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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无边

2016-05-30王忠民

延河·绿色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番薯黄豆工作组

1

番薯敲门的时候,老麦没听清,以为是隔壁的门在敲响。老麦自然也没想到番薯会来找他。当时,老麦正在接受一家杂志的约稿创作一个中篇小说,一直埋头沉入创作的境界当中,没有理会外面的事情。作为市群众艺术馆创作员的老麦,想想当下社会情人小三小四老五满天飞,比苏童小说里的妻妾成群还泛滥。这一会儿,老麦又会觉得情绪忧愤,且滑稽可笑,与现实格格不入。老麦端起茶杯茗了一口茶,苦笑了一下,抬头瞧窗外,窗外是连绵细雨。就是这时候,番薯又敲响了门。

这一次老麦听清楚了。老麦走过去从窥视孔往外瞧,见到一张变形的脸孔,陌生的很。大院门卫管理疏懒,老麦思忖大约又是推销菜刀或是声称老家发大水乞示施舍的家伙。心里便火,忽地开了门,没好气地斥道:找哪个找哪个?

斥的番薯一愣怔,畏畏缩缩地瞧老麦。等确认没找错人,才推起尴尬的笑,说道:老麦……老麦同志,我是番……番……番薯,杨梅岭村的番薯哩,你还记得么?这不,给……给给给老麦同志送几斤竹笋来……

辨着,偷眼觑老麦神色,一边弯腰抽扁担,将两蛇皮袋竹笋拎在一起,又将雨伞收了,倚在门边墙旮旯。

老麦这才认出他来,很有些不好意思。番薯着一件皱不拉几蓝色中山装,头发蓬乱,脸色发青,好似绿皮冬瓜。黄眼乌珠忐忑不安地望着老麦,一副等候发落的样子。

老麦便拍拍脑门,自责地笑笑,说道:你瞧你瞧,我这记性!一年多没见面了吧村长?

又说,来玩就是,挑这么多东西来干嘛?你呀,真是的。

就轮到番薯不好意思: 一点土货……山里人只有土货,城里人看不上眼……

一年前番薯也这么说。一年前,市公路建设大会战工作组结束打道回府时,番薯率杨梅岭村十个精壮村民,赶20里山路挑竹笋到乡政府,硬是给工作组每人一蛇皮袋竹笋,塞进车里。老麦和组长老简都说番薯你怎么啦,工作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别坏了我们的规矩!番薯木讷于言,说一点小土货……真的不成敬意哩,很执拗!乡党委覃书记打圆场,说工作组帮助杨梅岭村修建扶贫路,农民表示一点心意人之常情,应该的!然而老简坚决不肯收。双方客气着时,车就开了。老麦和老简匆忙一商量,从车窗飘下一百块钱。老麦喊接钱哩村长,我们买了!老麦这么喊时,就瞧见追赶着送行的番薯和村民们感动得胡乱抹泪。那情景,使老麦想起电影里战争年代的沂蒙山区人民泪眼送子弟兵,老麦许多次动了感情,想把它写成文章。就跟妻子说了,妻子揶揄道,看不出你还挺正统呢老麦,帮他们搞了条公路,收一蛇皮袋竹笋算什么?比起人家欺压敲诈农民,你们比马列还马列了呢。老麦便不好意思。老麦承认自己既正统又不正统。老麦说爱财之心人皆有之,但要取之有道。妻子就嘲讽老麦是廉洁的楷模。然老麦偶尔也欣欣然参加几次公宴,回来喜形于色,吹嘘几句土鸡王八茅台,笑称“鸡八茅”。妻子就叹息,说可怜呵可怜。老麦更黯然,觉得可怜两字意味无穷。但工作组那阵子,老麦和大家的确正统,包括一位国土资源局有点小权据说油水不少的组员在内,都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且为民分忧。老麦后来想当时所以然,大约跟特定环境和身份有关。大家都廉洁奉公,都关心民众疾苦,个别人就不敢腐败。那次捎回的竹笋妻子很喜欢。妻子说杨梅岭的竹笋脆嫩,老麦你明年打电话再弄几十斤来。老麦没有想到,一年后番薯真的送来了……

想到这些,老麦就有点惭愧刚才的态度,忙对番薯说,进屋呀村长,快进屋坐吧!

番薯有点局促。老麦看出番薯的局促是来自他家的富丽堂皇。其实,老麦家的装修算不上什么,壁纸、塑料地毯、彩电、沙发,很普通。在城里早落伍了。只有那布艺沙发是刚买的,气派了点。但跟杨梅岭山民比,是天上人间。老麦曾跟妻子说,杨梅岭由于地处边远山区,相当部分群众存在严重的“等、靠、要”思想,自力更生、艰苦创业的劲头不足,缺乏竞争发展意识,大部分村民聚居在山上,交通不便成了他们最主要的障碍,虽然经过几年的公路大会战,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行路难问题,有的小组虽已通车,但由于居住分散,村、屯之间相距太远,有的翻山越岭几公里甚至十几公里,实际上交通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妻子像听天方夜谭,说污蔑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但这是事实。所以,此刻番薯的局促毫不奇怪。老麦便有些急,忙动手拎进蛇皮袋,又一把将番薯拉进屋来。

番薯进屋后,像踏雷区般小心翼翼。但还是在塑料地毯烙下一串凌乱的解放鞋印,泥浆浆水漉漉的,就僵着不敢动,一脸尴尬。老麦忙将他推到沙发边。番薯看了看,不敢坐,后来就瞥见鞋柜边的拖鞋说,换……换换鞋吧,城里人家,地板都舌头舔了似的干净……

老麦捡双拖鞋递过来,却说,没事没事,换什么呀?……好吧,换就换一下。

番薯就换了,一股浓烈的脚臭弥漫了客厅,薰得老麦直想呕吐。番薯换过鞋,神色才稍有点放松,坐着,手掌在沙发扶手上拘谨地摩挲。那手皲裂得吓人,脏兮兮,指甲黑垢似烧焦的虫尸。老麦看在眼里,心里起了鸡皮疙瘩,想这会儿妻子若在家,起码要啰嗦几天。又觉得奇怪,那阵子在工作组整天跟山民混,怎么就没有这种鸡皮疙瘩?这么想,却又不敢流露,反将热情全堆在脸上,忙给番薯泡茶递烟,边问些杨梅岭的人和事,问些地里的收成和山里的出产,等等,虽都是些客气话,却也没有虚情假意。毕竟,老麦在那山里有过一段生活经历,应该关心。番薯都一一回答了。后来,老麦才想起那条路:扶贫路做得怎么样啦?快一年了吧,通没通车啊?

番薯就沉默着,泪水吧嗒吧嗒直往下滴,摩挲沙发扶手的那只手弯过来捂住胸口,像要将心里的话艰难地往外掏似的,半晌才说,日子……没、没法过了老麦同志!都是那扶贫路坑人……

番薯竟抽泣起来,极伤心地将手胡乱抹泪。

老麦吃了一惊。

2

雨下得密了。

远远的,番薯将黄豆指给老麦看。

那是一把黑伞。黄豆猫在黑伞下,看去似一座黑坟。城市的汽车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来往穿梭于黑坟前,走着时,老麦见黑坟动了,黄豆黑着脸跳起来冲他们吼:番薯屎,死你老母啊!

老麦皱了下眉头。番薯屎是很脏的字眼,极富侮辱性。不过,老麦看出不是冲他的,番薯哆嗦了一下,尴尬地瞥了老麦一眼,尔后掩饰地一笑,说道:天……有些儿冷了,身子都抖了下……是不?黄豆这狗娘养的儿,麦同志你瞧瞧,还是那德性不改……

老麦看出番薯怵黄豆。刚才在家中,老麦见番薯委屈样儿,正要问问扶贫路情况,番薯就坐立不安,说黄豆在外面等老麦说不请他进来?番薯说我故意挡他,他这人老麦同志知道的,胡来。老麦也无意留他们在家中吃饭,就一起下了楼。一路上,见番薯一副苦瓜脸,知道扶贫路的情况一两句话说不清,老麦也就没有追问,要不,刚出大院没几步,黄豆就这么凶凶地吼了,老麦心里便不痛快。

到了跟前,黄豆一脸蛮横,斜了老麦一眼,就瞪眼朝番薯喝道:牛皮官呢?

番薯嘴唇蠕动了几下想说,又说不出。

老麦不悦地问,他说谁是牛皮官?

番薯答,他……他说简……简组长。

黄豆凶凶地盯着老麦说,找不到牛皮官,找你也行!

老麦见来者不善就隐忍了下来。

番薯说,黄豆,你怎么这样说话的?

黄豆就咬牙切齿:就这么说话,坑了人不找他们找谁?

老麦忍不住说,有什么事,不要性急,慢慢说嘛。

黄豆说,什么事?放屁不损腰,你倒说话轻巧。你们工作组,坑苦了我,也坑苦了杨梅岭人!什么他娘的扶贫路,坑人路!鸡巴路!你叫番薯说说是怎么回事?

番薯说,你说话轻点,好听点,行不?人家老麦同志,你总得放尊重点吧……

黄豆哼了一个鼻头屁,扭过头去。

老麦看在眼里,并不发火。他说,村长你就说说吧。

番薯为难了一会,这才说,原本也不想找老麦同志,可怎么说呢,没办法啊!你问问黄豆这半年光景他逼得我要上吊,就要盖回他的房,赔他罗汉果,村里人也逼……这不,今天就给逼来了……

说着,番薯泪水就泉涌般淌。

黄豆喝道,流什么鸟眼泪,老早跟你说过,不要乱听信别人,你番薯屎就是不听,结果怎么样?到头来人家拍拍屁股走人,留下烂头虱子你去整,还雪上加霜,坑苦了杨梅岭!

想必是这话太重,戳痛苦处,番薯的冬瓜脸扭曲得厉害,蹲下身子,竟呜呜抽泣起来。

至此,老麦对扶贫路的困难已有了点数,但具体到什么程度,心里没底。工作组走前,扶贫路项目上马,测量了路线,排除干扰拆了五幢房,还放了鞭炮以示开工,搞得轰轰烈烈,那阵子,扶贫路对杨梅岭人来说,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全村人喜气洋洋,且意气风发斗志昂扬。那人,那情绪,那迸发出来的力量,使老麦联想起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土改时的翻身农民。老麦自然也很高兴。至于老简,实现了计划,或者说实现了干实事的愿望,且工作组成绩汇报上又可锦上添花,情绪便亢奋得很,披了件大风衣在村里大踏步地走,颇有些救世主状。工作组回城后,村里没人给老麦打过电话或捎过信,老麦也难得碰见老简。碰见了好像也没有说起过扶贫路。不,说起过一次。那次是回城不久老麦和老简周末去超市买菜碰到了一块。彼此寒暄几句后,老麦提起了扶贫路。老简为扶贫路颇为得意,哈哈大笑之后,很粗俗地打了个比喻,说给儿子娶了媳妇难道还得给他包生孙子?管不了啦,不说它!是的,说它干嘛?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为杨梅岭人起了头,给了钱,创造好了条件,以后的事就靠杨梅岭人自力更生了。再说老麦也忙老简也忙,在工作组说工作组的话,办该办的事,不在工作组,各人都回到单位,对杨梅岭的事就管不过来,也管不了。但是,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了,不过问总说不过去。见番薯可怜兮兮像孙子般被黄豆斥责,老麦的同情心也就油然而生。毕竟扶贫路倾注过他的心血,也确实真诚实意的希望这能给杨梅岭人受惠获益。于是便去搀扶番薯,劝慰说,哭什么呢站起来慢慢说,慢慢说。

番薯挣脱了搀扶,依然很固执地蹲在地上呜咽。

老麦又说,村长你说哩,说了,能帮忙的,我尽力;不能帮忙,也可以给出出主意呀。

黄豆火了,踢了番薯一脚说,你那鸟眼泪还有完没完!老麦叫你说你就直直爽爽说!人家当官人骗我们农民,人家就得有责任!

这话刺耳。老麦没弄清情况,也就忍着不跟他计较。

番薯很窝囊,摸摸屁股,这才说了。说得断断续续,伤心欲绝。

老麦听愣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事隔一年,老简那两笔修建扶贫路的款项竟然还没有到位!

这样的后果,老麦现在万万没有想到。而一年前修建扶贫路时,老麦倒是担心过这种可能。毕竟,老麦觉得老简那天太轻率了。

那天,番薯来乡政府要求工作组到杨梅岭指导工作。杨梅岭远在巍巍群山中,这里住着的人家靠耕种与打猎为生。因为路程太远加上山路崎岖,老简原将它定为面上的工作。老简是市交通局的局长,一直在机关呆着,很少到偏远山区来了解群众工作。听了要求,老简考虑重视点上工作而忽视面上工作也不行,如今自己56岁了,现在趁机为基层做点政绩出来也好到市人大工作干到退休,就决定走一走。乡里覃乡长责无旁贷陪同。从乡政府到杨梅岭36里,坐20里拖拉机时天还晴朗,走16里山路时,却下起倾盆大雨。山道泥泞,又没个歇脚处,大家只好打伞冒雨行走,浑身湿透了。途中老简摔了一跤,所幸没有受伤。老麦见原本就不安的番薯此时更加愧疚,好像这雨,这难行的山道,以及老简的摔跤,都是由于他的过错似的。山里人憨厚朴实,番薯更是老实人。大家扶起老简时,老简劈头就问:要想富先修路,为什么不修条乡级公路呢?番薯回答说想是想,想了十多年,就是没钱。老简当即表态,说工作组就是为民办实事的,为民帮忙修条路吧。说得番薯和覃乡长好一阵怔,转而才惊喜起来。覃乡长说修了路,杨梅岭人民世世代代记住工作组,这路就叫扶贫路!老麦明白覃乡长这话意思,不禁替老简捏把汗。谁料老简马上拍胸脯,就要将杨梅岭这路作为点上工作来抓,非上马不可。继续赶路时,覃乡长拉了下老麦,瞧瞧跟他说了那句使老简在杨梅岭人眼里成了传奇人物的名言:老简一跤摔出条扶贫路。老简耳尖,回头教导说,不摔一跤就不能了解民情!这就叫深入基层,想农民所想急农民所急,扎扎实实为农民办实事。说得覃乡长连连答是。事关工作组的威信和名声,老麦自然心里不踏实。他肯定老简事先没想到过修建扶贫路,完全是产生于行走在山道上的一些临景感触。假如天不下雨,沿途挺好走还可以走马观花,假如老简年龄不大,又走得不累,假如老简不是组长没有拍板权,老简就不可能想到修公路。到杨梅岭的当晚,老麦说了自己的担心,他说老简,修路得有钱,动辄数十万。如果没钱,草率动工后果不堪设想。老简笑笑,说你放心,弄不来钱我就不会吹这牛皮。事后的事实也的确叫老麦放心修建扶贫路的款项都得到了具体落实……

现在,老麦静下心来想想也觉得荒唐,就说,修建扶贫路的款项,不可能没到位吧。

黄豆说,还说不可能?我跑了十几趟乡政府,覃乡长说根本就没有什么鸡巴钱转过来!

老麦见他说得坚决,便有些心慌,不再说了。

番薯苦着脸说,要是当初扶贫路不动工……千好万好,可动了工,没钱,做不是,不做又不是,老麦同志你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老麦觉得头皮突然发麻。老麦想,假如钱真的没到位,我能怎么办?在他想来,那两笔拨款肯定是中间环节出了差错,譬如说乡政府挪用了,或者是……如果他老麦现在还在工作组,还扛着工作组那把尚方宝剑,他就查一查,说说话。可工作组是临时性的,散伙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难谋其政。他老麦一介书生,对此束手无策。但老麦不能草鸡,做出一幅思索状,很严肃的样子。

你说说怎么办啊麦同志?番薯又说。

老麦被逼得哑口无言。

怎么办怎么办,番薯屎你没见老麦在想法子么!黄豆说,天大的事先吃饭再说,肚皮早就咕咕叫了。

3

好来快是街头小店,朋友说,想尽地主之谊,到好来快最合适,不浪费,又不显得太寒酸。

老麦自然想尽地主之谊,不冲那两蛇皮袋竹笋,他毕竟也在杨梅岭呆过十多天,情面上要说得过去,况且人家又是专门来找他的。进好来快店后,老麦又有了莫名的懊悔,觉得老大不愿意。老麦见黄豆将人造革提包在凳上放好,便率先在桌边坐了,翘起二郎腿一副心安理得的神态,好像就应该老麦付钱似的。老麦不由皱了下眉头。

老麦对黄豆没好感,但也说不上厌恶,倒是觉得他更像一条狗,可怜兮兮的。鉴于此,老麦去年才慈悲为怀放他一马。

去年那阵势,黄豆的确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工作组到杨梅岭的第二天,即召开修建扶贫路誓师动员大会,老简和覃书记分别作了报告。老简为消除村民疑虑,在会上一再拍胸脯,保证两笔共15万块无偿拨款决不放空炮。此两笔款是,县交通局5万块,市交通局10万块。前者,老简头天在海韵真龙烟盒上划拉了几个字,叫番薯送交县局,小郝局长一口答应了。由于此举,老简在杨梅岭人眼里成为神乎其神人物,仿佛他上天摘星也唾手可得似的,对他格外敬畏。后者,老简身为是市交通局一把手,还不是自家口袋掏钱!所以老简的保证赢得了热烈掌声,整个山村沸腾起来。老简雷厉风行,决定扶贫路项目上马,调来本局技术员着手路线测量,第二天就放鞭炮举行开工仪式,并掀起高潮。同时将工作组全体拉到杨梅岭,与村民一起劳动两天,共建扶贫路,以示干群鱼水情深。

扶贫路项目一上马,即牵涉到征地拆迁,部分山民利益受到较大冲击。黄豆是其中之一。其人凶蛮,大家苦口婆心劝说,并立协议保证为他批下重建宅基地和拆迁款项,都无济于事。覃乡长火起,吼了他半天,限他一天内转变思想,提高对扶贫路认识,否则强行拆房,倾其家产付发拆迁工资,并责成他到乡政府学习半个月。黄豆这才蔫了。但拆房时,他老婆泼赖,没完没了咒骂,弄得大家疲于应付。而黄豆则怀恨在心,在那天夜里敲了老麦一闷棍。那夜天黑,伸手不见五指,老麦回番薯家时,突然闪出一个人虎虎生风,朝他横扫一棍。也是老麦命大,忽觉有异,闪了下,木棍扫在他胳膊上。老麦当即喊救命。那人跑了。跑时弃下一物落地有声。老麦打着打火机过去捡了,认得是黄豆的竹鞭烟杆,就收藏了。痛得哼唷不止,屋里人出来,连夜叫了位村里懂得接骨的老者为他敷药定位。覃乡长认为是一起恶性报复事件,主张叫乡派出所民警来侦破,予以坚决严厉打击,并以此为典型开创扶贫路新局面,掀起新高潮。同时分析说行凶嫌疑人系黄豆等三人无疑。覃乡长想法得到认同。但老麦思想一夜,觉得上岗上线,黄豆必倒大霉。又可怜他家境贫苦,也是一时冲动,便动了慈悲,第二天一早去了他家。黄豆夫妻见了老麦,吓得脸色刷白。老麦一笑,将烟杆丢还给他,叮嘱有人来调查不要承认,并吸取教训。黄豆夫妻双双向老麦跪下,泣不成声……

然而,现在的黄豆还是那条可怜兮兮的狗么?老麦觉得他那架势就像是债主,好像老麦欠他十万八万似的。

番薯看出了老麦不快,忙说,黄豆,你怎么就坐了呢?

黄豆冷笑道,番薯屎你这狗娘养的就是犯溅,杨梅岭人才为这鸟路跟了你吃苦头。你妈的钱被毛贼偷得个卵光,连回家路费也没了,还粘糊在老麦身边,装一副争着付钱的人模狗样干什么?老实坐下等,老麦给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这话刺耳。但老麦还是吃了一惊,忙问,怎么回事?

番薯苦了脸,一副欲哭状地说,汽车上,钱被偷了……

黄豆说,你看这番薯屎怎么就这么没警惕性的,五百块钱呢,还是全村人你十块我五块凑的,叫我们代表来市里。好了身上光光没一分,连身份证也给丢了,讨饭回村!

老麦就见番薯耷拉着头抹泪,不禁为之同情,也便原谅了黄豆的无礼,掏出一百块钱说,被偷是无奈的事,埋怨也没用,总不会叫你们饿着肚子走路回家,这点钱先用,吃过饭找老简,了解一下情况,再看怎么办。

说着时,钱被黄豆先接了去,说他比番薯细心,免得再丢。

给了一百块老麦就思忖要节省点,叫了五碗桂林米粉,自己吃一碗,黄豆和番薯各两碗。

收过钱黄豆脸上的黑气就消了些,人模狗样地龇牙朝老麦笑了笑,拉过凳子招呼他坐。老麦将番薯按住坐了,自己在他们对面坐下。

老麦说,据我分析,两笔款肯定转到乡政府账号上的。县交通局那笔,临走时覃乡长亲口告诉过我们,说已经到了。老简那笔,他自己当家作主,说是回城就拨,不可能说话不算数,也是一定到位的。

番薯发誓说,麦同志,我们若骗你,不是人,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黄豆则不吭声。

老麦说,我怀疑被乡里挪用了。要真是这样,好办。现在正是反腐败,乡里敢挪用,就叫他们吐出来。

番薯听了,并不怎么喜形于色,随口嗯嗯着应付。

黄豆却说要是真的没给钱呢?

老麦噎了一下,然后说,不可能的。

说着时,米粉端了上来。番薯见老麦只吃一碗客气着要分给他几筷。老麦挡了,说胃口不行。黄豆不来这许多啰嗦,也不管他们,牢房里放出来一般,端了呼啦啦地猛吃。

吃着时,老麦问,这么多除了款子,其他没事了吧。

番薯随口嗯了一下。

黄豆立刻瞪起眼说,怎么没事呢?做不是,不做不是,就那么瘫着。我那房子怎么办?就拿我遭罪作孽是吧?

番薯目光马上畏怵起来,陪笑说,就是就是,缺那笔款子,做不是,不做又不是,遗留问题没办法解决呢。

老麦问,当初批给你地基,你没动手盖房子是不是?

问过就懊悔,明白是明知故问。

黄豆没好气地说,用什么钱盖房子?当初立协议说,砍了牛湾冲的树,卖了补偿拆迁户,可路瘫着,砍了也运不出去卖,村里怎么补偿?临时住山茶家,挤一年了,他妈个巴子,还真不知道挤到猴年马月才出头哦!说着,黄豆眼圈刹时红了,垂下头去。

老麦无言。

黄豆又说,山茶这家伙不是人,要撵我走。窝都揣了,搬哪里去?我说我也不想赖你家,是工作组和村里安排的,要撵,你找工作组和番薯屎说去。两家拌嘴半年了,没歇过。没个窝,总归受气!

老麦问,其他几家拆迁户也一样?

黄豆说,番薯屎泡泡屎,都一个鸟样!

番薯说,光他们五家,就逼得我没处钻。村里人埋怨我,恨我,说我听了工作组花腔,没弄清楚情况就动工修路,结果劳民伤财,白白丢了集资的钱,炸了几块岩皮,毁了田地青苗,毁了房,就瘫在那了。麦同志,这钱不解决,杨梅岭我是呆不下去了,非给村里人逼死,暗算了才解恨呢……

老麦安慰说,吃吧,吃吧,吃过我找老简去,总会解决的。

黄豆说,老麦,你还记得克牛吧。

番薯就站起来,问老麦厕所在哪里,说要去方便。老麦给指了。番薯忙匆匆离去。

黄豆说,这番薯屎,听不得克牛的事。

老麦问,克牛怎么啦?

黄豆说,你还记得他?

老麦自然记得克牛。克牛是修路的积极分子,工作组指东就东指西就西,决没二话。克牛整天泡在番薯家,像狗一样听候老简和老麦的一切吩咐。拆迁那阵,黄豆的房谁也不敢上。老简说克牛你带个头上去将瓦卸了。克牛就率先上了黄豆家房顶,村民才敢上前帮忙。黄豆被覃书记吼过不敢阻拦,他老婆却不依不饶撒火癫,将克牛十八代祖宗骂了个遍。克牛没恼,说嫂子你也别自私扶贫路是全村人的路,修好了,全村人脱贫致富奔小康。克牛第二天带着人推黄豆家山墙时,黄豆老婆冷不丁冲出来将月经带血糊糊地抹到了克牛头上。克牛当时就傻了眼。但却没动手,只骂了几句,说好男不跟女斗。覃书记火了,关了她一夜,又罚她赔了只公鸡和十只鸡蛋,替克牛消灾避难。老简很欣赏克牛,说他代表了绝大多数修路脱贫致富心切的农民,是修建扶贫路的正面典型。事实也是如此,15万块拨款没到位之前为了开工,老简决定先动员群众集资,按人头计每个人100块,全村集资的5万块用于买炸药、拆迁等前期工作,以应付动工费用。克牛第一个响应,卖了家里唯一值钱的架子猪,全部款项交到村里,义务承包路段,他挑了最难的一段,哑妻起早贪黑出没在工地。又第一个拔了地里的红薯苗和罗汉果苗,让地于路,不计分毫。老麦曾将他的事迹写成通讯,发表在市级日报或市交通局《交通大会战动态》上。克牛的家老麦去过。破破烂烂的,家徒四壁。克牛的老爹老娘七老八十瑟缩在一床烂棉絮里像两个行将毙命的老乞丐。克牛的三个孩子却小,傀儡般地在地上爬,都未到上学年龄。然克牛老婆却俊俏,二十五岁左右,也能干,可惜是个哑巴。老麦问,家里粮食够吃么?克牛说,村里谁家都不够吃,除了几个在外务工的。老麦又问,那你们为什么不走出山去做工呢?克牛说,杨梅岭远在穷山坳里,村民们没文化技术,世世代代都窝在这山里不愿出去,现在家家户户吃政府的低保。我家能吃到明年清明。然红薯苗和罗汉果苗却毁了一半,让地于扶贫路。老麦的眉头皱了皱,心里为克牛的家境怆然涕下。但克牛却乐观,说修了扶贫路,山上树木能运出去,日子就会慢慢好起来。老麦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

老麦现在想起来工作组撤后一年了,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起过克牛。克牛到底怎么啦?于是他说,我当然记得克牛,右后脑勺长了撮白毛,是他不?

黄豆叹了口气说,亏你还记得他。哎,要怪也要怪我老婆龌龊,糊了他一头经血,结果他背运倒霉。

他到底怎么啦?

炸断了腿!

老麦急了忙问,为修路?

黄豆说,就为了这鸡巴路,炸岩皮时炸断了!

老麦倒抽了一口冷气,默然无语。

黄豆顿住不说了,将筷子挑起米粉,呼呼吹气,怕烫似的。却又不吃,连吹了三次,方才搁下筷子,叹息一声道,苦哇!

老麦知道他还有话,便不接腔,等他说下去。

黄豆果然说,那天,十来个山民轮番抬克牛往县城送,半路拦了辆拖拉机,送到医院已是半夜。医生说,再慢一会,血流光了,命也就没了。如今的鸟毛医院,没钱,就不给医。克牛家穷得叮当响,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村里也没办法救命要紧,就又一家一家凑钱往医院送。村里人也穷,上次修路刚凑过,这次又凑,雪上加霜。医院是老虎口,吃钱哪。克牛那哑巴老婆,也是给逼得没办法,在县城一家发廊里做婊子,结果给公安抓了。也是太老实吃哑巴亏,交待说五次,一次五十块。没人情,又没钱给罚,被叛劳教一年。克牛也没好好医,止了血,伤口刚结疤,就抬回村了……

老麦听了,作声不得,觉得眼圈已是潮潮的了。

黄豆说,他那家,老的老小的小,老婆又劳教了,叫他一个断腿怎么活!三番两次抓了斧头要去杀番薯,说是番薯应承下修这路,害了他。

正说着见细雨中番薯撑伞一副呆头缩脑状从街对面走来,边走边躲闪着来往车辆。之后,干脆在街心站定了,贼样地往好来快餐店瞥一眼。番薯这泡尿尿了好长时间。

黄豆说,番薯也是个没头脑的老实人,村里人明白,要不,早劈了他。顿了顿,又说,要怪,是要怪你们工作组。有钱就有钱,没钱就没钱,是实话,别骗山里人。本来就穷山恶水,经不得骗,经不得折腾。因为拨款没到位,路修到2里就停工了,如今成了半拉子工程。

老麦很狼狈,说先找到老简再说,先找到老简再说。

黄豆就真的不再说,将米粉汤咕噜咕噜喝得精光,这才拿出旱烟丝,卷了个喇叭筒点着,滋滋地抽,并不理睬老麦。

老麦也只好默默地吃。快吃完时,番薯走了进来。

黄豆瞅了他一眼,说道,番薯屎,你一泡尿送到外国去是不?快吃,吃过找牛皮官去!

4

老麦拿起手机拨通市交通局局长室,没人接。拨老简手机,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又拨办公室,接电话的是个女人。

女人说话冲,说老简上不上班没准,咯噔就挂了电话。老麦愣怔了一下,不甘心又拨。这下女人火了,大声说,老简不来了!

声音很尖很凶,像针芒般直刺耳膜。老麦忙走开几步离黄豆远点,问道,老简为什么不来了?是不是……

女人吼道,不来了就是不来了,你问老简去!

又咯噔挂掉电话。老麦弄不懂女人听说找老简就这么恼火,像吃了炸药。更不懂老简身为堂堂局长何以惨烈被下属如此轻视程度。然老麦继而一想,又释然了。老麦似乎很理解那女人的态度,老简毕竟在局长位置上坐得太久了。惟其如此,属下们了解老简也就敢稍稍放肆了。当然,放肆是有前提的,可能还有其他原因。老麦想着,很不情愿地看了看手机。

番薯和黄豆在一旁将电话里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番薯沉默了会儿,感叹道,城里的女人能把这么大的官都不放在眼里,说话好冲啊!

黄豆则不放过污蔑老简的机会,一笑说道,我估摸着女人被老简玩过,如今老简陈世美了,她记恨咯。

老麦哭笑不得,懒得啰嗦,想想也觉得那女人太不近情理了,就拿手机按刚才的号码重拨过去。待听清还是那女人时,老麦说,老简到底上不上班?你不说,每隔3分钟我拨一次电话麻烦你。

对方没有声音,也没撂下电话。

老麦逼上一句问,老简到底上不上班?

对方这才说,你可以打他手机啊他在市交通投资集团公司当顾问,死命捞钱!

撂下电话。老麦知道市交通投资集团公司整合了市交通公司、市铁路公司、市公路建设中心、市路桥公路公司、市基础工程直属管理处五家单位的优势资源。离这儿过去不远,老麦忙带着番薯黄豆走去。

番薯说,城里真不是人呆的,开门就得钱。五碗桂林米粉,30块钱!昨天我就差点被屎憋死,公厕拉屎也收五角钱,听都没听说过。天哪,还不赚死了!

老麦笑了下,却忽然起了疑心,心想你们不是说今天刚到,在车上连钱都被窃光了吗?又思忖番薯可能是口误,就没放在心上。

黄豆接过话茬说,城里人就是这德性,不像山里人讲亲情,问个路,三里五里的,干脆就给你带到;讨口茶水吃晚饭,你给钱就是瞧不起主人家。城里人又板着脸孔不认人,就是认了脸茶水也不给喝。城里人见钱眼开,没情没义。

番薯忙说,麦同志,黄豆不是说你,你别往心里去。

老麦说,说我也没事,城里人是有这臭毛病,但不是全部。

说着时,到了市交通投资集团公司。他们进去一打听,方知老简出差省城了,大约今晚可能回家。老麦很失望,问了老简家电话号码,带着两人出来。

雨已停了。小城市在阴暗的天空背景下灰土土的毫无生机,行人匆匆,脸部单一的表情如灰色的天空。

老麦不知道老简今晚能否回家。假若老简出差几天,那么明天就打发番薯和黄豆回村,几乎讲不出口。人家也是出于无奈到了这份上,够可怜巴巴的。但问题是,若老简几天不回他就得安排他们吃住。吃无所谓,住倒成问题。妻子有洁癖,再说两个山里汉子住在家里也不方便,只有安排他们住旅社。可旅社住一天,老麦这个月就得节衣缩食。工薪阶层,什么都得算一算,老麦一路走着想着,不时回头瞧瞧,见两人东张西望委琐得像贼,就提醒跟上,注意别碰上来往车辆。番薯是老实人,听老麦这么说,赶忙紧跟上。黄豆就不然,老麦几次发现他故意拽番薯拉下,与他保持一段距离,鬼鬼祟祟像是要跟番薯商量什么。老麦也不管他,佯作没看见。走着时,老麦突然想起汽车站附近的个体鸿运客栈,最低床价15—20元之间,老板娘也熟悉。是他朋友的亲戚。于是老麦就停住等他们跟上。

番薯说,老麦同志,去哪呢?

老麦就说老简回不回来难说,先在旅馆住下慢慢等。

黄豆说,住旅馆干嘛?花这钱冤枉。你老麦家随便一个角落,打发我们滚几夜就是。

老麦不悦,看了看黄豆。他明白黄豆不愿花他给的一百块钱。

番薯看看老麦,又看看黄豆,却没说话,一副没主张样子。

黄豆说,住旅馆倒没事,只是你别把我们丢下就不管了。

老麦憋了多时,一下子火了:我要溜,一开始就不会管,干嘛费劲带你们东找西找老简?再说,我家你们找得到,你担心什么!

番薯慌了,忙责备起黄豆,一边向老麦说好话。

但黄豆没有自责,扭过头去。

到鸿运客栈,老麦开了两铺15块钱的床,将他们安顿下来。遗憾的是没见到老板娘。不过老麦想,有一百块钱在他们身上,能解决几天吃住。交待过几句,就告辞出来。

走在路上,老麦忽然想起,他们登记时使用了身份证。不是说连身份证也被窃了么?不由怀疑起来。

5

回到家,见妻子留下条子,说带儿子一起去娘家了,明天回家吃晚饭。老麦这才想起明天是星期天。又给老简家拨了电话,回答是出差未回。老麦不免有些沮丧。

时间还早,老麦想坐下润色一下那个中篇小说。可是心里乱的很,老集中不了精力,于是干脆拿了本杂志消磨时光。到天将暗时,觉得饿了,也懒得动手,撕了两包方便面对付晚餐,之后就坐下等中央台的新闻联播。

看完新闻,老麦再给老简拨通手机。老简刚回家,听说是老麦,不免有点儿惊讶。老麦想电话里扯不清就没提番薯和黄豆。寒暄过后,说老简我想到你家作客欢迎么?老简说欢迎欢迎,明天还是后天?老麦说我马上过来。老简停顿片刻,才说你来吧。老麦知道老简惊讶,挂断手机,心想等会儿和番薯黄豆一块到你家,叫你吃一惊。

下楼推了电动车,老麦径直朝鸿运客栈开去。快到汽车站时,远远就看见鸿运客栈的老板娘在溜达。老麦知道她在拉客人生意,开到她身边时刹住车,将脚踮着地笑着说,我今天关照了你两个客人生意,你那时不在客栈。

谢谢,谢谢。

老麦补充说,他们是今天到的,坐车时钱被小偷偷了。万一多住几天钱不够,我来付。请你关照一下。

老板娘爽快地说,一定一定,没说的。请问是哪两位?

杨梅岭村的。

……不对吧。这两人是昨天,要么是前天来的,运一拖拉机竹笋在菜市场卖,我昨天还买过他们几斤呢。

老麦忙问,你没记错?

错不了。有一位脸上坑坑洼洼,像黄豆,我没记错吧。

老麦愣怔了,疑窦顿生,心想这两个家伙不是来拐骗的吧?又想起番薯为人,怎么会呢。敷衍过几句,便告辞。到鸿运客栈门口时,老麦才拿定主意,没进去叫他们,拐弯向老简家开去。

老简已在宿舍大院门口等候,拢着袖,身板也不直,脸孔在路灯照射下黄不拉几的像颗胡柚。乍眼一看,老麦觉得跟一年前相比,老简已然没有了那种气吞山河的豪迈,苍老了许多。两个握手寒暄。老简说请,就牵了老麦的手往院子里走。

在客厅坐下点上支真龙烟后,老简说小麦请喝茶,目光就探究地看着老麦脸孔。

老麦明白老简为他突然来访纳闷,而老麦一天来也纳闷,老简局长当得好好的干嘛要跑到市交通投资集团公司当顾问,便先不提番薯和黄豆的事,说,找你还真难哩老简。你们局有个女人说话像吃枪药似的,怎么打听也打听不出你来。

老简马上沉下脸来,问道,你是找办公室打听的?

老麦点点头。

这个臭婊子!老简愤然,见老麦有点惊讶,就意识到失态,没再骂下去,伸向烟灰缸弹烟灰的手指却微微颤抖起来。

老麦明白他激动,就觉得问不好,不问又不好,颇有些为难。

沉默了一会,老简长叹一声,说道,小麦哪,如今人的素质呵,低得没办法说呢。怎么会变得这么没有廉耻,这么卑鄙,这么没有教养,这么不择手段……

一连串的排比句,实在说不下去了,顿住。老麦趁机递上一支烟。老简接过续上,深吸一口,才接着说,那女人是野心家。不就是想当办公室主任么?先是不择手段拍马溜须,肉麻得很,可她那点水平,那种素质的人,能当办公室主任?我个人,什么事好商量,可党性还是强的,就没有提拔她,不想,就反目为仇了。

老麦笑道,反目为仇你怕她什么?堂堂局长,修理手下一个小小科员,还不是小菜一碟!

老简苦笑了,停顿片刻才说道,我退居二线当调研员了,她阴谋得了逞……

老麦恍然,心想权这个东西太厉害,一退居二线,丢了魂似的,人家也不将你当人看了。想着,就安慰说,老简你要想开些,落得轻松逍遥,也好。

老简说,那自然,落得轻松逍遥,这福分,过去在位时,想都想不到哩,多么……

老麦听出这是自我安慰,不平衡的失落情绪仍然很浓。

果然,老简接着又叹了口气说,官场龌龊残酷得很呢小麦。你不当官,没这体会。平时局长长局长短的,说有多肉麻就有多肉麻,一到这关头,迫不及待抢班夺权,什么龌龊事都干得出来,连抽屉锁也给撬了,门也砸了。过去我提拔的人,要么风吹两边倒卖身投靠,要么给赶尽杀绝,在局里呆不下去。什么叫政变?过去我理解不透彻。这回领教了。就差没流血掉脑袋。吓人不吓人!

老麦沉默了一会,想调侃说,老简你过去在局里大概也很独裁吧。然终于没有开口,只安慰说,想开些想开些,老同志退下来是必然的事,还可以发挥余热嘛。这么说,暗指他在市交通投资集团公司当顾问一事。老简坦然,说是要发挥余热。但老子的余热不奉献市交通局,而奉献给市交通投资集团公司,当顾问,四千块一个月,拉一个业务另给8%奖励。

老子的余热就是挣钱!你说我还灰心什么?惬意呢!老关系老脸面还在还顾问几年。老麦笑道,这么说,加上交通局工资,你老简不用几年就发了呢。老简也笑道,谈不上发主要还是不想再单位无所事事领工资退休。这年头,我算悟到了,当官一蓬烟。官当不了,狗屁不值,谁理睬你?!有钱才是真生活。老麦就有些惊讶,继而一想,觉得也是老简亲身体验,对官场有了深刻理解,才会有如此肺腑之言,便敷衍说,那是那是。老简就有些得意,说不久前挖了市交通局墙角,将一个业务拉倒市交通投资集团公司,奖了一万六。说过便笑,感慨万千。老麦说,早知如此,老简你还不如早退二线?老简说就是,站起来给老麦续水。

老麦趁机转了话题,老简,番薯和黄豆来了。

老简反应不过来,忙问谁来了?番薯和黄豆……谁?

老麦说,杨梅岭的村长番薯,还有一个叫黄豆的村民。

老简呵了一声,情绪仍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他说,事实上,根据事后各条渠道消息分析当初我退二线,市委还在犹豫。是他妈的局里政变分子做圈套,市委才点名叫我带队下乡。也怪我政治嗅觉不敏锐,中了圈套,还他妈的死笨窝在山里拼死拼活干,被他们有机会搞了政变。去年要是不下去,二线也轮不到我。去说说,他们政变不了。工作组那阵那么积极,白干了不说,还挣了个退居二线的调研员,啧啧……

老麦忽然厌烦了这话题,也厌烦老简:据番薯说,他们给你写过几封信?

老简立刻就阴沉下脸孔,稍作停顿才点了点头说,……有这回事。我没给回信,怎么回呀?

老麦说,他们来,主要是催你答应的那10万元拨下去。这么说,钱真的没到位?

老简不吭声,阴沉着脸狠狠抽烟。

老麦明白了,就说了扶贫路上马不是下马不是的难处,说了克牛炸断了腿哑巴老婆不得已做婊子而被劳教,说了黄豆等人拆迁建房无着落纠纷迭起,说了番薯的处境和苦衷,说了杨梅岭人损失,以及扶贫路牌、扶贫路歌,等等等等。

说了两人都沉默不语。

半晌,老简才说,小麦,你说说叫我怎么拨钱?我他妈的说话当放屁,只好对不住他们了,其实,能怪我么?工作组一回城,没几天就政变了……

老麦沉默了一阵,说,你总得见见他们,解释一下,或者再想想办法……老简说,我不见,我惭愧见他们。没了权,不灵了,到哪里弄钱给他们?我算是属于好心办坏事,不是故意的。

接着又叹息一声说,千条万条,总结出一条没错: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老麦感慨万千,为杨梅岭人叹息难过。后来忽然想到,忙问起县交通局那5万块情况。老简听了,陡然来了精神,目光也炯亮起来,说,那5万块是到位的,一定被乡政府挪用了!

老麦说,挪用了怎么办?

老简沉思片刻后,抬腕看了看表说,才九点半不到,我们到旅馆看望他们去,问问清楚。真没到位,我们找乡政府问罪。追回那笔款也算是将功补过。老麦听了,忙催老简上路。

出了宿舍,外面飘起小雨。老简找了两把伞。老麦只好把电动车锁好停在老简家走廊。一路走着时,雨就大了急了,砸在伞上吧嗒有声。老麦说,天总不见晴,这雨跟去年杨梅岭那雨一样,下得厌烦。老简答嗯哪。忽然便都不说话了,心情有些沉,一路只低头看砸在街面上溅起的雨花。

到鸿运客栈时,房里还亮灯。从窗户瞧进去,见番薯和黄豆还没有睡,坐在被窝了,苦着脸不吭声,各自滋滋地抽旱烟,一副心思焦虑状。老麦敲敲门,又叫了声,说我是老麦,和老简一块看你们来了。便听见番薯颇有些惶急地应了声,急忙跳下床,光着脚丫来开门。房里的旱烟味呛辣,混淆着怪异的被窝气味和脚臭,十分浓重,且暖烘烘地袭人。番薯掩着怀,中山装下面试两条光裸黑瘦的腿,微微弯曲着。站的姿势跟脸孔浮着的卑谦讨好笑容,浑然成一体。

老简说,快坐上床去,小心着凉。

番薯说嗯,却没听命,仍迎着他们笑,一边说些歉疚的客气话,一边催促黄豆快起来搬凳子倒水什么的。

出乎老麦意料,不放过任何机会恶毒攻击污蔑老简的黄豆,此时见到老简却又截然换了个人似的,满脸是阿谀的笑,像龟孙子。老麦放心了些,黄豆忙地套上裤子后,第一件事就是从人造革提包里摸出一包芙蓉王。

黄豆说,抽烟抽烟!简组长麦同志,你们二位抽烟抽烟!

两人接烟后,黄豆也叼上一支并不分给番薯,却摸出打火机像伺候主子般地给他们点上,然后又忙着去找杯子又要倒水。

老简说,别忙了。我听小麦介绍过情况,今天特意来看望你们,顺便说说那两笔款子的事。

黄豆和番薯就停了忙碌,在床沿温顺老实坐下,巴结地笑着,等老简发话。

老简说,县交通局那5万块,是到位的,明天我打电话到乡政府查查,你们放心。

番薯和黄豆忙说,多谢,多谢,给简组长你添麻烦了。

老简说不用谢,应该。便顿了下,这才说了那10万块没到位的原因,老简说完之后,就很沉痛地说,我也是好心办坏事对不起杨梅岭人民……我今天来,主要是向你们道歉的……

老麦见番薯和黄豆的脸孔迅速冷了下来,木木僵僵的。

半晌,番薯说,这么讲,那10万块就没了简组长?

老简有些难堪,说嗯。

黄豆忽地恶下脸来,凶狠得像咆哮的老狼,大吼道,道歉就算了?放屁也没你轻松呢!我们杨梅岭怎么办?为这鸡巴路,死不去,活不成,想上吊也穷得没绳索!你倒好,道个歉就算了事,你他妈的个牛皮官,当初白吃白拿我们农民,拍拍屁股走了,坑苦了我们农民啊!

老简的脸孔刹时刷青,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老麦不满黄豆的态度,说你冷静点好不好?老简也是无奈嘛,怎么还说我们白吃白喝。

黄豆不搭理他,也不管番薯劝说,不依不饶地骂骂咧咧起来。

老简终是被骂恼了,说你要怎么办?

黄豆从人造革提包扯出一块红布,刷地抖开,扑过来吼道,早就准备了横幅,明天告你妈个鸡巴牛皮官去!

6

第二天,老麦一大早就来到鸿运客栈,见番薯坐着,神情木木的。老麦问,吃了早餐没有?番薯并不开笑,木木地答没吃。老麦说等会儿我们一块出去吃。番薯不吭声,掏出烟杆认真地塞旱烟丝,然后点上,滋滋地抽。就又问黄豆呢?番薯这才说刚出去。老麦不放心,说一大早黄豆能去哪里?番薯说出去拉屎了。老麦就暗自好笑,觉得自己也未免神经过敏了点。老麦一大早来到鸿运客栈,是想做点思想工作的,就问,村长,黄豆他真的拉了横幅上街?

番薯有些不好意思,吞吞吐吐不肯说。

老麦不禁苦笑一下。

昨晚从鸿运客栈出来时,老麦心情有点儿沉重,很同情他们。但他们要告状,老麦反感。怎么说告就告呢,还动不动像封建社会有冤无处伸的老百姓那样,扯拉起横幅呢?当然,这也未必不可,要不就没有冤假错案,就不存在腐败了。但关键是,值不值得告。还没有到罪恶滔天嘛,还算不上腐败嘛。而老简却只有气愤,脸色铁青。从客栈出来那会,雨仍下得很大。开始时,老简和老麦在雨中默默地走,都不说话。到该分手各自回家时,才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老简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心人。这些山里人怎么弄的,居然跑到市里来要告我们呢。早知这样,去年就不该那么好心给修什么公路。

老麦说,钱没到位,也是实际情况。他们给逼急了。

老简说,好心办坏事,又有具体客观原因,我也没想到会退居二线呀。责任不在我。问题是,他们根本就没有体谅我们去年是真心实意办好事,一脚不到满盘空,恶人太多!又说,我们没腐败,一不贪污,二不以权谋私,三不搞女人,他们告个鸟,不怕!

老麦说,谁怕啦?不是这么回事。是内心有点儿内疚。想了想又说,怕只怕黄豆拉了横幅在街上一站对我们影响不好。领导和熟悉我们的人,会误会我们去年下乡干什么坏事了呢。

老简说也是。沉默了一会又说,不过,他们要上街,也是制造不稳定因素嘛,我侄儿在公安,明天叫他指示一下巡警主意就是。只不过不安定因素最好在萌芽阶段预防,小麦你明天一早再做做他们工作。我迟一步到,查查5万块那笔款下落,多少有点安慰,让他们高高兴兴回家去。

分手后,老麦回家想想,真不知该怎么做他们思想工作,现在见番薯吞吞吐吐不肯说的神态,他就明白他们是商量了,今天非要扯拉横幅上街的,该劝阻了!看老麦觉得为难,也很无奈,想了想,就换了个话题故作严肃地问,村长你们不是昨天来的吧。

番薯像被蛰了一下,吃惊地抬起头来。

老麦淡然一笑定定地望着他,一副高深莫测状。

番薯局促了,说你知、知道了?……麦、麦同志,我没成心……骗、骗你一百块钱……都是黄豆的鬼主意,说城里当官人不仁,我们就不义……

老麦心里颠了一下,表面却不动声色。

番薯就更加作贼心虚地说,真的是他的主意!麦同志,我不听他,吃不消……那狗娘养的心狠手辣,今年毒死我家的猪,我连报案都不敢……总归是我错,没头脑听信你们修建扶贫路,害得全村人吃苦……

说着,泪水涌出来,忙低下头去。

老麦心就软了,更多的,是内疚,不知该怎么说。

番薯抽泣说,我们是前天来的。不死心,死马当活马医,来催催简组长那10万块,顺便捎带一拖拉机竹笋来卖。竹笋是一家一户凑的,卖了钱拿回村去救急。克牛炸断腿,老婆又劳教,没法子活了……去年修路集了资,拆房毁地毁苗,村里人日子雪上加霜……黄豆骗你一百块,实事求是,也不敢独吞,是想节省下来拿回村……

老麦的眼眶湿润了,歉疚地说,村长,修这路,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可惜没时间,要有的话,我约老简到杨梅岭村磕头认罪。

番薯忙说,千万别来!来了,我没办法拦村民,他们会揍你们,村民火气大,原先要砸扶贫路碑,吵得差点打仗。后来不砸了,说留着做个教训,以后再不轻易听当官人瞎说。

老麦听了,心里难受好一阵子无言以对。

这样吧,今天打个电话到乡里,查查那5万块钱。

番薯叹气道,算了咯,算了咯。

老麦说,还是要查一查的。不过这事,说老简有意,那是不对的。当初总是好心,想为杨梅岭办一件实事。现在无奈,他也很难过。所以,村长你还是劝劝黄豆,叫他不要告什么状了。比这件事大得多的问题,告也没用,何况是老简好心办坏事……

番薯又说,算了咯,算了咯。

老麦弄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正想问问清楚,见老简走了进来。

老简很敏感,嘘寒问暖过后,就查问起黄豆。番薯勉强答了,老简好像松了口气,又说些歉疚和无奈的话,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五张毛主席头像大钞,要塞给番薯,说是表示一下心意。番薯没有接。老简就表现出坚强的决心,非要番薯接受。番薯这才接了,却说道,简组长,原本也不想要,无缘无故要你的钱干嘛?可那路……收你五百块也不惭愧,我就代表村里接受了。

老简的笑脸就僵了,讪讪地没趣。

老麦正想说说,替老简掩饰一下尴尬,却见黄豆阴着脸回来了。

番薯说,人家生小孩都没有你这么长时间,黄豆你到外国拉屎啊。黄豆说,对门的茅厕要收五角钱,只好满城跑到不要钱的茅厕,他妈个巴子的,城里人真不是东西!说过,剜了老简一眼,好像要剜死敌人一样,老简忍了,不与计较。老麦忙说老好了好了,一块吃早餐去。

四人在街边一家小店吃过早餐后,老简便拿出手机直拨乡里覃书记。对方只是嘟嘟嘟的响着,占线未接通。老简只好重拨几次。不知不觉中,黄豆不见了。属于不辞而别。老简笑了,说丢不了他。老麦有些不安,似乎意识到要发生点什么。番薯也一样,不安地抽烟,却躲避搭话,生怕他们问什么。

差不多过去半个小时,覃书记打响了老简的手机。老简迫不及待地接通电话。覃书记说不好意思老简,刚才进村做上访群众的思想工作去了,没有信号。所以……老毛和番薯站在一旁,听电话里那边的声音非常清晰。老简跟覃书记寒暄过几句,马上切入正题。

老简说,去年县交通局那笔款,5万块,拨到乡政府了吧。

覃书记答,拨到了,早拨到了。

怎么还没转给杨梅岭呢?老简反问。

是这样的老简,那笔款5万块,没错。可当时都补贴工作组伙食和差旅费了,开支掉了。

老简追问,怎么回事?去年怎么没听说?

覃书记回答说,老简,是这样的,县里要求补贴每人每天60元,二十人每天就是1200元,共两个月,扣除你们下村用餐,实际是5万块多一点。乡政府又凑了些,都被领走了。账面上可以查,老简你要相信。老简哪,喂,听着吗老简?再说,功夫钱也都没算呢……

老简摁断通话,骂了声妈的,看一眼老麦,无力地说不出话来。

老麦跟老简一样,脸也苍白,像一张草纸。番薯没说什么,朝他们一笑,不声不响地顾自个儿走开了,那笑是古怪的,说明事先就知道结果。

放好手机,老间突然觉得头发有点湿,抬头一看,天又下起毛毛细雨,飘飘扬扬的,都没带伞,三人愣愣地站在人行道上,不一会儿就蒙了层白白的细水珠,行人在他们跟前穿梭来往。之后,三人决定先回鸿运客栈。

见他们回来,老板娘就惊惊咋咋说了黄豆被抓走的消息,说是公安民警来通知过刚走,罪名是上街告状扰乱社会治安秩序。

番薯慌了,吓得语无伦次,说这、这这这……怎么回去交待啊!就眼睛红红的,滚下几串泪来。老麦尽管事先有预感,但还是吃了一惊。他知道,确切的说法不叫“抓走”,而叫请走,是老简关照的结果。老简也故作大吃一惊,说,怎么就这般胡来呢!反映情况,也得一级一级反映嘛,怎么动不动就上街扯拉横幅闹事呢,扰乱社会公共秩序,破坏稳定团结大局,公安局不抓他抓谁?这一说,番薯更是慌了手脚,忙又苦苦地求老简和老麦给想想办法。

老简说,这么吧,我先走,给巡警队长打个电话了解了解,说说情。过一个小时,小麦你带村长去一趟公安局,把黄豆保出来,我估计问题不大。

老麦没异议,他知道无非吓唬山里人。

老简说罢,就要走,番薯千谢万谢将他们送到门口,回来时情绪才安定些,老麦见他可怜兮兮地感慨万千,不由叹息一声,那声叹息,内涵丰富。

一个小时后,老麦带着番薯去公安局,还在下毛毛细雨,无声无息地润在脸上,脸孔就有些僵冷。番薯畏畏缩缩跟着,像条被人敲了一棒的狗。

黄豆被保了出来,老麦心情轻松了许多。他抬头看了看天,觉得天已是稍稍明亮了些。

7

真是无巧不成书。黄豆刚被从公安局保释出来,克牛的那七老八十的老爹老娘,由于克牛的腿被炸断失去了劳力,媳妇又被劳教,本来就穷得舀水上不了锅的家庭没了主心骨,场景真让人透心凉。赖死不如一搏。于是,两位佝偻的老人嘱咐大孙子在家照顾克牛,带着两个小孙子,搭上从村里拉木头的拖拉机,一路颠簸出来,沿路乞讨来到了市里。

冬天的雨虽下的稀疏,却冷得刺骨。乞讨来的粮食刚够糊口,可他们哪来的钱为衣裳单薄的自己添衣保暖?半夜,他们点燃些柴火,两个孙子依偎着爷爷奶奶彼此互相抱团取暖。

次日早上7点多,许多衣着整齐的城管和环卫工人,来到街头打扫卫生整顿城市秩序。

老爷爷老奶奶,你们怎么在这睡呢?城管人员边问边说,省里要到我们市来检查市容环境综合整治“南珠杯”竞赛情况。

克牛的老爹睁开惺忪的老眼,推醒老伴和孙子,一时答不上话来,说认得老麦。

那我们先送你们去收容所再说吧。

在收容所里,工作人员给他们穿暖了衣服吃饱了饭,克牛老爹见大家对他们如此好,没有一点城里人的架子,便竹筒倒豆子一样,把杨梅岭村修路因为拨钱不到位修成了半拉子工程,既害苦了群众还把自己儿子断腿、媳妇劳教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工作人员。当老麦骑着电动车赶到收容所时,收容所的领导已拨通了市纪委信访室的电话,汇报了他们反映的情况。老麦在心里嘀咕着,说这下完了,有人要挨处分了。

有了第一手材料,市委研究决定,立即派出三个项目督查组,分别到杨梅岭村、市交通局、乡政府调查。

一个星期后的下午,因为外面下雨老麦只好呆在家里看报纸。突然,手机响了,老麦一看是老简来电话。老麦你好,我是老简啊,我马上要从调研员岗位调去市人大财经委当主任了;乡镇府的覃乡长因挪用了那5万块修路款被市委责令以“不作为、乱作为”方面存在突出问题降为主任科员,调离乡政府。老麦惊讶地问是真的吗,老简说是真的,与我争斗上来的现任市交通局魏局长贪污了拨给杨梅岭修路的10万块,已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在接受组织调查……

老简眉飞色舞,津津乐道,说市委现在又派我率领市人大调研组和项目督查组,重新深入杨梅岭村作实地调研,对扶贫路进行立项、规划、建设……

老麦听着听着,他仿佛看见了一条光明大路,这条大路无边地通向山里的杨梅岭。

他望了一眼窗外,这雨大概要停了。老麦想着,嘴角牵动了一下,像是笑。

王忠民,七十年代出生,广西作协会员,曾在《湖南文学》《广西文学》《飞天》等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著有散文随笔集《如花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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