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煦煦春阳的师教

2016-05-30于文

出版科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出版学大师研究

于文

我的导师肖东发先生于2016年4月15日因突发疾病溘然长逝,留给我无尽的哀痛与思念。毫无防备的诀别让这份哀痛格外刺心,先师生前的谆谆教导令这份思念分外悠长。历史学家罗尔纲曾在感念恩师胡适的教诲时,谓之“煦煦春阳的师教”。先生生前极爱此言,常以之论北大的师德传统,说“北大人的风骨和精神得以代代相传靠的正是这‘煦煦春阳的师教”。在我心中,先生之教正如这“煦煦春阳”。

先生籍贯天津,生于沈阳,与共和国同龄。自幼好读书,常以他儿时在书摊书铺图书馆的读书往事为我们讲解新中国书业的沉浮曲折。1972年先生入学北京大学图书馆学系,毕业后留校,便一直未曾离开过这片他心中的“圣地”,相伴燕园四十四载,更与“书”结缘,不仅终身以读书、著书、编书和教书为业,而且专攻“图书之学”。先生初入燕园便受教于王重民、刘国钧等图书馆学大师,因好学勤勉而常得大师们的当面提点教诲,先生不仅铭刻于心,而且外化于行,在日后的学术道路与具体研究问题的选择上都深受师辈影响。1979年北京大学恢复研究生招生,先生即投于刘国钧教授门下攻读“中国书史”方向研究生,刘国钧先生逝世后又得郑如斯先生指导完成学业。先生的学术生涯便是从中国书史的教学与研究起步,并专精于编辑出版史、印刷史、藏书史的研究,又由工具书研究而开拓年鉴学,由编辑出版学专业建设而拓展至出版经营管理的教学科研。1992年晋升教授,1998年遴选为博士生导师,次年以“图书学与出版管理”为研究方向招收博士研究生。2001年与编辑出版学本科专业一同从信息管理系移师新组建的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先生为我国的出版史和出版学理论研究建树良多,为北京大学编辑出版学的学科建设、人才培养,以及国际学术交流合作倾尽心力,为中国出版业的改革发展建言献策,深受北大师生与出版产学研各界的尊敬与爱戴。

先生是尊师的表率。他的师辈虽多已故去,但先生的尊师重道依然是出了名的。因为尊师之心常有,但将尊师敬师化为一项人生志业,并持之以恒则不常有。先生是北大著名的爱校主义者,近十余年来,全体北大本科新生的入学第一课是先生在大讲堂或体育馆主讲的“北大历史与北大精神”,这是侯仁之先生留下的传统。而先生认为北大的精神、北大的气象,终究是靠具体的人来体现。先生负笈燕园期间,曾目睹或耳闻自己敬重的老师们惨遭迫害,因此对泯灭师道尊严的荒诞行径有更深刻的切肤之恨。几十年如一日,先生系统地从事北大大师的口述历史研究,抢救性收集了大量珍贵的一手资料,并出版了《风范:北大名人寓所及轶事》《风采:北大名师及岁月留痕》《北大燕南园的大师们》《北大燕东园的大师们》(即将出版)等著作,还有筹备多年尚未了却的遗志,如《北大朗润园的大师们》等,相关文章更不计其数。先生长期身居教学科研和学科建设一线,日常繁忙可想而知,如果没有对大师这份超乎寻常的敬仰,是很难做到这些的。读过上述著作的读者都能从文字中感受到先生对大师们的深情。在年复一年的出版史课堂上,先生每每论及大师先贤的学术贡献,都要讲述大师们的治学风范以及在艰苦环境中矢志不渝、耿直不阿的精神与正气,听者无不动容。先生说,“我就是要让年轻的学生们记住他们”。在我就读北大期间,因为宿舍位于畅春园内,上学期间时常遇见老师骑着他那老旧自行车来往其间,探望居住畅春园的老先生们。每逢此景,我都心生敬意:先生已成名成家且年逾花甲,依然心系前辈大师,不改本色初心。

先生是治学的楷模。大凡学术成大器者,治学的门径与精神都大同小异,然而知易行难,先生在治学上堪为世范。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先生为撰写硕士论文《建阳余氏刻书考》,就曾深入到福建武夷山区的麻沙、书坊等乡镇实地考察,走访余氏后人,查阅家谱、方志、文集等资料,历时一月余,行程过万里,还至津、沪、浙、川、闽、辽等地15所图书馆查阅200多部余氏刻本,挖掘一手资料。先生常言创新为学术之本,而不避繁难调查研究,尽可能占有一手材料才能言人所之未言,是出新的不二法门。先生崇尚新知也极重视旧说,强调综述的重要性,只有“知旧”方能“识新”,要求任何研究都先做到“算清学术账”。先生就出版史的研究进展不断撰写综述,并持续更新,发表了《对中国出版史研究的回顾与展望》(1992年)、《二十世纪中国出版史研究鸟瞰》(1999年)、《中国出版史研究的回顾与展望》(2003年)、《出版史与出版文化研究60年》(2009年)、《2000年以来中国出版史研究综述及未来趋势》(2010年)等系列综述。该系列综述不仅为后学的入门与研究指明方向,而且在我看来,也是构建我国“出版史”之学科共同体意识的重要文献。

学贵持之以恒。先生有治学心得,谓之“文章成系列,著作集大成”,是恒以治学的佳境。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先生在学术刊物《编辑之友》上发表《中国古代出版印刷史专论》系列文章,前后十三期,历时两年半,从三大印刷源流到五大出版系统,篇篇有新论。又经过长期持续的研究积累,于2001年出版专著《中国图书出版印刷史论》。十余年学术研究一脉相连,且不断推陈出新,而终水到渠成。有一年,我去潘吉星教授家中拜访,潘老忆起当年在韩国与先生共同代表中国参加《世界印刷文化起源国际学术研讨会》,与韩国学者唇枪舌剑争夺印刷术起源的场景。潘老说类似辩论他在世界各地参加过多次,就属与肖老师配合最为默契,对肖老师在辩论中展现出的博闻强识、视野宽广、灵活处变钦佩有加。我想无论是“广博”还是“应变”,都与先生对中国印刷文化源流的深厚研究和长期积累密不可分的。

先生治学力求专注,但也绝不自限,坚持以问题为导向。人类的出版活动延绵数千年,从未割裂与中断,先生的出版研究始终以探究出版业的发展脉络、演进规律为宗旨,因此横贯古今中外。我就曾与先生合作编写《中外出版史》教材,并曾合作撰写数字出版主题的论文,先生还带领师门共同完成媒介融合与外国出版前沿的课题。因为在先生看来,出版规律的探求不应囿于国界与时段,而应放眼全球与古今。每次参加出版业界的研讨,先生的发言总是论从史出,引经据典,将当下的出版热点或转型困局置于出版业整体变迁的大视野中,令人豁然开朗,听众无不欢喜叹服。先生虽一介书生,却因此在产业界亦拥有不少忠实“粉丝”。先生曾与我说中国学术传统中的“正德、利用、厚生”,我想大抵如此。

先生是育人的良师。先生在提携后学方面不遗余力。我初入师门,先生就将教材《中外出版史》之外国部分的主编工作交付给我。虽然我硕士阶段有相关的研究基础,但在当时,通史性质的外国出版史教材在国内几乎是空白,时间跨度之大、国别范围之广,是我一个博士新生不敢去驾驭的。但先生并没有因此怀疑我的能力,而是结合每一阶段的问题,面对面、手把手地传授我出版史研究的方法心得和编写教材的思路要领。先生从他的导师刘国钧等前辈的治史方法讲起,强调出版史不能写成史料集,而要有思想主线才写成鲜活的发展史;对任何事物的分析都要一分为二,辩证通达,更要上贯下联,分析其时代背景和后世影响,并形象喻之为“沙漏法”或“螃蟹法”;要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做到宏观视野和微观视角相结合,整体框架要做到“纵横有序”,方成体系。在此基础上,先生在他所有的出版史课堂上都增设外国出版史课时,放手由我讲授,将研究成果通过教学加以检验提升。我因此而获得的锻炼与提高是可想而知的。先生不仅爱让学生挑大梁,而且甘为人梯。许多他付出大量心血的师生合著图书,他都顶住出版社的压力坚持署学生的名字,甚至只署学生的名字,自己则身居幕后。先生说我就是要帮助学生尽快成长。这样一种可敬的胸怀,与先生的教育观点是一脉相承的。先生向来反感论资排辈,在他眼中,师生是平等主体,学历与职称并不能代表水平与能力。人各有所长,只要给予锻炼的机会并授之以方,潜力都是无限的。

说到合著,先生身前与我有一约定,师徒二人再合著一本《插图本西方图书史》。先生好以图论史,认为图像能补文字之短,形象生动。与师门杨虎兄合著《插图本中国图书史》,堪称经典。先生每次周游他国,都会留心采集西方古籍善本的照片,并悉心整理后发予我。我也一直心念此事,亦处处留意相关资料。但先生与我都觉来日方长,可待准备充分时再着手,却不想如今已天人永隔,合著之约成了永远的憾事。

先生是为人的榜样。先生有一颗仁者之心,性情温和,待人宽厚,总是能容人之短识人之长,且为人质朴坦诚,平易近人,是许多人心中谦谦君子的典范。有一年我赴杭州接替先生授课,先生现身火车站出站口,我甚为惶恐。他解释道,“你今天无课,我带你游西湖”。我知道先生是深怕我独自游西湖会错过重要的景点与掌故,先生讲西湖不仅故事有韵味且自有评说新解。但为此,先生要清晨6点起床乘20多站公交车从20余公里外的东郊颠簸而至,而且必须悄悄行动,因为他总不愿麻烦授课学校为其安排专车。一件小事,足见先生待学生之真情,待他人之平易,毫无一丝大教授派头。

先生有一颗大爱之心。多年来,先生致力于我国编辑出版学的专业发展,为推动出版学设立一级学科大声疾呼,对全国各地的编辑出版学院校都全力相助;致力于阅读文化的推广,多次撰文系统论述全民阅读与文化强国的关系,百忙中坚持为北京家庭阅读季等公益活动开讲座;致力于推动民营书业和实体书店的发展,热心支持民营书业的行会活动,为实体书店的发展出谋划策;致力于北京文化的推广,长期开设北大十大热门通选课之《北京风物与传统文化》,积极参与北京市三山五园文化保护项目,并多年连续为北京儿童大学的孩子们充当历史文化景点讲解员。身体力行之间可见先生对社会,对文化,对专业,对行业以及对古都的大爱之心。

前几日,先生的骨灰已经安葬,北京的师兄发来墓园照片,就在北京的西山脚下,一片青山绿水之间。先生生前凡讲北京史、燕园史,必从北京的山水文脉讲起,对其充满感情,赞赏有加,如今他在这片他所挚爱的土地中长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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