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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学家

2016-05-30魏鹏

延河·绿色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寡妇服务生道德经

“扯淡!扯淡!写新诗就不读《诗经》了吗?”

这是三十年前,陆民对跟他学写新诗的两个女青年说的话。至今想来,言犹在耳。那时,我和陆民,还有王尧,三人因写诗走到了一起,并结拜为仁兄弟。兄弟三人,王尧比陆民年长一岁,陆民又比我年长一岁,但若论写诗,陆民第一,我第二,王尧第三。后来,我们兄弟三人对写诗的兴趣都淡了,而且是越来越淡。我已多年不写诗了,因生活所迫,改写散文。散文比诗稿酬高,读者多,也容易读明白。随着各地报刊的扩版,散文需求量也大,特别是千字文,非常适合报纸副刊采用。所得稿酬,基本上够维持生活的了。王尧认为,报纸副刊的散文有数量,没质量,讽刺我如宋时的柳三变,说什么凡有井水的地方,就有柳三变的词;凡有报纸的城市,就有老三(仁兄弟三人中,我排行老三。王尧和陆民都叫我老三)的千字文。我一笑了之,依旧写我的千字散文,直到近年才改写小说。王尧写诗写了一阵子,便看破红尘似地把诗扔到了一边,一心从政了。那时,报纸上电视里已经开始宣传成名可贵成家光荣了,王尧一心想成为一个政治家,当大官。也许是因为长相吧,王尧个头不高,且瘦,黑,脑袋和下巴都是尖的,一看就不是当官的料。陆民研读《易经》时,曾给王尧算过一卦,说他一辈子也做不了大官,更别提什么政治家、军事家了。看来不出陆民所料,王尧年过半百后,仍是县人武部政工科干事,连科长都没有混上。但王尧想得开,说“无官一身轻”,整日里小酒不断,把脸喝得跟猴子腚似的,黑里透红。还经常邀我,或邀陆民,或邀陆民和我一起痛饮。想起写诗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似的,个个都年轻了三十岁,风华正茂,举杯千言。王兄开口就是:“大江东去……”陆兄接着唱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当年,陆民死死地拉住缪斯的裙子不放,把爱情诗写得死去活来。有一首名为《爱如飞鸟》的十三行小诗还登上了县报的副刊。那是陆民的处女作,也是他的成名作、代表作。后来多年,陆民虽然偶尔也还写写诗,但再也未见在哪里发表过。陆民不像我,他不在乎稿酬,也不靠写诗生活。我认识陆民时,陆民的妻子,也就是我的二嫂,在县化肥厂上班,工资高得连王尧都羡慕,因此陆民生活无忧,整日里“关关雎鸠”,看谁不顺眼就说谁“作怪”。除了好说“作怪”,他还好说“扯淡”、“一生一世”、“不可不读”、“总而言之一言以蔽之”、“站着说话不腰痛”等短语和句子。

“扯淡!《诗经》是不可不读的!”陆民对跟他学写新诗的两个女青年说。自从陆兄的情诗《爱如飞鸟》在县报发表后,陆兄在县城里就有诗名了,于是就有两个文学青年拜他为师,跟着陆兄学写情诗了。她们称陆民为“陆老师”,开始时,陆兄假意地推辞一翻,后来听着“陆老师”“陆老师”地叫唤,又甜又脆又顺耳,也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陆老师,我最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说新诗是从西方引进的,学写新诗主要是向西方学习,对中国的传统诗歌如《诗经》等,是无需研读的。还说,中国传统诗歌已经过时了。是这样吗?陆老师。”其中一个女青年这样问陆老师。陆老师眉头一皱,仿佛拧成个疙瘩。陆老师浓眉大眼,头发黑硬如猪鬃,不怒时也是怒发冲冠的样子,脸大如大南瓜,若和王尧相比,陆老师一张脸能改王尧两张脸还绰绰有余,边角废料还能缝制一个大号的口罩。当陆老师听到女学生提问时,破口大骂:“扯淡!扯淡!真他妈的扯淡!”

有一回,我和陆老师及陆老师的两个女学生在绿园酒家喝酒,酒后听到陆老师向他的女学生讲《诗经》——

“不错,新诗是从西方引进过来的,写新诗应该向西方学习,但不能数典忘祖,传统还是不能丢弃的。就像那啥,呃,清朝维新变法提出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嘛!我认为,写新诗更要向传统学习,特别是《诗经》,不可不读。《诗经》原收古诗三千余篇,经孔子删削后,仍有三百余篇,后人称为‘诗三百,鲁迅说是中国最古的诗选。中国古典诗歌,连外国人都在学,我们岂能不学?总而言之一言以蔽之,不学诗,无以言。这‘诗,就是指《诗经》。”

陆老师的女学生听得入迷,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师一张一合的嘴巴。

“法国有个叫比奥的说过,《诗经》是东亚传给我们的最出色的风俗画,也是一部真实性无可争辩的文献。它以古朴的风格向我们展示了上古时期的风俗习尚、社会生活和文明发展程度。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鸟兽草木之名。不研读《诗经》,你连天上的飞鸟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关关雎鸠,你们知道雎鸠是什么鸟吗?告诉你们,记着,写新诗时要用的,雎鸠就是鱼鹰!”

“陆老师,您喝茶。”一个女学生把一杯龙井端给陆老师。陆老师接过茶杯(接茶杯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双手捧住了学生端茶杯的手,学生把手抽回,他才端到茶杯),又放到茶几上,接着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男儿见到好姑娘砰然心动,好姑娘见到好男儿倾慕不已,这是最合乎自然,最合乎人性的冲动,这是传统诗歌中的千古绝唱。一生一世,哪个妙龄少女不怀春?一生一世,哪个翩翩少年不钟情?这是诗人永恒的主题。这首诗的动人之处,是它唱出了你我的心声,唱出了凡胎肉身的我们都能体验到的人生经历,你们只要想一想,只要想一想……”

“喝茶,陆老师。”因为我们是在绿园酒家谈起《诗经》的,这时天色已晚,客人酒友都已离去,酒家正准备打烊,所以我催陆老师喝茶走人。同时,我又瞥了一眼陆老师的两个女学生,发现她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红,仿佛整晚喝的红葡萄酒,全都涌到了头上。

在陆老师的谆谆教导下,两个女学生各有所得。据说,一个成了女诗人,还自费出了三本诗集。另一个,早早地出嫁了,嫁给了一个年过花甲的、写诗仍然隔行押韵仍然使用标点符号的传统型的老诗人。

陆老师的学生,那个自费出了三本诗集的女诗人,在跟陆老师学诗时,一口一个陆老师,还说,在整个县城,对《诗经》研究得最深最透的莫过于陆老师了,无人能比。还四次向陆老师暗送秋波。但自从出版了三本诗集之后,就不再把陆老师放在眼里了,就对陆老师爱理不理的了。我想,陆老师的两个女学生各奔东西,先后离他而去,他心里一定感到失落,失落得就像自己精心培育的花朵,瞬间被风卷去了似的,去得无踪无影。然而陆老师并不在意,他对我神秘地一笑,说:“天空虽然不曾留下痕迹,但鸟已飞过。”

我和王兄、陆兄三人,聚到一起总要喝酒。仿佛相聚就是为了喝酒,喝酒就是为了相聚。两人相聚,喝;三人相聚,更喝。那时,我们都向往“诗胆大如天,酒肠宽似海”的境界。有一回三人相聚,自然又是喝酒,又是谈诗。但这一回,陆民没有提到《诗经》,却大谈《易经》了。只见陆民把一大杯白酒喝个底朝天,然后抹了抹沾着姜末的嘴唇道:“《易经》乃群经之首,是古代政治家、军事家、商家的必修课。易有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直说得我和王尧一愣一愣的,如同陆老师的两个女学生在听他讲《诗经》一般。

“《易经》博大精深,包罗万象,含盖万有,纲纪群伦,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杰出代表。其核心是‘天人合一,天人感应,给你们说深了你们也不懂,”陆民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王尧,接着说,“这样说吧,易就是变,变就是易,《易经》就是以高度抽象的六十四卦的形式,表征普遍存在的双边关系中可能发生的各种各样的变化,换句话说,也就是建立在阴阳二元论基础上,对事物运行规律加以论证和描述。毛主席不是说写诗要讲究形象思维吗?告诉你们吧,《易经》最为原始的本质属性,就是形象思维。八八六十四卦,不仅透析万事万物的本质和规律,还可以对事物的未来发展做出极为准确的预测。”

王尧夹起一个花生米在嘴里嚼着,忽然紧皱眉头,小脸苦作酸枣核似的,好像花生米已经霉烂似的,然而他并没有把花生米吐出来,却开口说:“周八卦,不,该叫你陆八卦了,陆八卦,你给老三算一卦,老三明天要去连云港参加一个诗歌培训班,顺便游览一下花果山。你给算一卦,老三此去如何?”

陆八卦煞有介事地从身上掏出了一枚一分钱的硬币,让我在酒桌上掷了三次。每一次硬币落下时,陆八卦都要趴到上面细瞅,仿佛硬币上有八卦图似的(也许真的有,我等俗眼凡胎,看不见)。三次过后,陆八卦就把硬币收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我和王尧都不知道他说些什么。最后,他大眼一睁,紧盯着我说:“总而言之一言以蔽之,此去凶多吉少,不去为妙。”

然而,那一次的诗歌培训班我还是参加了,并且游览了向往已久的花果山。但在花果山的水帘洞里,被一伙强盗抢劫,不仅抢去了我的“诗歌练习册”和旅行包,还险些丢了性命。当我被歹徒用匕首逼在水帘洞的洞壁时,只觉得天昏地暗,一命呜呼了。心想,陆八卦算得真准!若是听了陆八卦的话,何来此难?想不到半生舞文弄墨,却在水帘洞里丢了性命。正当我束手就擒,闭目待毙之际,歹徒们搜尽了我身上的财物,鸟兽般地散去了。我出了一身冷汗,又出了一身热汗。当我沿着回路,两手空空地从水帘洞里爬出来时,仿佛是从噩梦中醒来一般,中午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只觉得四周一片黑暗。也许花果山还有好看好玩的地方,但我再也没有游玩的心情了。后经诗友相助,借给我百元的盘缠,我才得以回到家里。

回家后,我写了篇《遇盗》的文章,发表在《新青年》杂志上。陆八卦和王尧看了哈哈大笑。陆八卦以此为证,逢人就谈他研读《易经》的成果,并手捧《新青年》,把我水帘洞遇盗作为他预测准确的实例,加之王尧兄的附和,信者遍及城乡。找陆八卦预测吉凶的人也多了起来,有算寿命的,也有算官运的;有找陆八卦看宅基的,也有找陆八卦看墓地的;有让陆八卦看面相的,也有让陆八卦看手相的;有请陆八卦解梦的,也有请陆八卦指点爱情迷津的……一时间,陆八卦成了大忙人,忙得连喝酒的工夫都没有。有几次,王尧兄请他喝酒,他都不肯给面子,借口正忙推脱掉了。

陆八卦有一个小学同学,已爬到乡规划办主任的位子上了。当他得知陆八卦研究《易经》有成,预测极准时,就请陆八卦给他算算官运。陆八卦旧伎重演,也让他抛掷一枚一分钱的硬币,掷了三次,八卦看了看每次掷出硬币的正反面后,就把他的肩膀拍得山响,说:“呀呀呀,老同学啊老同学,你的官运如日东升,如帆顺风,不可限量啊!”陆八卦看了一眼老同学笑得变形、如一巴掌搧歪了的歪脸,又说:“天时,地利,人和,你全占了。《易经》讲的就是天人合一,天人感应,总而言之一言以蔽之,你将像爬楼梯似地步步高升了,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听陆八卦这么一说,歪脸高兴得当时就蹦了起来,翘着脚跟把千元的酬金塞进了陆八卦的手里。不久,陆八卦的老同学果真时来运转,一升再升,先是升为副乡长,后又升为县拆迁办副主任,三月过后,升为拆迁办主任。老同学升迁顺利,仿佛一下子飘了起来。当他升到拆迁办主任时,敏锐地看到中国的拆迁大有作为,利润空间极大,比世界各国都大,不可限量。单靠拆迁,就可拿到诺贝尔经济学大奖,填补中国多年来一项空白。于是,他把诺贝尔经济学奖作为目标,大拆特拆,强拆硬拆,拆得百姓无家可归,拆得县城尘土飞扬,如乌云蔽日,拆得到处都是废墟和广场,市民怨声载道,纷纷进京上访。正当他拆得热火朝天,正要因拆迁成绩显著将要升为副县长时,有一个拒拆的钉子户,用汽油浇身自焚,自绝于家人,自绝于人民了。随后,老同学的仕途路也就黑灯瞎火了。据说,他从牢房里给陆八卦写过一封信,说陆八卦算得不准,所谓一升再升,不可限量,全是扯淡!“扯淡!扯淡!”陆八卦一边大骂,一边点火烧了老同学的来信——谁也不让看。

有一年轻寡妇,找陆八卦看手相。陆八卦紧紧地攥住寡妇又白又小的右手,一上午都没有松开。陆八卦把眼珠子滚到寡妇的掌心,把寡妇手上的纵横沟壑看了又看,对寡妇说:“事业线细,生命线短,唯爱情线又粗又长!”

寡妇抽了抽手,但被陆八卦攥得紧,没有抽动。不一会儿,寡妇的手心就汗津津的了。寡妇说:“先生看错了吧。男人已离我远去了,哪里还有爱情?”

“爱是理解的别名。”陆八卦紧攥着寡妇的小手,头也不抬一下就接着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寡妇不再抽手了,任由陆八卦抚摸着,揉搓着,只是把脸白一阵子,红一阵子;红一阵子,又白一阵子。

听王尧说,那寡妇后来给陆八卦生了一个男孩,还抱着孩子来找陆八卦结婚。陆八卦是已婚的人了,怎能再和寡妇结婚呢?于是寡妇就要孩子的抚养费。这时,恰好陆八卦的房屋被拆迁,拆迁办赔偿九十万元,陆八卦得三十万,二嫂得三十万,他们的女儿得三十万。陆八卦把自己的三十万全都给了寡妇,寡妇拿到三十万后,就再也认不得陆八卦是老几了。

二嫂得知一个寡妇从拆迁赔偿款里卷走了三十万,二话没说,坚决要和陆八卦离婚。王尧告诉我,二嫂和女儿共得赔偿款六十万,在县城里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陆八卦离婚后身无分文,无家可归,至今还住在二嫂的屋檐下。住在屋檐下的陆八卦,口口声声说妻子离他是“作怪”,但当他想起那寡妇时,有说寡妇的离去也是“作怪”。

在小区里,没人知道陆八卦已经离婚了,因为他依旧和二嫂住在一起,一个大门进出,仿佛夫妻关系依旧,仍是一家人。只有王尧和我知道,他们所谓的夫妻,早已名无实亡啦。陆八卦自己说:“鲁班家里无板凳,卖油娘子水梳头,熟读《易经》的我,怎么没有想到给自己算上一卦?”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陆八卦对我说,“一生一世,《道德经》不可不读。”古人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有几年,我外出到省城打工,几乎和陆八卦断了联系。要不是陆八卦去九江走亲戚路过省城,真不知何时才能见上一面呢。一见面,陆八卦没有给我说起八卦,却唾沫横飞地大谈《道德经》了——

“《道德经》分为八十一章,也就是九九归一的意思。它被奉为道教的经典,对中国古代的哲学、科学、政治、宗教等,都产生过深刻的影响,无论对中华民族性格的铸成,还是对中国的统一与稳定,都起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它的世界意义也日渐显著,越来越多的西方学者不遗余力地探求其中的科学奥秘,寻求人类文明的源头,深究古代智慧的底蕴。尼采说‘《道德经》像一个永不枯竭的井泉,满载宝藏,放桶下汲,唾手可得。 纪晓岚说‘《道德经》综罗百代,广博精微。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统计,被译成外国文字发行量最多的文化名著,除了《圣经》,就是《道德经》了。总而言之一言以蔽之,《道德经》乃中国的‘万经之王。”

“八卦兄,我记得你在研读‘诗三百时,说《诗经》是中国文学的源头,是文化基因,是华夏文明的血液;你在研读‘周八卦时,又说《易经》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是‘大道之源,群经之首;如今研读‘五千言,又说《道德经》是中国历史上首部完整的哲学巨著,是‘万经之王,真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啊!”

“各有千秋,都是经典。老三, 一生一世,不可不读的。”陆八卦笑道,“但天下经典,唯《道德经》最为精妙。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我听了似懂非懂,不懂装懂,连连点头,意思是让八卦打住。

“喝酒去!”

“好!喝酒!”

“老三,近来见到八卦没有?”

“在省城打工期间,见上一面。八卦兄又开始研究《道德经》了啊!”

从省城打工归来,王尧兄为我接风洗尘,席间又说到陆民。王尧兄三杯下肚之后,连菜都没吃,就不停地赞叹道:“是的,上一阵子是在研究《道德经》来着,但如今,陆八卦又开始念《金刚经》喽!”

“念《金刚经》?”

“听陆八卦说,《金刚经》是佛教经典。全称《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又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翘嘴别牙的,大概就是叫这个。最早由后秦鸠摩罗什翻译的。鸠摩罗什知道么?好像施蛰存先生有篇小说,就是写这位佛教大师的。”

“好像是,好像也是个花和尚之流吧!”

“陆八卦说,《金刚经》是佛教经典中很特殊的一部,它最伟大之处,是破除了一切宗教的界限,超越了一切宗教,但也包含了一切宗教。不论信仰何种宗教的人,都可以从《金刚经》中得到裨益。”

“王兄也念《金刚经》了?”

“跟陆八卦学了几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不如‘关关雎鸠念起来顺畅。”

“这是《金刚经》的精髓,是说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空幻不实的。”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都没有,四大皆空!除了四大皆空,还能有什么意思?”

“八卦兄就是念这个?”

王尧兄把刚满的杯子一饮而尽,说:“不仅他念,他全家都念。一到他屋檐下就见满屋香烟缭绕,仿佛来到了庙宇下似的。据八卦透露,他们个个都做好了出家的打算,女的准备当尼姑,入住二龙山上的石屋庵;男的准备当和尚,入住湿地公园里的水月禅寺。”

当然,这只是八卦,有待求证。

又是兄弟三人相聚,又是喝酒,又是谈经论道。

“上茶。上铁观音。”一进小酒馆,陆八卦就向服务生喊道。

我和王尧兄一愣,因为陆八卦喝酒时一向是不喝茶的,除非酒后向他的女学生讲解《诗经》时,才偶尔地喝上一两回龙井,今个怎么先上茶了。王尧兄看看我,我看看王尧兄,异口同声地说道:“莫非八卦又在研读《茶经》不成?”

“正是。”只见陆八卦如浴春风,满脸阳光,看着我们俩说,“一生一世,《茶经》不可不读。以前读《诗经》时,我常对跟我学写新诗的学生说,不能全盘西化,不能数典忘祖。同样,作为学生的老师,我也不能数典忘祖,我陆氏祖先陆羽的《茶经》,我不能不读!”

“我听王尧兄说,你准备入住水月禅寺了。正在研读《金刚经》是不是?”

“禅茶一家。入住水月禅寺要学会喝茶,不入住水月禅寺也要学会喝茶。”

“禅茶一家?喝茶也要学?”

“中国茶经从一开始就与佛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最初,茶为僧人提供不可替代的饮料,而僧人和寺院又促进了茶叶生产的发展和制茶技术的进步。创立中国茶道的茶圣茶神茶仙陆氏祖先陆羽,在其《茶经》中就有不少对佛教的颂扬和对僧人嗜茶的记载。在茶事实践中,茶道与佛教之间找到越来越多的思想内涵方面的共通之处;禅茶就是在这样的基础上产生的。所以说,禅茶一家。”

这时,服务生端来了三杯铁观音。铁观音的叶子又绿又大,在茶杯里舒展开宛如一片片柳叶,又似一条条蚯蚓。

陆八卦端起茶杯,慢慢地吹着杯口,让汤纹水脉幻化出一些如鸡如狗的图案来。然后又端详了一会儿,才把嘴唇伸向杯口,生怕烫着似的,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小口,两片嘴唇咂咂有声,开口道:“好茶!好茶!可惜茶具不佳,水也不上档次,是纯净水泡的吧?”服务生被问得一头雾水,但不等服务生开口,陆八卦就接着说,“如今的矿泉水、纯净水都假了,不能喝的,更不能用来泡茶。昨晚看电视,1890频道说用户在苏水牌纯净水里喝到了一只苍蝇,于是投诉到315消费者协会,315又找到生产厂家,厂家又赔了十桶苏水。这十桶苏水又能喝吗?扯淡!扯淡!真不知315是干什么吃的!”说到这里,陆八卦把手中的茶杯用力地往茶几上一墩,几滴茶水和一片茶叶小青蛙似地从杯口一同跳了出来。

“先生,我们这里都是这样泡茶的。”服务生弯下腰来,小声地说。

“你们这里,也只能这样泡茶喽。”陆八卦叹息一声,又说:“想当年,我陆氏先人陆羽,幼年托身佛寺,自幼好学用功,学问渊博,诗文俱佳,且为人清高,淡泊功名。一度招拜为太子太学、太常寺太祝而不就。我陆氏先人陆羽二十一岁时,决心写《茶经》,为此开始对茶叶生产进行了游历考察,他一路风尘,饥食干粮,渴饮茶水,经义阳、襄阳,往南漳,直到四川巫山,实地考察了三十二个州,历时十余年。我陆氏先人陆羽每到一处,即与当地名流讨论茶事,将各种茶叶制成各种标本,将途中所了解的茶的见闻轶事记下,做了大量的札记和‘茶记。最后,隐居苕溪,开始对茶的研究和著述,历时五年写成《茶经》初稿,又用五年进行增补修订。总而言之一言以蔽之,前前后后共用了二十六年,才最终完成这世界上第一部研究茶的巨著《茶经》。”

陆八卦又抿了一口铁观音,又看了看我和王尧兄,又把刚离开的服务生叫了回来,才接着说下去:“《茶经》是中国乃至世界现存最早、最完整、最全面介绍茶的第一部专著,被誉为‘茶叶百科全书。此书是一部关于茶叶生产的历史、源流、现状、生产技术以及饮茶技艺,茶道原理的综合性论著,是一部划时代的茶学专著。《茶经》共分三卷十节,洋洋7000余字,比《道德经》还多2000多字。”陆八卦看了一眼服务生,直把服务生看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足无措不懂装懂地点头含笑,才又接着说,“《茶经》里专门讲到烹茶的方法和各地水质的品第,什么茶叶用什么泉水,什么泉水烧什么柴草,都是有讲究的,是不能乱来的。《茶经》里,还专门写到煮茶、饮茶的器皿,有风炉、有茶釜、有纸囊、有木碾等,等等等等,洋洋24种饮茶用具,你们这里有吗?”陆八卦又看了服务生一眼。

“没有。先生。”服务生红着脸,小声地答道。

“所以说,喝茶也是门学问,也要学的。”陆八卦居高临下地笑着。显然,他把王尧和我及服务生都当成了他的学生了。

王尧兄把手中的茶杯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放,也有几滴茶水和一片茶叶小青蛙似地从杯口一同跳了出来。但陆八卦视而不见,仍旧如醉如痴地说下去:“我陆氏祖先、大诗人陆游曾出仕福州,调任镇江,后来又入川赴赣,辗转各地,使诗人有机会遍尝各地名茶。品茶之余,便将茶入诗。什么‘建溪官茶天下绝,香味欲全试小雪啦,什么‘囊中日铸传天下,不是名泉不合尝啦,什么‘汲泉煮日铸,舌本方味永啦,什么‘诗情森欲动,茶鼎煎正熟啦,什么‘香浮鼻观煎茶熟,喜动眉间炼句成啦。最难能可贵的是,我陆氏祖先、大诗人陆游谙熟茶的烹饮之道,常常身体力行,以自己动手为乐事,亲自种茶,亲自采茶,亲自烹茶,亲自分茶,亲自饮茶(王兄和我及服务生无不大笑),所以后人有诗云:‘放翁九泉应笑慰,茶诗三百续《茶经》。”

“服务生,上酒!”王尧兄把脸转向陆八卦说,“你才喝几天茶叶?也敢这样卖弄!我虽不能说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吃的盐比你吃的面多,但喝的茶叶,绝对比你多,比你好!”

的确,在人武部政工科当了三十多年干事的王尧,想一点都不腐败那是不可能的。就拿茶叶来说吧,每年军人转业和新兵入伍之际,王尧兄都能收到老兵和新兵送给他的各地名茶,他来者不拒,如韩信带兵多多益善。什么武夷山的大红袍啦,阿里山的乌龙啦,南京的雨花啦,杭州的东坑啦,绍兴的日铸啦,湖北的茱萸啦,四川的菊花土茗啦,应有尽有。他自己喝,全家喝,亲朋也喝,有一年,还送我两袋碧螺春呢。

但陆八卦却望着王尧,惋惜地说:“有好茶而不会喝,就像老母猪吃香椿,全糟蹋啦!”

人比人,气死人。这三十多年来,我学诗歌不成,写散文不就,小说写了一篇又一篇,至今还没有结识莫言。而王兄,虽然干了多年的干事,但人武部的干事工资高,奖金也多,喝茶也不用自己掏腰包,还常做东,请兄弟们喝酒。陆八卦和我都羡慕王尧,私下里把他当作及时雨宋江。

而陆民兄,先是研读《诗经》,后又研读《易经》、《道德经》、《金刚经》和《茶经》,正如常言说的那样:“腹有诗书气自华”,脸色红润,气度不凡。我和王尧兄虽然有时调侃他、挖苦他、讽刺他,称他为陆八卦,其实,平心而论,我们内心里都叫他为经学家。当初,陆八卦读经,也许只是想附庸风雅,忽悠女学生;也许只是我行我素,标新立异,引人注目;也许只是衣食无忧,读经消遣;但正如流氓皇帝朱元璋那样,原本是打家劫舍,结果竟弄假成真了。如今,就连陆八卦自己,也以为自己是经学家了。

如今,肯读书的人已经不多见了,弄得国家也要立法读书了,而能潜心研读《诗经》、《易经》、《道德经》、《金刚经》、《茶经》的人,更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难能可贵。我想,这些经书,哪一部都博大精深,高妙莫测,令我望而生畏,而陆八卦却能举重若轻,无所不能,无所不通,怎不令我咂舌羡慕!就算陆八卦是附庸风雅,是玩世之石,补天无用,可这皮囊里也装了半箩筐经史子集,又能学为己用,活得如鱼得水啊!

自陆八卦研读《茶经》以来,粉丝日众。他有时带一两个女粉丝出入茶社、寺院,有时带着马扎,坐到算命一条街(文学路南段)上,头戴一顶鸭舌帽,手捧一杯铁观音,口袋里装着袖珍版的《诗经》、《易经》、《道德经》、《金刚经》、《茶经》等五部经典,给过往的行人占卜吉凶,相面、拆字、解梦、看风水,有求必应。没人相求时就到书摊上逛逛,翻翻《下半身诗派诗选》,高兴时还会从中选出一两首输入手机,通过亲情号发给二嫂和他们的女儿,有时也通过长号发给王尧和我,奇诗共赏,好不快活。

有一次,我路过算命一条街时,看到八卦兄(至今,他还没有入住水月禅寺)坐着马扎,捧着茶杯,正摇头晃脑地吟着陆游的诗句:“眼明身健何妨老,饭白茶甘不觉贫。”

当时,我正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于是脚一点地,车子就停在了陆八卦的身边。我在车垫上坐着,用似着地似不着地的双脚撑着车子,学着摇头晃脑的八卦兄说:“好诗!好诗!”

“老三啊,我看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啊老三!”八卦兄抬头看到我,依旧坐着不动,只是把眼皮向上翻一下,皮笑肉不笑地笑道。

“喝酒去!今个我做东!”

“喝!”

八卦兄立马收了马扎,满脸阳光地捧着茶杯,和我一道向小酒馆走去。

魏鹏,曾在《雨花》《鸭绿江》《文学界》《上海文学》等发表作品。著有随笔集、诗集、小说集多部。系江苏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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