失……失忆的!我听……听人……说……说过。
陈雁看我急切而又结结巴巴的表白,有点想笑,但丝毫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相反轻轻地拍拍我的手,柔声说:不急!不急!慢慢说。
其……其实,我……本来想救……救你的。可……可是……我……不像个……男……男人!我嗫嚅着,觉得自己还不如《巴黎圣母院》里的加西摩多。
陈雁看着我,像看着一个犯错的孩子在念检讨书。她轻轻笑了一下,学着我的口吻:我……我知道。没……没事!说这话时,她那眼里像是有种热乎乎的东西要给我,虽然没有给到我,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快化成一滩水了。
大部分时间一直是陈雁在讲,至于我有没有在听,对她来说似乎并不重要。——原来她像我一样,那么渴望找个人说说话,那么渴望说出某些事物的真相。可是,谁在听呢?世界在听吗?
她向我回忆了那个疯狂的饭局……
实际上,我最怕参加这类饭局了!陈雁说,有些饭局很无聊,有些饭局很虐心,特别是同学聚会。最先,大家都端着,稍稍克制和掩饰着内心久别重逢产生的小激动。接着,有几个冲动的家伙慷慨陈词,作干杯痛饮状。然后祭出利器,回忆种种过往,最煽情的当然是那些美如幽兰的细节,譬如“我曾用心地来爱着你,为何不见你对我用深情”等等。因为大家都年逾不惑,回首往事,时光如刀,为当初的选择,为当初的放弃,为当初的误解,为当初的错过;为如今的疏离,为如今的牵念,为如今的隐忍,为如今的放逐……于是,回忆的指尖悄悄挑破了当年一些隐秘而凄美的伤口,在匆匆那年的旧梦沉淀中,在岁月蹉跎后相对无言的纠结里,恨不得“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然后就喝酒,从相互敬酒到彼此拼酒,从相互谦让到自己抢酒喝,酒壮怂人胆,情催悲泪下,连当初在班上三锤打不出一个屁来的小男生小女生都跳出来表白当年的倾慕之情。——陈雁那晚所赴的饭局正是这样一个“局”。“局”啊!这个“局”字是哪个发明的?细细思量,真是太有意味了!
其实,那晚的饭局还不算是正式的同学聚会。按当下方兴未艾的同学聚会热潮,必须精心策划,超前筹备,流程运作,节目编排,搞得像“×交会”“×博会”一样。陈雁说,那晚只是有几个多年未见漂泊在外的高中同学衣锦还乡,原来约好在滇王大酒店小聚一下,但彼此见面后谈起往事,忽而想见这个,忽而想见那个,盘算起来,发现不少同桌同窗均潜伏在这座小城,于是便翻着号码一个一个联系,小聚就变成了大聚,一桌增加到两桌,三桌。
陈雁起初不想去。一则老公不喜欢她抛头露面,近年来连上台表演都不高兴她参加,一度时期还让陈雁辞职回家做全职太太,但陈雁不想放弃舞蹈教学,也不愿当金丝鸟,钱总看她态度坚决,才勉强同意。二则陈雁本身也不喜欢这类推杯换盏嚷麻麻的应酬。在艺术学院读书期间,她曾经很阳光很活跃。当然,也不是说现在就如何阴沉,只是经历的事多了,看的人多了,激情和灵性渐次隐退,心慢慢泛起了一层壳,世事在眼中,不过云烟而已。所谓铅华洗尽,就只剩下一个漂白的灵魂。因此,她平静,她从容。每日里,除了练功和教学,还不是默默过日子,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衣食住行,相夫教子。陈雁说,这些年,基本上是在做减法,有些爱好放弃了,有些朋友疏远了,有些理想淡忘了,有些情趣消逝了。人,在光阴里渐渐老去;心,在庸常的生活中平静如水。
客观讲,钱峻峰这个人还不错。陈雁幽幽地说,除了生意场上狠一点,除了酗酒,除了打鼾,除了偶尔烂脾气发作外,对家庭,对她,算是呵护有加。所以,尽管当年她带着感情上刮骨疗伤的初衷,不置可否地将自己嫁了出去;尽管嫁出去后的日子过得有些寡淡,有些波澜不惊,但似乎也暗合她的心意。当然,话又说回来,钱峻峰这个人,心机缜密,城府颇深,有她琢磨不透的一面,比如他复杂的人际关系,比如他与黑白两道江湖上的往来,比如他是否“家中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这些,虽然结婚多年,陳雁还是看不透,也不想去看透,一个字:烦!再一个字:累!
四十岁是人的一个坎。陈雁讲起来特别有哲学味,就像周国平那些哲理散文中娓娓道来的人生况味。她说,即便三十九岁,也与四十岁不同,尤其是女人,所谓“更年期”,可能就来自于生理上对日趋衰老的恐惧,心理上对平淡生活的不甘,感情上对始乱终弃的畏难。陈雁今年正好四十!由于结婚早,唯一的女儿到省外读大学去了;老公沉溺商海,经常不在家。打击最大的是,她今年突然“大姨妈”不来了,医学上叫“闭经”,预示衰老的降临。不能啊,按理五十岁左右才会闭经,不是常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吗?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出现了轻微的忧郁症。陈雁说。
那天晚上,快下班的时候,陈雁的闺蜜李颖打来电话,说几个老同学在滇王大酒店小聚一下,你务必来!陈雁说:我不来了,上了一下午的舞蹈课,累得很!想回家躺一会儿。李颖在电话里没好气:你这也不参加,那也不参加,是要老死家中吗?陈雁无言以对。她心情复杂,因为刚好下午给一个老年合唱团排练动作,一个老奶因动作激烈了点,竟当场尿裤子,引得大家都朝这个老奶发笑。更好玩的是,当大家对着尿裤子的老奶笑得直不起腰时,笑的人中,居然又有一个年迈的老奶令人难以置信地笑出了尿,尿液顺着单薄宽大的裤管淌了舞蹈室的地板一小滩,这下子大家更是哄堂大笑。陈雁也跟着笑,但笑着笑着她就突然难受起来,联想到自己四十岁就闭经,天天吃药也不见好,终有一日自己是不是也会连笑都会笑出尿来。太恐怖了!那样的话,我宁愿早死!陈雁想。于是,陈雁顿了一下,在电话里对李颖说:我来!我才不老死家中。
九月九日晚,也就是中秋节后的第二天,六点半左右,陈雁驾驶她的红色雅阁来到滇王大酒店。李颖早吩咐服务生引她到一个大包,那个大包间似乎专门为同学聚会而设,名称是一个很潮的“匆匆那年”,里面三桌联座,像摆长街宴。不是小聚吗?陈雁微微有些意外。最意外的是席间坐着一个陈雁最不想见的人——陈军。陈军与陈雁读高中时一个班,后来一同考进省艺术学院,陈雁修舞蹈,陈军学器乐,架子鼓打得出神入化。因为顶着同一个姓,来自同一个市,且陈军小一岁,所以陈军左一个姐右一个姐叫得陈雁心里喝了蜜似的得意。陈军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冲动,每回在省艺院隔壁的龙竹烧烤摊上喝酒,几乎每回都会与外系的同学或社会上的小混混发生冲突,有几次竟然打起来。那时陈军常对陈雁说:姐,除了空气,我不让任何人碰你!那口气俨然一个护花使者自居。起初,陈雁很受用,后来渐渐感觉不对劲,陈军对任何一个接近陈雁的男生都心怀敌意,他连上钢琴课的年轻讲师杨阳也打,差点让杨阳的手指这辈子弹不了钢琴。那时,陈雁正与杨阳火热,爱得死去活来,明知杨阳已婚,不会有任何结果,可还是无可救药的爱上了。陈军想不通,说:姐,他是有妇之
夫呀,你咋个睁着眼睛上瞎当。陈雁说:你管我呢,我贱!我愿意!得了嘛!最难堪的是,临毕业,陈军喝醉了酒,竟然当着好多同学的面抱着陈雁痛哭流涕,忽而姐一声忽而爱一声,大家瞬间明白,这家姐弟的关系不寻常。
那晚的饭局上,陈军倒是挺乖,几乎没怎么缠陈雁。由于好多年不联系,陈雁和他凑着脑袋聊了一会儿。因为太吵,陈雁只是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陈军毕业后,曾拉起一个乐队,在省城开了一家酒吧,前期生意很好,后来乐队内部出了问题,因为经济上的事,兄弟反目,各奔前程,酒吧亏了几十万,还是老爸老妈用养老钱替他还了债。陈雁听到这里有点难受,装作咳嗽,扭过头去用纸巾擦了一下眼角。陈军还是看见了,他说,姐,我现在挺好的,在成都做网络主播,人气挺旺。陈雁禁不住伸手摸了一下陈军头上新剪的短寸,麻苏苏的,想起读书那些年,陈军总是一头披肩长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那晚的酒喝了多少不知道,饭桌上喝,KTV包房喝,白的红的啤的都有,只记得陈军说了一句:今晚喝掉的酒,足够我姐洗回澡了!大家哄笑。陈雁也没计较,白了他一眼:疯子,又讲疯话了。
大约午夜两点,四十来岁的一群老同学还在发酒疯。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窗外满月,亮若白昼,陈雁和老同学们却在昏暗的KTV包间里乱成一片,杯盘狼藉。有人端着酒杯张扬地站在大理石茶几上,动情地唱起了《国际歌》,立刻有人随声附和,最后全部加入进来,唱得声嘶力竭,仿佛又重新回到高中毕业时挥舞青春的豪迈。
……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
聚会上的男女都疯狂了!每个人一杯接一杯地干酒,每个人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连陈雁也斯文尽失,叼着烟,提着啤酒瓶,像某部电影里的
女特务。陈军亢奋地大喊:看看我姐,帅不帅?大家齐声道:帅!陈军:酷不酷?大家:酷!然后,陈军突然就头擂在 KTV包间的大理石茶几上大哭。李颖说:陈军又醉了!看来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散了吧!三分之二的人呼应:散了!还有三分之一的人反对:不散,要干就干到天亮!
最后还是散了。李颖提议:安全起见,所有人都不动车了,都放在酒店的停车场明天来取。有人问:那我们怎么回家?李颖说:像我们读高中那阵儿,步行穿越我们深爱着的这座城市!大家说:要得!
陈军还是头擂在茶几上抽泣,而有的人已经跑到外面吐得天昏地暗。李颖说:陈军,你不送你姐回家么?陈军跳起来大声嚷道:送!咋个不送!大学哪晚不是我送我姐回宿舍。略微清醒的几个人就在那意味深长地笑了!李颖说:陈军,你不怕钱总叫人扁你?陈军摇摇沉重的脑袋:扁我?我干死他!
……
陈雁痛苦地捶着两边的太阳穴跟我说:我就是从那刻起就失忆了,记不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好像是陈军和李颖送我回家的,可是后来他们去哪儿了?
钱总这个人
经历了钱总给陈雁冲澡的事,我估计钱总一定会解聘我。果然,没几天,钱总打来电话,叫我去他办公室。
我将车钥匙、手机等物品收好,准备交手续走人。解聘我倒也不怕,大不了去开大车跑物流。我不安的是担心钱总知道我和陈雁单独见面并在舞蹈教室长谈的事。
可是很意外,钱总看上去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这是他的功夫。也没有提及陈雁,而是问起陈军。
陈军这个人,你知道吗?钱总问。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啊?不……不知道。
不认……认得这……这个人。
——天哪!我差点就说出陈雁和我讲过这个人。
他是……陈雁的……大学同学。钱总似乎在斟字酌句,说得很不溜刷。哈,我发现钱总咋个也结巴了。
你找到他,告诉他,我夫人陈雁那晚和他们一伙同学喝酒回来,在金利超市门口的台阶上昏迷,被一个乞丐给睡了!转眼间,钱总又说得字正腔圆,很脆当。
——啊?!我惊呆了。难怪钱总要杀那个乞丐,要给陈雁冲澡。
您……您那天……指……指给我……瞧……瞧的那……那个……乞丐?我恍然大悟,原来那个乞丐就是作案人。
是的。你只和陈军说这事,对其他任何人,半个字都不得吐露。明白吗?钱总表情严肃地叮嘱我。
我使劲点头。
然后嘛……钱总沉吟着,站起来,背对着我,背对着大班桌,边看他那幅新挂上去的字,边缓缓地对我说:他会让你领他去指认那个叫花子。明白吗?如果那样的话,你指给他瞧就是了。
我随着钱总的视线也在看那幅字,据说是一个著名书法家写给钱总的——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突然,钱总一转身,见我还愣在他办公室,又补充说:哦,我只是让他知道,他们那晚喝酒后没好好送陈雁回来,才整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又使劲点点头。
钱总抬抬手:你去吧!好好办事。
找陈军费了不少事,幸好他还没去成都,最后还是在一家夜市烧烤摊上逮到他,他喝得二麻麻的。
钱总?多大个钱总!老子干死他。陈军拍拍我开来的雷克萨斯,亲热地搂着我的脖子:走!兄弟,先喝上三杯你再说。我试图掰开他的手臂,可这家伙比我高,有劲,我挣不脱。
我……我有……有正事和……和你说。我急
切地想告诉他陈雁的遭际。
什么正事?喝酒就是正事。陈军撇撇嘴,那眼神那口气非常鄙视我。
那……那晚,你……你们喝……喝醉酒,陈雁昏……昏倒在路……路边,让……让一个……个叫……叫花子给……给睡了。我觉得说这话时,我的眼珠子都快挣出来了。
陈军在那一瞬间眼珠子也快挣出来了:什么?你再說一遍!
我又复述了一遍。陈军哗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手使劲在自己的头发里抓挠,并发出那种压在嗓子里的呜咽,看得出,相当痛苦!那边烧烤摊上和他一起喝酒的兄弟都朝这边看。我听见他在自责:姐呀,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然后,他嚯地站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膀子:走!领我去找那个叫花子!
时间虽然有点晚,但按理说,那个叫花子老头——啊不,其实也不算太老,不过五十多岁,只是粗看有点老,细看挺精神的。我路过好些回,他过夜都是在金利超市门口的台阶上打地铺。可是现在,超市已经打烊,那个叫花子老头今晚却鬼影无踪。
陈军愤怒地在附近找了一圈儿,还是没找到,最后骂骂咧咧地走了。
第二天,陈军主动打电话约我。他没有喝酒,穿一条带外兜的军绿色野战裤,足蹬一双高帮野战靴,上身是一件净黑的圆领 T恤,两块胸大肌轮廓分明,很帅!像一个退役的特种兵。
我们换了一辆银灰色的家用宝来轿车,这是钱总再次打电话特别叮嘱的。我们在金利超市门口终于看见那个乞丐了。中午天气好,日头高照,并不冷,但那个叫花子身上穿了好几件破旧的外套,分不清颜色,乱七八糟的。由于头发又长又乱,面部大半被遮蔽,但我还是觉得略微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我们停下车,远远盯着看。
看……看见没?就……就是那……那个人。我指给陈军瞧。
陈军没有搭话。他今天没喝酒,看上去很清醒。他缓缓点燃一根烟,一直盯着那个乞丐,直到那根烟抽完,我们才发动车子走了。
陈军在半路下的车。下车后,又和我在车边抽了一根烟,然后拍拍我的肩,扬长而去,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我返回公司大院,刚停下车,钱总电话就来了。他说,我看见你回来了!上来我办公室。
这回到钱总办公室,没在大班桌前谈事,而是将我让到办公室一角的金丝榔实木茶几旁坐下,细细盘问了我找陈军的经过及细节。今天看上去钱总心情不错,还倒了一小盅普洱茶给我解渴。虽然有些严肃,可我还是受宠若惊。
好!办的好!钱总接连说了两个“好”字。然后,又凑近我小声道:所有这些情况,不得跟任何人讲,包括陈雁。明白吗?
我使劲点头。
看钱总心情好,我试着胆子问了一个我一直想问的问题。我说:咋……咋不报案?让……让警察……把那个……个叫……叫花子……抓……抓起来。问完我就后悔了,这是我一个小驾驶员管的事吗?充其量我就是个抬轿子的,我有什么资格考虑这些问题。
果然,钱总脸色一变,眼神犀利地盯着我说:报案?报什么案?你想让警察把一个叫花子抓进去每天供吃供喝?你想让我把这块脸放在大街上让众人踩?哈,让全城人都知道,我钱峻峰的老婆被一个叫花子给睡了!屁话!只有你这种猪脑子想得出来。
我不敢应声,直到钱总在办公室踱来踱去训了半天,才悄悄退出来。
又一个中午,天气有点燥热。我独自在家,躺在沙发上继续读我的《巴黎圣母院》。很奇怪!读副主教克罗德时,我觉得自己就是克罗德;读敲钟人加西莫多时,我觉得自己就是加西莫多。那么,爱斯梅哈尔达是谁呢?我不敢往下想……我觉得雨果就是一个魔法师,他很早就钻进了我的内心,洞悉了我的一切,并冷眼旁观。
突然,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进来,我一接,是陈雁的声音。她说:你能来文化馆一趟吗?还是在舞蹈教室,我等你。
这回见面,空荡荡的舞蹈教室里,只有陈雁一个人,还是穿着那套紧身的薄薄的黑色的练功服。
陈雁开门见山地问我钱总这段时间的情况,我如实汇报。只是没说钱总让我找陈军的事。
陈雁沉默了一会儿,眼神游移不定,似乎心事重重。
她望着舞蹈教室里的大镜子,轻叹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那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她转过头凝视着我,突然问:錢峻峰告诉我,那晚我喝醉后,昏迷在金利超市门口的台阶上,被一个乞丐给睡了。是真的吗?
我……我不……不知道。我赶忙低下头,根本不敢看陈雁的眼睛。
吹牛!你不知道?你的表情告诉我你知道这事。陈雁提高了声音。
我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陈雁接着说:钱峻峰告诉我,他天快亮才在金利超市门口的台阶上找到我,我烂醉如泥,衬衣扣子掉了两颗,身上还盖着那个乞丐的一件脏兮兮的羽绒服。
我……我不……不知道。我……我没和他……他一起去。我小声地争辩。
你不知道,钱峻峰快疯了 !陈雁说,李颖来看我,被他粗暴的赶出去,李颖在家哭了几个晚上,她自责啊,几十年亲如姐妹的感情!她现在连电话都不敢打给我了;陈军他也不准我联系,我本来想问问陈军那晚的情况,究竟发生了什么?最可气的是,钱峻峰他竟然把我的手机摔作几大瓣,通讯录全部删掉,不准我用手机,不准我和任何同学朋友联系。你的电话还是我在你们公司发的通讯录本子上找到的,又借了一个学生的电话打给你。
停了一下,陈雁又说:前几天,我开车在路上遇到本单位一个男同事,人家按个喇叭和我打个招呼,你说就那么巧,他开着一台新买的福特,跟在我后面,我不知道是故意跟踪还是碰巧遇上,总之他下来质问我和那个男人什么关系?唉,简直不可理喻!我不想理他,开着我的车走,他竟然丧心病狂地追上来,故意撞坏我那辆雅阁。那辆雅阁是我自己的积蓄买的,现在送在
修理厂了。
陈雁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你不知道,他每天深夜才回来,无论多晚,不准我睡。如果我困了抵不住先去睡了,或者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回来就大发雷霆,揪我起来,掰开我的眼睛,逼我看他录在手机上那些视频。那些视频都是他和外面女人乱搞的,不堪入目。你不知道,他还没完没了地审问我和哪些男人上过床?和省艺院的杨阳是不是还偷偷幽会?和陈军是不是姐弟恋?他……他甚至怀疑我跟来学舞蹈的男学生有一腿……我……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陈雁说着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你看!你看!陈雁挽起裤腿,卷起袖管,掀起上衣,身上满是伤痕。她哭着说:还有……还有你……你看不到的地方。他简直不像个人!他就是个畜生!陈雁越哭越伤心……
我要和他离婚,他不准!我要自杀,他不让!他说如果我自杀就要弄死我全家。陈雁泣不成声。
牛结子,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早晚得死在他手里。陈雁呜咽着,站在空荡荡的舞蹈教室里,显得很无助。
我喘了几口粗气,感觉一股一股热血往脑门上冲。我突然不知怎么就忽地站起来,一把抱住陈雁:我……我要做……做回……加……加西莫多!
陈雁受惊似的望着我,但一时没有想要挣脱的意思。她满脸疑惑地说:你说什么?什么不要多?
我咽了一口唾沫,感觉说话好像不太结巴了。我激动地说:我……我看不下去了!姓钱的他……他如果再打你,我……我才要弄死他!我开……开车把他带进破沟……摔……摔死!
陈雁好像很感动,哭得更欢了。她居然没有挣脱我,但也没有像电影电视里那样热烈地回应我。她只是低头在哭,手里的纸巾左一张右一张擦着眼泪。
我似乎受到了某种鼓舞,抑制不住地想多抱她一会儿,哪怕一分钟半分钟。可是该死!我突然不经意间在舞蹈教室的大镜子里看见我那张硕
大的肥嘴,真是丑死了!如果不是看见我那张嘴,那口暴牙,我还真把自己想象成周润发刘德华呢。自卑感刹那袭来,我赶忙放开陈雁,规规矩矩地坐回那张蓝色塑料椅子上。陈雁也坐回去了。
我们相对无言。
后院起火与东窗事发
我说的这个事,本来主角是陈雁,我只是个旁观者,最多是个泄密者。但正因为在舞蹈教室的冲动一抱,将我卷入故事的漩涡。
没几天,我回家,我老婆戴红琴早等在茶几前,正襟危坐。我预感不祥,今夜有暴风雪!
哼,我说这几天咋个不见个鬼影,原来是背着我偷偷和你老板的那个烂货幽会去了!戴红琴不看我,冷冷地说。
我再次想到戴红琴的手术刀。说不定她又藏了把手术刀在身上,我得加倍小心。
你不是爱吃肥的吗?咋个现在连瘦肉也想吃了。是不是老娘的奶咂多了,腻了,想换换口味?嗯?戴红琴的语气还没变,但我知道这是暴风雨的前奏。
我说:没……没有的事。你……你哪只眼……眼睛看……看见我和……和陈雁……幽……幽会了?
我看见?如果我看见,我当场就给你死!戴红琴顿了一下,又说:我打不过你,我趁你睡着的时候,我抽点针水打在你血管里,让你疼死!我打不过你,我趁你睡着的时候,把你那个东西割了喂狗!我打不过你,我……
戴红琴一口气列举了七八种杀死我的方式,虽然没再提到手术刀,但已经够我想起来就不寒而栗了。
我说:我……我没和陈……陈雁怎么样,我……我们是清……清白的。
啊呸!戴红琴终于站了起来,两手叉着肥腰,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你以为,你以为就没人看见?人家早有人从文化馆那个舞蹈教室的窗
玻璃看见你和那个烂货搂在一起,还哭哭啼啼,控诉哪个?控诉黄世仁?控诉陈世美?控诉钱总?控诉老娘?……戴红琴骂起人来像背乘法口诀,即便我不结巴,也插不上半句。
哎——你倒是说说我听听,那个妖狐子哪点比老娘好?是腰比老娘软?还是奶比老娘大?还是多个奶奶?嗯?戴红琴说着说着就来撕我的衣服。她特别爱撕我的衣服,已经有好几件被她撕得像是我死后的遗物,拿出来可以上台控诉万恶的旧社会了。我急忙躲进卫生间,将门反锁起来。
你躲!你躲!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不给老娘讲清楚,老娘我,去找钱总说说理!人家好车给你开着,大把的票子给你领着,你偷偷和人家老婆勾搭。你还是人吗?人家喂狗还会摇摇尾巴,喂饱你这泡人,倒反咬人家一口。我看钱总是瞎眼了,看重你,还不如养一条狗!戴红琴在卫生间门口跳着脚叫骂,我在卫生间里心乱如麻。
戴红琴犀利的臭骂,句句见肉,字字剜心,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她骂的还是有点道理的。我真是又疼又愧又气又怕!
戴红琴足足骂了一个多小时,我都听麻木了,她才渐渐偃旗息鼓。我听见她摔了一个杯子,砸在卫生间门前的地板上,然后趿着拖鞋啪嗒啪嗒向卧室方向去了。接着又是卧室门“砰”的一声砸上,随即悄无声息。我等了十多分钟,确认她进卧室睡了,才蹑手蹑脚出来,先将卫生间门口的碎玻璃扫进撮箕,再轻轻闪进另一间小卧室,反锁上房门,长长舒了一口气,在小床上舒舒服服躺下,有点小幸福的味道。其实,我们分床睡已经很久了,自从戴红琴扬言要在我睡熟的时间用手术刀将我解剖,或者割掉我的某个器官,我就再没有安全感,只有在小卧室的床上躺下,并锁好房门,我才睡得踏实,否则,夜夜噩梦不断。
我和戴红琴结婚十多年,头几年还是挺粘乎的。我爱她沃野千里,山河纵横;她爱我埋头苦干,精耕细作。我们日出而息,日落而做,付出的心血和汗水只有床知道。然而,不知怪土壤还是怪种子,我们一直没有孩子。我爹活着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生活终究有个依靠;我爹死后,家财耗尽,我们的日子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此消彼长,在我们生计日趋窘迫的同时,我老婆戴红琴的脾氣倒是天天见长,最后发展到“手术刀时代”,使我最终成为一名“失地农民”,后十年基本上是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我熬住了,守身如玉,但我知道,戴红琴没熬住,她在医院肯定有个泄火的,肯定又是个不怕血脂高爱吃肥肉的,只是苦于我拿不着证据。
当然,我现在还忙不得关心那个泄火的,我最担心的是戴红琴去找钱总,那样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因为有人已经看到我和陈雁搂在一起了,我就是再有一百张大嘴也说不清我们的清白。所幸目前我还有每月五千块大洋来养家糊口,戴红琴再傻也不可能自毁生计,这是我当下困境中唯一的有利条件,也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侥幸心理。因此,接连几天,我一直惴惴不安,心慌缭乱。
这天,我主动去公司,想探探钱总的虚实,可是没有见到钱总,那辆雷克萨斯也不在。综合部的小赵说,有个工地因拆迁补偿的事,被当地群众围了一个多星期了,钱总好几天没来上班,不知去了哪里。我更加觉得心里没底,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
撞来撞去,在新大街的农贸市场拐角处撞见方建波。他正在 ATM自动柜员机上取钱,看上去比我还狼狈,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一问才知道,他三叔——就是那个在社会上很吃得开的方局长,被省检察院反贪局带走了。据说是在会场被带走的,他刚在台上语重心长地讲完干部廉洁从政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后,反贪局的人已经等在门口。方建波说,他三叔被带走后,家也被抄了,他三婶还被传去问话,连方建波都被叫去审了一晚,原来关系密切一点的亲戚朋友,全都不敢上门,连电话都不敢接。方建波说完这些便匆匆离去,神色黯然。我嘴里虽然结结巴巴地安慰了方建波几句,心里却有些幸灾乐祸的暗喜。
我继续在街上闲逛,随后竟鬼使神差地来到文化馆舞蹈教室。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想来找陈雁,我强烈地想将方局长出事的消息告訴她,或许这是我今天来找陈雁的最好由头。她肯定会感兴趣。我想。人在遇到不幸时,最好的安慰就是看到别人更不幸。何况方局长与陈雁夫妇都认识,好像方局长家的千金还跟陈雁学过舞蹈,钱总与方局长也常在一起喝酒打麻将。
陈雁正在专心矫正一个孩子的舞蹈动作,其他五六个孩子围在一旁观看。我不敢在外面喊她,一直等到她抬起头,突然从里面看到我站在窗外。
陈雁没有立即出来,她从容地矫正完那个孩子的动作,并安排他们继续练习,然后才拉开教室门出来见我。
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陈雁望着我,急切地想在我脸上看出什么。
我心里说: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你了!想来看看你。但是,我听见我的大肥嘴里说出的话是这样的:陈……陈姐,方……方局长……出……出事了!他被……被反……反贪局的人……带……带走了。
哪个方局长?陈雁一脸困惑,可还不等我解释,她脑子马上转过弯来:噢——方文斌吧,咋个啦?咋个要抓他?
我……我也不……不知道,可……可能是……贪……贪污受贿罢。我说。我想也只能是这个原因,这些年大大小小多少干部落马都是这个情况。
哦!陈雁若有所思。可是我很快发现陈雁对方局长的事并不关心,她接下来着急地问两个人的情况。
你们钱总这些天去哪里了?陈雁问我。
我一愣,答道:我……我也正……正想问你呢,钱总他……他好几天……不……不在公……公司了。
那你去没去看过,金利超市门口那个乞丐在不在?陈雁又问。
啊,那……那个叫……叫花子啊,我……我不知道,没……没去看……看过。我似乎有点明白陈雁关注那个乞丐的意思了。
走!快去看看!陈雁急忙回身去舞蹈教室的一个凳子上拿她的包包,并迅速拉开包翻出一个车钥匙。我才发现她那辆红色雅阁已经修回来停在文化馆的树荫下。
我们急匆匆走向车子,刚打开驾驶门,陈雁突然又说:还是你来开,我坐后面。
三十六计攻略
我们赶到金利超市门口,人比往日热闹,超市的台阶上搭起了一溜红色的尖顶帐篷,帐篷下摆着琳琅满目的各种商品,披着红色绶带的超市售货员正卖力推销,颇有点节日气氛。我才想起,中秋节过掉二十来天了,很快又要盼到国庆长假,日子过得像他妈剃头刀一样快,满大街的人群似乎都有点兴奋。兴奋些什么呀?我对逢年过节什么的有点麻木,反正过节是一天,不过节也是一天。
我和陈雁在人群中鱼一样钻来钻去地找那个经常在这里乞讨的叫花子老头。可是,找遍了,就是没见到那个乞丐。
不好!可能出事了。陈雁神色凝重起来。
你……你是说,钱……钱总把……把那个叫……叫花子……杀……杀了?我恍然大悟。
可是,陈雁轻轻地摇了摇头:不!不是钱峻峰!
你……你是说……说陈军。我也不傻,立刻想到另外一个人。
是陈军。对!一定是陈军!陈雁有些绝望地沮丧起来。
那……那钱总又……又是去哪儿了?我问。
陈雁心不在焉地说:钱总?钱峻峰?哦,不知道,打不通电话。
我们都有点心情沉重,站在金利超市的台阶上,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呆……不知道接下来该干点什么?
拖了几个晚上,陈雁再次打来电话,她只说:你快打开电视看!新闻123。
那时,我在公司门卫的值班室,正与几个保安用一台老电视看电视连续剧《神探狄仁杰》,刚看着元芳深入虎穴只身探险……听到陈雁在电话里急切的声音,我一把抢过保安手里的遥控器,按了几下才调到地方电视台的“新闻123”。几个保安不甘心,试图抢过去调回《神探狄仁杰》,我抓着遥控死死不放,保安们看不成电视剧,发着牢骚出去寻乐子了。
天哪!我调到“新闻 123”那个频道时,警察们已经从郊外的垃圾场找到一具尸体了。——正是那个叫花子老头。警方在视频上播放了一张现场拍摄的受害人脸部特写照片,因为死者身份不明,警方呼吁亲属认领,并动员市民提供破案线索。
看着那张照片,我蓦然想起,有一年,也是一个秋天,那个老头曾经到我们住的小区去拣过塑料瓶子,他那时好像还没有沦落到乞讨的地步。我从家里出来送垃圾,他看见垃圾袋里有几个饮料瓶子,便主动接过我手里的垃圾袋,要帮我带去丢在小区外的垃圾桶里。我有点意外,所以特地看了他一眼,他最大的特征是酷似著名演员牛奔,所以我有点记得他。不过,我并不同情他,我一想起他趁陈雁酒醉昏迷实施的恶行,我就恨得咬牙切齿,我就恶心得想吐。在这一点上,我非常理解钱总的感受,谁遭遇这种倒霉事都会发疯?!呸!死有余辜,死得还便宜了他。
我和陈雁再次见面,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我从早到晚,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找到陈雁。文化馆的舞蹈教室大白天门紧锁着。我找到她的闺蜜李颖家,李颖狐疑地看着我,我解释说是钱总让我来找陈雁的,李颖一听陈雁不见了,也着急,四处打电话问。我又到水岸小区,凭着脸熟,想进去看看陈雁在不在家里。小区保安死活不让进,他们说钱总的房子已经卖给新主人了,钱总破产了,卖得很急,现款交易。我不相信,回到公司一看,果真,几个部门根本没有在办公,都在那议论纷纷,乱成一锅粥,有的在收拾东西,有的在找出纳要工资,有的在骂大街……连钱总的办公室都被人撬开,那幅“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的书法作品也不见
了,只有两颗亮晶晶的钉子还在墙壁上。我逮住综合部的小赵问,小赵说:钱总确实破产了,方局长出事后,钱总也被传去审了两晚,而且几个工地同时被群众围住,楼房盖得半半拉拉,没法施工了。后来政府出面,群众是疏散了,但全部项目被封停,银行账户被冻结。据说,钱总拿下来的几块地皮都跟方局长有关,方局长在省反贪局已经把钱总供出来了。钱总悄悄卖了别墅,本想卷款逃回外地老家,不料行踪早被警方锁定,他和那辆我久违了的雷克萨斯一起被警方在某个关卡截获,现在局子里蹲着呢。我无语。
我最后终于找到陈雁了,你猜她在哪里?她再次喝醉,再次到金利超市的台阶上躺着。
我抱起她,本以为她是昏迷的,不防她睁开眼睛看看是我,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得相当有力度,一个柔弱的小女子,一个妩媚的舞蹈老师,一个端庄的淑女,一个我心中的女神,“啪”一声脆响,我肥厚的大嘴便渗出血来。
我大约知道她打我的原因。
陈雁大声说:你就是帮凶!钱峻峰的帮凶!你就是凶手!你杀了那个可怜的叫花子老头,你杀了陈军,你杀了我!
陈雁说:警方传她去做笔录,给她看了金利超市安装在入口处的监控录像。其实那个深夜,她酒醉昏迷在金利超市的台阶上,那个叫花子老头并没有把她怎么样。因为那晚是望月,亮如白昼,视频中可以清晰看到,那个老头俯下身子看看她就走了。走了几步,想一想,又将身上一件破烂的羽绒服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那……那挣掉两……两个纽扣的衬……衬衣又是咋……咋个回事?我还有点嘴硬。
那可能是我在步行途中自己挣开的,我看着月亮就是太阳,我看着黑夜就是白天,我觉得热,我拼命撕扯自己的胸口。陈雁虽然喝了不少酒,但听起来还是比较清醒的。
我……我们都……都错了!我沮丧地说,陈雁,你再……再打我……我几个嘴巴,我不……不还手。我拉着陈雁的手朝自己的脸上掴。
陈雁说:你就是个猪脑子!钱峻峰什么人?天天在读孙子兵法,天天在研究三十六计。你看
看,整件事,哪一计没用上?借刀杀人,笑里藏刀,瞒天过海,暗渡陈仓,隔岸观火,打草惊蛇,金蝉脱壳,最后一计——走为上!我最伤心的就是他的“走为上”,悄悄卖了房子跑路,不要老婆我还想得通,连在外地读书的女儿都不安顿一下,只顾他自己。都跑了,我可怜的女儿回来去哪里?她今后如何生活?……
陈雁接着骂:你个牛结子,你个猪脑子,钱峻峰让你去找陈军你就真去找,你难道看不出陈军是个什么人吗?我难道没跟你讲过陈军对我的感情吗?他听到这个事情不杀人才怪呢。你做事也不过过脑子,你不想想钱峻峰为什么要让你去告诉陈军这件事?他是一块石头就砸死两只鸟。叫花子也除了,陈军也枪毙了,他可以高枕无忧,想咋个搓揉我就咋个搓揉我。
这时候我想起陈军——那个像退役特种兵的老伙子,那个架子鼓打得出神入化的音乐才子,那个义薄云天的哥们,那个自由自在无法无天视爱如命天天喝酒的男人……他现在还在逃亡,警方的通缉令已经发至全国,他能逃到哪里去?
是我……我害了陈军!我热泪如雨,从小到大,我从没那么哭过,从没那么内疚过。
和陈军比起来,我无论是副主教克罗德也好,无论是敲钟人加西莫多也罢,我是猥琐的!我是丑陋的!
陈雁貌似恢复了平静。她幽幽地说:我现在特别想陈军,特别想和他去吃烧烤,特别想和他一起大醉,特别想和他一起去成都。然后,陈雁声音再次哽咽起来,她边哭边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嘶哑地喊道:我现在特别想他再叫我一声“姐”,我想听他说——姐,除了空气,我不让任何人碰你!
可是……可是陈军现在他在哪里啊?他是不是又喝醉了?你把他藏在哪里了?你是不是跟钱峻峰合谋把他杀了?你说!陈雁撕着我的衣服搡来搡去,有点失去理智了。不过,陈雁的力气没戴红琴大,没把我的衣服撕破。
我抱着陈雁虚弱的身子,和她一起流泪,就在金利超市的九级大理石台阶上,冰冷如加西莫多抱着爱斯梅哈尔达躲在巴黎圣母院的钟楼顶
上。直到陈雁慢慢地睡着……
你能想到的结局
我想和你说的这件事终于说完了,最后的结局你应该可以想象得出。
我陪着陈雁去局子里看了一回钱峻峰,但没见到人,看守所的武警不让见,只是答应把陈雁带去的两条烟、几件换洗衣服转给他。我不知道钱总看到这些东西作何感想。
之后,陈雁开着她那辆红色雅阁绝尘而去。
她要去找女儿,把女儿安顿好后,她还要去找陈军。她说,开到哪儿开不动了,就把车卖掉,然后走路,或者乘车,坐飞机……
送走陈雁,我心里空落落的。——还是想回家,沙发上还放着那本《巴黎圣母院》没看完,电饭煲里还有半锅冷饭可以热吃,戴红琴今夜是否还要去上夜班,最近听说他们医院又出了一起“医闹”事故,毕竟夫妻一场。
然而,你可能也沒想到,我打开门,看到两双鞋子并排摆在门口的鞋柜旁边,像四个站岗的小矮人。再打开卧室门,戴红琴正纵马驰骋,她惊恐地望着我,雪白肥硕的身子下面,是一匹四蹄舒展的强壮肉身——原来她身下的坐骑就是那个泄火的。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在那个卖影碟的店里撞见父亲和那个大屁股老板娘裹在一起摔跤的场面……
我重新关好门,从容地退出来,再把外门也锁上。
我现在去哪里呢?我要去滇王大酒店,一个人点一桌菜,喝两瓶酒,对!要两瓶,我酒量大,不会失忆。一直喝到午夜两点,今晚是下玄月了,不过月光依旧会很亮。我不管如何醉,哪怕爬,都要爬到金利超市门口的九级大理石台阶上。然后,睡死在那里,看有没有一个人为我轻轻盖上一件东西,一件会暖和的东西。当然,最好是个女的,像陈雁那样美丽如花。
责任编辑 张庆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