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2016-05-30赵瑜
赵瑜
一
天亮以后我便去叫梁芝起床。敲门,门半掩着,打开来,见床铺已叠放整齐,一缕晨曦斜铺到枕头上,枕头上的皱褶都摊平了,似刻意打理过。我思量着,她真是一个细心的人。
卫生间门关着,叫她一声,不应。想来是不便应答。
钱姐在阁楼打扫卫生,捡到了客人的一个发卡,交给我,说,这都是第六个了,这个房间怪癖,总有客人丢东西。钱姐提醒了我,昨天有一个客人打电话过来,要我将他遗忘在这里的剃须刀快递给他。
我打快递的电话,占线。五一刚过,古城仿佛还没有从拥挤热烈的生活节奏中抽身出来,连沱江的流水声也是如此,有莫名的急促感。
旅馆开业四个月以来,我只售出一幅画,原来种种美好的设想化作灰尘,在晨光里翻飞,终被清理。一直想画一组行色匆匆的客人的组画,也没有成功。客人们都太雷同了,他们沉浸在他们自己的狭窄里,或者甜蜜里,并不与我交流。
我的画在楼梯间和各个房间挂着,对于他们来说,仿佛是空的。他们满眼里看到的是什么,是谜语。
而梁芝是个独特的人。
她一路打电话,坐火车转汽车,终于在傍晚时分来到了我的旅馆。开门第一句话,竟然是:老板,我说的话你可能不相信,但是真的,我随时可能会消失,我是个从小说里逃出来的人。
她穿戴整齐,普通话流畅,模样清楚,连手机号码都是真实的。她逗笑了我。
谁会相信这荒唐的话呢。我呢,也只好安慰她说,梁芝,碰巧我是喜欢读小说,不知你是不是从我读过的哪篇小说里逃出来的。
有两个客人在大堂的吊篮上坐着,她们刚从苗寨回来,正在等着同伴陆续回到客栈。听说来了个小说里的人,都笑嘻嘻地站起来看梁芝。一个说,看来这篇小说要走紅啊,这女主角很正啊;一个说,其实,我是从一首歌里走出来的,你听听我的名字,你听听,这不就是一首歌吗,你们天天唱我,唱啊唱的,我烦了,就从歌里走出来了。这都出来好久了。
两个嘻哈着笑,上楼了,梁芝看着她们,又有些紧张地看着,不知道该如何再介绍自己。
我说,你长途奔走,一定累了,你先入住房间吧。如果想要吃饭,就洗把脸,然后,下楼吃东西,看看沱江古城的夜色。
梁芝取了钥匙去四楼,大床间,结果,她上去之后,便没有再下来。消夜没有去吃,连她如何从小说里逃出来的事情,也不再向我介绍。
阁楼里一对客人吵架,啤酒瓶都摔碎了。怕出意外,我专门去他们房间里打扫干净了。钱姐不守夜,所以,我在夜晚除了给各个房间送各种用品,修理被他们按坏的各种开关和插座,几乎没有时间坐在画板前。
钱姐将阁楼打扫完了,开始打扫四楼的房间。我让钱姐给梁芝的房间多送一卷纸,女人嘛,总是需要备用一段感情,纸也是。
快递公司的人来取东西,我将剃须刀用泡沫包裹好了,给他。夹了一张名片在快递里。
客人们大都起床了,钱姐下楼说,梁芝的房间多放了一卷纸。我点点头,又说,她好像昨天晚上没有在这里住。
嗯?
我一下愣住了。
钱姐说,我折叠过的床铺我都记得,那床没有动。卫生间也是,我根本没有动,不信你上去看,我都没有打扫,卫生间她也没有用。
不可能的啊。我对着钱姐说了一句,一边跑向楼梯去看。果然,卫生间干净得很,没有使用的痕迹。
见鬼了啊。我连忙拨通了梁芝的电话号码,声音通了,却一直没有人接。又打,仍是如此,彩铃声音是中国好声音的广告,单调,重复。
我又下楼,调出了大厅里的视频,果然,我找到了梁芝。她并不是鬼魂,果真是鬼,摄像头应该捕捉不到她。现在,她被永久保存在电脑里,可以快推,慢放,她近乎妖娆着进入镜头时,微笑,牙齿的白,步态,都合乎生活的逻辑。自然,舒展。仔细着往下看视频,时间变一帧一帧的流水,下楼的人一个一个,没有梁芝,她没有下楼,却消失不见。
她是如何消失的呢?难不成似黑客帝国?我被突然到来的闪念吓了一跳。一个电话线,便将她从虚拟的世界里带回到她的身体里。若不是如此,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一瞬间回到了她所谓的“小说”里呢?
我在梁芝的房间里坐了很久,试图从空气中找到她的味道,然后,伸手一抓,把她从恶作剧里抓回到现实中来。可是,不论我如何的不相信,现在是,梁芝不见了。不知到底是昨天晚上趁着夜色深沉,她逃过了摄像头的监督自己偷偷走了呢?还是她真的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被一个故事情节送到我的旅馆里来,而又根据故事的需要,她突然又到了另外一个地点呢?一切都无法证实,谜语的提示中断,猜测失效。
这的确像一个鬼故事,若是玩笑,这也超出了我能承受的底线。我无法向女友小丹讲述这些,这个深刻的鬼故事爱好者,会不停地折磨我描述我所看到所听到的梁芝,然后,彻夜和我分析这故事的逻辑漏洞究竟在哪里。
我有些百无聊赖。进入到电子邮箱里,看看我们在网站销售的客户是否发来了电子版对账单。
我看到了小说:
主题: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发件人:谢小敬
附件1,附件2
两个附件,有一个是图片,打开来,是一个手绘的地图,里面很多地名都充满了隐喻,只有市儿童医院是实名的。其他地名都是“衣服”“食物”“幼儿园”“坏了的风车玩具”“呼呼呼的”“不重要”等等。
小说名字果真是《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作者是泻药,大抵是笔名,好玩。
我出客栈门,过金水桥,上南大桥,到了新县城,我找了个打字复印的店铺,将小说打印了出来,我还复印了一份,想着,就扔在旅馆的茶几上,看看有没有客人对这个小说感兴趣。
小说很诱人阅读,坐在那打字复印店里,我便看了一页,剩下的内容,边走边看:
据说,孩子的哭声可以刺激父母的爱。
谢小敬这次彻底体会到了,他抱着女儿圆圆去中医院的三楼打针,女儿一闻到那里的气味,便开始哭。孩子的哭声有音乐感,所以,成年人对孩子的哭总有一股莫名的欣赏,而同情却总是慢半拍。不就是孩子哭了吗,知道,孩子的语言系统尚未发育完备,他们对世界的表述方式本来就只有两种,一种是哭,一种是笑。可是,当孩子饥饿或者想要尿尿的时候,他必然是要哭闹的。因为哭闹的神经线在身体里连接着各种报警,所以,成人们知道孩子的哭闹,多数不过是生理的自然反应。知道了这些,孩子的哭变得庸常,甚至有时候会因为孩子个体的差异,哭闹的诉求不再精确,成人猜谜语一般,猜了一圈,仍然止不住哭,那么,孩子的哭便成了输送疲倦的声波。
谢小敬喜欢女儿哭,是因为她过于安静,长时间沉默,让谢小敬和梁芝都处于惊慌状态。孩子太安静了,不哭不闹,甚至也没有其他手势,有的,只是安静。也笑,动人的那种。摔倒了,也笑。一开始,谢小敬以为是自己的鼓励有效:圆圆不哭,圆圆是最棒的。圆圆听了话,便慢腾腾地爬了起来,小腿蹒跚着爬起来,看着谢小敬的脸,笑一笑。
这种懂事何时变得让谢小敬惊慌了呢?
是两岁生日那天,圆圆仍然不会叫爸爸妈妈。她像是一个早已经熟悉了尘世规则的仙者,不屑于和世俗生活有任何交集,所以,她坚决不叫两个天天在一起吵架的男女爸爸妈妈。
这可如何是好?听力测试也做过了的,就在小区旁边的一个早教机构测试的。梁芝的一个远房的姨妹在那里工作,测试过后,说是圆圆的听力很好,敏感。
那么,为何一直不说话呢?要找另外的原因。
谢小敬在人才交流中心工作,管理别人的档案,那一个个造假的档案,让他对人的真实性常常产生怀疑。一个又一个请客的人,用各种礼品打通了谢小敬的上司,同时也打通了他们自己的过去。档案里每减少或者增加一处虚构的东西,谢小敬都会凭空生出重于自己内心良知的沮丧。
谢小敬有一次拒绝一个人的礼物,并按照规矩拒绝修改一处档案的工作经历。结果,那人开始公关,先是同事中有一个要好的,来递话,说是真是关系着他人生的变迁,其实,现在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希望谢小敬能高抬贵手。再后来,就开始找谢小敬的上级,来给谢小敬施压。谢小敬是谁啊,科里有名的脑梗,是背后的坏话,说谢小敬啊,脑子木头疙瘩,还死硬。谢小敬吃软不吃硬,所以,那人开始改变策略。大概就是示弱,说他的孩子呢,三岁了,一直不会说话,他和老婆两地分居,不能照顾孩子,孩子的情况在恶化。他呢,只好想尽一切办法调动工作,可是,他的档案早些年没有理顺,有一个履历填得太仔细了,现在,那个单位已经不存在了,如果想要找那个单位开证明,几乎不可能的。这就需要修改一下简历。
三岁的孩子一直不会说话?这简直一下子打开了谢小敬的内心,他恨不得紧紧握住那人的手,说,兄弟,不急,哥这就给你办。
同情会让一个人的底线挪动,所谓的律治在人性的厚度上,不过是一种最为浅表的约束。若是一个人为了所谓的制度,连基本的人性都丧失了,那么这律治便是恶的。這是谢小敬在网络上和别人争执的时候,别人教育他的。当时他并不赞同这一观点,然而,现在,他意识到,这个观点是正确的。
规则是约束人的,但绝不是用灭绝人性的方式来约束人的,凡事总有不可预计的意外,谢小敬便把此人的档案当做意外,了事。然而,人性的恶心处在于,当谢小敬掏出满腔真诚帮助完这个人,将他的档案中所有的缺项都帮助他一一补充完以后,他才知道那人骗了他。他的孩子并没有疾病。
谢小敬一边替他的孩子感到开心,毕竟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和他女儿一样的孩子,但是又痛恨这个人利用他的善良。这种暧昧而又灰暗的情绪一直影响着他,直到他看到圆圆才停止。
圆圆是谢小敬人生的偏方,诸多的事情,一见到她,便瞬间融化。
可是,圆圆的人生像被做了杀毒处理的电脑一般,谢小敬不知道,这个小孩子异于常人的冷静里,究竟隐藏着什么样严重的疾病。
也有那么一两个瞬间,谢小敬脑子里忽发奇想,想着圆圆可能是一个有着超出常人智慧的神童,她来到他和梁芝的身边就是为了告诉谢小敬,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需要大人百般的教育和千般的呵护,没有这些大人,他们一样长大,且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当然,这纯属意淫。现实是,圆圆,虽然不会说话和哭闹,却并没有超出常人的能力,她依旧会尿床、摔跤、发烧。
然而这一次发烧,谢小敬带着圆圆去打针,圆圆刚到那楼梯口就开始不对劲,终于她看着一个一个从注射室里被抱出来的打针的孩子,不知道究竟要干什么。她的嘴巴先是翕动了一下,然后咧开来,眼睛像刚刚储满了泉水的两眼深井,谢小敬看不到那深处的世界。
可是,圆圆哭了,这件大事让谢小敬兴奋得直哆嗦,他打通梁芝的电话,颤抖着说,圆圆哭了,圆圆哭了。医生在旁边正给一个孩子注射,听到他如此激动地说话,愣愣地看了他一眼,身边不少人都惊讶地看着他。孩子到医院里,都是要哭的啊。这人真是大惊小怪。
梁芝在电话里一下子泣不成声,然后又笑了起来。孩子因为天生害怕疼痛而哭出声来,让谢小敬第一次感觉到生命构成的复杂。
正是在这个幸福的时候,谢小敬的电话响了。刚放下电话,他以为是梁芝有话没有说完。结果是陌生的号码。
已经轮到圆圆了,谢小敬挂断了电话,将医生开的注射药和条子递给护士。护士看了一下单子,核对了一下名字和药品,开始做注射的准备工作。
手机咳嗽了一声,是短信息。
划开来一看,上面一行字:谢先生,我是你们家孩子亲生母亲,因为医院的疏忽,孩子出生的时候,抱错了,我希望,我们两家能见个面,商量一下,将孩子换回来。
短短的一行字,如同大雨,瞬间将谢小敬淋湿。不一会儿,内心里的雨水结了冰。
谢小敬一时间找不到融化自己的方式,呆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圆圆什么时候止住了哭声,他不知道。也不知道该不该打电话给梁芝。
他决定马上打车到梁芝的公司,梁芝在农业路的最西端,靠近一家监狱,早些年荒芜得很,是一块芦苇荡。这些年越来越多的地产公司在这附近扎了楼盘,俨然,也有了些市中心的繁华。梁芝的制药公司就在路边,大厂,前年刚上市,圈了些钱,正不知道往哪儿投,听说在西流湖旁边的湿地买了几百亩土地,种一些中草药,计划开发成集观光旅游和生产销售一体的草药村落。梁芝在药厂的工会工作,说起来好笑,梁芝是因为教这个药厂的女职工跳舞才被公司录用的。
谢小敬抱着圆圆到了梁芝的公司,给梁芝看他收到的短信。
梁芝看到他跑来,迁怒于他,说:“知道了,圆圆会哭了,我知道了啊,我上着班呢。”
谢小敬说:“不是宝宝会哭的事。”
梁芝一听,吃了一惊,笑嘻嘻地蹲在了地上,对着圆圆说:“哈哈,我们家圆圆会叫爸爸妈妈了?来,宝宝,叫妈妈,叫一声妈妈,妈妈就给你巧克力吃。”说着,她从兜里拿了一块巧克力夹心的软糖,圆圆微笑了一下,并不说话,剥了糖纸,一口吞下了那糖果。
谢小敬让梁芝看短信,然后蹲在地上,不语。
梁芝显然被短信的内容击中,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深呼吸了两下,用力拍打他的肩膀,说:“我不信,你不觉得是骗子短信吗?这样的短信还少吗?你怎么这么幼稚啊。”一边说,一边又说服自己似的,将手机递给了谢小敬。
谢小敬被叫醒,站起来,眼睛里泛出火苗似的,亮,喜悦,内心的路径瞬间通畅。他摸摸自己的鼻子,说:“是啊,怎么没有想到是骗子啊?!”
只一会儿,这火苗便又熄灭了。谢小敬又打开手机,给梁芝看:“你看看通话记录啊,这个人发短信之前是打了电话的啊。还有,这个人要和我们见面的,如果是骗子,怎么可能愿意与我们见面的啊?”
一下子,刚刚垒起来的一小截院墙被大水冲开,内心再一次被水湿透。
梁芝冰凉的心让她觉得无助,她有些激动,脸色由白转红,又转暗。谢小敬知道,梁芝第一次如此失常,她一向心理素质极好,这一次,关涉圆圆,她不能自持,心跳加速,失去了方向。
担心梁芝一下子辗转曲折精神失去控制,谢小敬又开始找回刚才的话,说:“也有可能是一个骗人的套路,比如他们和我们见面以后就要借钱,说孩子在医院里,需要住院押金什么的。这样的事情前几天‘都市夜生活里还报道过的,都市频道的那个,你还骂骗子那天。也有可能是我们两个太敏感了。”
“怎么办?那不理会。”
“不理会,当然不理会,难道我们还真要上骗子的当不成?”谢小敬越说越坚信,指着楼上,对梁芝表示上楼去吧。他抱起圆圆,看到圆圆的巧克力吃到了下巴上,他掏出纸巾给她擦了擦,对着圆圆说,和妈妈再见。
圆圆的小手拍一下,就算是挥手了。
晚上的时候,两个人刻意避开这个话题。可是,不论说什么话,都能转到这个话题上。
梁芝说:“圆圆的鼻子像你,嘴唇像我,腿短像你,不爱哭像我,还有,你看看她耳朵后面的那个小仓库,和你的耳朵后面的一个仓,多像啊。我们两个怎么就会被这个短信给惊吓到了。”
谢小敬也觉得累,说:“那人如果不联系,就说明是骗子,我们就不理会他。”
“如果他继续联系我们呢?见不见面去?”梁芝不知故事如何走向,她担心谢小敬去见,她自然觉得没有必要见面,明知道对方是个骗子,为何还要去见,万一真的被对方说动了,或者中了对方什么迷魂药,非要回来拿钱给人家,可如何是好。
谢小敬吃了多少梁芝的唾沫啊,自然知道她那点小心思。搂过来,用手轻抚了一下她的奶子,轻声说:“睡吧宝宝,明天你还要早起呢,我们不见那骗子就行了。”
可是奇怪,偏偏又睡不着,满脑子想的,全是假设,设问,排比句,悲伤的元素驱逐不去。梁芝肩膀抖动着,竟然哭了。
谢小敬只好坐起来,侧着耳朵听圆圆熟睡的呼吸声,一会儿,拧亮了床头灯。
梁芝不理会,肩头耸动着,在一段心事里,没有出来。
谢小敬只好将自己的枕头竖起来,轻抚一下梁芝的头发,说:“咱们家圆圆其实还是很聪明的,你知道吗芝芝,圆圆的鼻子特别灵敏,小孩子的敏感说起来都有些失真。圆圆还没入樓梯口就开始皱眉头,那小样,你看了一定会心疼。”
“我小时就是这样,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村里的兽医到我们家里给我养的一头小猪打预防针,我都能闻得出他身上药水的味道,就以为是给我打针呢,吓哭了。”
“怎么不知道,哥哥不是老说你从不吃大蒜吗,就是对味道敏感。”
“嗯,谢小敬,你没有觉得你女儿现在一点点辣味的东西都不吃,和我的遗传有关系吗,我不喜欢吃辛辣的东西啊。”
“是啊,圆圆的优点缺点都像你。”
“那谢小敬,你说说,为什么圆圆不会说话啊。我可是一岁不到就天天和我大搭搭嘴了,还会学猫和狗叫呢,你说,这一点圆圆怎么不遗传我啊。”
“我说话晚啊,你没听我娘说啊,我舌头短,我娘有时候还伸手帮我往外拽一拽,这不,现在舌头才和正常人一样啦。”
要是过去,说到这里,梁芝早一翻身便到了谢小敬怀里,说他无聊,然后便过一过相互折磨的人生。可是现在,两个人都被一条来源不明的短信束缚在非常具体的假设里,束缚在某种因为不确定而心有彷徨的情绪里。
“要不我们真的是做一下亲子鉴定?”谢小敬将声音压低了八度,自己都不相信这话从哪里吹来。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斜眼看过去,梁芝像是睡着了,她突然坐起来,将睡衣从被子里往外揪了揪,靠着谢小敬歪倒下来,嗡嗡地说了一句:“我害怕,谢小敬。”
“你怕什么啊?”
“我怕圆圆真的因为这条短信离开我们,我一想到这个就心里疼,你听听,我的心跳,快了好多,睡不着也是因为我的心跳不平,脑子里有一根弦坏了,无论如何也调不过来,就搭在圆圆身上。我害怕。”
“芝芝,我想好了,大不了我们不做什么鉴定了,就当生活中从来没有接到过这条骗子短信,我现在就删除了它,你稍等一下。我现在就删除了。”
谢小敬将手机拿过,当着梁芝的面,将那条短信删除了,然后指着屏幕对梁芝说:“芝芝你看,你看一下嘛,现在,我的信息里没有那个人的了。其实,如果我们删除了,睡一觉,天亮以后,也许就忘记了这件事情了。”
芝芝喜歡谢小敬轻抚着她睡,在她熟悉的节拍中,她回到记忆中静谧安然的夜里,她甚至听到窗外微细的雨滴在窗玻璃上慢慢滑落的声音,意识在半醒半梦中渐渐模糊……
谢小敬起床,借着客厅里微弱的光看看圆圆,其实,更多的是听听圆圆的呼吸声。那呼吸声与芝芝的呼吸声交错着,夜晚显得安静极了。
然而,天一亮,梁芝便不见了。谢小敬在房间里寻摸了一圈,没有见到留言。
圆圆已经从小床上滚到了地上,正趴在床单上拿着她的画笔画画,床单是素色的,适合画画。
梁芝的包在,手机也没有带。
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着,问她,说,一早就起来了,没有见到梁芝起床啊。
说完意识到不对,问了一句,你们昨晚吵架了?
谢小敬摇摇头,当然不能对母亲说这些糟心的事情啊。
梁芝去哪儿啦?
二
小说稿子就这些,作者就写到这里,我觉得好玩,梁芝从小说里不见了,却跑到凤凰来,从省城长沙到凤凰,这有好远的路啊。
然而,我刚回到客栈,便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以为是预订房间的电话,一听,对方说姓谢,叫谢小敬。谢小敬?这节奏真让我混乱,我还没有看完他的故事啊。问他是如何知道我们的电话的,他却着急地将话题岔开,问:“老板,您是不是见过一个叫梁芝的女人?她是我的老婆。”
我说:“是啊,我也正在找她。她昨天下午才到客栈,结果今天一早便不见了踪影,她还没有退押金呢?!”
谢小敬说:“那就找对人了,我现在正在去凤凰古城的汽车上,大概要四个小时以后才能到,您先给我预留一个房间,不,我住在梁芝的房间就好,不是押金没有退吗,不用退了,我去了以后,正好用得上。”
放下电话,我发了一条微博,内容大抵是,我刚刚接了一个电话,说是要来我的客栈住宿的,他和别人不一样的是,他是从一个小说里逃出来的。
下面便有不少人跟帖,多数都是嘲弄的口吻。有一个女人回复说:“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说是她刚从小说里逃出来,不知道现实生活都吃什么用什么,所以没有办法应付,想让我帮她往她的银行卡里转2000块钱,你说我能相信吗?
一群人很热闹地在我微博上回复,差不多,我觉得,这件不靠谱的事情,目前为止,在现实生活中,我还没有找到可以合理说服别人的逻辑和证据。
但不论如何,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我喜欢和梁芝、谢小敬继续下去。
谢小敬和他在小说里长得一样,瘦弱,眼睛度数高,以至于他看任何事物的时候,都习惯先眨一下眼睛,其实已经不算是眨眼睛了,因为他的快门速度过慢,更像是挤眼睛。他和梁芝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一样的:“老板,我说的话你可能不相信,但是真的,我随时可能会消失,我是个从小说里逃出来的人。”
我将刚刚打印出来的小说稿子递给他:“我知道,你是从这个小说里逃出来的吧。不过,我有些不信,如果小说里的人物都可以逃出来,那么,图书馆怎么办啊,那么多人都在图书馆的书里藏着。”
谢小敬眼神空洞地看着我,我发现他不仅眼睛里的水分不足,他还没有呼吸的声音,他一路小跑上到我们三楼,竟然没有任何喘息的声音。
他的确有些像虚构的。
他说,老板能不能给我倒一杯白开水,我连着坐了一天的车,有些不舒服,扁桃腺有些发炎了。看他倒水,吃药,又将杯子放回到吧台上。他温度适中的表情又不像是虚构的。是啊现在,他又坐在大厅的茶桌边上,拿起我递给他的小说稿子看了起来。他一边看一边说:“老板,你这篇稿子是我发电子邮件给你的啊,你过来看一下,这篇稿子有一处空白,那是我做的标记。”
我停下手里正在登记物品清单的表格,去看那小说稿。果然看到他说的内容。
我问他:“你是小说人物,应该只是一个扁的,平的,没有声音的汉字啊,你怎么能从小说里走出来啊?我理解不了。”
谢小敬说:“我们在小说里面生活的时候,是被小说的作者控制的,他分配什么样的词语,服饰甚至故事。但是,有时候,我们自己可以逃离小说。”
“什么时候可以?”
“共时发生的时候啊,就是说,写作者将故事发生的时间和现实的时间写成同一天,我们就可以被时间带到现实的空间里。如果作者不说具体的时间,但有具体的城市,城市是现实的。那么,就需要另外一个现实的城市,将我们唤醒。名片,你知道吗?我是被你们家的名片唤醒的。”
“名片,是这样的吗?”我拿出一张长长的书签递给谢小敬。
他眼睛里突然有了神,欣喜地说:“就是这张名片,就是这张。”
书签是四联一体的,我画的古城明信片,背面是一张手绘的古城地图,本来是合在一起的四张,但为了当名片方便,便撕开了一些。客人很喜欢这张名片,因为是书签的样式,他们拿走以后一般不会扔掉,会夹在某些正看的书里,当书签。
“一张名片就可以将你从小说里捞出来吗?”我还是觉得有些像笑话,我觉得,这两天,梁芝和谢小敬,大概就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娱乐我的,和我开一个玩笑,甚至可能是省电视台的编导,正在导演一出什么好笑的戏剧,总之,和谢小敬说话,我并没有被他言说的这些玄虚的内容吸引,我一直在想,他编的这个漏洞百出的故事,什么时候编不下去呢?
“共时是一种很常见的时间交错现象啊,就像你们看的电视剧穿越一样。其实就是从一个时间区域,走到了另外一个时间区域。这需要机会。一般情况下,走到另外的时间,比如我从前天和梁芝分开以后,走到今天你这里,是需要机会的。小说的稿子打印出来了,而我的名字正好和你们的名片夹在一起。我看到你们的电话、地址、以及经营的范围,是个小旅馆,我就知道,梁芝可能来了这里。她喜欢背着包全国到处走一下。”
“小说里并没有写梁芝的这些爱好啊?”我更听不明白了。
“小说不过是时间的一个侧面,小说只能呈现部分情节,甚至是极少的内容,而我们两个在小说里的生活是完整的,不是只有小说介绍的这些片断,更多的内容啊,吃喝拉撒的,都和现实生活的逻辑一样。”
“还是不太懂。”我一时间想不明白,一张名片就可以把一个大活人从几张纸里捞出来的事实,这简直是最没有底线的魔术了。
“那你怎么回去?”我有些担心他和梁芝一样,明天一早,房间里空荡荡的。
“我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走到你们现实世界。应该是乘车回吧,或者是,我等着作者坐在电脑前改稿子,他只要将我的名字打出来,又删除,我就瞬间回到他小说的时间区域内了。因为,他激活了我在那边的生活。”
我只能采用半信半疑的态度来接应他了。本真地想,我恨不能全身上下摸摸他看,或者和他一起吃个饭,看看他吃饭的动作是不是流畅,我想看到他的身体有没有漏洞,是不是吃的东西从身前身后汩汩流出。还有,亦想知他喝酒以后会不会脸红,甚至我还想请他去洗个公共澡堂,看看他在众多人前光着身子的时候,会不会瞬间消失。
我给他开了梁芝的那间房子,房间里有我的一幅没有画完的画,一个孩子看着父母亲在交媾,孩子并不懂父母亲在做什么,看得泪流满面。当然,我只是想表达一种隔了岁月的误解。作为观众的我们,在看别人尤其是有着时间阻隔的他者的生活时,总不时生出些误解,这误解有暗淡也有温暖,其实,我们憎恶也好欢喜也罢,有时候,我们看到的世界未必就是别人生活的全部,我们的感动和厌倦都只是对别人片断生活的误解。
我试图给他解释一下那画的意思,打开门,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只见他翻了一下枕头下面,又看了看床头桌上的留言册,没有发现梁芝给他的留言。有些失落,然后,他注意到我并没有离开,就笑了一下,说,我一会儿下去找你喝茶。
我只好下楼等他。
谢小敬拿了一袋红茶下来,说:“老板,我请你喝金骏眉吧,重口味的,香。”
“我扛得住。”我说。便取茶盘出来,洗盏烧水以备。
谢小敬说:“我出来是找梁芝。”见我不语,便接着说下去。
“梁芝跳舞特别好,在舞蹈班授课。她是我人生中的一个意外惊喜。她是我同事的女朋友。我去学,她看我同事的面子,格外照顾了些。跳舞嘛,难免身体接触,可是,我抱着她的时候,身体会颤抖,这奇怪得很。我一开始以为是大概没有和生人跳过舞,紧张过度。后来才知,这是人的身体的最为真实的反映。有时候,人对某种磁场对了的人,会有相吸或相斥的反应,都是动情的标志。当时,我已结婚,也算幸福,门当户对的。可是,老婆不育。我母亲不大喜欢,总是吃藥也不见效,老人家便总盼着我离婚。大概还是和母亲的唉声叹气有关系,她一个人养大我,总不想见我断了后。说到底人性的松弛,母亲对孩子的渴望,让我潜意识里也想找一个女孩子,想着她的肚子被我盖上印章,然后生出一个属于我的孩子,想想也觉得有趣。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和梁芝有了第一次。”
“她怀孕了,就?”我看着谢小敬,猜测他的故事的走向。
“是的,一个月以后,梁芝就来找我,说,怀了我的孩子。因为她和我同事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同房了,所以,只能是我的。我当时没有说什么,拉着她的手,就来到了我老婆面前,说,她怀了我的孩子。我知道很对不起,可是事情发生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老婆通情理,要了一些财产,离了婚。本来以为,另起一行的人生,会有不少意外的惊喜等着我去刮开,然而,梁芝的肚子接二连三地出事,最后只能躺在医院里保胎。圆圆出生后,有半年多的时间,特别好玩,我年轻极了,每天都觉得云彩是为我织的。后来便发现圆圆不说话。不是听力的问题,也不是舌头等生理结构的问题,是一种先天性的生理缺陷。”
“其实,这个孩子的缺陷,不过是小说作者故意设计的,你和梁芝可以求求他,改一下故事设计,这样就不用这么难过了。”我提醒他,现在对话的人并不在他生活的时间里,我是和写他的人同一个时间区域,或者根本不一定能帮到他什么。
“小说作者才不管我们的悲伤,他经常写下我们的痛苦,然后却并不设法解决,有时候,他一个礼拜出差,把故事情节设计得非常糟糕,我和梁芝就在那里痛苦着,耗尽体力,奄奄一息,有好多次,我们两个都想从故事里逃出来,苦于没有出口。你知道吗,也有逃出小说以后非常不幸的人。”他将茶水倒了。“凉了,香味会减少。”他低声说。
他的话让我想起我画里的那些人的境遇。有时候,我画一个人,没有画完就出去和朋友聚会,有时候三四天才回来继续画,那画里的人岂不是和谢小敬一样。这样想又觉得太拟物了;或者,谢小敬也许并不是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不过是一个走火入魔的人,假想着自己是一个小说人物,然后出来讲给别人听,来试试现实生活中人的反应;或者,谢小敬自己就是一个小说家也说不定。
茶水的味道绝不是虚构的,想象不出一个从小说里逃出来的人,在哪里买到这么好的茶叶,而且这茶叶应该是小说里的生活区域的产品。
“你遇到过和你一样从小说里逃出来的人?”我觉得好玩。
“当然,昨天在省城来吉首的车上,就遇到一个人,他被赶下车了。我一看他就知道,他不是你们这个时间区域的人,他没有钱,一直在街上流浪。其实,你们都没有留意过他们,他们经常在城市里流浪,或者只能做一些并不体面的工作,因为他们没有充分融入到你们现实世界的能力和证据。他们在自己所处的小说里被描述得并不详细,这样一些没有来历的人,在你们这样一个重视各种证书和来历的现实世界,只能被边缘化,或者只能流浪。”谢小敬显然是一个被交待得详细的人,他有自己的特长,在小说里,他在人才交流中心管理档案,他熟悉人的各种简历,甚至虚构和造假的经历,他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所以,他说话相当可信。
“那你能判断出来在我们旅馆里住的客人中谁是从小说里逃出来的人吗?”我半开玩笑,但是基于谢小敬的描述,我真的需要重新审视我身边的世界,甚至是我自己的生活,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一切都充满了新奇。怎么会这样呢,我生活了三十二年的现实世界,也许是并不真实的,也许极有可能是一个虚构的世界,而我本人,包括我所开的这个青年旅馆,极有可能是一个小说家虚构的,这种思维的陷阱简直太可怕了。我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你看看我是不是也是从小说里逃出来的?”
好在他没有这样的能力,谢小敬摇了摇头,让我如释重负,我真怕他具有这样的超能力,然后对着我说三楼的那个客人是从小说里来的,四楼的某个客人也是,我就会完全晕倒。好在,只有他一个人这样,我仍然可以假设他只是一个孤独的人,想利用这样一个方式来和这世界上的其他一些人交流。可是,这样假设,又无法解释梁芝的无端失踪。
“还好,还好,不然,我就怕了,我真怕等明天你们一退房,我拿到的你们的钱竟然是报纸变的,那就坏了。”我开玩笑。
“那不会的,我既然从小说里逃出来了,就一定会在作者家里找些钱带出来。不信你看,身份证不是我的,是作者的。”
“好玩,若是作者有一天发现他的钱少了,一定想不到,竟然是自己笔下的人物逃出小说来时带走的。”我心想,我以后也要检查一下自己的钱包,看看会不会被画笔下的人物偷走呢。对了,上个月,有一次,我外出吃饭,打开钱包付款时竟然发现钱包空了,问小丹,小丹却说没有碰我的钱包,真是见了鬼了。现在想来,逻辑通顺了,一定是我正画的某幅画的人物深夜的时候,饿了,逃出去吃消夜了,顺便将我钱包里的钱拿走了……
“我,或者是说我们不常有机会逃出来,若是,作者一口气将一个小说写完,小说里的人物就没有机会逃出来,人物只能在限定的故事情景里生存,悲伤也好欢喜也罢,都无法选择,因为作者已经安排了故事的结局,人物的命运已经成为定数,无法改变。之所以有人从小说里逃出来,是作者常常不管小说人物的饥饿与否,写到一半的时候,放在那里,一放数月,实在是不顾小说里人物的温饱与尊严。”他吃我放在果盤里的杏仁,一口一个,嚼起来,声音是逼真的,而且,他果然是和我一样的,不是靠吃电池什么维持生命。
“你这样一说,我觉得好新奇,以前还真是没有想到。小说人物的痛苦如果在正进行的情节里没有解药,一直就停在那里,实在是有些残忍。我现在理解你和梁芝为什么从小说里逃出来了,我看了那小说的片断,知道,你们现在是夜不能寐,你们想象不出作者接下来会如何写是吗,你们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条短信息,是吗?你说吧,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吧,你只要说出来,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做。”我说完,将手边的另一盘西瓜籽也递给他吃。我心想,如果他需要我帮他给那个发短信的人联系一下,我决定帮他一下,我倒是要看看,这个发短信的人在小说里,如何逃出来和我见面,甚至,我想过,如果让我和他一起进入他的小说里面,我更乐意,那该多有趣啊。只是,有一个前提,我必须还得能回来,回到我的现实世界里来,不然,那就惨了,我就该和他说的那些从小说里逃出来又找不到出路的人一样,我该成为他们小说里的流浪者了。
“我这次出来就是想请你帮我修改一下故事的内容,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修改过后,怎么样才能避免我和梁芝这样坐卧不安,我想她能睡得安稳一些,不要整夜整夜地陷入灰色里。这样的情绪实在是传染得太快了,她传染给我,我又传染给身边的人,包括同事。灰暗的情绪和灰尘一样,遮蔽时光里的好,遮蔽想象力中的鲜艳,只剩下暗淡无光的东西,这,这真是,太让人沮丧。我想修改一下,让这种情绪从日常生活里消失,有光,有温和平常的东西,就行了。”他又一次烫杯子一遍,然后倒了茶,自己喝,喝了以后,觉得温度妥帖,才又倒给我。这些琐碎的小细节,显现出,他的周到。
我回到房间里,取了一个笔记本,要记下他说的要点。然后,明天的时候,我来帮他修改,看看,修改过后,那故事中的他该如何应对生活,他是否能应对。
他一边喝茶,一边说:“只要改一点就好了,就将短信息从我们的生活里抹去了。你就直接改成,我和梁芝认识的时候,梁芝就已经大了肚子,怀孕了,是我的同事抛弃她了,我呢,正好因为和她跳舞,看到她有些想不开,就劝慰了她几句,结果,导致她对我有了好感。故事就从这里开始就行。”
“那我知道了,我就接着往下给你改改看,如果有不通顺的地方,明天我们再商量。总之,这次不会再让那条短信息出现了。”我觉得这件事情越来越好玩了,我有了莫名的兴趣,参与到谢小敬的故事中。
夜深,他哈欠连连,我又说:“我琢磨一下如何改,今天晚上就帮你改好了,你上去休息吧。记得水温偏高,你将水开关放到中间的位置就行了,不要全转到热水那里,上次有个客人就受伤了,害得我深夜跑到县城一个24小时营业的药房给她买烫伤药膏。”
他点点头,然后弃了茶水,上楼睡觉。走到一半的时候,停下来,说一句:“那个打印出来的稿子上面有我的名字,你不要在我的名字下面画红线,那样我就会从现实世界消失,回到小说里。”
他说得像真的一样,我真恨不能马上就在他的名字下面画一条红线,可是想着,若是真的,那么,他也许像梁芝一样,永远都回不来了,而且极有可能,他个人的痛苦也没有解决。好吧,我忍住好奇,帮他修改一次他的人生。
三
谢小敬做圆圆的父亲有点巧合(这样开头不知行不?)。
谢小敬已婚,妻子不育,虽可人,却抵挡不了岁月侵袭。梁芝是谢小敬的朋友童欣成的女友(童欣成是我瞎起的名,谢兄你可以纠正,望勿介意),得知怀孕消息的当天分手,理由是童欣成姐姐不同意,童欣成无母亲,长姐近乎母(又不好意思了,我不太懂编故事,不知这样行不行,糟了,我不会将你们生活的那个时间段里童欣成的母亲杀了吧,不对,不对,童欣成是我自己编的,谢天谢地,好在不知道你同事的名字,不然就犯了故意杀人罪了,罪过罪过)。
谢小敬去找梁芝练舞,东西找不到,后来在卫生间看到不停呕吐的梁芝,以为她醉了酒,有伤心事,便百般地照顾,还强烈要求送她回家(怀孕和醉酒都分不清,这会不会太假了啊编得,不管这么多了,反正得让谢小敬送梁芝回家)。结果,回到梁芝的住处,就看到,沙发上坐着梁芝的父亲,这位小县城的公务员,道德操守停留在“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小干部,很生气自己的女儿未婚先孕,他看到谢小敬,二话没有,上前就是两巴掌。(夸张夸张,现实生活中可能不会如此的。)
误解。是啊,两巴掌之后,梁芝的父亲又蹲在地上,抹眼泪。谢小敬也蹲下来,给了他一支烟,谢小敬不抽烟的,那天恰好有客户送了烟,他随口装在了口袋里。梁芝的父亲,接了,抽了一口,看了一眼谢小敬,说,你要善待我们家梁芝,她从小就心地好,只会一根筋地对人掏心窝子,傻,所以,你要对她好。
谢小敬正不知如何是好,梁芝亲昵地拉住了谢小敬,对着父亲说,爸,你放心吧,他只会对我好,也是傻。
本以为这事就这样结束了,谢小敬不过是做一回好人,帮着梁芝骗一下她父亲,演出结束以后,他就可以回到他的幕后了。谁知事有凑巧,他陪着梁芝去医院检查的事情,恰被在医院工作的老婆的好友看到了,老婆的好友觉得事情可疑,这疯妞(不好意思啊,这也是我随便起的名字,主要是想着,如果我编故事的时候出了什么纰漏,也好推卸到这个叫疯妞的女人身上,这里只是指代,指代谢兄你的夫人)的老公怎么陪着别的女人来孕检啊,这太有问题了,于是便告知了谢小敬老婆。晚上回家的时候,老婆便开始审问他。谢小敬若是如实回答就好了,可是,他以为老婆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帮梁芝圆谎这样的事情,就敷衍老婆说,没有什么事情。老婆就更加怀疑他偷偷地在外找了女人。
这简单的事情竟然越解释越解释不清楚,本来就因不能生育而敏感自卑的疯妞,相信朋友告诉她的就是事实真相,不知是她自己失心疯了,还是听从了闺蜜的建议,总之拿着房产证就和谢小敬分居了,她把谢小敬的东西收拾到一个箱子里,然后将箱子推到谢小敬面前,对他说,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就是这样,谢小敬是被逼出了家门,离了婚,他并没有立即去找梁芝。
直到梁芝来找他,知他是因为自己而受了连累,她能理解女人一旦不相信男人之后的种种变态和歇斯底里。她感动于谢小敬自己承受这一切,并不告诉她,她认定了谢小敬是一个能承担她过失的人,扑倒在他怀里大哭了一场。
哭什么呢,哭他们两个的命运。
然而,圆圆却成了他们两个人的心病。直到两岁生日那天,圆圆仍然不会叫爸爸妈妈。她像是一个早已经熟悉了尘世规则的仙者,不屑于和世俗生活有任何交集,所以,她坚决不叫两个天天在一起吵架的男女爸爸妈妈。
这可如何是好?听力测试也做过了的,就在小区旁边的一个早教机构测试的。梁芝的一个远房的姨妹在那里工作,测试过后,说是圆圆的听力很好,敏感。
那么,为何一直不说话呢?要找另外的原因。
谢小敬在人才交流中心工作,管理别人的档案,那一个个造假的档案,让他对人的真实性常常产生怀疑。一个又一个请客的人,用各种礼品打通了谢小敬的上司,同时也打通了他们自己的过去。档案里每减少或者增加一处虚构的东西,谢小敬都会凭空生出重于自己内心良知的沮丧。
谢小敬有一次拒绝一个人的礼物,并按照规矩拒绝修改一处档案的工作经历。结果,那人开始公关,先是同事中有一个要好的,来递话,说是真是关系着他人生的变迁,其实,现在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希望谢小敬能高抬贵手。再后来,就开始找谢小敬的上级,来给谢小敬施压。谢小敬是谁啊,科里有名的脑梗,是背后的坏话,说谢小敬啊,脑子木头疙瘩,还死硬。谢小敬吃软不吃硬,所以,那人开始改变策略。大概就是示弱,说他的孩子呢,三岁了,一直不会说话,他和老婆两地分居,不能照顾孩子,孩子的情况在恶化。他呢,只好想尽一切办法调动工作,可是,他的档案早些年没有理顺,有一个履历填得太仔细了,现在,那个单位已经不存在了,如果想要找那个单位开证明,几乎不可能的。这就需要修改一下简历。
三岁的孩子一直不会说话?这不就是说他们家圆圆吗,这一下子打开了谢小敬的内心,他恨不能紧紧握住那人的手,说,兄弟,不急,哥这就给你办。
同情會让一个人的底线挪动,所谓的律治在人性的厚度上,不过是一种最为浅表的约束。若是一个人为了所谓的制度,连基本的人性都丧失了,那么这律治便是恶的。这是谢小敬在网络上和别人争执的时候,别人教育他的。当时他并不赞同这一观点,然而,现在,他意识到,这个观点是正确的。
规则是约束人的,但绝不是用灭绝人性的方式来约束人的,凡事总有不可预计的意外,谢小敬便把此人的档案当做意外,了事。然而,人性的恶心处在于,当谢小敬掏出满腔真诚帮助这个人,将他的档案中所有的缺项都帮助他一一补充完以后,他才知道那人骗了他。他的孩子并没有疾病。
谢小敬一边替他的孩子感到开心,毕竟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和他女儿一样的孩子,但是又痛恨这个人利用他的善良。这种暧昧而又灰暗的情绪一直影响着他,直到他看到圆圆才停止。
圆圆是谢小敬人生的偏方,诸多的事情,一见到她,便瞬间融化。
可是,圆圆的人生像被做了杀毒处理的电脑一般,谢小敬不知道,这个小孩子异于常人的冷静里,究竟隐藏着什么样严重的疾病。
也有那么一两个瞬间,谢小敬脑子里忽发奇想,想着圆圆可能是一个有着超出常人智慧的神童,她来到他和梁芝的身边就是为了告诉谢小敬,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需要大人百般的教育和千般的呵护,没有这些大人,他们一样长大,且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当然,这纯属意淫。现实是,圆圆,虽然不会说话和哭闹,却并没有超出常人的能力,她依旧会尿床、摔跤、发烧。
然而这一次发烧,谢小敬带着圆圆去打针,圆圆刚到那楼梯口就开始不对劲,终于她看着一个一个从注射室里被抱出来的打针的孩子,不知道究竟要干什么。她的嘴巴先是翕动了一下,然后咧开来,眼睛像刚刚储满了泉水的两眼深井,谢小敬看不到那深处的世界。
可是,圆圆哭了,这件大事让谢小敬兴奋得直哆嗦,他打通梁芝的电话,颤抖着说,圆圆哭了,圆圆哭了。医生在旁边正给一个孩子注射,听到他如此激动的说话,愣愣地看了他一眼,身边不少人都惊讶地看着他。孩子到医院里,都是要哭的啊,这人真是大惊小怪。
梁芝在电话里一下子泣不成声,然后又笑了起来。孩子因为天生害怕疼痛而哭出声来,让谢小敬第一次感觉到生命构成的复杂。
正是在这个幸福的时候,谢小敬的电话响了。刚放下电话,他以为是梁芝有话没有说完。结果是陌生的号码。(谢兄,如果要改,就应该在这里改了,是的吧,不能让那人发那条短信,这是你的本意吧,我这下就改掉。)
已经轮到圆圆了,谢小敬挂断了电话,将医生开的注射药和条子递给护士。护士看了一下单子,核对了一下名字和药品,开始做注射的准备工作。
手机无端又响起来,仍然是陌生号码,孩子正在哭,他挂断了。(谢兄,短信还是不能删除,我还是让她发短信好了,不过,我会将这个人改为疯妞,就是你的前妻,这一下就彻底改变了你们的故事走向了。)
刚挂断电话,短信息便响了,打开一看,长长的,是疯妞的口吻:老公,我是疯妞,这是我的新号码,老公,我知道是我错了,我已经知道圆圆的事情了,圆圆不是你的孩子,是我将你逼走了。我这两三年一直在一个老中医这里看我的妇科病,刚刚检查结果出来了,老公,好了,我的输卵管通了,我可以生孩子了,老公,我可以给你生孩子了,你还要我吗?
谢小敬一时间找不到融化自己的方式,呆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圆圆什么时候止住了哭声,他不知道。也不知道该不该打电话给梁芝。
他决定马上打车到梁芝的公司,梁芝在农业路的最西端,靠近一家监狱,早些年荒芜得很,是一块芦苇荡。这些年越来越多的地产公司在这附近扎了楼盘,俨然,也有了些市中心的繁华。梁芝的制药公司就在路边,大厂,前年刚上市,圈了些钱,正不知道往哪儿投,听说在西流湖旁边的湿地买了几百亩土地,种一些中草药,计划开发成集观光旅游和生产销售一体的草药村落。梁芝在药厂的工会工作,说起来好笑,梁芝是因为教这个药厂的女职工跳舞才被公司录用的。
谢小敬抱着圆圆到了梁芝的公司,忽然迟疑了。觉得自己这样慌张地跑来梁芝的公司,如果让梁芝看到疯妞的短信,那还不是让她晚上失眠吗?自己到底爱不爱梁芝呢,如果爱的话,这条短信就应该删除掉,就像永远没有收到一样。
可是他和疯妞的患难史呢,两个一起在省城,租住在雨花村时的情景。当时两人尚未结婚,租住在一个单间里,房间没有卫生间,一层楼只有一个公共厕所。派出所的人来查暂住证,公共厕所里躲了人,两个人只能躲在房东屋子里的厕所里。
这些患难史像手机里的相册一样,虽然后来拍了很多照片,可是往往翻到最后一张,再往后一翻,就翻到了第一张,是的,第一张,那沾满了时间的尘埃的照片,就是他们的苦难史。
谢小敬身边无数的朋友为谢小敬和疯妞婚姻的结束感到惋惜,甚至,他们有时候拿圆圆的疾病说事,说:“看看啊小敬,你看看你的现实,连小孩子都不祝福你和梁芝的婚姻。如果你真的要对圆圆和梁芝好,你就试着和他们分开一阵子,看看如何啊,说不定圆圆的病就好了。其实啊,我们大家都觉得你还是和疯妞在一起比较般配。其实,我们也不是觉得梁芝不好,梁芝好看,温柔,但是,你们在一起,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你知道嗎,这种别扭和人品长相,和善良无辜都没有关系的,就是觉得你们不搭调。”
这是朋友们的真心话。(写到这里,我画了一幅画,叫做夜宴,一个人骑在一头驴身上,另外的人骑在猪身上,总之,是想告诉大家,生活的节奏不同,才会造成人的视野的差异,或者境遇的差异,而视野的差异又造成了众多的人对同一事物面貌的判断的差异,依次类推,只要有一处细微的差异,一定会有越来越大的生活裂隙,其实,人生也好爱情也好,其中的规律大都如此。)
除了圆圆,还有一件事情, 也让大家觉得谢小敬和梁芝不合。
疯妞救过谢小敬的命,而梁芝却差一点要了谢小敬的命。是恋爱的时候,疯妞有一天做了噩梦,醒了,就觉得谢小敬不好,发了疯地往谢小敬的住处跑,果然,那一次,谢小敬租住的房子烧了煤炉,谢小敬二氧化碳中毒,都已经昏迷过去了。幸好及时送了医院。这种心灵的感应,那是前世的福缘。而梁芝呢,是因为圆圆有一次生病住院,出院了,拿了一些药,有一种药上面有各种提示,说得严重,如果方法不正确会导致药物中毒,致人休克。这药也太厉害了,越读说明书越害怕,梁芝就让谢小敬先吃一点,看看有没有事,结果,谢小敬为女儿试药,吃完便有了症状,因为药物和他吃的某种食物相克,导致上吐下泻,一下子在病床上躺了三天,女儿都蹦跃着在床头玩她的布娃了,谢小敬还全身软绵绵的呢。
生活更多的是苦楚,谢小敬发现,日常生活的伦理是,越是困窘挫折的夫妻,越会感情紧密。因为生活需要两个人的手紧握在一起,才能应付。梁芝每每被圆圆的病弄得焦头烂额时,她看到的便是谢小敬温暖的支持。
感情在这样狭窄的空间里一次次咬合,记忆里的空间一点点多了关于梁芝的哭泣、孤独感甚至是夜深时的一声长长的叹息。
谢小敬发现了人性中最为美好的部分,那就是,一旦遇到灾难或者是生活中难以抵御的曲折,他想到的是,一定要用尽自己人生的力量支撑着梁芝和圆圆,这样,人性才会饱满。这种在困境里释放出来的人性热量,不仅仅是出于对喜欢的人的爱护,更多的是一种自我迷醉。人性本身里含有这种自我欣赏,不能在困难面前退却,因为这不符合长时间的审美训练,以及伦理对男性的规范。(谢兄好,这一段其实是有一个客人讲给我听的,有一天晚上,我们坐在一起喝茶,他带着他的情人出来玩,然而却在我面前大讲特讲他和他老婆的感情的真淳,然而,他老婆因为车祸已经瘫在床上,不能给他温存。他不得已才在身体上解释一下自己。很多人包括他老婆都劝他离婚,另外找个相好的女人生个孩子,他老婆说不怪他,只要他善待孩子,他老婆想他幸福。可是他自己不行,一想到自己在老婆最为困窘的时候离开,自己成为一个道德上不完美的人,甚至因而会承担身边的人的指责和暗讽,他不做,他强迫自己对老婆好,他更享受因为对一个可怜的女人的好,而带来的道德优越感。)
想来想去,两个女人也不可能兼得,既然已经伤过疯妞的心,就不能反过头来再伤害一次梁芝。做了一番这样的思量后,谢小敬决定去找疯妞一趟。怎么说呢,就是找她谈谈人生,说一下他这些年活着的心得,以及对万事万物的认知。说到底,他想告诉她,尽管当初他冲动地和她分开,每每念起,都是内疚的。但,世间的事,过去了就只能都像是已经曝光了的胶片,不可能装到照相机里,再重新拍一次。直播啊,人生都是可以试错,却几乎不可能去纠正的单程。谢小敬最近这些年一直整理档案,最大的收获就是用一二三的格式简单地总结当下和未来。
约会的地点就在他们常去的茶餐厅,那家的绿茶南瓜饼好吃。(不好意思谢兄,其实我说的是古城里面的一家蛋糕店,他们做的绿茶南瓜饼,新鲜,滋味绵柔,可口,甜,香,都如梦境。真的,写到这里,其实我就想马上出门去买了来吃。)谢小敬想好了,要告诉疯妞,他经过几天慎重的反思之后的决定,他想劝慰一下疯妞,觉得她模样甜美,应该有一个像绿茶南瓜饼一样诱人贪食的人生。然而,计划大抵从来没有用的,疯妞坐定后,看了看窗外对面街边坐在那里算命的人,不知哪一个细节触动了她,她不做任何节目预告,突然就号啕大哭起来。女人一哭,就是最大的武器,自然,这是疯妞提前准备好的节目,她先是哭了一场,将谢小敬的心软掉了一半,然后呢,又说起记忆里甜蜜的事。
“就是那个算命的人,小敬,你还记得吗?是她说过的,我们两个可能会有一些坎坷,但会比起那些传统的人有福,可是我们,现在,就,这样,坐着……”
梁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进来的,圆圆咳嗽了,她要谢小敬回来时到药房买一瓶咳嗽糖浆。自然,梁芝听到了疯妞说话的声音。也许疯妞是故意和服务员说话让她听到的,梁芝在电话里问了一句,你在林记?谢小敬赶紧否认,说是在家乐福的一楼。他不想梁芝知道是和疯妞见面,又补充说一句,是关于档案的事。
可是,梁芝是什么耳朵,在细微如流水的节拍里也能听到舞蹈动作是否协调的人,她对身体节奏感的天赋源自她听力极好。谢小敬不说,她自然不好识破。
疯妞一直哭个不停,这让谢小敬手足无措。本来准备好的清流激湍的一番话呢,只好藏在自己的内心里,安慰了疯妞一阵子以后,就借口要给圆圆买咳嗽药离开。
晚上回到住处,梁芝将圆圆哄睡了,放到小床上,坐在床头上点了一支烟。
不说,抽烟。梁芝已经戒烟很长时间了,她抽烟,自然表示她有心事,或者有语重心长的话要和谢小敬说。可是,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吞进去吐出来,吐出来又吞进去,烟消散得很快,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仿佛,梁芝希望谢小敬说些什么,可是,谢小敬一见到梁芝这样有心事的样子,就更不敢说什么了,他知道梁芝对音乐色彩都敏感得很,是个感性的人。
夜深而静,谢小敬数梁芝的呼吸声便知她没有睡着,没有睡着,又不敢动,那身体自然僵硬,谢小敬能感觉到梁芝精神的焦虑。这种情绪可以传染的,通过呼吸传染,通过感觉的相通点也可以传染。总之,谢小敬翻过来一次,又翻过去抱着梁芝一会儿。可是,因为梁芝的姿势不对,谢小敬抱着梁芝的姿势便不舒服,不舒服,抱一会儿便觉得特别难受,就又转过身来。
这一下,梁芝便多想了。话不好好说,不好好解释一下就算了,连抱着睡觉心里还不安宁,还想着另外一个女人。梁芝生气,干脆,坐起来,拿了烟,想了一下,没有点火,又放下。叫了一声谢小敬。谢小敬也坐起来看着她。
梁芝说:“你睡沙发吧,你睡我身边,我睡不着。”
“噢。”谢小敬抱着被子去了客厅,梁芝在后面说,让你睡沙发你就睡沙发啊。好吧,分居。从今天起就分。说完咣当一下门关上了,在梦里被惊醒的圆圆哭了两声,很快安静了。
谢小敬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他看着月光在窗帘上画画,夏天来了,风吹进来,凉意是真诚的,舒服的。
写到这里,应该可以结束了。我对了一下谢小敬发过来的小说稿件,差不多,比他的那篇还长呢!文末,我画了一个小画。
用电脑画的,写意,就画一个男人在星空下面睡觉,我画完了以后,写了一个注释:谢小敬在四楼睡觉呢。
将修改的这个稿子打印出来以后,我就放在大堂的吧台上。
我想,明天早上起来,谢小敬若是看到小说草稿,一定会在这上面改得一塌糊涂呢。
四
天亮以后我便去叫谢小敬起床。敲门,门半掩着,打开来,见床铺已叠放整齐,一缕晨曦斜铺到枕头上,枕头上的皱褶都摊平了,似刻意打理过。我思量着,他和梁芝一样,也是一个细心的人。
卫生间门关着,叫他一声,不应。想来是不便应答。
钱姐在阁楼打扫卫生,又捡到了客人遗留下的一个发卡,交给我,说,这都是第十个了,这个房间真的有怪癖,总有客人丢东西。
我习惯早餐后画画,这时候阳光充足,将窗帘全部打开,房间里的光线接近自然光,画板上的颜色才不会失真。当然,有时候,因为阳光过于强烈,我会用两个反光板挡住直射过来的光束,这样,光既在大厅里,又没有因为直射到画板上而导致色温升高,造成我对颜色深浅的误判。
总之,如果光线好,我早餐都来不及吃,喝一杯热牛奶就开始工作。
然而,等我画完了一幅画,谢小敬也没有从卫生间出来。我突然想起梁芝,不好,我放下画笔,腾腾腾地跑到四楼,直接打开卫生间的门,没有人,床好像也没有用过。
那么,谢小敬又和梁芝一样,突然又回到了小說里?
我有些失落,翻了一下床头的留言簿,梁芝和谢小敬都没有留言,真的,他们两个人像我的一个梦境,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幻觉,缺少向别人说起时丰富的证据。
包括我打印出来的小说草稿,我怎么解释是谢小敬让我修改的,难不成,是我自己受制于某个特殊的梦境,在梦里起得床来,并打开了电脑,按照梦境里的人的提醒,我写了这样的一个草稿。
可是也不对,梦境怎么可能一直切换呢,梦境里的镜头转换怎么可能还有着时间的限制呢?最重要的是,梦境在我的常识理解中多是黑白镜头,而且多数梦境一旦转换到现实生活呢,频道会变成彩色的,眼耳鼻舌身意就全都醒了。
我被谢小敬的消失击回到梦境里,且有了暂时性逻辑失控症。
我一会儿觉得逻辑是通顺的,我就在现实里,我从朋友手里接手了这家名叫三号小镇的客栈,我的一个画展刚刚在广州结束,我在画展结束后的当晚喝醉了酒,与一个要好的朋友打了一架。这些都是现实的场域,有着许多生活交叉的现实中的朋友可以作证的。
可是,一会儿呢,我又觉得自己回不到现实语境里了,因为,我觉得有可能,梦境,如果是多重的,那么,梦境便是最大的时间容器,它一下子吞食掉我们的想象力,吞食掉细微的生活理想,甚至秘密。假如,我们想要摆脱掉生活里正在面临的困境,那么,我们只需要证实现在所面临的处境是在梦里,我们逃出这个梦境,回到另外一层时间的参照系里,即所谓的“现实生活”里,那么好了,困境直接消失了。其实,所谓的我们大家彼此相互作证的“现实生活”也有可能,是我们所处的梦境中的某一重,而已。
这样想着,我陷进想象力的陷阱,就像谢小敬所描述的小说场景一样,我现在脑子里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生活场景页面,比如是画画选项、叫谢小敬一起看小说的选项、吃早餐的选项……可是现在,这些选项因为谢小敬的消失,而崩塌了一大部分,我仿佛只能在现实的层面做选择了。
我和钱姐说话,和客人们对话,我总想证实,他们不会是从另外一个时间区域泅渡到我的梦境里来的吧,又或者说,他们不会是也来自小说吧。
钱姐自然不会,錢姐每天都来上班,她是我与现实的相对参照。所以,钱姐只要在楼上干活,我跑到楼上,能看到她,就说明,我没有走错时空,没有和谢小敬一样,不小心走进了小说里描述的时间区域。
正因为这样一个恒常的参照,让我觉得安稳,让我觉得尽管我想象力有时会因为思维的过度打开而充满了色彩,充满了狂想,但是,我毕竟能回到现实中来。
我最为担心的是谢小敬和梁芝,他们两个现在相遇了吗?都同时回到了小说里吗?小说的作者该如何处理他们的故事呢?我给他们改的这个故事,对他们会有帮助吗?
一位常住的客人在吊椅上坐着,看我画画,她叫慢,问她哪个慢,她答:“慢性子的慢,我就是个慢性子啊。”
“蓝色的天空太多了,”她说,“蓝得不真实。”
我便往蓝色上抹一点灰。“你的那个从小说里逃出来的朋友走了吗?”她问。
“啊!”我一惊,回头看了一眼她,我问她,“你不会也是从小说里逃出来的吧?”
她哈哈地笑,说:“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一部小说啊,所以,我也是小说里逃出来的。”
“哦。这我信,这样说,你很快就又要回到你的小说里了。”我应她。
“是啊是啊,我那个小说真是无聊啊,还是你的小说好,天天画啊画的,颜色还那么浓。”她说话真好玩。
我们就那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就谈论了人生、价值观、艳遇、肉体的底线、精神、信仰、贫穷时的所思所想、电视剧里的衣裳最后去了哪里、韩国女孩的嘴唇的厚度、沱江水能不能喝、男孩子光着屁股洗澡会洗到几岁、沈从文喜欢过几个女人……
钱姐差不多每天都会从四楼的一间房间里找到一个发卡,那个房间的确怪异,像一个永远进行的恶作剧,我用一个柜子用来盛放那些客人遗留在客栈的东西,结果,几乎全部都是那个房间的客人忘记的,而且多数是女人的发卡,像个恐怖小说的开头似的。
对面的酒吧的歌声从夏至之日起,开始加了糖,不再小忧伤。梁芝和谢小敬慢慢在生活里淡去,直到我的一组油画画完,也没有任何音讯。
夏天末尾,我去省城参加一个画展,返回古城的汽车上,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回过头来看,是个女孩,那人亲昵地喊我“老板”。
客栈的客人多,回头客也颇有不少,不论是摄影的还是画画的,来过一次以后,都会再来的,所以,我也热情地回应她,问她是去古城呢,还是去别处。
那女孩说:“我是从小说里逃出来的啊,我正要找你啊。”
我认出她来了,她是梁芝。
数月不见,她有了些风尘感,不知她这些日子在外面是如何生存的,但我知道,她是一个舞蹈老师,她如果这些天一直生活在我所生活的现实中,她凭着自己的舞蹈技能应该可以找到一份工作。我一转念,想,她如果在现实生活的情景里遇到了喜欢的人,或者喜欢她的人,又该如何相处呢?因为,她本来是来自小说里的人啊,最起码,她几乎可能是不存在的。
车上的人很多,谁也没有在意梁芝说出的那句——我是从小说里逃出来的啊,是啊,多数人都在用耳机塞着耳朵。这是一个信息完全贬值的时代,过度曝光的隐私让普通人开始脱敏,除非是名人,普通人的隐私也是没有人关注的,因为,每一个人都被垃圾信息骚扰过,他们无暇用自己的眼睛或者耳朵关注他们的朋友圈以外的事情。
“你一直没有回到小说吗?”问出这句话以后,我总觉得有一种喜剧感,这样的问话太虚拟了,没有逻辑,但针对梁芝,我又必须这样问。
“我回到小说里啦啊,结果,我回到小说里以后,有很长时间,小说作者都不在家,而且谢小敬给我留下言,也出去找我了。我们走岔了。他刚逃出小说的第二天,我的名字因为被一摊水迹洇湿了,模糊了,我回到了小说里。结果,连续几天我无法逃出来,因为我无法看到任何现实世界的地址和电话,直到有一天,作者回来,开窗子的时候,有风进来,吹乱了小说稿件,将一个广告单吹到了小说里,恰好,我的名字贴在了那个地产公司的宣传单上,我便从小说里逃了出去,先去那家地产公司看了看房子,那房子真漂亮,比我和谢小敬的房子漂亮多了。也不贵,临着一个湖,挺好看,我都签了购买意向单了,还送了我一个礼品呢,你看看,就是这个MP4,我拿了作者的银行卡,刷了些钱,是的,好玩吧,我替他交了一套房子的预付款。从地产公司出来以后,我在现实里便迷了路,我只记得上次去过一个客栈,但是,在哪个地方,叫什么名字,我完全没有记忆,怪我没有到你的客栈以后就装一个名片在我的兜里,当我走出小说,才发现,我想找的现实生活的记忆,就只有你们客栈的模糊样子。我只好凭着感觉在车站流浪,我一次次地坐车到终点站,但是下车以后不是我要找的样子。我已经排除了十个地方,今天才遇到你,真是谢天谢地谢小敬,我终于找到你了,谢小敬给我留言说,他会在你的客栈等我。”
梁芝很激动,站在我旁边说话。车载电视上正在播《非诚勿扰》,有人在看,有人在打呼噜。
“可是谢小敬也已经离开我们客栈几个月了,他应该已经回到小说里了?”我也不能确定,我甚至想,如果小说是一个明确的固定的城市的道路名称,或者小区名字的话,那么,我觉得谢小敬应该已经回到小说里安居乐业了。
“回去已经几个月了吗?”梁芝有些惊讶,显然,这一阵子的辛苦,让她完全忘记了与谢小敬联系。
“你没有打电话给他吗?”我问。
“打了,永远打不通啊,我还以为他的手机坏掉了,而在现实世界又找不到朋友!”梁芝回答得有些闪烁,她大约怕谢小敬逃出小说来只是为了逃避她身上的某个缺点。
车子在向晚的时候到吉首,我和梁芝与另外两个去古城的游客一起打了个的士去古城。另外两位游客是广东人,大学生,听说梁芝是从小说里逃出来的,不相信,女孩伸手摸了摸梁芝的头发和手,说:“你们看我们是学生,骗我们。”
“不信就跟我回客栈,一起看看他们啊。”我顺道拉了两位客人。
回到客栈便看到谢小敬坐在大厅里,意外得很,他手里正拿着我修改后又打印出的稿件,一见到,他就激动地指着我说:“老板啊,老板,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你看看你,将我的名字打错了一次,这不,你让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才找到你这里来。”
梁芝上前抱住了谢小敬,久久地不放。我指着他们两个,给一起来的广东客人说,看看吧,你们也许不信,他们两个真的是从小说里逃出来的人。
男孩子将身份证递给我登记,微微笑,侧着脸看了一下梁芝和谢小敬,小声对我说:“老板,这你也信啊,是不是他们没有钱啦,想白住你这里啊。下次,那我们也说是从小说里逃出来的人,可以吗?”
我一时间无法向他们解释清楚,这是真的,向另外的人解释清楚,这和推销产品或者信仰一样,对方若是不信,便关闭了他们的心,说什么也是没有效用的。
我故意地将他们放在了四楼角落的房间,那个房间喜欢留下女孩的发卡,我恰好看到了那女学生长发上嵌着的发卡,精致,妩媚,就像一场性事的高潮部分。
谢小敬和梁芝卿卿我我的时候,我翻了一下我给他们改的故事,竟然,在我最后一幅画的下面,看到了我的注释:谢小敬在四楼睡觉呢。
这个字随手打的时候,没有注意,然而,却真的改变了谢小敬和梁芝的命运,若是两个人执着,小说的作者遗忘了他们,那篇小说稿子就跌落在某个角落里,被风吹雨淋,直到模糊成粥状,而从小说里逃出来的谢小敬和梁芝,却不得不在现实生活里做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或者游荡的人,他和梁芝大概被现实生活中的某些规则制约,甚至成为一个钩心斗角的人,成为一个与世俗相融的人,甚至与陌生的异性相爱,结婚,终老。
谢小敬是如何逃出小说的呢?像个谜语一般。
他将我修改的小说稿子拿给了梁芝看,一边给梁芝看,一边还停下来讨论。在小说里,他们的秩序不是这样的。
我忍不住好奇,打断他们两个,问谢小敬,如何从小说里逃出来的,回到小说里以后,为何没有遇到梁芝。
谢小敬沉吟了一会儿,说:“那天晚上,深夜,我突然从你这里回到了小说里,我在省城的住处。我发现,梁芝不在,她留了言,说是去找我,但她没有看到客栈的地址,所以她才先去她能看到的一个地产公司那里去。可我看不到她说的地产商,更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办法找到古城的客栈。我在小说里来回走动,从一个情景走到另一个情景里,我有限的地方,全都走完了,也没有任何收获。在小说里面,我更改不了任何东西,除了闲走,我什么也做不了。终于有一天,上午,十时左右,送报纸的人,从窗子的缝隙里塞进来一份晚报。这报纸被紧紧地裹在了一起,卷着,像一个煎饼一样。我从远处看到报纸的大标题有两个字‘拆了,第二天的时候,我又看到大标题换成了‘喜迎,后来,我陆续看到了很多奇怪的新闻,比如老人被扶起之后讹诈善意帮助的人,又比如刚刚获得廉政嘉奖的局长家里被偷三千万现金,我对梁芝的生存环境表示担忧,这显然是一个非常堕落的语境,这样的环境里,梁芝如果没有生存的技能的话,那将很不堪,就为了要从小说出来找到梁芝,我也要想方设法地让我的名字与某个电话号码或者地址靠近,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先从小说里逃出来了。终于有一天,投递报纸的邮递人员,将一份地产公司的彩色插页夹在报纸里,一起扔进了房间,是的,小说作者一直没有回来,报纸已经堆成了一堆,那些妖艳的大标题,在黑夜里沉默不语,像极了被抛弃的小说人物,我自然想到梁芝。我就在那天晚上,看到了夹页广告上的地址电话。和梁芝一样,我去了那家地产公司,但我没有想得太周到,我本来只是出来找人,所以,在地产公司,我只是参观了一下,便坐他们的观光车进了城市,然后,我直奔车站,我试图闻着空气的气味,找一下许多天之前梁芝朝着哪个方向走了。我和梁芝一样,我也走了十多个地方,可是,一下车,我就觉得不对,这不是我要找的地方。如何能感觉到差异呢,是因为影像,就是说,记忆会以影像的方式对我去过的地方进行储存,但是,因为隔了不同的时空,比如我是从小说里逃出来的,就相当于一个人从梦境里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一样,看到的情景与实际影像还是有很大差异的,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遇到骗子,甚至遇到坏人。小说以外的具体困难对我来说是无解,我没有办法去应对饥饿,所以,我一直节约,生怕不小心花光了从作者那里取到的钱。”
钱姐差人买了很多水果放在桌子,说是要请谢小敬和梁芝吃。谢小敬很高兴,他一高兴便有些舞台剧的腔调,每一句话说出来,重音都偏低,像是身体的某个部位暗藏了一个扩音器一般。
谢小敬就那样一直坐在阳光里的,讲着他怎么样与陌生人在火车上纠缠,甚至他钱花光以后,在黑夜里睡在桥下的时候,救了一个走夜路的女孩,那女孩便带他到宾馆洗了一个澡。从此以后,他天天就在那桥下面等着那个女孩。
他不知道该如何来到我们的客栈,他想不起古城的名字了,连方向也没有,他走累了,恨不能重新回到小说里,有固定的住址和不会停止供养的食物。他有些后悔从小说里逃出来了,虽然,梁芝逃出来,可是,他觉得,小说像一个可以遮挡风雨的家,是个让他心里有安稳感的时间区域,是个他想逃离却又依赖的体制。
“我甚至开始想念圆圆。在没有逃离小说之前,我和疯妞见了一面,我们谈了很多,除了央求她多去看望圆圆之外,我生怕我这次离开小说,有可能再也回不去了。所以,我还将一块玉佩求他保管,希望等到圆圆长大以后,能记得自己的父母亲的名字,因为那玉佩上刻了我和梁芝的名字。疯妞看着那玉佩,泪流不止,她终于说出了实情,其实所谓的孩子抱错了,根本就是她编造的,就是想让我和梁芝为了孩子争吵,而她可以坐在一旁看看笑话,听听清风。总之,没有找到古城之前,我已经想好了,一定修改掉我和梁芝的现处的情节。我知道,小客栈的画家老板已经热心地替我们修改过一稿了,所以,我这次来,想求你帮我们再修改一稿,这一次,我们要从长计议,不会要求你短期就完成了,我给你充分的时间,就是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我要在你们店里打工,帮你们干活,而老板你呢,在画画之余,就替我修改一下,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找我商议。”
我应下了他。夜已经深了,我让久别重逢的他们赶快去休息。
我主要是怕第二天一早,谢小敬和梁芝又消失不见了,所以,我急着盼着天亮,我好去证实一下。
天一亮我就去敲门,里面传来热情的回答,说:“老板,真想不到,你起得这样早啊,我们昨天晚上讨论人生太久了,还没有起床。”
太陽已经很高了,两个广东学生也起来了,要出门,他们问我苗寨那里好玩,我就三三四四地说了一通给他们,还手绘了一张草图,告知他们路线,女孩欢喜地说要保存起来。
他们要走出客栈门的时候,我发现,那女孩昨天晚上的发卡,果然没有戴。
我找到上次我改写的小说稿子,将最后那一幅画撕了。撕完了才想起谢小敬和梁芝的事情,大声叫了一声,心想,糟了,这两个人,肯定消失了。
我赶紧又上楼敲他们的门,谢小敬在里面应着,说:“老板,故事我们已经想好了,一会儿便出来说给你听。”
我觉得沱江的流水声突然大了起来,客人们也都陆续进入了我的视野。
甚至,我手表上的时间,我心里的疑惑,我昨天和今天所有忽略掉的日常细节,都一一呈现在了我的眼前。是的,谢小敬和梁芝,这两个走火入魔的小说爱好者,竟然将我也拉进了他们的叙述语境里,甚至,我还乐此不疲地一次次扮演他们的读者和听众。
我不知道,我要不要揭穿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