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远足
2016-05-30周嘉宁
周嘉宁
陌生的电话号码被按掉两次以后静默了,过了半个小时又响,持续了更长时間。像是对晓凡有足够的了解和耐心——“唉,晓凡”——不是一个兴致勃勃的声音,强调着一种近乎夸张的轻松或者懒散,本意大概是想掩饰局促,却反而显得傲慢。晓凡不得不费力地从记忆的某个通道中寻找一个发音,与之而来的是一连串尚未形成图像或者文字的碎片,随着对方语气的加强,渐渐拼凑起来。
“李诗啊。”她终于在对方言语的停顿间插入了这个名字。时间的延宕正好消除了此处不应存在的热络。她回想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季节不明,她从一幢大楼里出来,大楼挨着高架,但是和马路之间又隔着停车场。她们在停车场旁边迎面遇见,可能因为各自都要赶往下一个目的地,也可能是不知如何寒暄,便只打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招呼。但其实这次偶遇,距离之前的交往也已经过去很多年。李诗穿着高跟鞋,也或许并没有。其实晓凡不记得她的穿着了,却留下这样的印象,大概是因为李诗脸上的神态,一种由于羞涩导致的厌倦,常常给人造成她正在怄气的错觉。
之前她们有过时而松散时而紧密的交往,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五六年,在某一个特定的时期,几乎被捆绑成彼此最好的朋友。还有丘和小林,以及其他不断加入又不断消失的人。丘和小林是哥们和搭档,他们在东京念书时,在同一间便利店上夜班,三年,一起吃过无数个牛肉便当,形成了不可能再被更改的友谊。当时晓凡便有这样的感觉,以后她或许不再和丘在一起,李诗也不再和小林在一起,但是那两个男人之间却有着什么不会被摧毁的连接,令人羡慕的牢固。事实上,丘和小林始终是工作上的搭档,小林则出乎意料地早早和李诗结婚,送走了猫,却有了一个女儿。现在那个晓凡只见过一面的婴儿可能已经六七岁了,所以,只有她一个人完全退出了他们的生活(或许)。
晓凡等待她们的对话切入正题,但是她很快发现可能并没有什么正题。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叙旧的电话,只是她们没有谈起任何旧事。李诗说她刚刚入职了电影公司。啊,当然。她是一个始终站在时代浪尖的人。尽管真的很难将李诗与时代或者浪尖这些词语真正联系在一起,因为她看起来更符合懈怠或者丧气。不过她被幸运星照耀,从来不争取任何东西,却随波逐流地被推往意想不到的某处。
“我知道电影这桩事情已经有些污糟。但我一直想做,之前也做了不少准备。而且这次我的公司是……投资的。”
“谁?”
她又重复了一遍,解释说是非常有名的导演兼制片人,却仿佛也并没有因为晓凡的一无所知而感觉惊讶或者遗憾。即便是在谈论这种运气的时候她也流露出一种厌倦,这种厌倦来自于,仿佛一切都是注定失败的,因而过程和结局都同样的无所谓。很难分辨这其中真诚的部分,但这是她迷人之处。年轻的时候,他们的那个时代,谁都是反成功的,他们崇拜美,以及浪荡。
当晓凡想要更新一下自己的情况时,却被李诗打断了。然而她的语气里有种确凿,仿佛接下来她们还将拥有漫长的时间。
“你还记得松江那间小超市吗?”李诗停顿一会儿之后提起。
“哪间?”
“我们在松江开过的那间小超市。小林和丘,还有他们的那个朋友,叫什么来着。”
“啊!是啊!我快把这件事情忘光了。”
“我也是,真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但是我在策划一个剧本,和朋友们谈起这件事情,大家都觉得是个好故事。那时候你多大,大概只有二十岁吧。我们见面再说,我们应该见个面。”
等到她们真的见面,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先是晓凡出差,接着李诗的女儿生病。晓凡能够感觉到她俩都为了促成这次见面做出了努力,克服了惰性以及一些难以描述却确凿存在的阻碍。
晓凡出门的时候下雨了。她坐在车上仔细想了想,他们做那个超市的时候,她不是二十岁,可能是二十二岁,她大学的最后一年。那么李诗和其他人都是二十六岁。她又想,她们其实也没想象中那么年轻,彼此间却仿佛刚刚学会用成年人的方式交往。有的时候甚至是笨拙的模仿。那是很长一段时间,对晓凡来说,称得上是青春的这段时间丝毫不短暂。
这一个月间她想起丘,但也没有比平常更多。她已经不再和任何人谈论丘了,很难分清是因为诉说欲的消失,还是因为可诉说的语境的消失,毕竟周围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如今已经没有人听说过丘。前几年她得知过一些他的消息。结婚。搬去了浦东。有了一个儿子,接着又有了第二个。当然主要还是工作方面的好消息,非常好。但是她怀疑自己其实从未真正关心过他的工作。如今音讯全无之后,她还是持续地梦见他,梦并非停留在过去,却是自由地生长。也就是说她清晰地知道梦境里的丘,是一位她所不认识的青年(如果还能被称为青年的话)。当她全盘思索自己的人生时,已经不再细究这种感情,也不再对爱情下任何定义,只当做是背景音乐般的存在。
下车以后,晓凡在路口等了一会儿。马路对面站着一个撑伞的女孩,很像李诗年轻时的模样。矮个子,齐刘海,黑色的连帽大衣,很长,一直拖到脚面,露出下面一双蓝色的球鞋——这个时候李诗发来消息说她已经到了。于是晓凡看到马路对面的女孩抬起手来,可能是挥了挥,也可能只是摘下了耳机。然后女孩——李诗——走了过来。
当李诗走到跟前的时候,晓凡意识到,不清晰的时间自然留下了一些根本无须多加描述的东西,相信此刻她们都已经在彼此的视线中找到了印证,所以才垂下眼睛或者望向其他方向,避免认真地打量。但是也很显然,时间在某些部分放过了李诗。她双手插在兜里紧张的姿势,她脸上持久的神态,这种东西在她的青年时期稀疏平常,此刻却流露出一种顽固的清澈,令人疑惑,以至于晓凡和她并肩走路,沉默不语,却几乎感觉到了情感的振荡。
她们拐进了路口的第一间咖啡馆。寒潮已经过去,所以她们选择了窗边的位置,但还是冷,没有办法脱去外套。很难想象过去她们熟悉附近的每一间饭馆或者咖啡馆,仿佛那曾经是一个非常小的世界,又或者她们占领过这里,世界。
晓凡没有吃午饭,要了一份热汤,李诗要了一杯白葡萄酒。
“你怎么样,你还在学校教书吗?”
“是啊。但是我换了一所学校,也已经很多年了。”
“现在学校里还有可爱的年轻人吗?为什么我觉得现在已经没有可爱的年轻人了呢。”
“学校里的小孩还太小了,我有时候觉得他们还没有成为年轻人,如果我们在谈论的是同一个词语的话。”
“当然啦。我们在谈论的是同一个词语。他们多大,十五六岁?”
“差不多。但我是一个写满偏见的人。他们至今还没有放弃我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善良?”
“其实我想到的是N。小飞机场乐队的N。”
“啊,N是很可爱。我以为你早就已经不再听小飞机场了。”
“其实我原本也不太听他们的歌,好像和歌本身没有什么关系。但是N很可爱,当然阿P也是。你知道啊,就是我说的那种可爱的年轻人。”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去看他们的现场,N非常非常害羞,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话,后来有一个女孩跳上台去送了她一个鸭子的气球,是那种分量刚刚好飘拂在地面的气球,她就乖乖拖在手上,鸭子也好像是在地上轻轻地走。啊!那都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不可思议。我后来也买过那种气球,有段时间商场里总能看到。”
“我大概更喜欢后面一个时期的他们。就是N从香港去了北京。A那段时间拍了很多他们的照片,那可能也是A照片拍得最好的一段时间。哪怕现在想来都觉得那是一种粗糙又生机勃勃的东西。”
“我也记得。奥运会前期的北京。但是持续的时间太短了。她可能待了一年多就回到了香港。啊,说到这里,我觉得你应该去听听《五点钟去天光墟》。大概就是唱《五点钟去天光墟》,然后再去吃早饭。我可以听上一百遍,但是给身边的朋友听,他们就都很勉强。不过你会喜欢啊,我们五点钟去过很多地方。”
“是啊!我怎么忘了,我们五点钟去过很多地方!”
“我后来看过一段采访,在采访里N提到她前几年看到飞碟的事情。她说当时是在曼彻斯特,可能是在朋友家里,在窗边看到空中有几个活动着的光点,先是分散地飞,然后又一起以很慢的速度往一个方向飞。她手边没有相机,没有办法拍下来。然后她又想叫身后的同伴,但是没有办法挪动身体,等到她告诉他们的时候,那些光点已经不见了。”
“哇。我也好想看到飞碟啊。但是我可能看不到了,我没有N的品质,N身上有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那种称得上是可爱的东西。”李诗很快喝完了杯子里的酒,问晓凡要不要和她一起再喝一点。晓凡纵容了她,于是接下来,她又要了半瓶。
晓凡从未和李诗一起喝过酒,他们过去不喝酒,大概是因为不需要任何轻度的麻痹就能够感受到被无限放大的快乐。不需要酒精,药物,任何外部刺激。这件事情晓凡后来才想明白。
“你现在还打游戏吗?”
“你是说联机的那种吗,早就不打了,也已经不在电脑上打游戏了。”
“哦,我是想起来我们以前常常去游戏机房和网吧。”
“但那些事情从来不是我的强项啊,主要是因为丘和你们,丘和小林真是疯子。我后来再也不认识这样的疯子了,真是太奇怪了。而且放在那个时候,甚至会觉得他们对游戏的痴迷是一种非常健康和年轻的状态。”
“当然啦。我还记得那会儿打游戏,大雪山下面的村庄,村民都被古神蛊惑了,但开始你不知道还跟他们在树林里救山羊啊,找失踪的猎人啊,突然她们就开始打你。然后再被一个特别高大的精灵女祭祀拯救。明明是个npc啊,愣是觉得仿佛真的存在,还和她在瀑布下面说了话。”
“美!”
“美死了!”
“但是你知道我最喜欢是哪部分吗?我最喜欢凌晨从网吧里或者游戏机房里出来,我和丘常常走在前面,大概是因为丘的关系,他走路非常快。然后我们打车老大远地去浦东那个饺子摊吃饺子和骨头汤。吃完了回到你们家,继续聊天,有时候到天亮。我们真的曾经是非常兴致勃勃的人。”
“那是他们,他们是更加兴致勃勃的人,你见过他们这样的吗,把游戏付之于精神世界。而且完全克服了一种出于沉溺的恐惧。”
“是啊,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晓凡想起来,她和丘分手的那段时间(是她提出的),丘和小林拿到了一笔不小的投资,他们当然非常兴奋,全情投入地开发游戏,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最初只有他们两个人,之后的事情晓凡不知道,直到前几年听说公司已经上市。可能对丘来说,他甚至都没有机会顾及感情中遗憾的部分。当然晓凡也不会再有机会问他了。然而在后來漫长的时间里,她曾经反复思索当时为什么会分开,虽然没有发生过任何具体的事情,却确实有种不得不分开的需要,非常难以解释,暂时地归结为少年的无畏和对未来过分虚构的热情。
一个从来不喜欢游戏的人,在当时却为什么热衷于冒险呢。她问自己。
外面的雨停了,乌云后面透出被稀释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温柔地映在李诗的脸上。晓凡想要继续这个话题,她想要知道一些具体的信息。比如说那间公司现在的运作情况,当然,还有丘的情况,她想要谈论那些具体的可被描述的日常。但是有什么在阻止着她,也在阻止着李诗。每当她们想要前进的时候,却在后退,或者干脆绕开。可能是因为此刻的对话中,有一些非常畅快的东西,任谁都不忍心轻易打断。
很快她们就一起喝完了半瓶酒,李诗没有再询问晓凡的意见,直接又要了半瓶,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双喜,点了一根。很难想象她已经和丘还有小林一起变得有钱。晓凡也是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但这种意识也说不上有多么清晰。她当然也会回想起和丘一起从襄阳路服装市场走出来,塑料袋里拎着两条难辨真伪的李维斯501牛仔裤,然后再去隔壁的碟片店买几张碟。但是这种回忆的意义难道仅仅在于和目前的生活形成对比吗。甚至连对比都称不上。小林或许要更踏实一些,他是他们中间第一个购买保险的人(很多年前),他热衷于各种条款的关联,字句之间的陷阱和可能性,那些东西和游戏程序代码一样,成为他的安身之所,可被确切衡量和描述的东西保护着他,使得他免于世界的打扰。很难说,李诗是否也属于这个世界中的一部分,是否连同他们的女儿一起,被他屏蔽在了某个可被描述的安全距离之外。
“我待会儿要去接女儿,但是还有一点时间,我们还能再待一会儿。”
“我常常忘记你有孩子。那她算是可爱的年轻人吗?”
“她太小了。她是个非常实心眼的小孩,我可以和她待上一整天,看她大笑或者露出得意的神情,她没有那么爱玩游戏,其实是我在讨好她多一点,或者说是我喜欢和她在一起玩游戏,这样我们就能丝毫不尴尬地待在一起。”
“神经病,你尴尬什么。”
“我就是这样的人啊,一个尴尬的人,也不是不开心,就是尴尬。”
“哈哈哈。”
“因为最近在做剧本的关系,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情,丝毫不带稀释的,有时候能具体到和某个人在向下的电梯里见到的第一面。倒不是怀旧,是希望在每个与大时代交错的时间节点上找到一些意义,或者理想付诸流水的那个起点。想要谈论。有时候我觉得,我,或者说我们,差一点就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了。”
“什么理想?”
“很难总结,但可能是毫无压力地浪荡。”
“哈哈!那么我告诉你,现在比起没有可爱的年轻人,更惨的事情是,没有可爱的男人了!”(再也没有一个和丘一样的人能够一起浪荡)但是晓凡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不要,绝对不要陷入具体而毫无意义的回忆中。她提醒自己。
“想起来过去我觉得很没劲的年轻男人,甚至说是讨厌和猥琐的那些人,过了那么多年反倒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主流,又由于被赋予了自信的缘故,产生了另外一种精神面貌,还因此获得了很多年轻女孩的青睐。就连我自己,都改变了对他们的看法,甚至对他们产生了信任。但并不是说我就不疑惑了。我无法判断自己的标准是否也是摇摆的,还是说归根结底我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没错!一方面是这样的,另外一方面来说,我们过去喜欢的那些人呢,他们都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时间点开始就消失了,不明白。”
“能和你这样说说话真是太好了。”
“是啊。太好了。”
现在那半瓶白葡萄酒已经又喝完了,她们应该可以再要一些,但是谁都没有动。晓凡想不起来过去她们有过这样的交谈,她们的友谊曾经建构在更为具体的行动上,有一年的夏天她们甚至一起办过游泳卡。但是她始终感到这些随时都会消失,正如几乎所有的友谊本来应有的属性。当它消失的时候,除了短暂的叹息,也不会牵动感情里其他的部分。而此刻她所感受到的是一种少年时代绝不曾有过的兴致勃勃,带着感慨,和一见如故的情绪。也可能是酒精的作用,但她清楚哪怕是被放大的细微,也是值得珍惜的。更何况,她相信此刻的李诗怀着和她一致的想法。
“时间正好,我要告诉你一个连我自己都感觉震惊的消息。我在和小林办离婚。”
“什么!”
“是啊,这个过程漫长又拉扯,一旦仔细想起来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真的非常吃惊。不过我和小林之间的问题始终存在着,并非因为我们是一个机器人和一个厌世分子的组合,而是在很久以前,我对他就没有感情了。可是我隔了那么长的时间明白过来,中间自然是做了不少错误的事情。”
“有其他人出现了吗?”
“有,但其实根本无所谓是不是有具体的某个人。不过小林知道了这件事情,是我主动告诉他的。因为我特别愚蠢,自以为是的诚实。结果彻底激怒了小林。他认为这件事情可以修补,他把错误都归结为出现了漏洞的游戏程序,伤脑子,耗精力,但是最终会补好。”
晓凡不知道李诗是否在等待她继续发问。但是她静默着,任何提问都显得不合时宜,仿佛轻微的振动都会致使某种东西的坍塌,而她,或者说她们,都需要此刻是坚固的,礼貌的,不涉及任何具体的描述的——“嗯。”
“在小林的要求下,我换了手机号码,和过去所有的朋友断绝了联系,他也暂停了工作。我们先是这样面面相觑地待在家里,还有女儿。我配合着他们,打起了精神,也想要保护这个小小的宇宙。不得不说痛苦能够带给人奇怪的生命力。在这段被强制隔离的时间里,至少是平静的,也能够感觉到一些快乐。”
“你们三个人每天都在家里待着?”
“大部分的时候是在家里,除了家人之外也没有和其他任何人来往。啊,我们也出去旅行了,去了冲绳,两次,因为女儿很喜欢那里。最后当然还是失败了。女儿回到学校上课,小林回到公司,但是我没有再恢复和任何一个朋友的联络,直到现在。小林之前撂了很多狠話,现在都放下了,我们在认真地讨论女儿的归属问题。如果我不那么穷就好了,当成为一个个体的时候,很多问题也会变得稍微容易一点。”
说到这儿,李诗停了下来,看了看时间,收拾起烟盒,叫来服务员买单。在这个停顿中,晓凡想起她们彼此第一次见面时(或许是那个时候),在丘和小林的租屋里,李诗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他们四个人切开一个西瓜,一起用勺子挖着吃。过了一会儿,李诗和小林去了里面的房间谈话,谈了很久,而她自己在外面,看丘打三国无双。
走吧。她们站了起来,拍拍大衣,提起各自的包,站在咖啡馆门口,利落地道别。
至于那间小超市,在回家的路上,晓凡几乎完整地想了起来。
肯定是夏天,松江大学城刚刚建好的第一年,他们想赶在暑假结束之前开业。丘有一位中学好友的家在松江,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流氓,当时经营着一家网吧。后来晓凡交往了一位少年时代在松江镇上度过的男友,还随口打听过那个家伙,男友说那个人确实很有名,人称松江扛把子,比他大两三岁,他中学里面一直非常希望加入他们——“你竟然认识他啊!”——他的口气里满是天真的嫉妒。
想起来要做小超市,多半是因为有一天凌晨他们四个人从家里出来,在马路对面的好德里面买泡面,火腿肠,然后站在马路边抽烟,谈论了一会儿丘和小林当时在日本便利店里打工时候的情形。还有好吃的牛肉便当。当时马路边种着很多泡桐树,后来世博会前夕为了造园区都砍掉了。
丘很快找到了那位扛把子,解决了店面问题,便是用的他自己家空出来的街面房。小小一间。他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出了一些钱,丘向家里借了两万块钱左右。接着他们立刻在当地雇了配置简单的工程队,开始装修。丘和小林住在了网吧里。晓凡第一次去看他们,小林不在,丘光着上半身,和工人一起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吃炒面。
为什么无法再和李诗谈论起这些呢,她并不清楚。她们一定也是在见面以后才意识到,具象的回忆是无法谈论的。她们被一种清醒的意识拉扯着,站在了远处。合理并且礼貌的距离。涉及到丘,当然也是如此。那些动人的场景逐一变得模糊,非常残忍,不可逆转。然而在这个过程中,脱离物理存在的东西反而更加清晰,而且因为不能被描述,所以再也无法被剥夺。
超市装修完成前的最后一天,晓凡和丘从麦德龙卖场进了第一批货物。他们坐在租来的小面包里回到郊区,装的货物绝大多数是碳酸饮料,膨化食物,卫生棉和文具。工人们已经撤了,李诗和小林在打扫卫生。周围的居民往来张望,驻足门口与他们聊天。到了傍晚,松江扛把子和另外两个朋友搬来了一袋西瓜。
他们在镇上吃了一顿火锅,步行回到店里继续干活。沿途经过刚刚建造好的学校,空无一人,不见灯火。虫子在近处和远处疯狂地鸣叫。他们一直忙到凌晨,筋疲力尽以后,所有人就地躺倒。中间晓凡醒来一次,头顶的日光灯全部开着,如同梦境。
她再次醒来是早晨六点。这是她大学最后一个学期的第一天,早晨八点有课。于是她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没有洗脸,从架子上拿了一瓶矿泉水。地铁还没有通往这里,晓凡坐上了郊区的专线小巴。很多人正要赶往城市,她抱着书包被挤在窗边。有人推开了窗,涌进来新鲜干净的风。大片的工地,荒野,农田和绿化带从她的眼前掠过。她想起来,走的时候没有吵醒任何人,也没有和任何人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