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种子你准备好了吗
2016-05-30霍俊明
霍俊明
“仿佛走到了尽头”。这句话是我给蒋在做完对话之后一直盘绕不去的声音。
一个小女孩常年被寄住在姥姥家,孤独、黑暗、死亡还有灰尘都过早地让她体验到了尘世的荒凉和时间的重量。是词语和诗歌让她找到了精神光源,这道光辉回应了她的接二连三的疑问,也安慰着她曾有的一个个梦魇。
尽管这略显苍凉的儿时故事已经渐渐成为了记忆,但是当这一切转换为词语依托和写作经验的时候就成了一个年轻写作者比之同时代人更为可靠的写作支撑和精神底座。
一个女孩正在成长,她像是黑暗里的一颗种子。这注定是特殊而迥异的过程。那么,当这一切作为精神寓言和写作命运出现的时候,我们更应该仔细阅读一下蒋在这位年轻90后诗人的诗歌。因为对于蒋在这样一个早熟的女孩和11岁开始诗歌写作的少年而言,这已经不再是单一的词语和想象的修辞性训练,因为她已经提前承受了人生的一场暗夜。
这种挥之不去的“孤独”“压抑”“陌生”和“寄生感”使得蒋在在词语和想象构筑的精神之梦中不断寻找、折返和回溯自我安慰的容身之所,“幼年时我被长期寄放在姥姥家,像是一个物品颠簸了它存放的时空和位置,坠落或碎裂,即使落满灰尘,那也是别人家的灰尘,不属于自身。”灰尘也不属于自身,这句诗性的话语却是由一个不该过早承受命运黑暗的小女孩说出来的。这就是写作的命运!这是人生晦暗莫名的时日,也是销蚀刻骨的冷彻!于是,这一切在一个年幼诗人那里按照自己的想象和愿景进行了拆装、重组和再生。这是一个在静默中观察和体会自然以及内心渊薮的敏感的孩子,敏感也如时时掠过的闪电在划开黑暗如幕的日子。这是一个女孩通过词语和想象建立起来的对回忆和未知的“成人”世界的对话或独语。
似乎,女性天然地与植物和自然发生着奇妙的化合作用,尤其是对于女性写作者而言更是如此,正如蒋在所说的:“我曾经一度对生于北美洲的一种草本植物——捕蝇草,感到莫名的兴趣。有人将它形容为女神维纳斯的睫毛,它卷曲柔美。我更喜欢将它称之为万物之神宙斯的手掌。生死刑场,一些生物逃不过命运。”
我的视线定格在蒋在12岁时的一首诗《妈妈》上。在长久的凝视中,我也在追问自己的是——诗歌是否在蒋在这里过早地承担了自我救赎的功能或自我疗治的效果?或者说是诗歌让一个女孩在疼痛中向内心深处不断探问,是诗歌在安慰风中不停抖动的一个蜂巢。在母女的对话或者女孩的独语中红色的河流正在滚沸,做梦的年纪却不断被梦魇所缠绕。
蒋在写出的大多是轻体量的抒情短章,甚至有着洛尔迦和海子一般特有的明朗的疼痛以及辛波斯卡式的静默如谜一样的呼吸。而正是这种轻与重形成了蒋在诗歌特有的心理场域和精神势能。我想到当年《纽约时报》对辛波斯卡的评价——“她的诗可能拯救不了世界,但世界将因她的作品而变得不再一样。”是的,诗人难以改变现实的世界,但是诗人在词语中重组了一个自我的世界。甚至,我在恍惚中想到了弗洛伊德的那个梦中的狼人或狼人之梦。隔着那道日常和白日梦之间的窗口,隔着一排胡桃林一个人看到的是白色狼群一样的寒冷和恐惧,当然也有碎片化的内心愿景如玻璃一样的脆冷、锋利而闪亮,“突然间,窗户兀自开了,吓了我一跳,然后我就看见窗外的一棵老胡桃树上坐着一群白色的狼,大概有六七只。这些狼通体白色,它们看上去更像是狐狸或者牧羊犬,……整个梦境都是静止的,唯有那扇窗的开启打破了这片宁静。狼群在树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从左到右排开,全都直直地看着我,好像它们都把全副注意力集中在我的身上。我想这就是我的第一个焦虑的梦。当时的我只有三岁或者四岁,绝对不会超过五岁。从那时开始,直到我十岁、十一岁的时候止,我总是提心吊胆,害怕会在梦里看见可怕的东西。”而蒋在就是从11岁开始在诗歌中接续梦的人,尽管这个梦有时候过于残酷和惊悸。
诗人就是撕下生活面具的那个人。蒋在通过诗歌似乎完成和接续的正是一个个梦,这些梦与自然相关,与命运相连,更成为一个个语言事实和想象空间。也正如特朗斯特罗姆的从梦中向外跳伞。现实就是对诗意和梦想的阉割与规训。寂静,窗口,狼群,梦,自我通过诗歌的语言成为特有的精神现实。“变形”,在蒋在这里不是外在和练习之后的修辞技巧,而是来自于天然的成长和内心的自然延伸。蒋在的诗歌意象更多是心理化和情感性的,与自然万有本来面目相关但是却通过变形、修正、过滤、重组和再造获得了个人化的心理势能和内心场域。情感的、记忆的质素在这些意象、心象和场景之中不仅获得了延伸和继续生长的空间,而且也为一个女孩搭建起了一座自我救赎的巴别塔。
这是焦虑与宁静的语言博弈。
当“死亡”这样的词语过早出现的时候,只能说这一切是命运使然。一个女孩过早目睹了一个个亲人的亡故,在黑暗里她看到脚下的一只只正忙着搬运和迁徙的蚁群。小小的手掌里的纹理似乎暗合了未来的走向和命运的秘密通道。在那些弱小卑微的蚂蚁身上,在亡故的亲人的黑暗的窗口里,在向上的天空和不息的风那里,三个维度所构成的正是这个世界。日常而神秘,无聊而难解,这一切似乎只有通过诗歌的语言之舌方能够获得拯救,一颗弱小的种子只有在黑夜和暗箱里才会艰难地成长并长出叶片绽放花蕾。同样因为诗歌打通了梦的通道,蒋在可以自在地将自己设置在任何一个实有或想象性的空间里完成另一个自我。由此,我们可以发现蒋在的诗歌空间一部分来自于日常的身边之物,另一部分则是指向了远方和异域。这是梦和自我的延伸,也是语言在特殊的年龄阶段所承载起来的并不轻松的“梦想诗学”。这也是为什么“远方”、“路”、“草原”、“船舶”、“越野车”、“吉普车”、“皮卡车”以及一个做梦的孩子和“异乡人”在蒋在的诗歌视界中反复现身的重要精神动因和心理机制。
生活在暗箱里,你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把自己制造成一道闪电!
当然,限于经验和阅读,蒋在诗歌的个人性质地还需要继续加深,比如《夜莺与玫瑰》这样的诗所最终显现的个人性的部分并不多,而那些来自于阅读和异域想象的固定化、刻板化的部分却压抑了主体性的生成。而与之相对的则是《农妇》《红糖》这样短小却开阔的具有个人化历史想象和提升空间的诗。这样的诗似乎代表了我期待中的蒋在可能性的写作前景——短小的切口却挖掘得深入而开阔。我一再被延宕的阅读时间来自于蒋在诗歌中的那些细节和场景,比如胸针、红糖。它们细小、日常却最终携带了无形的知性空间和精神势能。
因为蔣在的诗歌写作才刚刚开始,所以我作为一个阅读者更明智的做法是不要再絮絮叨叨或者做强行阐释,而应该在接下来的日子继续安静地阅读一个正在成长中的诗人和诗行。
就此打住吧。还是再次回到开头那句话,黑暗里的种子,你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