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笔下的残丑人物形象塑造成因分析
2016-05-30周婷
周婷
摘 要:《莊子》中有一群独特的人物形象,他们有着丑陋怪异甚至残缺不全的外形,却有着德性全备的内在素养。这类人物的塑造并不是庄子的随意编撰,更不是可有可无的,他们是当时身处乱世的庄子各方面思想的集中体现,是庄子笔下的理想人物形象。
关键词:《庄子》 残丑人物 美学观 得神忘形
《庄子》中塑造了一大批鲜明的人物形象,其中一批形体残疾、相貌丑陋之人极具特色,尤为引人注目。这些人物形象在《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等多篇中都有体现,尤其以《德充符》一篇最突出,集中描绘出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等六个形体畸形的人物形象。这些残丑形象在形体上都不同程度地偏离常人相貌,或面目丑陋、奇形怪状,或瘸腿无趾、残废畸形,超出了常人的认知与想象。但他们基本都具有这样一个突出特点,那就是形极残而德极全,是外在相貌之丑与内在品德之美的统一体。这类人物形象的塑造可以从以下几方面加以分析。
一、庄子生活时代的需要
(一)有意讥讽现实社会中“形美德缺”之人
庄子生活在战国中晚期,那个时代各国纷争不断、战乱频仍,社会动荡不安,虽然文化上出现百家争鸣的繁荣景象,但兵荒马乱的年代里,由于礼制崩坏,人们价值观念不一,世风日下。许多人,甚至知识分子,都仅仅从缘饰外表上下功夫,在修德和平时的行为方面却毫无可称道之处。在《外物》一篇中,就有儒生引用《诗》《礼》的词句去盗墓的寓言,寓言中两位儒生诵读《诗》中诗句作为自己敲开尸体下巴、窃取珠宝的证据,将孔子逼问得狼狈不堪,可见当时社会风气是道德沦丧。强盗逻辑战胜了圣人逻辑,也有人据此认为,这是《庄子》一书是审丑文本的一个例证。[1]
所以,庄子虚构出了一群身残形丑而德行超群之人,有意以形体的丑来突出人格的美,与现实中那些形全而德亏之人作对照,说明了人真正的吸引力和美不在外表,而是内在德性,是一种积极的生命状态和一种充满激情的生命精神。只要德行完美,形体的一切残缺并不足以为累,而如果德行败坏,即使形全也不会给人以美感。如《德充符》篇中的哀骀它,虽然形貌丑陋,“以恶骇天下”,但是“丈夫与之处之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2]因为他虽形残貌丑,却是才性完备而内德不外露之人。庄子借孔子之口说出“德者,成和之修也”,说明人们爱的并不是他的形骸,而是爱主宰他形骸的德性。再如《德充符》中的叔山无趾,受刑后失去脚趾,只能用脚后跟走路,他为了提高自己的道德境界,去孔子那里求教。后来指责孔子名不副实,又断然离去,但他虚心求学的精神,却引发孔子很大的感慨。
(二)现实社会畸人繁多为庄子提供了创作素材
同时,庄子所处的时代,连绵不断、规模庞大的战争,造成了大量从军人员伤残,统治阶级滥施刑罚的现象也非常普遍,也使得普通人大量沦为畸形人。墨、劓、刖、宫、大辟号称上古时代的“五刑”,仅刖刑而言,《德充符》中六个畸人就有一半受过此刑,社会生活中大量的畸人直接刺激到庄子的感官,成为他创作的直接素材。
此外,庄子相对于同时代的其他思想家,更加接近下层民众,并常常以他们作为作品描写的对象,比如匠石、梓庆、庖丁这样的民间普通手艺人。而这些外表残丑之人或是因为生重病导致外表畸形,如子舆;或是遭受到重惩和刑罚而变得残缺不全,他们在兵荒马乱、生灵涂炭的时代里遭受的歧视和苦难是更多的,这在《庄子》里都有体现,折射出人生的意外和时代的苦难。庄子把这类人塑造成理想中的完美人物,体现出了他对个体生命的人道关怀,以及对社会现实的轻蔑与不满。
二、根源在庄子的宇宙观、人生观
(一)根源在庄子的关乎“道”的哲学思想
《庄子》中,残丑形象产生的根源在于庄子的哲学思想。在庄子看来,世间万物的差异都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只要站到宇宙的根源——“道”的高度去审视,种种差别都将不复存在。《秋水》篇中,庄子就借北海若之口说道:“以道观之,物无贵贱。”所以庄子认为,生死、贵贱、荣辱、大小,等等,世间一切矛盾的对立双方都是没有差别的,《齐物论》中他就说:“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有彼是乎哉?”所以残缺形象的丑和与之对立的美自然也就没有差别了。在庄子眼中,是非美丑都是没有差别的,其相对主义的是非观就为这些残丑人物的塑造提供了思想的来源。
并且,在庄子看来,“道”不仅无处不在,而且是生养天地万物的根源,因此人与天地间的万事万物都是同根同源并且平等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所以庄子认为要达到精神最大限度的自由,就要融于万物之中,不分彼此,“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3]如《达生》篇中的佝偻老人,虽背驼得厉害,但是捕蝉却如俯身拾物,达到了“神乎技”的境界。《庄子》一书中刻画的具有精妙技艺的人物形象很多,还有梓庆削木、轮扁斫轮、游人蹈水、庖丁解牛等,这些人都是与天地万物同化,离形取神,从而达到得道的境界。如《至乐》篇中的滑介叔,左肘长出瘤子时,他并不厌恶,并且认为“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在他眼里,这只不过是他与支离叔来观察天地万物的变化时,变化也来到了自己身上而已。又如《大宗师》中的子舆,当他生病后变成腰背弯曲、面颊缩在肚脐里、肩膀高过头顶的奇怪模样时,仍然气定神闲,并且感叹:“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二)庄子对老子的“道”的思想的体认
同时,庄子的人生观不仅在于解决现实社会的人生困境,还在于要摆脱最终的生命困境。在庄子看来,残丑之人即是“离形去知”之人,“离形”即消解由生理所激起的贪欲;“去知”即消解由心智作用所产生的伪诈。庄子继承了老子思想中对“道”的体认,认为“道”是自然而然产生而不是要靠人为去增益,如《老子》第二章即有“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他主张采取避世无为的做法,“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认为只有超然于世外,“无所待”,才能无往而不逍遥,在精神上获得彻底的解脱。这些残丑形象也就更加鲜明地反映了庄子理想中的这种精神,拥有着淡然而宁静的超脱心境,《老子》第十三章中有“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庄子笔下的人物正是因残丑这一“无用”,而得以掩盖真正的才能,锋芒内敛,从而免为世俗所累,从而得以保全洁净自己而得“大用”。如《人间世》一篇中的至丑之人支离疏,貌似无用,却得以免除徭役,生活滋润、享尽天年,足具老子所言的“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的意味,也足以说明“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三、从庄子的美学观、文艺观中形成
(一)庄子是中国美学史上谈及美丑问题的第一人
庄子可以算是中国美学史上谈及丑的问题的第一人,也可以算是中国哲学史上系统谈及形神关系问题的第一人。他深刻地意识到可以超越外在的形体美而达到内在的人格、精神美,即“得精神于陋形之里”。庄子的美学观和文艺观是这些形貌残丑与精神之美都达到极致又合而为一的人物形象得以塑造的直接原因。庄子眼中的美并不是纯粹的自然之美或者艺术之美,而是受其哲学思想的影响,与“道”密不可分、追求一种人与自然合一的境界之美。他崇尚在自然无为、与道合一的状态下体验美感,并且认为这种顺应大道的朴素无为、虚静恬淡状态本身就是一种美。庄子在《天道》篇中就说道:“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可见他更加注重的是精神之美,并且认为精神美远远在形貌美之上,所以庄子塑造这些形残德全之人就是要申明其“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的观点,在“忘形”“无情”的基础上说明贵在德行,重在精神之美,阐明“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的审美观点。
(二)庄子得神忘形的美学观
同时,庄子的文艺观也与其哲学观、美学观相统一,推崇没有矫饰的自然本真,认为美就在于“真”,即保持自身天然的本性。所以,这些或奇形怪状、或残缺不全的人物外形看似不美,却是最自然、最淳朴的,并且秉持着高尚的德行,所以反而是最美的,这也正体现了庄子的“大巧若拙”的思想。这些人物外貌丑陋,甚至“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却仍旧生活得怡然自得,并能够使周围的人也信服敬佩。正是在这些对比冲突中,美丑自现,外丑彰显内德。形貌的残缺不但没有抹杀分毫的内德,甚至这种内在精神力量也在丑的作用下升华到更高的境界。这也正是庄子所说的“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4]“丑”在这里的意义就在于说明人不应该局限于形体躯干,当与躯体外万物同化,做到和光同尘。这超脱了世俗美的界限、形骸的束缚,很好地诠释了庄子的审美思想及其美学观念,也显示出他“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超然风格。
形神之辩是中国美学史上的一个重大问题,庄子的重神轻形的美学观为后世所接受延展。形神是汉代哲学的核心问题之一。发展到汉魏时期,在魏晋玄学中也占有了重要地位,正如汤用彤所说:“形神分殊,本玄学之立足点。”[5]东晋画家顾恺之将其丰富,提出了“传神写照”“以形写神”的观点,主张注重人物的灵魂、气质。总之,庄子的重神轻形的美学观,深刻影响到后世的文学、绘画、诗歌、雕塑等艺术门类,也深刻影响到美学和艺术理论中形神问题理论结构的建构。
(三)用“陌生化”手法塑造残丑人物形象
“陌生化”是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但“陌生化”一词可追溯到亚里士多德时期,他并没有正式提出“陌生化”,而用的是“驚奇”“不平常”“奇异”等说法。这个理论强调的是在内容与形式上违反人们习见的常情、常理、常事,在诸种对立、冲突中造成“陌生化”的表象,给人以感官的刺激和情绪的震动。
有人认为,庄子对于残丑人物形象的塑造,就是在运用陌生化的手法满足人们的审美心理。他们认为庄子是深谙人性和人类审美心理的,“他知道猎奇使人的审美心理中有一种趣味,这种趣味来自人渴望了解世界的好奇心。好奇心在追逐世界图景中永远是令人感觉陌生的部分,所以审美对象的陌生化才能与人的好奇心所体现的审美趣味达成共鸣。而对于要揭示的哲理来说,这种陌生化能让读者摒除杂念,直接和哲理接触。”[6]“陌生化”不仅仅在于制造间隔,更力图在更高层次上消除这种间隔。庄子用陌生化手法塑造残丑人物形象的最终目的,也就是为了便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些人物形象蕴含的哲理意义。
(四)对老子相对主义哲学观的承继
庄子对于“美”“丑”的理解体现了他相对主义的文艺观、美学观,在这点上,也是庄子对老子相对主义美学、哲学思想的承继。如老子就认为“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老子》第十八章);“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老子》第十九章);“大成若缺,其用不敝”(《老子》第四十五章)。老子偏爱有残缺的人、物,认为他们还有发展提升的空间,在老子看来,残缺即是完美的一种状态,而一旦完美了,却要即刻步入不完美。如《老子》第九章即有“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庄子塑造形貌残丑、心智完备的人物形象应是对老子这一哲学思想的体认与继承。同时,老子主张“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即摒弃一切外在于人的无用于道的东西,只到人的内心去寻求真、善、美。老子的这一思想被庄子很好地继承,庄子这些残丑形象的塑造从侧面来看也是很好地在为庄子的“心斋”“坐忘”的思想服务。
另外,庄子在审美上也并不仅仅是以丑为美,在美学观念上也不是只审丑不审美,他笔下有一大批至人、真人、神人都具有极美的外形,如《逍遥游》中藐姑射山神人“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大宗师》中的真人“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这些形象的形与德都至美,而与形体残丑、德性完备之人相对照,更说明美丑都是自然的事物,没有绝对差别,体现了庄子虚无主义的美丑观。
四、结语
庄子笔下塑造的这群残丑人物形象,是给那个诸侯纷争、世风日下的时代里的人们以警醒与启示,更是庄子“万物与我为一”思想的体现,反映了庄子贵在德行、重视精神之美的观念,表现了他追求旷达自由和逍遥自适的高远生命境界。因此这些残丑之人是庄子笔下的理想人物形象,他们怀抱着至高无上的“道”,超越了外形的丑陋,并且不断地追求自己的“全德”,看似不和谐不美好,却是在更高层次的“道”层面上的和谐与美好,散发出恒久独特的精神魅力。
注释:
[1]宫臻良:《浅析<庄子>——审丑与审智的交响》,文学界(理论版),2010年,第08期。
[2][3]孙通海译注:《庄子》,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03月版。
[4]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07月版,第191页。
[5]朱良志撰:《中国美学十五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04月版,第354页。
[6]郭秀锋,徐美云:《简析<庄子>畸人形象的塑造手法》,考试周刊,2011年,第73期。
参考文献:
[1]陈鼓应注译.老子今注今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2]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3]李壮鹰等编.中国古代文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4]李泽厚等撰.中国美学史[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5]孙通海注译.庄子[M].北京:中华书局,2007.
[6]姚淦铭撰.老子百姓读本[M].北京: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09.
[7]朱良志撰.中国美学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8]宫臻良.浅析《庄子》——审丑与审智的交响[J].文学界(理论版),2010,(08).
[9]郭秀锋,徐美云.简析《庄子》畸人形象的塑造手法[J].考试周刊,201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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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尹婧文,丁坤.庄子审美观微探[J].飞天,2011,(14).
[12]袁琤琤.论《庄子》中畸人之丑的魅力[J] .青年作家(中外文艺版),2010,(03).
[13]张佳.《庄子》中的残疾人[J].西江月,2010,(10).
[14]钟文华.论审丑意识在钟馗形象中的体现[J].阿坝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6,(12).
[15]朱亭曲.《庄子》中创造的“畸形人”形象的理论意义[J].安徽文学,20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