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树的男人
2016-05-30让·焦诺
[法] 让·焦诺
要想真正了解一个人是不是品行出众,你得花数年的时间,还要有好的运气和机会去观察他的行为。如果他的行为没有私心,动机无比慷慨,心中没有存着求回报的念头,而且他还在大地上留下了明显的印记,那么由此认定他是一个品行出众的人,基本错不了。
1913年的一天,我长途跋涉,来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高原,那是一个位于法国东南部阿尔卑斯山附近被称为普罗旺斯的地方。当我走过这座毫无生机的高原的时候,看见的除了野薰衣草外,就是一片荒山与黄土了。
虽然是骄阳高照的6月,但我站在这处没有绿荫的高地上,高空的风猛烈地吹下来,没有人能顶得住。风吹袭着这些破旧的房屋,仿佛狮子吃东西时受到干扰而发出的吼叫。
我走了5个小时,还是找不到水源。我看到远处有一个耸立的黑色影子,像一株孤立的树干。我走向那个黑影子,那是一个站立着的牧羊人。在被太阳烤干的地上,还躺着30只绵羊。那个牧羊人递给我一个水壶,我喝了一口。过了一会儿,他领我去山坳中他住的地方,然后从一个天然井中汲出水,水质清澈可口。这不是一间简陋的木屋,而是一间完全用石块砌成的房子。风吹过屋顶的瓦片,发出仿佛海浪冲击岸边的声音。
屋内的东西摆得很整齐,碗盘洗得干干净净,地板擦得发亮,长枪上过油,火炉上的汤正在滚着。我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他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衣服的扣子很牢固,衣服也被他一针一线仔细缝过。他的狗也很安静,友善却不谄媚。
牧羊人拿出一个小袋子,从中倒出一堆橡实,散在桌上。他一粒一粒地拣着,心无旁骛地把好果实挑出来。他挑出一大堆好的橡实后,便十粒十粒地数着,同时更仔细地淘汰小粒的与龟裂的。他一共精挑细选了100粒完好无缺的橡实,然后我们各自就寝。
第二天,我请求在这里再住一夜,他表示同意。他打开围栏,放羊吃草,并且把昨夜精挑细选的橡实连同袋子浸到一桶水中,然后才背着桶离开屋子。
我看到他带了一根铁棒,约拇指般粗,1.5米长。牧羊的草地在一块河谷中,他让牧羊犬看着羊群,自己便朝我伫立的山坡走来。他邀我同行,我们爬了大约90米山路后抵达山脊。
然后,他用铁棒向下扎一个洞,放入一粒橡实,再覆上泥土。就这样,他种下一粒又一粒的橡实。我问他,这是你的地吗?他说不是。那么你知不知道是谁的地呢?他说也不知道。他小心翼翼地种着那100粒橡实。午饭后,他又继续播种。或许由于我不断地询问,他终于说出,他在荒山野地已播种了3年,撒下了10万粒种子。这10万粒橡实中,有2万粒发了芽。这2万棵小苗,大概有一半会因为地鼠或普罗旺斯高地变幻难料的自然环境而无法存活,而剩下的1万棵终会在这光秃秃的高原上生长起来。
他说他55岁了,他的名字叫艾尔则阿·布非耶。他以前在平原有一个农庄,在那里生活过;后来独生子及妻子相继过世,他便隐居到这块荒芜的高地。他认为,这块高原因为缺树正走向死亡。他又加上一句,因为没有事业的压力,他便可以担起拯救大地的任务。
我告诉他,30年后,这一万棵橡树必能成为壮观的森林。他却简短地回答,30年后,他种植的树的数量一定十分惊人,而这已植的一万棵树不过是沧海一粟。
除了橡树之外,他还在研究种植山毛榉的方法。在他房子附近的一个苗圃里,他用山毛榉的种子培育着小苗。这些树苗的四周有铁丝围篱保护着,不让羊群靠近,目前长势良好。他还打算在山谷种桦树,山谷地下有水,可以种桦树树苗。
第三天,我们道别。
这样过了一年,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年)爆发,我也被卷进去5年。一个陆军步兵怎么可能再记得种树的事情?说句实话,我早已淡忘了。
大战结束后,我领了一小笔退役金,渴望能过上一段呼吸新鲜空气的日子。1920年的一天,我再度漫游到那条通往光秃秃的高原的路上。
乡景如昔。但是,在没有人烟的村庄远处,有一片灰蒙蒙的雾气,罩在不太远的山头,仿佛平铺了一层毛毡。在前一天,我记起了那位牧羊种树的男人。“一万棵橡树”,我的反应是:“也确确实实占有一个不小的空间呢!”在过去5年的日子里,我眼看许多人在战场上倒下,谁会认为艾尔则阿·布非耶还活着?想想看,在20岁年轻人的眼中,一个50多岁的老人,除了等死外,还能做什么事呢?但是,牧羊人还活着。他一直在心无旁骛地种树。
1910年种的橡树已有10岁了,长得比我们都高,看起来非常壮观,我惊讶得实在说不出话来,而他也默然不语,我们两人竟用了一天的时间在他的森林中无言地走着。我们走过的3个地带,全长11公里,最宽的地方有3公里。请别忘记,这些森林是从这个男人的双手及心灵中创造出来的。
他执行了他的计划,那些山毛榉已与我的肩齐高了。他带我去看4年前种的桦树丛,那时我正在参加凡尔登战役(1916年)。他把桦树苗全种在他认为地表湿润的山谷里,这些桦树已亭亭玉立,犹如少女,而且蔚然成林。
创造有如一种连锁效应。他心中没有任何负担,他以最单纯的想法,按部就班地执行计划;但是,在我们回头往村庄走的途中,却发现原本干涸的河床现在居然水流淙淙了。这是连锁效应中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一幕。
风也会传播种子。当水重回大地,柳树、灯芯草;草原、菜圃、花园,种种生命的意志,均会一一复现。这些不知不觉的变化,已变成常规的一部分,似乎再自然不过了。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谁能想到会有这么一个不顾自己利益一心坚持的人?
1933年,一名森林巡逻员来到他的住所,递上一纸命令,不准他在户外生火,以免殃及这块“自然”的森林。那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么一句天真的话:“一片森林会自然生成!”那个时候,布非耶正在离家12公里的地方种植山毛榉。为了省掉往返的麻烦——他已是75岁的高龄了——便打算在那片土地旁砌一幢石屋。第二年,他完成了。
1935年,官方派一群人来巡察这片“天然林”,把这片林地列管在省里的保护之下。这些林业官员中有一位是我的朋友,我跟他谈起这件奇事。一星期后的某天,我们两人一起去探望布非耶——他正在距离官员巡察林地的10公里之外,努力地种着树。
我们走过覆盖着树林的山坡,林木已有七八米高了。我还记得1913年这里的景象:弥漫着一片荒凉。这位心平气和、不辞辛劳的长者,过着俭朴的生活,再加上与世无争的宁静心灵,老天赐给他令人敬畏的健壮体魄。
那位朋友在回去的路上告诉我:“布非耶显然比我懂得多。他比大家都更懂种树的道理,他已悟出幸福之路。”
我最后一次看到艾尔则阿·布非耶是在1945年的6月,他当时已是87岁高龄。我已不太认得昔日长途跋涉时看到的田野。出现在我眼中的,是一片崭新的大地。
整个乡间散发着健康与丰腴的光芒。1913年还是一片废墟的高地,现在却是整齐的农庄、洁净的农舍,人们过着幸福与安适的生活。古老的溪流,被森林中的雨雪浇灌着,又有了流动的活力。沿途有友善的男男女女,小男孩与小女孩开心地笑着、闹着,人们终于又找回了野餐的乐趣。细数当年的人口,无法否认现在过着舒服日子的一万多人的幸福是来自艾尔则阿·布非耶的赐予。他只靠身体力行与蕴藏的品德,就能够将荒凉的土地变成到处都是奶与蜜的“迦南地”。
(文字有删减)
让·焦诺(Jean Giono,1895-1970),法国著名小说家。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当过步兵,是所属连队的十一个幸存者之一。他的作品常以普洛旺斯高原为背景,形象丰富多彩。在小说中,他生动地描写了许多平凡百姓的高尚胸怀,极为感人。尤其是在环保意识渐趋浓厚的今天,《种树的男人》所描写的“一个平凡人热爱大地”的精神,更是令人深受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