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转弯

这根本不是梦，他一再提醒自己。他的舌头上有很多小螃蟹——寄居蟹之类的，在破败的贝壳里爬进爬出——一个个小螃蟹生龙活虎，就像那里本来就是它的家。也许是白天跑到沙滩上，见了成千上万的这类东西，才有了那样的梦。在梦里，这些小东西把他的舌头当做了沙滩或者贝车辆转弯壳，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怎么能看到自己舌头上的东西，这一点他倒未曾想起。短篇小说 小昌可他分明感到恶心，将螃蟹一只只碾碎，碾得粉

碎，甚至可以听到螃蟹壳破碎掉的声音。

他醒来，感到口渴。开了灯，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表，指针指向两点三十五分。他去洗手间，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舌头。鲜红的舌头耷拉在下嘴唇上，他尽力地伸。看来是有意吓吓自己。他又想起小螃蟹毛茸茸的腿，动个不停。趴在洗漱池上，干呕了一阵，吐了几口痰，又回到卧室，躺到床上。天花板也是惨白的。有风吹进来，蚊帐动了动。他熄了灯，闭上眼，打算想点别的，只要跟螃蟹没关系就行。比如街对面卖牛肉粉的河南女人。她从来不穿内衣的。牛肉汤热气蒸腾，两只大乳若隐若现。或者她的儿子，真不知道这小子下一秒会做出什么来。后来又想起成群结队的小螃蟹，甚至感觉它们正在客厅的地板上，沙发上，无处不在。正向卧室的床上爬。

或许该养那只猫。挨在他身边一起睡觉。他只是不喜欢猫总是那样看他。那是一只长满杂毛的猫，眼睛下面有个小黑点，像个美人痣。想想那只猫，也让他感到些许安宁。窗外有响声。凝神一听，应是从扩音器里传出来的人声：车辆转弯……后面还有几个字，听不甚清楚。他似乎听到了某某花园。车辆转弯，要去某某花园。而且一句说完紧跟着一句，总是不断重复。

他站在飘窗上，向窗外看。没发现什么异样，只是“车辆转弯”的声音更加响亮了，像是从左侧传过来。他把窗户关严实，复又躺在窗上。声音略小了些，可仍能听清楚。“车辆转弯……”在继续。他感到烦躁，就像小螃蟹从他耳朵里钻了进去。

他起身去了阳台，又向四周看。看有什么人在故意捣鬼。端详了一番，仍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他骂了句，他妈的，还让人睡觉吗？这句话也许有意在安慰自己。可一旦说出来，就变得有些可笑。“车辆转弯……”仍在继续，绝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只好把阳台的窗户也关上了。

他趿拉着拖鞋。拖鞋在跟地板摩擦，发出一些奇怪的声响。他似乎听不到那句“车辆转弯”了。他在客厅里来回走，把餐桌上的一杯水一饮而尽。流水穿过咽喉，流进胃里。等他躺在那张床上的时候，他听到了那杯水在胃里跃动的声音。

一切都静下来了。他在等待，等待那句“车辆转弯”。他听不到了，甚至有些沾沾自喜。可没过多久，“车辆转弯，要去某某花园！”又来了，比方才更加急促。他把自己的脑袋放在枕头下面，这根本无济于事，“车辆转弯”见缝插针，无孔不入。他有些受不了，用拳头捶了一下床。拳头被弹了起来。他下一拳更用力了，连自己也被弹了起来。

他看见了衣柜旁边的哑铃。他走过去，举起来。这东西比想象中还要重，他要将它砸向那个声音。连声音的出处在哪里也不知道，听上去让人感觉荒谬极了。他顾不了这么多了，反正他已经站在飘窗上了。窗户半开，他把哑铃扔了下去。他在期待，期待有个巨大的声响。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就像把一块石头扔进了深水里。他向下张望，看样子哑铃落进了草坪里。这一点，他倒是没有想到。

他有些累了，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长出了一口气。

“车辆转弯，请注意安全。”他听清了，不是什么花园，而是请注意安全。这分明是一辆要转弯的车。他又认真听了几遍，确认那句话就是车辆转弯，请注意安全。转弯不是几秒钟的事情吗，即便慢一些，几十秒钟或者几分钟总该转过去了。可这句话已经持续半个多小时了，甚至更久的时间，而且连停顿也没有，一句紧跟着一句，像个死循环。他有些透不过气了。

也许有一辆一直在转弯的车。他想到这里，不由想起那只猫，或者任何一只猫。猫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就那样一圈圈转了起来，不知转了多少圈。这只猫仍不舍得松开那条尾巴。就像那条尾巴根本不是长在它身上的。它跟尾巴耗上了。这根本不是一只容易认输的猫，从它瞧你的眼神中就可见一斑。冷淡，不屑一顾，看你就像没看你。它死死咬住那条狡猾的尾巴，甚至在加速旋转。

“车辆转弯，请注意安全！……”也提速了。时间好似被轻轻压了一下。

分明有一辆一直在转弯的车。这辆车正在不远处画圆。他想到几百米开外的十字路口，中间有个圆盘。圆盘中央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花。他跳上去过，一跃而上，他算是身手矫健的。他站在花丛中间，俯视着那个女孩。女孩仰着脸看他，后来也伸出了手。他拉她上来。她爬上去的时候，很是狼狈。他才知道她的屁股那样大。也是夜晚，时常有车辆来往。车灯射过来的光像舌头似的，四处乱舔。后来女孩落荒而逃，一跃而下，还崴了脚，一瘸一拐地跑了。他站在圓盘上，瞧着一直在转弯的泥头车。

他似乎看见了泥头车里的司机，正在对着他笑。

他看了看表，指针已经指向三点十五分。那辆车仍然在转弯，也许根本没有一辆车在转弯，只是某个人感到无聊，在楼底下搞恶作剧。他也曾这样想过，只是从未付诸实践。比如他在那个女孩的住所附近，放一个定时播放声音的扩音器，当然把那个东西放在阳台外的空调压缩机上是最好的办法。每到夜里两点或者三点时，扩音器就开始工作了，电线的呼啸声，干树叶被揉碎的声音，马桶冲水的声音，水龙头的声音，或者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如约而至，接二连三。甚至有女人的笑声，婴儿的哭啼声，断断续续。他把那个扩音器都准备好了，不知后来是什么让他打消掉这个念头。他实在想不起来究竟是因为什么了。

他决定下楼四处转转。玄关的灯亮了，黄铜的门把手似乎在微微颤动，他一直盯着。后来一把打开那扇门。楼梯里的声控灯一直亮着，也许是在打开门的一瞬间才亮的。

电梯正在上行，夜里三点多了，电梯仍在上行。也许这人跟他一样，只是想去看看，究竟是什么车一直在转弯。电梯旁的数字显示器在“13”这个数字上略微停留了一下，又继续下行。他住在 6楼，实在想不起来住在 13楼的究竟是哪些人，他有没有见过，或者常见面打招呼，也不知道这人其实就住在 13楼。就像越熟悉的人越陌生似的。电梯在 9楼又停了一下。他略微有些紧张。不是那种害怕，而是电梯行至 6楼时，门一开，电梯里有个人出现在眼前。他不知道跟这个人该说些什么。

电梯门开了，空无一人。他进了电梯，电梯门合上了。电梯里有股怪味儿，说不出是什么。他好好闻了闻，像个侦探似的。如果你仔细观察，深入到细枝末节，这个世界会告诉你各种真相。他一直都相信这样的话。怪味分明很熟悉，像是某个熟人身上的。可他实在想不起来是谁的了。他有点像一只猫了。

走出电梯门，一阵旋风扑过来。他打了个冷颤，没想到外面这么冷。他只穿了件套头衫。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回去添衣服。后来还是算了，他走出那栋楼，向四周观望。

“车辆转弯，请注意安全”像被风吹散了，听上去有些模糊。可他仍旧能听得清。他循着声音往外走。他在草坪上发现了他的哑铃，哑铃的金属闪着冷光，一侧的金属环深深陷入土里。他看了哑铃几眼，最终放弃了，继续寻找“车辆转弯”的声音来源。

好像是高墙外传来的。要是绕过这堵墙，需要走很久的路。他尝试着去爬那堵墙，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他一屁股蹲在地上，“车辆转弯”就像在嘲笑他，仍旧不停地往复。他起身，沿着高墙走下去。看来他打算穿过整个小区，到墙外去看一看。

他回头看那栋公寓楼。有几扇窗户是亮着呢，其中包括他家的窗户。出门时，他记得关上了灯，怎么又亮了。也许是颤动的门把手，让他忘记了关客厅的灯。从他家窗户里渗出来的光很微弱。他折转头来，继续向前走。路灯都没有亮，铺满石子的小径，只有远处门岗亭的灯远远亮着。

他一转弯，“车辆转弯”的声音消失了。他停下来，屏息凝听，仍然一无所获。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一颗星星也不见，灰蒙蒙的，仔细一瞧，似乎还瞧得见风云变幻。一朵很快和另一朵云融在一起，不分彼此。也有些云很快被撕扯开，成了两朵，三朵。一切都在变化中。小区四周却是静悄悄的，更多的人都在沉睡，不知黎明将来。

他走得有些漫无目的了。前面有人声传过来。他停下脚步，很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距离有些远，他只好轻手蹑脚继续向前走。前面刚好有块石头，他蹲下来，进而斜靠在石头上。

一男一女并排坐在凳子上，在说话。

男的说：“没什么不可以，每天夜里三点，我准时坐在那块大石头后面，把鱼竿高高甩出去。接下来，我就紧紧盯着水面，等鱼上钩。”

女的说：“不是在开玩笑吧。”

男的说：“真的，不开玩笑，这是我最想做的事了。”

女的说：“为什么你最想做的事情里面总是没有我。”

男的说：“可以有你呀，你可以三点多过来，悄悄蒙上我的眼睛，当然，事先不要告诉我你要来。你最好偷偷地来！”

女的说：“你就不害怕，来的那个女人不是我，而是你老婆！”

男的说：“别扫兴好吗？你这人就是喜欢扫兴。看样子我是不能在这里垂钓了，最好去西城的水库，你说呢。”

女的说：“我得回去了，我怕他醒了。”

男的说：“我还不知道他，总是睡得像死猪一样，隔壁邻居都能听见他打鼾！”

女的说：“刚才你有听到‘车辆转弯，请注意安全吗？”

男的说：“什么‘车辆转弯，请注意安全？”

女的说：“我也不清楚，那就是没听到。也许是我听错了，我得回去了。”

男的说：“再亲一个，好，再亲一个。”

女的说：“我总有不好的预感，总感觉有什么坏事情要发生。我很怕，咱们算了吧，这样我

会好过一点。”男的说：“我要想你了怎么办？”女的说：“那就去钓鱼！”男的说：“别这样，宝贝儿。”女的说：“我们除了能在这里看星星，还能

做什么。况且有时连个星星也见不到。”男的说：“我有个好主意，你要不要听。”女的说：“我不想听了，我得回去了，他醒

了，而且我感觉他就在附近，也许就在那块石头

后面。”男的说：“不可能。”一块小石头飞过来了，刚好砸在他小腿上。

他忍着痛，把自己蜷缩起来。要是他们发现了他，他究竟该怎么说。他们会以为他是另外一个男人。这时候，他也许可以假装那个男人唬他们一跳。他不知道第一句该说什么。

女的说：“我也不是怕他。依他的性格，要是发现了我们，很可能会去寻短见，也有可能杀了我。不杀我也会把我逼疯。他会的，他真的会的，有一次，他拿头撞墙，不是开玩笑那种，用脑门拼命往墙上撞，还用烟头烧自己。”

他把那块小石头扔了过去，石头落进了路边

的水里。男的喊了一声：“谁？”女的接着问：“是你吗？”他不说话。女的继续说：“你出来吧。”他用力地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后来他在

一棵树前面停下来了，一只手扶着树喘粗气。

他索性一屁股蹲下来，整个后背靠在那棵树上，脑袋一歪，也许因此可以死掉。他的手臂也像死前一刻似的，猛地耷拉下来，一动不动了。

他霍地站了起来，放眼四周，静得刚刚好。他来得也刚刚好。她就住在眼前那栋楼里。她家的窗户黑着，闪着青灰的光泽。他曾站在那扇窗前看过天，看过远处的圆盘，甚至可以看到牛肉粉店的招牌。当然也可以看见他现在倚靠的这棵大树。他似乎看见另一个自己，在黑暗里盯着他。他就站在那扇窗前。

他做了那么多，她却一件都不肯做。而且她总是那样子看他，有点嘲讽，还有点挑逗，意思是他总是这副老样子，没劲透了，或者他还能怎样呢，孙猴子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她分明是瞧不起他，甚至有点鼓励的意味。他似乎总是灰溜溜地，做了很多坏事似的。

最后一次，他差点得手。她想跟他一刀兩断，意思是要和其他男人好了。好之前，想做一件对得起他的事，也不枉这么多年的一厢情愿。她说：“只要你敢，我就敢。”有什么不敢的呢，他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可是他站在她面前，却退缩了。她穿着碎花小短裙，频频举杯，很快喝得艳若桃花。他问她那个人是谁，她死活不说。说了也跟他没关系。他在问是谁的时候，有了点气冲斗牛的意思，看上去要和那个男的拼命，像个骑士似的。在那一瞬间，她似乎是他的。

他执着极了，非要知道那个男的是谁不可，就好像整个晚上就是为了知道那个男的是谁。她拗不过他，最终还是说了，说那个男的是个潜艇兵，也许是有意骗他，说完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意思是何苦呢。当然也有更深一层的意思，整个晚上都没机会相互接近。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么近，她在等他。他却转身走开了，站在窗前，抽起烟来。他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远处的圆盘。车流往复，似乎有辆泥头车永远在旋转，围着鲜花一圈圈转下去，永不停歇。后来他又看向这棵树，他记得注意到这棵树了。

他走向那栋楼，手上拿着一串钥匙。钥匙丁零当啷，像某种启示。他进电梯时，想起那个潜艇兵，他从未见过那个男人。可他在梦里梦见过，也是模糊的，不过要比他高大，说话时低着頭看他。他摁了 13这个数字，她住在 13楼。所有的电梯都是相似的，置身在电梯中，他似乎变成另外一个男人。

他像潜艇兵似的摁了 13那个数字。潜艇是让人充满想象的，应该类似于某种大鱼。他的身上也许还保留着长期呆在水下的怪味。他偷偷笑了一下，电梯壁上映现出他被挤压的笑容。他甚至笑出声来了。那个潜艇兵战友开的小玩笑，玩笑里有他和她。她在那个玩笑里，更像个性感尤物。分明不是她，是他们另外的一个部分。那是经久不见天日的某种幻想。洗完澡，穿着碎花小短裙，像小鹿似的，一跳跳地过来开门。

电梯门开了。就像他又回到了他的家，没什么两样。可这是 13楼。他不记得哪一把钥匙可以开她的门。之前他偷偷配了一把，可从来没用过那把钥匙。他的手有些抖。他试了一把，就停下来了。翻身靠着门，抽出一支烟，点上。他深深吸了一口，又徐徐吐出来。他抽烟的样子很有样子，连她也说过，说他抽烟时最像个男人。

她正在酣睡。黎明到来前，她总是睡得很沉。她整个身子缩在被子里，或者四仰八叉，毫无防范之心。他不想吵醒她，确切地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吵醒她。他突然出现在她的卧室里，一丝不苟地看着她。她睡得很安详，嘴角甚至有口水流出来，也许还会抽动一下，像是笑。在她的梦里，那是另外一个世界，无人染指过。他在黑暗里看着她的脸。他早就适应了这种黑，那张脸在他面前甚至生动起来。他伸手摸了摸，轻轻摸了摸。从没摸过她的脸，她也许会转过头去。他低头，把自己的鞋脱掉，像那个潜艇兵似的，也上了床，挨在她身边躺下，一只手漾过去。他的脑袋也随之紧紧贴住，也可以开个小玩笑，向他脖颈里不住地吹气。后来她就醒了，很可能会一跃而起。当然也有可能把他当成那个潜艇兵，像潜艇兵这样的男人什么时候回家都是司空见惯的。潜艇兵就进入了她，像往常似的，总是毫无征兆，只顾自己。这只是一种可能。要是她真的一跃而起的话，他也有办法。这也是他最想看到的。男人一只手可以攥住女人的两只手，另外一只手可以捂住她的嘴，唯恐她乱叫。她起初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发现是他，真是很难说。他倚在那扇门上，想想她发现是他后的那一瞬间，瞪着惊恐的双眼，他就激动不已。他夹着香烟的手又开始抖了，他的身下也硬了，整个身体都在跃跃欲试。

他一把一把地尝试那些钥匙。最终门咔哒一声开了。他兴奋地想要尖叫了。一切才刚刚开始。他轻声捏脚穿过玄关。房间的布局他是熟悉的，他闻到了她的气味，甚至感觉到了她的呼吸。卧室的门半开着，窗口有微弱的光渗进来，这些光就够了。他完全可以应付自如。甚至可以更暗一点，他希望她知道得晚一点。他站在了那张大床前。

大床上空无一人。连只猫也没有，他记得她养过猫。她也有点像猫的。

他伸手乱摸一阵，被窝还是温暖的，像是刚刚出去。他摸到毛茸茸的东西，猫叫了一声。床上果真有只猫在睡觉。

她去了哪儿。也坐在芭蕉叶下面的石凳上，和一个男人聊钓鱼的事。和那一对男女一样。他一屁股坐在床上，后来又躺了下去，脑袋贴在枕头上。过了许久，他似乎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他霍地站起来。

他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就顺势趴到了床下。等了一阵，仍然没听到开门的声音。也许是自己听错了。他有些沮丧，慢慢从床下爬出来，复又站起。他还是轻手蹑脚，很快走到门前。似乎感觉门把手在左右摇摆。他已经无处可藏了，只好傻站的等着。

又是什么都没发生。他一把打开房门，想夺路而逃。使劲按电梯下行键，电梯从一楼徐徐上升。他似乎听到了女人在电梯井里调笑声。他决定走楼梯，简直是疯跑。小时候，他就喜欢这么下楼梯，一跳就是四五个台阶，这么多年过去，他仍然这么下楼梯。

他跑出那栋楼，就放慢了脚步。天仍然黑着，比先前更黑。这可能只是黎明要来的启示。他抬头看了看天，希望能看到那颗贼亮的启明星，结果一无所获。天仍然灰蒙蒙的。

他踩着铺满石子的小路，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路旁大大的芭蕉叶下面的石凳，空空荡荡。他已经走到了他家楼下。他在草坪上蹲了下来，开始端详那只陷进土里的哑铃。

他又听到了“车辆转弯，请注意安全”的声音，一句紧跟一句，不停往复。他双手捂住耳朵，仍阻挡不了这种声音。这句话只往他脑子里钻，就像那一只只寄居蟹，一个接一个钻进了他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