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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影像

2016-05-30萨朗

花城 2016年5期
关键词:大毛巴扎别克

萨朗

这件事说起来有些麻烦。首先我没有处理好杨秋荣和二皮条之间的关系。其次和巴扎别克大叔之间也处得十分糟糕。大毛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可是最近为了一件事,也把我出卖了。只有死神袋鼠听我的话,不过他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混吃混喝。

一天早上,我出门散步,在成吉思汗城堡的一个僻静处停下来。这个角落很有气场,适合练功。这是一套太极拳改进版,里面有好多放羊骑马打猎的动作。站直,运气,准备开始。

“年轻人,你在干吗呢?”有一个声音传来。

睁开眼睛,一个巨大的马鼻子正在闻我脸上的气味儿,马嘴巴上的长须把我扎得又痒又疼。接着马打了一个喷嚏,我的脸上立马被糊了一层黏液。事情发生在一瞬间,躲都来不及。

巴扎别克大叔骑在一匹枣红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嘿嘿笑着,脸上有一种鄙夷的神情。他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捋着花白的胡子。他是我的朋友,是个有钱的蒙古族牧民。

“老家伙,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我要是走火入魔,你吃不了兜着走。”我边说边用袖子擦脸。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们为什么不离开这里?”他问。

“我们为什么要离开这里?这是你家的地盘?”

“是共产党的地盘。只是我觉得你们一来这里就变坏了。”

“我们不来这里一样变坏。”

“小伙子,走路的时候别踩着鲜花,那是为牛羊准备的午餐。”

“你以为赛里木草原全是你们家的?切!”

“全部是我家的就太好了。以前我们家是这一带最大的巴依,整个草原都是我们家的。我们家的草地你一年也走不完。”巴扎别克大叔十分夸张地用肢体语言炫耀了一下。

“你就好好吹牛吧!他们都说以前你家穷得就剩下一只猫了,要不是共产党及时赶到哪有你今天!我听说你在城堡里有别墅?”

“那当然。不过我住不惯,还是家里舒服。”

“我要是有钱,也在这里买一个别墅。”

“我几年前在这里买房子的时候才花了6000块钱,现在给我100万也不卖!”

“呃。别听他胡说,现在房价掉得厉害。呃呃。”死神袋鼠说。他现在是我的跟班,藏在一个啤酒罐里。我可能前世罪孽深重,老天爷最近派他当我的监护人。他总是威胁要把我带走。不过他最近变成酒鬼了,总是想不起来自己是干什么的。

“我没那么傻,再说我也没有钱。”我对死神袋鼠说。

“你在和谁说话呢?”巴扎别克大叔问。

“不知道。你去哪里?”我问。

“我要回家看看,城里就这么回事,没有家里好,我的牛羊在家里等着我呢,离开它们我一天也活不下去。”巴扎别克大叔说。

“拜拜。”他向我挥了挥手,然后调转马头出城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个傻瓜?”望着巴扎别克大叔的背影,我对死神袋鼠说。

“没有啊。呃。”死神袋鼠说。

“我今天有好多事要做,你别跟着我。”我对他说。

“呃呃,好的。这里海拔高,空气稀少,你们城里人的肾腺素普遍偏低,啥事也干不成。”他坏坏地说。

“我靠,你在骂我吗?这里放羊的人一窝一窝地生小孩,也沒见哪个肾腺素不行。”

“呃呃。那是人家。品种不一样。嘿嘿嘿。”

“你别总是呃呃呃,好不好?我一听见这声音就想吐!”

“呃。对不起,我不喝酒总是这样。”死神袋鼠讨好我说。他现在没地方可去,他是死神里面的孬种,总是完不成指标,老挨罚。他的样子和澳大利亚袋鼠十分接近,所以我就叫他死神袋鼠。

我今天哪都不想去,我想好好在成吉思汗城堡逛上一天。这个城堡现在很复杂,电影《蒙古王》拍摄完之后,这个电影城就废弃了,成了真正的鬼城。后来旅游热开始了,这里奇迹般地复活了,而且房价一蹿老高,有钱人都在这里买房子建别墅。

早上,我请二皮条和杨秋荣吃早餐。

现在是旅游旺季,成吉思汗城堡很繁华,像一个不落的太阳。遥远的旅行者来这里,住上一晚,然后消失在草原的尽头。成吉思汗城堡是电影《蒙古王》的拍摄地,成吉思汗没有称霸草原的时候在这里坐过牢。因为这座城堡在中国版图的尽头,就变成了传说中的真实地点。游客们一边吃烤羊排,一边听各种版本的城堡传说。每天早上吃过早餐,团体游客出城了,剩下散客就跟城堡里的导游谈价格,谈好之后早餐也吃好了,骑马骑骆驼坐汽车随你挑。

在城堡里开饭馆开客栈的人全是宋朝末期扮相,那时候蒙古人已经十分强大了。城堡里面哪个民族都有,蒙古族,汉族,哈萨克族,维吾尔族,他们把《蒙古王》不知道看过多少遍,把电影里的场景逼真地搬进现实生活中,连城里游手好闲的二流子,都是一副宋朝官吏打扮。因为一个朝代快要结束了,所有的官吏都在拼命腐败,能捞一点是一点。我就被打劫过一次,不过我没报案,手续太麻烦。我和二皮条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了拍电影的想法,至于内容,还没想好。

我要了一碗正宗的蒙古酸奶,用厚厚的饼子蘸着酸奶吃,饼子里面还夹着辣子酱。当然忘不了要上一碗奶酒。这一天就这样开始了。没有酒的日子,我们新疆人是过不下去的。

杨秋荣啥都不吃,她只喝奶茶。成吉思汗城堡的奶茶都是用草原上最好的土牛奶制作的,奶茶里面还放了好多奶皮子,肉丁丁,碎小的酸奶疙瘩,喝这种奶茶一天都不饿。

杨秋荣喝完奶茶又要了一碗。

两个女人今天相安无事,平日一个看不上一个,见面就吵。我都烦死了。

“在这里开个洗脚屋绝对发财。”杨秋荣说。

没人搭理她,她很生气。这女人有心理障碍,要么看别人不顺眼,要么觉得谁都看不起她。

杨秋荣是安徽人,小时候家里很穷,被人贩子卖到东北,给人家生了一个儿子,这是20岁以前的事。20岁以后她从那家人里逃出来。来新疆第一份工作是洗脚工,第二份工作酒吧老板,第三份工作还没想好。她是个自强不息的女人,这一点我很佩服。

二皮条很喜欢这里的包子,专点苜蓿馅的吃。二皮条不喜欢喝奶茶,她喜欢喝羊肉汤。可是大清早这里没肉汤,所以她只能喝清茶。

“我要出去几天。你们要搞好团结。这很重要。”我对她们说。

“我们到底来干吗?”杨秋荣问。

“我们来拍电影。”二皮条说。

“我没问你!”杨秋荣说。

开始了。昨天她们才吵过架。为了一件破事。

“我们来草原肯定是有原因的。拍电影只是一个想法。先放放再说。”我说。

“那我们来干吗?我想把这个城堡全买下来,把里面的人全赶走。不赶走也行,咱们卖门票。只要把城门守住就行了。”二皮条说。

“商人的本性就是这样!”杨秋荣说。

我有些生气。出门带女人真是件麻烦事。

“这就是你把我们俩扔在这个破城堡的原因?”杨秋荣说。

“他还拿走我的车钥匙。”二皮条说。

“我没跟你说话!以后我说话的时候你最好装没听见。”杨秋荣说。

“不是说好来拍电影的吗?剧本在哪里呀?你是作家。”二皮条问我。她现在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别和杨秋荣说话。

“闭嘴。我没让你说话!”杨秋荣吼道。

“你真霸道。”二皮条叫道。

“你们两个臭女人总是吵来吵去的,烦死人了。我又没请你们来,是你们自己非要来。不想玩就滚回去!”

我对她们发出了警告。她们立马老实了好多。

“看好自己。小心待着。等我回来。这里人贩子好多,当心把你们卖到宋朝当老婆!”

然后丢下她们,我开车离开成吉思汗城堡。出了城堡,我不知道去哪里,就在草原上瞎转。我喜欢一个人瞎转,以前喜欢在院子里瞎转,主要是观察大毛家的鸡。我这人记性很好,大毛家有多少只鸡,每天下多少只蛋,今天卖掉多少,明天卖掉多少,我都给记着一笔账。然后想吃哪只鸡,我就用心观察,包括这只鸡晚上喜欢睡哪个地方。在院子里瞎转的时候,顺便把动手的时间也想好了。这是我和杨秋荣的拿手好戏。二皮条的越野车奔驰在春天的赛里木草原上,就像一匹撒欢的小马驹。感觉心情特爽。

远远的天边上,在阿拉套山脉的高空中有一块类似浮云的东西向这里飘来,速度很快,飞近之后它变成一只硕大的鹰。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鹰,赛里木草原上的鹰并不十分多,像这么大的一只鹰实为罕见。我向雄鹰招了招手。

“嗨,哥们儿,你好!”我喊道。

“把我一起带走吧——”我大声喊道。

雄鹰飞走了。人家没时间理我,我在它心里可能像个废物,不光没用,还是个威胁。好像它也挺烦的,整天这样飞来飞去难道就是为了找口饭吃?现在老鹰的数量急剧下降,找个伴成个家特难。有时候飞到国外也难领回来一个合适的。

我们到底来干吗?我在想这个问题。拍电影,没有剧本。二皮条手里的摄像机跟玩具差不多,说是拍电影,我看也就只能拍点影像资料而已。来旅游?我干吗带着两个女人跑到草原上,我真是吃傻了。而且,只要大家在一起,我还要被其其格老奶奶死死盯着,一点机会都没有。

我真的不知道二皮条也会来成吉思汗城堡找我,是她自己开车来的。她现在也够倒霉的,州政协委员没了,商会会长也没竞选上。她把这事都怪在我头上,说我四处造谣她在南方搞传销的事。其实,在这件事上,我是无辜的。我从没有跟别人说起过她在南方搞传销这档子事,都是她为了洗清自己到处对别人说的。

巴扎别克大叔瞧不起我,他总觉得我像个窝囊废。

“别人玩女人简单得很。你玩女人难受得很。”有一次我们喝酒的时候,他对我说。他还故意让梅花把肉放在桌子对面,那桌子专门为我订做的。每次我取肉的时候都要站起来,绕好远的路才能拿上一块。所以每次吃肉的时候,我脸皮特厚,巴扎别克大叔把肉放得再远,我也可以吃到嘴里。不过拿上几次我也不好意思了,有好多眼睛盯着我。再说每次拿到手上的肉我也吃不上,都被死神袋鼠吃掉了。他吃羊肉,速度比闪电还快,每次肉还没吃到嘴里瞬间就剩下一块骨头了。酒也喝不上几杯,还没送到嘴边,杯子里已经没酒了。丢人嫌眼的事都让我做了,一场酒下来我啥好东西也没吃上,尽吃了一肚子素的。

“你为什么不试着吃点菜呢?瞧我现在都瘦成什么样子啦!大家现在都认为我是个酒囊饭袋,每次都是我给你背黑锅!”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对死神袋鼠说。

“呃呃。我一吃素就拉肚子,浑身没劲儿。”他说。

“唉,我真命苦,遇上你这么个货!”我骂道。

可是巴扎别克大叔就是喜欢和我一起喝酒,虽然他很讨厌我。每次喝酒他都说我在女人面前是个窝囊废,可我并不在意他说我什么,只是盼着他家天天宰羊,虽然吃到肚子里的机会很少。

都怪我嘴不好,给他说了实情。从此以后,巴扎别克大叔就开始瞧不起我了。我们住在老奶奶其其格的家里,晚上睡觉的时候,二皮条和老奶奶其其格一个屋子,杨秋荣自己睡一间屋子,一吹灯,两个房间的女人都把门插得死死的。我睡在最外面一间,大毛不在的时候我就像个看门狗似的。不光巴扎别克大叔看不起我,现在连街上的二流子也快看不起我了。

“有女人,不能进去睡觉。哎呀呀,你真是个窝囊废!”他又开始嘲笑我。

“我靠,睡了就叫通奸。你懂得,要负法律责任的。”我说。

“哈哈哈,你们城里人感情方面拐弯的地方太多。我们放羊的人脑子简单得很。”他说。

“这兩个女人我一个也不喜欢。再说我她们跟前啥也没做。”我对巴扎别克大叔说。

“不会吧?我看没这么简单。你心里鬼大得很。”他说。

现在有很多人说我是玩弄女性的高手,这让我背了好多年的黑锅,我一直找不上老婆和这些谣言也有关系。

我一直渴望着跳过这个年龄段,这是因为在我人生的紧要关头,二皮条出现了,紧接着杨秋荣也出现了。要是她们分两个阶段出现就好了。可是她们偏偏在我一个年龄段的时候同时出现,我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在选择老婆这件事上,我是有点对不住我死去的老爸。小时候我记得有一次,我老爸对我说,在找老婆的時候,要选择眼睛小的,颧骨高的,大腿粗壮的女人做老婆。他还说大腿粗壮的老婆能给男人带来快乐。大腿粗壮的女人生多少孩子也不觉得累。

后来的形势发展真是我老爸死都没想到的,计划生育政策让好多大腿粗壮的女人闲着没事干。再后来,有一次我认真看完电影《蒙古王》以后,发现成吉思汗的爸爸在儿子选择老婆这方面,说的标准和我爸爸说的一模一样。这说明我老爸的基因里面也有伟人细胞,可惜比重太小成不了气候。说我老爸生不逢时有点过分,当了一辈子木匠却是真的。

有关选老婆的标准,二皮条和杨秋荣都不具备。一个内敛外松,含而不露。一个脾气火爆,整天感到全世界的人都对不住她。她们大腿一个比一个细,在古代草原这种女人肯定没人要,而在现代社会却是抢手货,人们都认为这种腿是一种修长之美,是美人必须具备的。还有一点她们也比较像,她们长得一个比一个冷,像冰山雪莲,一年很少把笑容表露出来,脸色苍白没有红润,克夫相。大毛喜欢这种女人。好多男人都喜欢这种女人。

我和杨秋荣是在州里一家歌厅认识的。当时杨秋荣身份不明,她跟着一群坐台小姐进了我们的包间,漂亮小姐一下子都被朋友们抢光了,剩下杨秋荣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没人要。

后来她向我解释说当时她迷路走错了房间,其实她不是那种人。

我当时喝了好多酒,坐在那里一个劲地打嗝,杨秋荣见状就大大方方走到我面前,她坐在我的腿上,给我捶背。一点没害羞的样子。我第一次和女人近距离接触,杨秋荣的举动让我十分感动。

那天在舞会上我和杨秋荣就这样认识了。

她给我捶背。我呕吐的时候她还忙前忙后地伺候我。我第一次承受着一个十分感动的生理反应,跳舞的时候我还亲了她一下,好像是亲了一下她的耳朵。

还有一个版本,大家比较认同。当时杨秋荣就是坐台小姐,我请她喝啤酒,她睬都不睬我。我拿出50块钱,说,只要她陪我喝一杯,这钱就归她。杨秋荣看都没看这钱。我又加了50块钱,她还是不理我。后来在朋友们的起哄声中,这钱越加越多,最后竟然和一个喝啤酒的玻璃杯那么高。

杨秋荣终于被金钱打倒了。她开始陪我喝啤酒。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这个版本肯定是大毛杜撰出来的,我当时穷得吃饭都成问题,哪来的钱哄小姐喝啤酒呢?而且是一个高高的啤酒杯,那要多少张50块钱才能放平呢?

有件事我不能不说。这是我和杨秋荣同居的证据。事情的起因是因为我的房东大毛。我更相信这个版本。我的房东大毛养了好多鸡,多得他自己都数不过来。我和杨秋荣感情发展都和偷大毛家里的鸡有关。

巴扎别克大叔特别想知道我和杨秋荣之间的事。这个放羊的家伙,每天和牲畜在一起,脑子都快长白内障了。他特想知道草原以外的事。整天缠着我给他讲故事。这也是他总喜欢请我吃肉喝酒的原因之一。有一天我喝高了,索性把肚子里的事全抖搂出来了。

我对巴扎别克大叔说,在州上的家里,有一天晚上心情挺好。心情好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我和杨秋荣都喝高了,喝高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合伙偷了大毛家的一只鸡。我们是从密道进去的,为了能吃上大毛家的鸡,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挖了这条地道,直通大毛家的鸡圈。想吃哪只就吃哪只。

“我的天,真有你的。为了偷人家的鸡,你挖了一个地道!”巴扎别克大叔拍着脑门说。他说我让他想起电影《地道战》。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对巴扎别克大叔开始回忆那天晚上的事。当时我们已经把鸡宰好了。

“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道德?”我对杨秋荣说。

“是的。可是我们都做了好多次。吃第一只的时候,心跳得特厉害,那肉有多香啊。你和二皮条是不是也这样干过,放心,我不会吃醋的。水不要烧得太开,上次就把鸡皮都烫掉了。”

“我和她早就没关系了,你别找事好不好,今天是个好心情。这次炒的时候多放些花椒和姜片,免得让他闻出来我们吃的是他们家的鸡。上次料放少了,大毛总是在我周围瞎转,闻来闻去的连上茅坑都不放过我。看我拉的是啥颜色。每次吃完鸡的第二天我见到大毛总觉得对不起他。别忘了再加一粒八角,两小勺子甜面酱,一小杯料酒,还有多放点腐乳汁儿,最好用蜂蜜炝锅,这样味道更好。”我说着点了一支烟,把鸡毛鸡肠子塞进一个黑塑料袋子里。

“你把我说得哈喇子都流出来了。下次我弄上一只鸡,你给我做一下。”巴扎别克大叔插嘴说。

“明白。待会儿把蒜末和小葱多留一点,起锅的时候撒在上面。给我一支烟。”她说。

我把点着的烟塞在杨秋荣的嘴里。她的嘴真性感,像一条求欢的鱼,一张一合,不涂口红看上去也那么鲜艳。特别是吸烟的时候,嘴里就像含着一条冰棒。

我们只是干坏事的时候才配合默契,除此之外做什么事非打即吵。

“这鸡正在下蛋,宰了真可惜。以后我们偷鸡的时候先摸摸人家的肚子,要是正在下蛋就不要偷了。”杨秋荣说。

“你把鸡放在煤气灶上烤烤,上面有好多细毛,你眼睛好使。剩下的事你别管了,这次我来炒。”我说着给杨秋荣倒了一杯白酒,她接过来一口喝掉了。

女人喝酒,男人开心。

杨秋荣酒后骚得很,不来都不行,走哪追哪,非要过足瘾不可。

我们把偷鸡的事,当做一个兴奋点。大家过得都很无聊,偷大毛家的鸡不仅仅是为了吃他们家的鸡,而是在偷的过程中我们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恐惧。做这件事就像打了兴奋剂,它会蔓延到身体的各个部位,最后我们在欢快的呻吟中结束这件事。

所以偷大毛家的鸡的频率主要是看我和杨秋荣呻吟的次数,刚开始我们几乎一天干好几次,白天也偷。吃不完的鸡我们偷偷拿出去卖掉。有一阵子我甚至想在外面开个大盘鸡店。后来我们呻吟的频率越来越少,当然大毛家的鸡就越来越多地幸免于难。再后来我们干脆停止了这种游戏,因为找不到兴奋点了。

不偷鸡,家暴事件频频发生,受伤害的总是我。

杨秋荣自己又喝了半茶杯白酒,毕竟是开过酒吧的,酒量超大。

“别忘了把鸡爪子切下来放到冰箱里,下次用。我去院子里转转,看看动静。”她对我说。这女人很适合有灯的场合,灯下越看越妖娆。

杨秋荣走后,我就把鸡爪子剁下来用塑料袋包起来放进冰箱。下次想吃鸡的时候我就假装在外面买些吃的,在购物袋上插上两只鸡爪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袋子里面装着一只宰好的鸡。我假装从市场上买回来,提着购物袋在大毛或者他老婆花花面前晃来晃去。没话找话瞎聊几句。尽量让他们看见露在购物袋外面的鸡爪子。晚上他家的鸡就会少一只。

“哈哈哈哈。那个叫大毛的家伙,你下次把他请来,我们一起喝酒。”巴扎别克大叔擦着眼泪说。

“我们两个是仇人,我不会叫他来草原的。他脑子不好,我领回来的女人他都看不上。”我说。

“哈哈哈,你这个家伙,汉族里面的人才。我现在有点喜欢你了。”巴扎别克大叔点了一支烟对我说。我的故事让他很开心,他表示过几天送我一只大肥羊。

我是个肚子里藏不住东西的人,加上喝了酒。最近一个时期因为死神袋鼠的原因,大家对我都有看法。干脆把二皮条的事也告诉巴扎别克大叔,算是讨好一下这个老家伙吧。我和二皮条认识要比杨秋荣早得多。当时我们谈过一阵子对象,但我没有要结婚的意思。二皮条一气之下就跑到南方做生意去了。到了南方以后,二皮条天天打电话给我,说她开了一家公司,生意好死了。她还给我留了一个部门经理的位置。我经不住她的忽悠,就跑去上任了,到了以后才发现二皮条是一个传销组织的头头。手下有好几百人。

我们见一面相当困难,每次都要事先预约。打电话根本没用,当时她的电话被公安局监听了。我只能写书面申请,经过严格审查后一层一层递上去。申请报告一般要周转好多天才能到二皮条手里。这期间我基本上处在半饥饿状态。有一次差点露宿街头。

在南方,我和二皮条总共见过一次面。是在一个老乡家的菜窖里,那里面很小,只能容纳我们俩。

“我很忙,你也看见了。咱们抓紧时间吧。”二皮条说。

“好的。”我开始脱衣服。

二皮条打开随身小包,她用手电筒在里面翻来翻去找着什么,等她抬起头的时候,我已经脱得赤条条站在她面前。她吓了一大跳。手里拿着一堆表格,它们全部掉在地上。

“你要干什么?这里面不热啊。”二皮条诧异地看着我。菜窖里面没灯,我们用手电筒照明。谁说话手电筒就打在谁的脸上,当时手电筒是打在二皮条的脸上的。我看得很清楚,她表情里根本就没有要干那种事情的意思。

“我从新疆,就是咱们的老家,那么远的路,汽车,火车,汽车,火车,你觉得我要干什么啊?”灯光现在打在我的脸上。

“你要干什么事情我咋知道呢?告诉我,这很重要。我都糊涂了。”灯光打在二皮条的脸上。

“我也不知道我要干啥事情。就是我们在新疆天天做的事情嘛。你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啊。”灯光打在我脸上。

“在新疆我们天天做什么了?你到底想说什么?你知道我很忙,别人想见我一面门都没有。”灯光打在二皮条的脸上。她显得有些不耐烦,鼻子上出现了细微的汗珠。

“那你现在让我干什么?是你先说我们开始吧这句话的。”我有些生气。

“我想给你上课,算算你投多少钱一下子就能达到主任级别。你看,我带来好多材料,这都是我们公司的机密文件,只有几个人才有资格看。咱们是同乡,所以……”

“得了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哄谁呢?你想拉我下水,连亲人都不放过!”我开始穿衣服。

“好啦。得啦。累死人了,你们有完没完啊!”黑暗里蹿出一个男人来,他负责打灯光,就是谁说话就往谁脸上照。这人个子不高,瘦瘦的,一看就是南方人。

“啊哟!”二皮条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拿着手电筒呢,羞死人了。”

“得了!骗谁呢?我明明就是看见手电筒在你的手上!”我发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是二皮条带我从梯子上面下来的,这菜窖好深,有几层楼那么高。当时她在前面,手电筒在她手上,她边走边转过身来给我照路。肯定是她事先给我下了药。

“你们是一伙的?你还带着保镖?”这种时候哪里有心思干那种事啊,能逃出去算是万幸了。

说实话我开始害怕了。

我穿短裤的时候,手电光就停住了。我发现打手电筒的不是男人是个女的,凭感觉长得挺漂亮的。而且,我还发现这个菜窖好大,我只是和二皮条站在外面说话,里面还有一个很大的空间,坐了很多人。都是从全国各地赶来听二皮条讲传销课的。所有的脑袋把长方形的门挤得满满的,学员们的眼睛瞪得滚圆,大家都很无聊,谁也不想错过这么有意思的场面。

这次轮到我害羞了。

出来一个第三者我还能承受,出来一群人就有点那个了。我都不知道做什么好了,站在那里,捂着私处。感觉自己像个妓女似的,被那么多目光肆意蹂躏。我想从梯子爬出去,可是办不到,二皮条带着打手。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那云梯不知道什么時候消失了,我只能看见黄豆大的蓝天,上面只有一颗星星。

后来,我设法从那个菜窖里逃了出来,这是我一生中最不光彩的一件事。

好一朵毛栗子花哟,毛栗子开花谁都赛不过它。

我有心呢摘上一朵戴呀,害怕那个看花的人骂哟。

好一朵鲜花儿哟,开开的那个鲜花香了我。

我一天呢不出那个门,陪着那个献花人坐哟。

哗啦啦把门开,毛栗子花儿,开开那一个门的门。

那一个人进来,就是那个亲人来哟。

空气中传来一首歌,是回族花儿。唱歌的人是大毛,他在找我。我也在找他。我们都喝多了。

“我一看到草原就喜欢唱兰花花。我的老家和这里一样漂亮。其实我蒙古歌唱得也很好听。”大毛说。

“没人限制你唱回族花儿。你他妈的唱得真好听。”我说。

“我唱歌的时候把什么都忘记了。我不唱歌的时候烦所有的东西。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大毛说。

“呃呃,人类就是改变不了狡猾的本性。这也是你们成为地球上最永久的物种之一。所有的东西都死光了,可你们一代一代还活着。”死神袋鼠说。

“闭嘴,我让你话多!”我从腰里拿出啤酒罐“哐当哐当”砸了几下。里面传来死神袋鼠求饶声音。

“我们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上帝在造我们的时候没有把生孩子和干那件事分开,你一快乐就要生孩子。我们不停地生小孩是因为我们不停地快乐,你这傻瓜!”我又补充说。这家伙是死神里的笨蛋,现在连死神都不要他了。他现在是我的跟班,我没有必要像以前那样怕他。

“你他妈的在干吗呢?和谁说话?小心砸坏我的车!”大毛叫道。

“你说得太对了,我们除了快乐,我们还能干什么!”大毛喝多了,跟着凑热闹。

“你刚才说你蒙古歌唱得也好听?你们的舌头肯定长得不一样,歌手的舌头都是尖的,和鸟一样。我是圆的所以我就不会唱歌。连说话都费力气。”我弄不明白,来到草原我们都成了话痨子了。

大毛在家里的时候从不唱歌,那是因為没心情。他整天忙着干活,还要每天数鸡蛋,在每个鸡身上打上记号,他要浪费最好的精力去记住这些记号。可是他喜欢喝酒,一喝晕所有的记忆都不算数,他还要重新来一遍。更重要的是他还要盯着我这个骚情鬼,因为我有事没事就爱在他老婆面前瞎转悠。而他老婆又长得那么风骚好看。

我偷他家鸡的时候,一般连那只鸡的蛋一起偷,这样鸡丢了,蛋也不会多出来。有一次错偷一只公鸡,惹出了好多麻烦。

大毛的歌很有穿透力,在雨中草原,像一把箭,顺着雷电径直钻进了我的耳朵里。让我们在迷失的路上相逢。进入赛里木草原,我们大家全都失散了。因为当时都喝醉了,都怪死神袋鼠,是他提议喝酒的。

“我在这里有个蒙古朋友,我电话说好了,晚上住他家,咱们继续喝!”他对我喊道。

“我不能再喝啦。在家里喝不够,跑到草原上喝,我都不知道跑到这里干啥来了。”我对他喊道。

“不喝酒,我们又能干什么呢?咱们是不是找草原的麻烦来啦?我家里的活多得像山一样,而我却在这里穷逛!”

“是你自己非要和我们一起拍电影的。”

“可是现在完全不是这回事!你们到底要干吗?你和两个女人在一起,你把我当什么啦!电灯泡?”

“我想拉点赞助。有个叫巴扎别克的家伙很有钱。”

“巴扎别克是谁?我不认识!”

我觉得有必要向大毛谈谈巴扎别克大叔的事,可是面对一个醉鬼,我能说些什么呢。这地方太冷,海拔又高,不喝酒增加热量,难道被冻成冰棒?喝酒吃肉是最好的办法。

大毛的皮卡车沿着草地上的车辙印摇晃着往前走,反正草原上没有交警,随便跑就是了。喝酒也没事,大毛从座包下面掏出一瓶白酒,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我,我也喝了一大口。人醉了,车也醉了。天渐渐黑了下来,草原上只有一盏孤灯像魂魄似的跳着摇摆。

“你的回族花儿唱得真他妈的正点。你真的是回族吗?”我喝了一口酒对大毛说。我现在开始后悔偷他家的鸡了,为了他家的鸡,我真是煞费苦心,甚至连作家的体面都不要了。

“是不是回族重要吗?是哪个民族并不重要,关键是你要干什么。你说现在的学生干吗要考英语?难道我们要让我们的孩子都变成英国人?有人学了一辈子英语,到头来英国在哪里都不知道。学维语蒙语都比学英语强。我儿子这次没考好,就是栽到英语上面了。”大毛接过酒瓶子说。

“我现在只能让我儿子学个牙医。这个行当太挣钱了,我见过一个兽医,他给马打一副假牙就要人家好几百。”他又补充说。

“你的想法真高明,儿子学牙医,小一点的牙齿人可以用,大一点的就给牲畜用,两头赚钱。你还不如让他跟咱们巷子里的王老三学,他的技术不错,上大学的费用三分之一就够了!”

“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我真的没想过人牙和马牙这个问题,我只是想让他学个兽医,给马装假牙。我真服你!”

“呃呃呃。我靠。”传来死神袋鼠的声音。

我和大毛都觉得这个想法很幽默,于是我们开始笑。

“我只是想让他看看外面的世界,学习不重要。中国有多大啊,别像他老子活得这么可怜。我再给你说一遍,学习不重要,让别人家的孩子去做大事吧,我只是个小老百姓!”笑过之后大毛说。

“呃呃呃要翻车了!”死神袋鼠说。

“你说什么?”我说。

“你说什么?你和谁在说话?”大毛说。

“呃呃呃,告诉你吧,你要死了,我没办法帮你了。”死神袋鼠说。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我现在已经不相信你了。”我说。

“不相信谁?”大毛问。

“你开慢点,有人说你要翻车。”

“不会吧,老子的酒量再来一瓶子也没问题。”

“你哥就这点尊严了。”大毛觉得我没听清,喊道。

“你说什么?”我喊道。车已经失控。

“对着草原,唱回族花儿!我的妈!”大毛喊道。这是我最后听见的一句话。之后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车真的翻了,在黑色草原上打了几个滚,但是又正过来了,发动机也没停,车还可以继续走。我和大毛都没事,我们只是瞬间昏迷了一下。

“呃呃呃,大家运气不错。”死神袋鼠说。

“这说明你已经是个废物了。”我对死神袋鼠说。

我和大毛迷路了。在草原上瞎转。翻车的时候他的皮卡车被砸扁了,车门卡死了,我们出不来。大毛的脑袋被压制在方向盘上,他张着大嘴,肚子里面的酒全被挤出来了。他开车的时候样子很痛苦。

“这车谁赔?我没买保险。”他酒醒了一大半。问我。

“我没让你来。酒后开车保险公司不赔。”我对他说。

“是二皮条雇我的,她让我给她拉道具。”他说。

“那你找她赔。不过她没钱。”我说。

“真倒霉,跑到这个鬼地方来受罪。”他说。

“你刚才说一见草原就想唱歌。现在却骂草原是鬼地方。”我笑道。

“等公家开发了我的大院子,我是不是也要在这里买上一幢别墅?”他睡着之前对我说。

“砰砰砰!”外面传来几声枪响。场面一阵混乱,人喊马叫,小孩的啼哭。有一个马队从门前奔驰而过。哗哗哗马蹄声音。

“怎么回事?”杨秋荣问道。

“是宋朝兵打过来了。快把灯关掉!”我一下子从炕上坐起来喊道。

“现在是白天。”死神袋鼠说。

“不可能,我明明听见是枪声。宋朝哪来的枪啊。”大毛说。

“是国民党的部队。”我说。

“不像正规军。我看像土匪。”大毛说。

“那咋办啊?”杨秋荣开始哭。平日见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实她胆子最小。

“要不把你送给土匪头子当压寨夫人吧。他们每次来就干这事。这样我们大家都把命保住了。”我对杨秋荣说。

“去你妈的,你把老娘当啥人啦!”杨秋荣叫了起来。

马队又转了回来。马的嘶鸣和马蹄踏在石板上的声音,清清楚楚,就好像发生在我们跟前似的。我们听见砸门声音,还有一个当官的“这边,那边,统统放火烧了”的喊声。大家顿时产生了一种兵荒马乱的恐惧。

我们全部钻进被子里。慌乱中大毛还压在杨秋荣身上。我不知道钻进了哪个家伙的被窝里,和他抱成一团。这家伙全身都是肥肉,呼出来的气息全是羊膻味儿。一脸胡子弄了我一身鸡皮疙瘩。事后大毛说他当时吓得连舌头都掉在杨秋荣嘴里了。

没砸到我们这边来,我们也没有闻到火烧的烟味儿。声音渐渐远去。一切又恢复从前。

大家刚喘口气,杀声又起,从城堡的另一个方向传来兵器的碰撞和马的嘶鸣声。人们尖叫着又开始四下逃窜,有个首领用蒙语大声说着什么。

有人把我推开,原来和我抱成一团的竟然是巴扎别克大叔!他一下子坐起来,嘴唇青紫,眼瞪得像铜铃那么大。

“元朝兵打过来了!”他叫道。

“外面在说什么?我们听不懂蒙语,你翻译一下啊!”我摇晃着巴扎别克大叔说。

“女人孩子留下,男人统统杀光!”他说。

“哇!”我们全部又钻进了被窝里。

二皮条拿着一个摄像机走了进来。

“我在拍电影。”她说。

“我快被你吓出心脏病来了。你以为有钱就什么都能干?我不会让你成功的!”杨秋荣非常气愤,本来她想掴大毛来着,手举到半空又改变了主意。刚才有种吃糖的感觉。

“我是给片酬的。只要参与,人人有份。”二皮条说。

“得了,你肯定又想什么坏点子了。”杨秋荣的语气有所缓和。

“我现在需要一个人扮演成吉思汗。”二皮条说。

我和巴扎别克大叔还有大毛,都想扮演这个角色。

“我可以女扮男装。”杨秋荣说。

最后我们决定抓阄,谁抓上谁演。结果大毛成功胜出。

巴扎别克大叔当上了宋朝大兵。我和杨秋荣沒有角色,负责后勤。

我们给大毛换上古代蒙古人的衣服。大毛被关进牢房。牢房是松木做的,像个笼子,在城堡的最高处。当年把成吉思汗关在这个位置也许是天意,这个位置即可看到城堡里的浮华世界,又能远眺赛里木湖宽广宁静的湖水。

“这要关多长时间啊?”大毛抓着牢笼可怜兮兮地问二皮条。他被关进去的时候还被巴扎别克大叔踢了一脚。他们刚认识不久,友谊还没建立起来。

“不知道。”二皮条说。然后大家回去吃早餐。

不到半上午,大毛开始砸牢房门。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喊道。

大毛喊了一个上午。

没人理他,我们开始玩牌。摄像机镜头一直对着大毛,二皮条不用出屋,她在监视器上盯着大毛看。大毛的各种镜头,全是特写的。他像只猴子在里面跳来跳去。而电影里面的成吉思汗,却像一座山。后来大毛叫得有点惨绝人寰,巴扎别克大叔就跑过去用刀把子敲他的脑袋。

中午开饭的时候,我们给了大毛一块饼子,一碗清茶,一块骨头,上面几乎没肉。巴扎别克大叔送过去的,他骂骂咧咧,一摇一晃,还故意往大毛脸上喷酒气。大毛的口水顿时流了一碗。巴扎别克大叔演技要比大毛好多了。

下午大毛没叫。晚上也没叫。晚上我们没给他送吃的。电影《蒙古王》就是这样拍的。我们把镜头推进,推进,一点一点推进,最后在大毛的眼部定格下来。然后我们调出电影里成吉思汗坐牢时的面部表情。成吉思汗的眼睛很小,几乎眯成一条细缝儿,眼睛里面是黑色的,漆黑一片。他的眼睛像一个宇宙黑洞,世界万物都在这黑色魔洞里翻滚挣扎,仿佛几百年的事情他都能预测到。但是表面看上去他的表情是那样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看不见的微笑。只有雨水悄悄地洗刷着他的泪痕,还有淡定的表情。

我们再看大毛的眼睛,瞪得滚圆滚圆的,充满惊恐哀愁绝望和沉沦,他的眼球现在变成灰色的了,里面一圈一圈的根本看不到一点智慧的光泽。

“我现在明白了。”我说。

“明白什么?欠我的酒钱,还有花另一个女人的钱?”杨秋荣说。

“杨秋荣你又在捣乱,你把一个神圣的主题又弄砸了。”二皮条责怪说。

“我明白,圣人和普通人的区别了。杨秋荣,你就是一个贱人。我不就是欠了你一点酒钱嘛,你总是没完没了。你的酒吧倒闭是你自己总是喝热造成的。你给所有的男人欠账。”我很生气,这种场合不易发火,要是在别的地方杨秋荣死定了。

“你们是不是要打架?”巴扎别克大叔问。

“我从不打女人。”我笑着对他说。

第二天我们把大毛放了出来。大毛出来后一句话也不说,开车走了。皮卡车质量真的不错,都翻成那样啦,还能开。他回家了,他家有山一样的活,有花一样的老婆,在家里他很开心。

“要是把这个家伙关上10年,没准就能变成圣人。”巴扎别克大叔说。

“我们成不了圣人是因为我们对这个世界没有耐心。”二皮条说。

这天下午,巴扎别克大叔打电话叫我去他的别墅吃饭。他可能觉得那天在我们那里的表现很没面子,那天我们在喝酒,谁也没想到二皮条在拍电影,没有剧本她也能拍出来。关键是她没事先通知大家一声,所以我们在紧要关头表现得都不咋样。

遥望赛里木草原的

芨芨草丛

满眼郁郁葱葱

圣主成吉思汗啊

恩泽普天下百姓

健美强壮的黄骠马

成吉思汗的爱骑

圣主成吉思汗啊

赐福普天百姓

阿拉套山上的积雪

一片一片消融

圣主成吉思汗啊

护佑普天百姓

巴扎别克大叔正在唱歌。他的别墅里有不少客人,我落座后才发现全是熟人,杨秋荣帮梅花干活,梅花是巴扎别克大叔的长工,平时放羊,有客人就炒菜做饭。二皮条拿着摄像机瞎拍。镜头一会对准这个一会对准那个。

“你是我尊贵的客人。”巴扎别克大叔说着递给我一杯白酒。我躬身接过酒,按蒙古族礼节抿了一下还给他,他接过酒也象征性抿了一下还给我,我举杯一口喝了下去。这酒算是真正喝到我的肚子里了,因为喝之前我做了一个没喝的假动作把死神袋鼠骗过去了。巴扎别克大叔有着一张典型的蒙古人的脸,小眼睛,高颧骨,坐在那里像一尊铜像。

“巴扎别克大叔,您在草原上德高望众,草原上的人都为您祝福呢。”我点了一支烟说。

“呵呵。谢谢你,我的孩子。”他捋着花白的胡须乐得什么似的。他到底有多大啊?那天宋朝兵打过来的时候,他钻被窝的动作比我还利落。草原上的人不能以长相看年龄。这里紫外线强,年轻人显老气,年纪大的又看不出到底有多大。

“要是您举办一场那达慕大会就好啦。这样您的名字就像雄鹰又插上了两个翅膀,飞遍整个赛里木草原。”我开始给他敬酒。

“呃呃呃,我靠,这话说的!”死神袋鼠说。这个家伙最近总是陰阳怪气的,要不是为了混酒喝,我估计他早就从我这逃离了。因为最近我脾气不好,总是拿他开涮。

“这要花很多钱呢?那达慕大会?”大毛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说。

“我靠,你不是回家了吗?”我对他说。说实话,我被他吓了一跳。

“我又回来了。这次是想扮演那个宋朝兵。我想看看下一个是谁。”他说。大毛的大院子马上就要被政府开发掉了,他在等。等待一件事是最无聊的,所以他又跑回来找乐子。

“我们现在不玩这个游戏了。你来也白来。”我对他说。

“那不行,不能这么就算了。”大毛和我碰了一杯酒。

“唉,这就是伟人和小人的区别。”我说。

“呃。呃。呃!”死神袋鼠掐了我一下。

我从对面拿过一瓶酒,假装给大毛倒了一杯。趁人不注意把酒瓶子从桌子上拿下来,放在我的屁股旁边。我听见死神袋鼠在喝酒。声音像吸管一样。然后我估计他在等肉。他食量很大,半个羊瞬间就可以吃光。而且他吃东西的时候别人看不见,都以为是我吃掉的。

“你这个家伙狡猾得很。”巴扎别克大叔对我说。

“为什么这样说我。我是个诚实的汉族人。”我笑着说。

“你是个狡猾的汉族人。你想让我开那达慕大会,是不是你想自己赚钱啊?我听说你们拍电影没钱。”

“绝对是造谣。二皮条是个大老板。我只是觉得,像你们这种有钱人,啥都有了,女人房子车子草原羊群,你们要那么多钱干吗呢?不如拿出来干点别的,你们要想办法花钱才行啊。你们一花钱,穷人就少了。”唉,怪不得人家都愿意和年轻人打交道,和老家伙交朋友占不上便宜。巴扎别克大叔是狐狸里面的狐狸。

“我靠。”巴扎别克大叔学着我撇了一下嘴,“你以为我是羊脑子,我们放羊的人不比你们城里人傻。”

“不过我真的有这种想法。”我说。我现在穷得想哭,二皮条的钱又不是我的。要是能从别的地方拉点赞助,在两个女人面前,也算腰杆子硬。

“啊哟,你的破电影值几个钱呢?举办一个那达慕大会要花十几万呢。我脑子没进水吧?”巴扎别克大叔说。

“你要这样认为我也没办法。”我喝了一口酒说。大家开始笑,我也跟着他们笑,我们都为巴扎别克大叔识破一件阴谋诡计而高兴。

“不过这件事情可以考虑,我联系几个大户人家一起搞。到时候给你们弄点钱拍电影还是很有希望的。”巴扎别克大叔举杯。

“要是那样最好。谢谢您。”为了表示感谢,我端起一杯酒一口喝掉了。

“别听他的,他在骗你。”死神袋鼠说。他醉了。

这时候肉煮好了,梅花端上来。巴扎别克大叔开始分肉,他从羊头开始,给这个一块耳朵,给那个一块嘴唇,内容和汉族人分鱼差不多。什么高看一眼,什么唇齿相依之类的。分来分去所有的人都能得到他的祝福。

杨秋荣和二皮条在一起,还有一个叫梅花的蒙古女人。她们三个女人也在喝酒,肉煮好了,菜炒好了,她们没事干了。二皮条不喝酒,梅花在看她拍的东西。杨秋荣缠着二皮条喝酒。二皮条不喝酒。杨秋荣很生气,她已经差不多了,做饭的时候她悄悄喝掉大半瓶。

“瞧不起人,是吧?”她拿着一杯酒威胁二皮条说。她还吸烟,这让巴扎别克大叔很好奇。她刚扔掉一支烟,巴扎别克大叔马上又给她一支。还亲自为她点上。

“我从来不喝酒。谢谢你。”二皮条说。

“就因为你有钱?看不起我不要紧,不给面子让我收不了场。你知道我很要面子的!”杨秋荣说。

“哎丫头,酒可以胡喝话不能乱说,有钱人犯错误了吗?我们有钱人做的好事比你们多,我一个学校捐了。”巴扎别克大叔说。

“他是我们县的人大代表。”一个蒙古族小伙子说。

“好吧好吧我的错,行了吧!”杨秋荣气呼呼地说。

大家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两个女人身上。二皮条没办法就喝了一杯。梅花马上又倒了一杯。

“在草原不喝酒是不行的。这里晚上太冷了,你会生病的。”梅花对二皮条说。

“好事成双。”杨秋荣又递给二皮条一杯酒。那个酒杯,实际上是一个碗。

二皮条为难极了,她环顾四周,可怜兮兮的。可是大家都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大家都觉得女人喝醉了样子很好看。二皮条有些绝望。杨秋荣开始催她,男人们也开始为她助威。

“喝下去!喝下去!”大家开始鼓掌。掌声很有规律。

二皮条在呼喊中眼睛一闭把一碗酒喝光了。

“你是女人里面的这个!”巴扎别克大叔竖起大拇指说。

这时,门被推开了,老奶奶其其格走了进来。全场起立。表情肃穆谦恭。老奶奶来到二皮条面前,她像见了亲娘似的扑在她的怀里失声痛哭。老奶奶狠狠瞪了巴扎别克大叔一眼,他吓得连忙垂下大胖脑袋。

她们俩相互搀扶着离开了巴扎别克大叔的别墅。

早上,巴扎别克大叔来看我。他要回草原上的家,那里离成吉思汗城堡很近,80多公里的样子。这次他没骑马,开车来的。城里的生活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他总是抱怨城里的人太坏,太多,空气不好,所有的东西一大半是假的。他从不吃城堡里的羊肉,每次回城堡都从草原上带一只自己的羊。

“年轻人,还好吧?”他问。

“凑合。就是冷。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说。我冻得全身发抖。

成吉思汗牢房前面是一个木制吊桥,人站在上面要找到平衡才能站稳。在电影《蒙古王》里,这个吊桥是用来参观成吉思汗的地方,人们在这里可以随意往里面丢东西。而笼子里面的成吉思汗却像一只睡着的狮子。

巴扎别克大叔双手抓着吊桥上的粗绳子和我说话。今天风很大,还有点雪花,巴扎别克大叔冻得不停地打着喷嚏。

“昨天晚上你们抓阄的时候,本来又是大毛抓上了,可是你自己硬是跑进来,十匹马都拉不住。”巴扎别克大叔笑着对我说。

“我靠,不会吧。”我说。

“呃呃呃。他說的没错。是你自己硬是让他们把你关在这里面的。”死神袋鼠说。

“你喝多了,我一块肉都没吃上,现在还难受。”死神袋鼠补充说。

“我想问你一件事,你昨天晚上说的是真的吗?”巴扎别克大叔说。

“昨天晚上我说什么了?”我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

“你说再过50年,草原上的狼都死光了。所有的羊都变成了懒虫,要我们用抬把子抬着去吃草,两个人抬一只羊,200只羊就要用400个人抬着。它们把脖子跟前的草吃完,我们抬着它换个地方继续吃。我要雇400个放羊的才能解决现在一个人就能干的事情。这就是没有狼的草原?”

“我没说。”

“你抓住我的脖子说的。我们马上就要打起来了。大毛把我们拉开的。”

“看来我要戒酒了。”

“没关系,我只是问问。我只是想知道,那一天真的来了,那400个人住什么地方呢?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呢?我想了一个晚上。这样的事不会发生的,草原上的狼现在还很多,我的羊也很勤快。”

“你一大早跑来看我,就是为了这些破事?”

“不是。我只是想看看你关在里面是什么样子。”

“是的,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了。我只是瞎说。这个问题说起来很复杂,我不是科学家。就是真的发生了,咱们也看不到那一天了。”

“你们这个游戏很好,成吉思汗是我们蒙古人最崇拜的大英雄。希望你们不要亵渎他的英灵。”他说。

“不会的。我们就是想知道当年成吉思汗关在这个里面都在想什么事情。”我说。

“好吧。和你们在一起我也变得年轻了。我走了。再见,下次我也住一下里面。”巴扎别克大叔说罢挥手向我告别。

他开车走了,回到家他还要拿起羊鞭子。这就是牧人的生活。

“我饿。”死神袋鼠说。

“我也饿。每次吃肉的时候我都想用袋子装上几块,可是那么多人又不好意思,现在的人吃东西特浪费,好好的肉人没吃上全给狗了。我一般见到肉都是第二天才想象它的滋味。第一天我想象没肉吃的滋味。”我说。

“以前我在总部的时候,总是饿肚子,现在也是这样。我多时候才能不饿肚子呢?”死神袋鼠说。

“那你就赶紧托生吧。生在有钱人家就不饿肚子了。”我笑着对他说。有时候这个家伙也蛮可爱的。

“我们太贪酒了。一见到酒啥也忘了。”死神袋鼠说。

“你是在说你自己吧。有烟没有?”我问他。

“有,最后一支了。”他说着把烟从啤酒罐里递出来。可是我没打火机,又还给他了。

杨秋荣从下面爬了上来。她酒还没完全醒透。嗓门很大。她现在是宋朝末年女人的扮相,上半部分是宋朝的,下面裙子和靴子是草原蒙古女人的。她整天唠叨“唐宋元明清”这几个字,每次把电影《蒙古王》看完之后她就说,元朝开始了,大家重新洗牌。但是她胆子又小,天天爬在窗户上看街上的行人,街上二流子很多,她长得又漂亮。她想开个洗脚屋,想在里面碰到个有钱人。

“出事了。”她喊道。她手里拿着一个望远镜。

“我正烦着呢。别理我。”我对她说。

“昨天晚上,你进来以后,大毛从那个巴扎别克大叔的别墅带回来几个蒙古小伙子,他们一直在喝酒。天快亮的时候,大毛说湖里有鱼,有一天他闲逛的时候看见好多鱼。”杨秋荣说。

“那又怎样。”我说。

“他们就开着车去湖里抓鱼了。”杨秋荣说。

“那又怎样。我在想一件伟大的事情,你别用这些破事烦我。”

“他们拿了一张好大的网。”杨秋荣说着张开臂膀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她舞蹈的时候领口上的几个扣子蹦开了。这我喜欢看。

“然后呢?”我问。

“然后有三个蒙古小伙子跳进水里开始下网。”她说。

“哦。”那里面冰冷刺骨,看来这些家伙真的喝多了。

“然后,你自己看吧。”她把望远镜递给我。

“那边那边,看到没有?左一点,往下往下,对对对!”杨秋荣边说边指点我。

这个望远镜倍数太小,我从木头笼子里只能看个大概。远远的湖边上,三个蒙古族小伙子东张西望,样子十分尴尬。他们全都光着屁股,有游人停下来看他们。湖边公路上有一辆渔政的三菱车停在那里,上面“渔政”两个字写得很大。车头远远地对着他们,他们的影像有橡皮人那么大。

“大毛的皮卡车呢?”我问。

“被他开跑了。”杨秋荣说。

“把朋友扔下不管。这个卑鄙的家伙!”我骂道。

现在我有点明白了。大毛带着一帮醉鬼去赛里木湖偷鱼,他们脱得精光像浪里白条,就在这时渔政的人发现了他们,当时情况十分危急,要是被他们抓住问题相当严重。大毛跑得最快,他跳上车抢先把车开走了。不能把自己和皮卡车落在渔政人员的手里。可是他带去的人全部落在水里。

“那些家伙衣服全在大毛的皮卡车里。”杨秋荣说。

“所以渔政人员也不急着抓他们,反正板上钉钉。”我笑着说。这招有点狠,这么冷的天。

“是啊。渔政的人在等大毛回来给他们送衣服,然后把他和车一起抓住。”杨秋荣说。

“找人把他们的衣服送过去不就行了。这个笨蛋。”我对杨秋荣说。

“他找了几个骑摩托车的人送过。”

“然后呢?”

“然后人家过去发现有渔政车在那里,又把衣服退给大毛。谁也不愿意蹚这样的浑水。”

“这下麻烦有了。没有人敢给他们送衣服。这么冷的天,会出人命的。”

“快想想办法,救救他们啊。”杨秋荣急得想哭。这女人平时坏球子的,关键时刻还是很有善心的。

“我有什么办法,我现在关在笼子里呢。就是出去也救不了他们。偷什么不行,巴扎别克大叔家有好几百只羊。”

“呃呃呃。就是,偷他们家的羊,偷他们家的马,偷他们家的骆驼。都是熟人,抓住了就说闹着玩。”死神袋鼠说。

我弹了一下啤酒罐,里面发出告饶声音。

“找二皮条吧,她在州里关系特多,一个电话就解决问题了。”我对杨秋荣说。

“别提了,一提她我就来气。她现在还醉着,跟泥巴一样,见什么吐什么,要不就睡不醒。那个老太婆更可气,她不让我进她的屋子!”杨秋荣气哼哼地说。

“你真没用。拿来我的望远镜!”她说着伸手把望远镜抢走了。

杨秋荣走了,大毛来了。他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他递给我一支烟。

“里面感觉如何?想到拯救世界的好办法了没有?”他问。

“要出人命了。”我说。

“唉。别提了,我们只是觉得好玩,没想问题这么严重。”大毛沮丧地说。

“我靠,你都多大啦啊。一点法制观念都没有。你脑子进水了吧!”

“都是酒惹的祸。”他说。

“他们现在快成植物人了。光着大屁股丢人现眼不说,那脚踩在碎石仔上,噫,就像踩在刀子上呢。”

“好啦好啦我的好兄弟,别说了。我现在该咋办呢?”

“像个男人。”

“像个男人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让我投案自首!这事传出去,我的面子往哪里放。你真不是东西。”

“你是东西,把朋友扔在水里,自己第一个跑掉了。还他妈的不是故意的呢。”

“我最近心情不好,家里活太多,又挣不上钱,老婆要和我离婚。她的前夫带着两个孩子来找她。我的院子就要被政府开发了,钱还没拿上老婆就嚷嚷着分钱。”大毛对我说,他眼里有泪。

“那也不是你偷鱼的理由。救人要紧。你自己看着办吧!”我觉得我现在好像是他的上级。我在跟下属谈话。

“好吧。明白。”大毛说着很勇敢地甩了一下大背头。像赴刑场一样走了。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开着皮卡车出现在湖边。他把车停在渔政车旁边。大毛从车上跳下来,他向渔政车走去。巴扎别克大叔说得对,我们一来,草原就变坏了。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代替一天的寂寞了。除了下雨,这里海拔高,气候多变,一天要下好几场雨。

每次下雨的时候,我都在计算时间,所有的雨都由赛里木湖对岸形成的,它們向成吉思汗城堡一路走来。像一个赶场的羊群,乌云飘过来是一场阵雨,然后是彩霞,然后又是乌云。雨迎面扑来,生生打在我的脸上。而我紧紧抓住牢房的松木,任由冰凉的雨滴洗刷着我的灵魂。

一场雨过后,草原开始疯长,紫色黄色的花朵把草原染成幅巨大的水墨画。不下雨的日子就刮风,风从成吉思汗城堡经过的时候都忘不了跟我打个招呼,然后呼啸着离去。风是自由的,它不停地为我传达远方亲人的消息。不刮风不下雨的时候,我坐在牢房里,闭着眼睛,任由高原紫外线无情地照射,我的脸上一层一层地往下脱皮,由白变红再由红变黑。有人说我像一只黑熊。

我凝视着自己的内心深处,我想知道那个伟人此刻在用什么样的心境来迎接寂寞中的苦难。电影《蒙古王》就是在一个美丽的早晨中开始成吉思汗一天的牢狱生活。他像一只熟睡的狮子,风雨变幻的岁月如草原三月的季风,他的心一次次被撕裂。在他新婚的时候仇人抢走了他美丽的新娘,他的妻子为他的仇人生下一个儿子,在寻夫的路上,他的妻子又为另一个人生下一个女儿。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是在屈辱中度过的,他的敌人为了羞辱他,把他作为奴隶流放。为了摧毁一个蒙古人的意志,他又被关进一个很小的笼子里。他被囚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笼子里,每天都被饥饿死亡和疾病所包围。然而,他在远眺赛里木湖最深远的地方,那地方是鹰的故乡。他的心如雄鹰一样在蓝天里翱翔,这使得他一次一次得到重生。他的帝国梦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产生的。

可是,沿着英雄走过的草地,我的思路的确没有雄鹰那样辽阔。我想结束现在的生活,回家后,先从简单易行的事做起。比如说,学个手艺,然后娶妻生子,这个最简单。

但是在二皮条和杨秋荣之间,我拿不定主意。这个世界上我就认识这两个女人,而上帝偏偏让我在她们中间选择一个。我不知道娶谁。二皮条年轻的时候总爱跟男孩子混在一起,后来人家都说她是女流氓,其实她不是。当时我们在谈恋爱,她另一个男朋友关在监狱里,和我谈恋爱又打不起精神来。她在两个男人中间举棋不定,后来干脆跑到南方去了。

后来死神袋鼠出现了。有一段时间死神袋鼠非要把我带走不可,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如何摆脱死神身上了,根本没有时间对付那两个女人了。我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和名字也改掉了,还给自己起了好多名字,每个名字都有详细的出生证明。这样死神袋鼠就没有办法核对我的真实情况,他要浪费好长时间才能弄清楚一个人的出生和来历。他是个笨蛋,数学特差。既然没有办法把我带走,也就不能回总部报告我的情况。所以他现在的处境相当可怜。

“呃呃呃。我被开除了,即不是人又不是死神。我现在是什么物种呢?”有一次,他喝多了,非常伤心地对我说。死神袋鼠一喝多就变得多愁善感。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只好喝酒。

“你还有翻本的机会。”我总是这样安慰它。

“走着瞧吧。”他说。

死神袋鼠现在是我的跟班,靠我养活。我现在的样子很难看,他们都说我像狒狒。这是因为我把三分之二的营养给了死神袋鼠。本来是满满一大杯酒,我还没送到嘴边一多半已经被他喝掉了。像闪电一样快。肥肥的一块大骨头,我还没啃上几口,上面的肉被他一瞬间私吞了。都来不及反应,手里就剩下一个白森森的羊骨头了,连骨髓都被他吸干了。为此巴扎别克大叔对我很有意见,吃肉的时候故意让梅花放得远远的,我要站起来走到对面才能拿到一块骨头。这样的事只能做一两次,第三次就不好意思了。因为我是一个有尊严的人。

现在有人说我是海量,其实真正喝到我嘴里的酒,少得可怜。还好,死神袋鼠对其他东西没兴趣。

杨秋荣现在开了一家洗脚屋,生意不错。她要开始新生活。她请了几个帮手,自己做起了老板。每天骑马的人排着长队,秩序井然。这些人都是二皮条雇来的群众演员。二皮条拿着摄像机忙前忙后地拍,后来大毛也加入进来了,他拿着一个大喇叭不停地指挥。我在牢房里面关着的时候,大毛就开始帮二皮条拍电影了,他在这方面也是个狂热分子,他们把拍到的东西上传到网上,居然受到空前欢迎。刚开始二皮条他们只是瞎拍着玩,后来她发现,这也是一个产业,听说已经有广告商找她谈业务了。

二皮条要付两份钱,一份给群众演员,一份给杨秋荣。她的洗脚屋也是道具的一部分,二皮条要拍宋朝人和元朝人在洗脚的时候,他们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演示这种生活习惯的。二皮条按盆算钱,服务员往外泼洗脚水的时候喊“这是宋朝的!”或者“这是元朝的!”元朝人的洗脚水要比宋朝人的洗脚水脏一些。宋朝人的洗脚水里泥沙多,元朝人洗脚水里草叶子和羊粪蛋子多。

这段时间杨秋荣很开心。她挣了两份钱,一份是洗脚的,另一份是二皮条给的。有些群众演员拿着二皮条给的劳务费,跑到杨秋荣那里去洗脚,第一次是拍电影免费的,第二次是个人掏腰包。好多群众演员一天要进好几次,杨秋荣的洗脚屋里服务项目又多,群众演员花光了从二皮条那里挣来的钱,还要自己倒贴一部分。回家的时候口袋里什么也没有了,白忙活一天。他们骑在马背上,在二皮条的镜头里,顶着一路寒风,饿着肚子,一路咒骂着万恶的城堡。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又出现在城堡的劳务市场上。

有了这层关系,杨秋荣和二皮条的关系大大改善了。两人现在基本上算是同谋。前提是二皮条必须围着杨秋荣和她的洗脚屋拍摄她的思路,否则杨秋荣的脸立马就会黑下来。这让二皮条十分头痛。这期间杨秋荣还认识了一个内地来旅游的老板,两人关系不错,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人一有钱仇恨就少了,脸上的笑容就多了。

“你为什么不吃东西呢?”大毛问。

“我这里成了贵宾室了,你们一个接一个地来。”我对大毛说。大毛不错,扔过来一条烟。

“你真行,在里面待了这么多天。我只能在这里面待一天。”大毛笑着说。

“这是功夫。不像你,在里面喊了一天。”我笑着说。

“我当时太丢人了。要是不出来就好了。坚持到现在,也不会后悔肝痛。”他说。

“我这人你也知道,没文化,是个一等一的粗人。只有一米的眼光。”他笑着补充说。

大毛的马牙笑起来很好看,自从他知道大院要被公家开发以后,脾气比以前好多了,见谁都笑。人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一点不假,这家伙以前死坏死坏的,他家的活多得像山,他和花花又是半路夫妻,两人都有各自的孩子,所以日子过得相当紧巴。累极了就喝点酒在我家门前瞎逛,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有一次他见我和二皮条在一起,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拾起一块石头把窗户打了一个洞。当时我在画画,二皮条在看书。他讨厌二皮条,看不起杨秋荣,在他眼里她们都不是好女人。但是她们两个一个比一个漂亮,这让他很眼热。觉得像我这样一个人渣,不应该有这样的艳遇。

其实我宁愿把这种生活让给别人。因为自从我情窦初开以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我听说有人要把你这里承包下来,你这里是城堡最重要的景点,要不游客大老远地跑来干吗?我真笨,我咋就想不到这一招呢?”大毛说着直拍脑袋。

“你不是做生意的料子,一辈子干粗活。你不该回来,在家里多好啊,再说你家里的活像山一样多。”我对大毛说。最近有好多老板跑来和我谈承包成吉思汗牢房的事。这只能说我运气好。

“同乐巷马上要被公家開发了,我的果园子菜园子葡萄园子马上就没了,他们说要把围墙推开一个口子,直接把铲车开进来。干也白干,不如玩。”他说。

“你这人就是有钱了也闲不住。闲了会生病的。”

“就是就是。所以我又回来了,看看这里能不能做点什么事情。和你们这些人在一起脑子有灵感。要不在这里买上一群羊放,这活简单。”他说。

大毛告诉我,我关在笼子里这段时间,城堡变化很大。先是公安局在这里设了城堡派出所,这里现在有警察了。接着税务所也来了,所有经营场所和个人都要缴税。几大银行都在这里开办了营业网点,只要刷卡想怎么消费就怎么消费。

“你看这个手机,最新版的。不要钱,联通和移动在城堡里搞活动抢着给人送手机。”大毛从屁股后面掏出一台手机对我说。他说,今天搞活动的时候,他差点被两个公司的业務员撕成八瓣。现在这里的房价又开始涨了,有眼光的人都想办法在这里投资。

“这个社会真的不一样了。手机白送,存话费还给你清油大米自行车。哎呀呀啊,我觉得共产主义已经实现了。”大毛摸着手里的平板手机,不禁感慨。

“没有免费的午餐,人家早就给你算好了,就等着你们这些傻货上当呢。”我说。

看来这个鬼地方待不下去了。哪都安静不了,心定不下来在哪都一样。以前我总觉得草原是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这里有寂静广阔的赛里木湖,有草地雪山和纯洁的空气,是净化灵魂最好的地方。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了。就拿这个破城堡来说,电影拍完后就成了一座空城,好多年不见人影子,只有鸟在里面做窝。现在却繁华得不得了。与人相近的是人还有属于人的附属品,而与心相近的永远是那么遥远和陌生。现代社会进步得让你无处躲藏。

“还是你有眼光。”大毛说。

“我有什么眼光了,我要是有眼光,也不会傻逼似的把自己关进来。”我说。

“你当然有眼光啦。现在城堡的房价跟金子似的,唯独成吉思汗牢房没人要。现在你占着就是你的了。”大毛坏坏地笑了一下对我说。

“我靠,我可没想过这件事。我只是想感觉一下被关在这里面的滋味儿。你别把一个神圣的事说脏了行不行。”

“我靠,我觉得你这个人一点都不诚实,这一点我和巴扎别克大叔的看法是一致的。你别拿什么神圣的事来糊弄人。那天晚上你肯定装醉,明明是我抓上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看你才不诚实呢。”

“那天晚上咱们抓阄的时候,明明是我抓上了,可你硬是把自己关进来,十匹马都拉不住。可见你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啊。”

“我当时真的没想那么多,就是想进来体验一下。你不一样,上次你叫了一整天。”

“这个想法不错。把牢房的产权也体验到自己口袋里了。你的运气真他妈的好,不费一枪一弹这个牢房就是你的了。”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嘿嘿嘿。心虚了吧,我就说嘛,有文化的人一肚子坏水,他们还不信。”大毛说。

“把你的烟拿走!”

“别这样,这烟我是诚心送你抽的。我也只是说说而已。我来找你是想和你商量个事。”

“不听!”

“我的好兄弟,你千万别发火。咱们是最好的邻居。你困难的时候,我是怎么帮你的,我不光把名字借给你用,连身份证号都送给你了。你开个价,把这个牢房卖给我吧。你是作家,做大事的人,这个牢房对你一点用都没有。”

“你这个坏蛋,想要这个牢房,门都没有。哪好哪玩去你。”我骂着大毛。

“给他吧。他说得对。发火没用。”死神袋鼠说。

“问题是,当初我真的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卑鄙。我头脑简单得很,到这里面来就是想体验一下成吉思汗当年的心情,这事虽然发生在几百年以前,但是我觉得我们在很多地方是可以沟通的。在这里我每天都可以感觉到一种鹰的志向。”我对死神袋鼠说。

“你在跟谁说话呢?他们都说你疯了。”大毛说。

“老鹰也要生活,你不可能每天一个人待着不做事。”死神袋鼠说。

“这地方早晚是他们的。不是他们的就是别人的。大家都是兄弟,别为这件小事翻脸。咱们离开这里吧,我身上都长虱子了。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死神袋鼠又补充说。

“我出5万,一口价。你要是愿意咱们就签合同。这可是白白捡来的钱啊。”大毛一脸真诚的模样。他把那条香烟又塞进牢房。从他的眼神我可以看出来,这个价已经要割他心头肉了。

我的头发已经很长了,脸被太阳晒得像个黑锅,羊皮袄也被风和太阳还有雨水弄得不成样子。湿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泡在一个海绵体里,盐水把我的肌肤渍成了腐烂物。羊皮袄晒干后又变得非常小,紧绷在我的躯干上,我又成了风干肉。我在这里每天静坐8个小时,上午4个小时,下午4个小时,风雨无阻。晚上不加班。我觉得上苍一定会眷顾一个孱弱的生灵,他一定想和我对话,为我指明今后的人生方向。我承认自己以前是个无良青年,我干了好多对不起良心的事情。我不祈求自己成为一个风云人物,但求未来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承认现实,满足现状。哪怕听爸爸的话去学一门手艺。

“你现在越来越像一只狒狒。你就算晒成肉干,也不会成为一只狮子。”巴扎别克大叔有一次来看我说。

“你错了。就算我的样子像狒狒,也有气盖山河的理想。不像你,一个老光棍,整天打漂亮寡妇的主意。”我对他说。

“你是个狡猾的汉族人,大毛说的没错。包藏祸心!”巴扎别克大叔这样评价我。然后他就气急败坏地跑掉了。

我在静坐这段时间,有好多人前来拜谒成吉思汗牢房,人们怀着崇敬的心情来,又怀着崇敬的心情离去。人们从吊桥上扔进来好多好吃的东西,除了鲜花,各种水果,还有香烟,白酒,啤酒,还有进口干红。有人还把百元大钞用橡皮筋绑在石头上扔给我。人们把对英雄的崇拜都集中到我身上了,在他们眼里我也许什么都不是,但是人们需要有一个偶像。他们千里迢迢来到遥远的西部草原上,就是为了满足一种心愿。

假如我真是一只狒狒,人们也不会计较,照样对我好。我在牢房的日子不错。

“我求你了,没事干我会死掉的。要不我再给你加1万,看在邻居的份上。”大毛说。

“好吧。一口价。10万。你要愿意我现在就离开。”我对大毛说。

这个牢房目前很结实,是用松木和红砖仿宋朝模式搭建的,出门是活动室,也就是木笼子,里面还有一间小卧室。这里是城堡的最高处,可以俯视城堡的大街小巷,所有闹市尽收眼底。也可以远眺赛里木湖和周边草原,还有雪山和森林。是个地道的“海景房”。

可是我不是这个牢房的主人啊,以前这里荒废着是因为所有的人都很忌讳这个地方,因为它高高地耸立在那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有人甚至想把它拆掉。特别是晚上,好多人听到鬼叫声。我住进来后,人们都承认了这一现實,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是这个牢房的所有人。而且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为成吉思汗牢房是城堡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

没想到大毛眼都不眨就答应了。

我是不是向他要得太少了?我有点后悔。

“你不会哪天又后悔了吧?万一这里又变成鬼城,到时候你像以前一样恨我。”

“不就10万块钱嘛,我现在不差钱。我现在是有钱人,10万块对我来说就像10块钱一样简单。”

这也许是一种最好的解决办法。这地方本来就是大毛的,要不是那天我喝多了强行占据了成吉思汗牢房,大毛也没必要花这么多钱啊。可是不把牢房卖给大毛的确有点说不过去,这家伙对我下手的时候心狠手辣,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现在大家都承认这里归我所有,连大毛自己也默认了。

谈好条件,我允许大毛走进牢房,在这之前我是谁都不让进来的。他现在是这里的新主人了。他有权参观一下,明天这里就是他的地盘了。当他走进我的卧室的时候惊呆了。我的卧室里有跑步机,电视机,地毯,豪华西梦思床,报纸杂志,酒柜,煤气灶具,卫生间。墙上还挂着吃剩下的半只羊。这只羊还是巴扎别克大叔半夜悄悄送来的,他也在打我的主意。房子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

“你太过分了。欺骗了所有的人。”他气愤地说。

“但是我没有亵渎神灵。这都是好心人捐的。”

“他们没给你捐一个美女吗!”大毛叫道。

大毛全面接收了我的牢房生活。他买了一台自动售票机,他把自己关在里面,学着我的样子一坐就是一整天。每天稀稀拉拉几个散客,生意不好的时候一个游客都没有。还有人逃票,他的收入刚开始并不好。二皮条现在有拍摄对象了,她又买了两台摄像机,24小时监视着成吉思汗牢房。

大毛有些急躁,老毛病又犯了。白天为了生意只好忍着,到了晚上一数钱,就学狼叫。钱多了少叫几声,要是没钱就可以叫一个晚上。他的声音十分吓人,整个城堡几乎成了鬼魅世界。

这种声音很受商家和游人的欢迎,宣传手册上又有了新的噱头,人们大老远地跑来,现在就是为了听大毛的叫声。可是他叫也白叫,只有傻子才给他掏钱。有时候我们被他的叫声吵得睡不着,就起来打牌喝酒。城堡里已经打烊的生意被他吵醒后又重新开张。好多商店都被酒鬼们砸开,酒的销量比白天还好。大家吃烤肉喝啤酒,边听大毛的叫声,店家还瞎编了好多传说,把游客听得一愣一愣的。

我们都习惯了这种声音。有天晚上大毛没叫,我们不放心就拿着手电跑去看他,结果发现他喝醉睡着了。

我们大家都鼓励他坚持下去。叫声也是一种资源,只是还没找到和人民币的对接办法。

“这是真的吗?”大毛隔着牢笼的木栅栏可怜兮兮地看着我说。他现在看上去像只大猩猩。

“叫声也可以当钱卖?你拿了我10万块钱,你要对我负责任。”他的语气里开始有威胁的成分了。

“当然是真的。现在因为你的叫声城堡有了夜市,如果你坚持下去,肯定会找到一个挣钱的办法。”我对他说。

“这我信。有文化的人肚子里想的也和别人不一样,你要是骗我的话当心我的10万块钱啊!我做鬼也不放过你的。”这家伙又开始翻脸了。

有一天,巴扎别克大叔跑来找我,他说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睡不着。总是感觉有辆马车在他门前瞎转。他穿上衣服跑出去,那辆马车就不见影子了,他以为是来偷羊皮子的。可是他的皮子一张也没少。

“我还听到了铃声。”巴扎别克大叔对我说。那铃铛就挂在马脖子上,马车走的时候它响,不走的时候风刮着它还响。他还看见一个赶车的白胡子老汉。可是他一出去什么都没有了。

“那你快了。”我对他说。

“什么快了?”他问。

“不知道。”我说。

“你不够兄弟,一半话说一半话不说。我心里很不舒服。”马扎别克大叔有些生气。

“你的门前臭皮子味道太大,那个赶马车的老汉分不清臭味是人身上的还是皮子身上的。”我对巴扎别克大叔说。

巴扎别克大叔开始闻自己身上有没有臭味儿,像狗一样,闻得特仔细。他把家里的东西都闻完了,还不死心。那天碰巧梅花放羊回来,他就跑去闻人家身上的气味儿,他闻了一个不该闻的地方,被人家用马鞭子痛打了一顿。

关于马车和臭味的事,巴扎别克大叔后来再也没提过。

不过他卖掉所有的羊皮。他用了好几天的时间,把毡房四周狠狠地打扫了一遍。还撒了好多消毒水。现在他们家闻上去有医院的味道。

所有的人遇到麻烦都跑来找我,吃肉的时候就把我忘记了。

比如说杨秋荣,现在洗脚屋的生意不错,又找了一个男朋友,现在面都见不上。

还有大毛。他现在的生意也不错,白天卖门票,晚上学儿狼叫。我去牢房看他,他忙得都没工夫理我,搞得我很没面子。

手推窗户看月亮

月亮从房顶上过去了

身披汗衫送情郎

眼泪把心儿漫了

有一天晚上,大毛喝多了,反复用狼嚎叫唱这首歌。听上去是狼嚎,实际上是一首歌。他把宁夏民歌用狼的声音唱出来,里面掺和着蒙古草原风情,听上去让人耳目一新。唱这首歌的时候大毛自己还醉着。

那天晚上命里注定大毛要一举成名。

夜市上碰巧坐着一个省报记者,这几天正发愁找不到东西写。草原写过了。赛里木湖写过了。牧民喜搬新居写过了。果子沟亚洲最大的高架桥也写过了。赛马会没见着,不能瞎写。还写些什么呢?写湖怪,显然有点造谣成分在里面。写牧民经商,没有新意,几年前就有人写过了。写牧民打狼的事,这又触犯了动物保护法。写狼吃羊的事,也没啥意思。写婚丧嫁娶,民族风情,这些事已经被写烂了,再写也写不出新意。

记者找不到新闻亮点,只好借酒浇愁。

这时候大毛的歌声吸引了他。他当时很激动,职业的敏感性让他感到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可做。于是他很快就把这件事写成一篇文章,通过无线网发出去了,当时他也喝多了,写过之后又开始折腾酒精。

那天晚上省报记者写的文章很快就登出来了。记者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千字,还配了好几幅大毛的照片。为了这几张照片,报社专门派了一个专业摄影记者驱车1000多公里来到成吉思汗城堡。

文章发表后,大毛一夜成名。

这篇文章被上百家媒体转载,网络更是大肆渲染这件事,把大毛都说成马了。这是一个娱乐时代,人们需要有一个大毛这样的人充当噱头,所以大毛想不成名都不行。他现在成了民间艺术家,坎坷的人生,对演唱艺术的特殊爱好,所有与他有关的东西都被蒙上了一层文化色彩。越写越离谱,甚至把大毛小时候吃百家饭的事也写出来了,说大毛为了学习蒙古人的歌,一家一家轮着住,一住就是一个星期。为了学歌,大毛给人家放羊,放牛,放马,放骆驼。什么活都干,什么苦都吃。有一次放羊差点被狼吃掉。其实都在瞎编,大毛小时候是个穷要饭的,他是个孤儿。

越吹越玄。

两位记者现在常驻城堡,报社还组织了一个强大的策划团队,他们像挖掘一座古墓一样开始挖掘大毛。先是表皮,后是内核。因为大毛身上的故事太多了,他们还买断了大毛三年的报道权。没有报社批准,大毛不得私下接受任何其他媒体的采访。

“你卖了多少钱?自己。”巴扎别克大叔问。

“这是商业秘密。”大毛说。

“我靠。”巴扎别克大叔骂道。

“这下你满意了吧?我听说他们让你去乌鲁木齐参加央视好声音新疆片区比赛,这是真的吗?不过你有实力,你的回族花儿唱得真棒。”我对大毛说。

“不知道。这也是秘密。”大毛说。

“我靠。”我骂道。

“要是能获奖,还要去北京参加总决赛。请问你平时喜欢什么样的颜色,喝什么牌子的饮料?”二皮条问。

“不知道。我不能随便回答你的问题。”大毛说。

“我靠!”我们一起骂道。

“这家伙现在咋变成这样啦?装得快和傻逼一样了。”巴扎别克大叔说。

“他不識字。他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但是他的表达能力的确很强。”我说。我想起大毛那次在雨中草原唱回族花儿的情景。他现正和一些商户谈判,他有好几天没学狼叫了,夜市生意一落千丈,商户们的生意受到严重影响,他们找到大毛,愿意出钱让大毛继续学狼叫。但是在按声算钱或者包夜方面他们分歧很大,大毛无所谓,按声算或者包夜都可以,关键是给多少钱。反正主动权在大毛手里。

“小人得志。”二皮条说。

“我真的不赞成你们来草原。”巴扎别克大叔说。

“时间到。”报社的工作人员说。他抱着膀子一直站在我们身边监视着。我们想见大毛几次都被工作人员拒绝了。后来只好扮演游客,我们不仅买了门票,而且什么答案也没得到。大毛像不认识我们似的。

我们被赶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大家开始埋怨我不该把牢房卖给大毛。这又不是我的错,我哪里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全是闹剧。我们来这里干吗来了?是来丢人的吗?你们年轻,可惜了我这张蒙古老脸!”巴扎别克大叔气愤地说。

这天晚上大毛偷偷溜出来看我们。看来他还是把我们当朋友。当时我们正在喝酒。在巴扎别克大叔的别墅里,他煮了一锅肉。

大毛现在已经不是一个诚实的人了,自从当了民间艺术家之后,他就不再卖力地用真嗓子学狼叫了。现在他把主要精力都花在如何应付媒体上面了,他甚至还打算写一本书,无奈文化水平实在太低,除了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以外,要想完成一部个人自传,无疑等于逼他上吊自杀。他现在每天晚上放录音,装模作样地对对口形就把一个晚上打发过去了。

“你现在也学会假唱了。你在欺骗观众。”二皮条对他说。

“那有什么,现在哪个歌唱家不这样干?我这是对观众高度负责。万一我唱砸了不是很扫兴嘛。嗓子是肉长的,我哪有力气天天晚上瞎唱瞎叫啊!”他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越唱胆子越小。这里面有好多技术性问题,有一个歌唱家看了我的演唱,教了我好多唱法。可是我越唱越自卑。”大毛喝了一口酒补充说。

“我也听着不对劲,你现在的叫声像个太监。以前的大毛死掉了。”我对他说。

“我是学院派唱法。是艺术。”他说。

“扯淡吧你。”我说。

大毛想写自传,从改革开放开始写起,主要写他的奋斗历程。中间穿插个人感情经历,第一次婚姻的失败,第二次婚姻又失败,后来又有几次不幸的感情经历,直到遇见现在的妻子。

“你到底结过几次婚?”巴扎别克大叔问道。

“正规的三次吧。”大毛不太肯定地说。

“靠,看不出来你也是个爱情高手啊!”我说。

“我说过男人没好东西。”二皮条说。

“爱情不幸福,婚姻不幸福,这就是当下男人的处境。你们女人一点责任都没有?当别人的老婆不知足,做小三又觉得太冤枉,你们到底想干吗呢?”我对二皮条说。

“我是农民的儿子,生下来没赶上好时代,成长经历非常坎坷。我能走到今天真是要感谢我们的好社会。这个时代给了好多人实现自己梦想的机会。”大毛说。

“哎哟,你真是个马屁精。幸亏你没文化,否则肯定能成精。”我对大毛说。

“你来写,我出钱,就从小平南行讲话开始写。那一年我才5岁。”

“你到底多大?”巴扎别克大叔问。

“这很重要吗?又不是提拔干部!你要不写这笔钱就飞到别人的口袋里了。不要脸的作家现在太多了,我只是觉得你做事比较厚道可靠。”

“煮熟的鸭子要飞走了。”有人说。

“好吧。30万。现在出书都这个价。到时保证让人看了泪流满面。”我对大毛说。

“中。就这么定了。明天打钱。”他和我拥抱。

我们举杯庆贺,算是一笔生意有了着落。没办法,作家也要活下去。给大毛这种人写自传,要是放在几年前,打死我都不会干,可是现在我的压力越来越大。大毛的院子要是被政府征收了,我真的无处可去了。

有一天我和二皮条开车在草原上瞎转,二皮条拉着我找蒙古包,遇见哈萨克人的家里我们也进去。我们买他们的酸奶喝,然后我们通过酸奶找出蒙古人和哈萨克人在生活上的微妙的差异。这种差异不是来自宗教,而是草原生活。

现在是市场经济,过去的好日子没有了。以前你来草原,白吃白喝,人家把你当远方最尊贵的客人,现在没有人民币啥都吃不上。巴扎别克大叔这方面就很大方,他不做生意,对蒙古人经商保持中立,他认为只要不违背蒙古人的良心和道德底线,有钱赚当然是件好事。所以当人们一窝蜂拥向成吉思汗城堡的时候,他也忍不住买了一幢别墅。

总之,巴扎别克大叔很满足现在的生活,所以巴扎别克大叔是一位慷慨热情的牧羊人。到他家的全是他的尊贵客人。有一次在他家里吃肉,我刚啃完一块羊腿肉,他就跑过来对我横加指责,说我这样做的理由是因为看不起他。这在草原上是大忌。我当时一下子被他说懵了,手里拿着的肉骨头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吃得太快了,这样是不对的。城里人是不是都这样?没见过肉?”巴扎别克大叔对我说。

“难道你让我像其其格奶奶把一块肉吃上一天?她只有三颗牙。这么多客人面前你这样说我,我的面子没有了!”我对他说。我有些生气。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好几次,刚开始我忍着不发作。

“不让你吃吧,你说我们蒙古人小气。白白坐了一天一口肉也没混上。到蒙古人家做客的最高境界,就是能吃上手抓肉。让你吃吧,你总不能一下子把所有的肉都吃了。好的地方全让你一个人吃掉了,剩下的谁吃?当然,我不应该这样说你,传出去对我的名声不好听。我不是一个很小气的人,赛里木草原上谁不知道我巴扎别克是个很大方的人。”他说道,问题是他从没见过像我这样吃肉的。

巴扎别克大叔还说,我让他很尴尬。以前我没有出现的时候,客人吃得有礼有节,半只羊一天都吃不完。现在可好,一只羊都不够吃。只要我出现在他的桌子上,所有的礼仪全被我糟蹋了。他还说他已经观察我好长时间了。我吃肉喝酒的时候像野兽,全然不顾别人的想法。

“你的意思是说我像个要饭的,这辈子从没吃过肉?”我对他说。

“问题是你吃肉的速度,太快了。咔嚓咔嚓,像是一个机器。一会一个,一会又一个,连骨头都不剩,我真想看看你的牙是什么东西做的,这么结实。你到底想干什么啊?我们蒙古人虽然好客,你也不能这样啊!”巴扎别克大叔抱怨说,别的客人还没吃上,肉就没了。酒也光了。

锅里的肉汤开始翻滚,毡房弥漫着亲切的肉香。

闻着诱人的肉香,死神袋鼠开始呜咽,他饿得难受死了,不停地掐我。

“受不了啦。给我弄点吃的啊。”死神袋鼠说。

“闭嘴。”我说。

我把啤酒罐在桌子腿上磕了一下,里面传来痛苦的叫声。

“我还没说完,为什么让我闭嘴?”巴扎别克大叔问我。

“我是在说自己,闭嘴。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上次在你家本来我不想吃肉的,可是我觉得那样你会不高兴的,认为我看不起你。后来你又说我吃得太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我下不来台。”我恭恭敬敬地给巴扎别克大叔递上一支烟说。

“这件事我都忘掉了,你还记得。他们都说你是一个叫什么来着的人?我汉语水平不好。两个字,就两个字。”巴扎别克大叔说。

“龌龊。”二皮条说。

“对对对,就是这两个字。啥意思我不太明白,但是觉得这两个字送给你比较合适。”巴扎别克大叔得意地吸了一口烟对我说,他找到了报复我的机会。

“龌龊的意思是,巴扎别克大叔说你是一个奸猾的小人。”大毛说。他明显也在报复我。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我靠,兄弟反目,看来今天我要倒霉了。”我说道。

“你摊上大事了。”大毛狞笑着说。

“我在县里开人大会议的时候,大事情我们都要举手表决,他们说这是民主。今天吃肉之前我有个想法。”巴扎别克大叔喝了一口茶说。

接著他说出了一个恶毒的计划。最近一个时期大家都觉得我十分异常,突出表现在吃肉喝酒方面。一见到肉就发狂,不顾兄弟情义,不顾文化人的体面,让朋友们深感痛心。自言自语大家尚可忍受,饕餮行为人神共愤。巴扎别克大叔说出了他的计划,我看到所有人的脸上都闪现着兴奋的表情。

“同意的请举手。”巴扎别克大叔说。

所有的人都举起手来。

“好。请放下。”他说。

“不同意的请举手。”他说。

没人举手。只有他家的大黑狗把前爪举起来挠挠耳朵。

“畜生不算。鼓掌通过!”巴扎别克大叔说完带头鼓掌。

掌声。全是叛徒!

“你们太卑鄙,太无耻,为了锅里的肉,还不如一个牲畜有同情心!”我骂道。

“肉煮好之前,你还是我们的好兄弟。桌子上的凉菜你可以放开吃。”大毛笑着说。

“靠,凉菜有啥吃头!能给我一杯酒吗?外面冷。”我说道,语言里有乞求的成分。

“这个不行。本来是一个很严肃的事情,酒一喝就成玩笑了。”巴扎别克大叔说。

“给他一杯吧,怪可怜的。”二皮条说。

“我同意。”杨秋荣说。

还是女人心软。

“好吧。就一杯。”大毛用茶杯开始给我倒酒,倒好后他把茶杯推到我面前。

唉,喝吧,谁让我倒霉呢。众怒不可违。我刚把茶杯端到嘴边,酒闪电般地被死神袋鼠喝掉了。一股气流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

“这就是我们最担心的事,我们还没看见你喝,它就没了。”巴扎别克大叔说。

“你是怎么做到的?”大毛问。

“杯子里的酒,消失的一瞬间,你是怎么想的?”二皮条问。然后她把摄像机对准我。

“你们杀了我吧。”我说。

“呃呃呃,这酒还不如你自己烧得好喝。”死神袋鼠说。

我现在被我的兄弟姐妹们绑在蒙古包外面的拴马桩上。大毛绑我的时候怕我溜掉,事先把我用细绳子捆了一次,然后再往木桩子上捆绑,绑一圈打一个死结,这绳子是巴扎别克捆羊皮子用的,油腻腻的,散发着臭味儿。他们怕我感冒,捆绑的时候还用一个薄棉被把我裹起来。远远看上去我像一个木乃伊似的。

“兄弟,不要恨我。这是民意。”大毛一边捆绑一边对我说,他装着很内疚的样子,觉得这样做很不人道。

“靠,这下我算是看清了,这就是兄弟!”我对他说。恨归恨,我很配合他的动作,这样可以少受罪。既然是民主表决,我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你在里面我们啥也吃不上,好东西都让你一个人吃掉了。这不公平。我们也是为了你好,你一个人吃那么多肉,身体会受不了的。知道什么是三高吗?”大毛又说。

“问题是我现在饿得要命。”我对他说。

大毛笑了一下,他向我做了一个抱歉的姿势,转身回毡房去了。大家都在等他。

很快,我就听到了吃肉喝酒的声音。分肉的时候他们之间十分客气,都让对方吃最好的肉。喝酒也是一样,为了让别人多喝一杯,宁可相互间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我只能眼巴巴地咽着口水。我知道他们吃不了多少肉,酒一进肚子,再好的肉也吃不下了。

可是我要在场,情况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呃呃呃。你打我吧,是我害了你。”死神袋鼠泣不成声地对我说。

“唉,打你有啥用呢。又不是你的错。”我咽了一口唾沫对他说。虽然巴扎别克大叔他们做得不太人道,但毕竟是我的错,我一见到肉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我有个老哥也叫巴扎别克,不过他是哈萨克族。我每次去他家看他,他都要给我煮肉吃。他煮肉的时候,几乎不离开锅台,从开锅撇血沫子再到撒第一把盐,到最后羊肉出锅,他一直都守在锅台跟前。”我对死神袋鼠说。

“呃,那样煮出来的肉一定很好吃吧?”死神袋鼠问。

“那当然。他说煮肉的时候要带着无比感恩的心情。首先要感谢真主赐给了我们生命和无限的福祉,其次要感谢锅里的羊,是它把美味的身体无私地捐献给吃它的人。有时候他也放上一个西红柿,或者切上一个洋葱在里面。他说你要想肉汤带点辣味儿,就在里面撒上一点辣椒面儿。这样又是另一种味道。”我说。

“那场面一定很感人。呃呃。”死神袋鼠说。

“要是锅里的肉不太多,还可以放上些恰马古,胡萝卜,青萝卜。要是有新下来的土豆更好吃。清炖羊肉有好多做法,蒙古人哈萨克人维吾尔族人汉族人做出来的味道都不一样。”

“呃,我要流口水了。”

“肉下锅的时候,我们开始打电话叫朋友,他老婆就开始做凉菜,等朋友陆续到齐了,桌子上已经有十来种凉拌菜了。凉拌菜很好吃,哪个民族风味都有。”我说。

“呃,一个很能干的老婆。”死神袋鼠说。

天渐渐暗淡下来了。太阳在云中飞快穿梭,草地上被分割出一块一块的颜色,黑暗襲来,我看见一辆马车开始在草原上游荡。赶马车的人是草原上的死神,名字叫扈合。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喇嘛服,长髯飘逸,铁青着脸,眼睛有铜铃那么大。整整一个晚上,他都忙着在草原上收集死去的亡灵,今晚的收获真不小,马车上的布袋子里尽是哭泣的声音。叮当的铃声顺着风声撒向远方,马车渐渐走远了,远处的山峰被染成红色,而森林却被黑暗吞噬了。

“死亡之声远去了。你可以说话了。”我对死神袋鼠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死神袋鼠一见草原上的死神,吓得就想尿裤子。

“呃呃呃。我不是害怕。我现在的身份越来越可疑了。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是真的。我怎么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对你们人类来说,放弃生命就意味着结束,而对我们来说什么也不是。我们既没有生命的权力,也不可能放弃。我是什么呢?”死神袋鼠浑身颤抖地说。

“你只是需要一个归宿。我现在拿你怎么办呢?”

“不知道。混一天算一天吧。只能这样了。”

“不要放弃,以前你是一个多么令人畏惧的死神啊,瞧瞧现在,你都成什么样了?”

“这不是我的错,是你们自己没有已经可以敬畏的东西了。你们调侃生活,戏说生命,不敬天,不畏地,就是说你们已经没有信仰了。”

“我现在跟你学的也差不多了。”他又补充说。

“你要这样认为,我也没办法。所有的人都有信仰。只是你没发现。”我说道。

十一

我们从一家蒙古包出来的时候,二皮条已经喝醉了。我们今天喝了好多奶酒。车开不成了,她像一团泥巴。我把她抱上车的时候,感觉她全身酥软得像一个无脊椎动物,抱在怀里让人产生无限联想和冲动。奶酒后劲大,入口平淡香气浓郁,有的人喝醉了好几天醒不过来。后来我觉得二皮条当时故意装醉,她想让我抱她。

自从那次在巴扎别克大叔的别墅开了戒以后,二皮条现在有事无事也喜欢和杨秋荣喝几口。

“酒可以让人快乐,忘记烦恼。”杨秋荣对二皮条说。

“酒还可以让人乱性。我喝多就睡觉,从不胡来。”二皮条说。

“是哪個牲口说我酒后胡来了?要是让我抓住他,非撕烂他的臭嘴不可!”杨秋荣恶狠狠地骂道。

有一次杨秋荣喝多了跑去找我算账,半路上又改了主意,她想把她的新男朋友介绍给我,好好羞辱我一下。于是又返回去找她的男朋友。找到后杨秋荣又改变了主意,这次决定一个人去牢房和我好好干上一架。就这么回来折腾,到天黑也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

“你总是把乱性当成罪恶的,这是不道德的。表面上你是在提高公民的道德素质,其实表明你是个性冷淡。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这个社会就太虚伪了,人口照样增长,可是看上去大家都装得啥事都没做似的。生个孩子都不敢承认是自己的。乱性和胡来这两个词从你嘴巴出来真让人感到羞耻。你自己羞耻不算,还把大家也拉上一起跟你羞耻。”我对二皮条说,这个观点得到了杨秋荣的肯定。

“遇上你们这些不讲理的货,算我命苦。”二皮条说。

二皮条喝醉后不想回城堡,她看见一只老鹰在天上飞翔,就让我开车去追。我把车开得飞快,草原像一个柔软的曲线,我们沿着起伏的草原追逐着那只雄鹰。鹰在蓝天上飞翔的时候,草地上就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太阳把雄鹰的影子照射在我们的越野车上,刚开始我们超过了它,后来它又超过我们。

“我好舒服,就是没劲儿。没想到奶酒也这么好喝。咱们走的时候再买上一壶路上喝就好啦。”她还想喝。

“呵呵,你已经醉了。我也有点上头。”我对她说。

“我们干吗来了?”二皮条爬在我的肩膀上说。

“咱们跑出来瞎玩啊。喝酸奶,还有奶酒。你喝醉了。”我说。

“不是啊,我是说前面我们干吗来了?”她说。

“拍电影。”我说。

“狗屁电影!我们要会拍电影,张艺谋干啥去呢。”她说。

“那就啥也不干。可是我们到底来这里干吗来了?”我问二皮条。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无聊。”她说。

“不知道。”我说。

“你关在牢房这些天,我经常一个人开车出来玩,我在草原上转呀转呀,就是不想回家。”二皮条说。

“有钱人是不是都这样啊。不过你拍的微电影在网上真的很火。”我对她说。

“哦。”

二皮条和我说话的时候,就把脑袋耷拉在我的肩上,整个人都快和我坐一起了,她不停地眨巴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的让我很难受。从她嘴里呼出的奶酒的气味,有一种淡淡的草香味儿。我的心跳有点加速,嘴巴开始干燥起来。

“你让我没办法开车了。”我生气地说。她趴在我身上,我没办法换挡。只好把车停下来。

我刚把车停住,二皮条就把舌头塞进了我的嘴里。我们亲了一会儿,她的呼吸很急促,手也在我身上乱摸。我把她推开。

“你这是性骚扰。我在这方面是很严肃的。”我对二皮条说。

“严肃个屁,你啥东西我不知道?我现在真正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地方啦。”她说着又开始亲我。

“你是一个爱情骗子。一个彻头彻尾的装逼犯。”她说。

“还有呢?”我说着开始亲她。

“你是个好男人。”她说。

天气开始变冷,赛里木草原像一朵花,每年只有三个月的盛开期。8月一过,放羊的人就开始筹划转场的事。夏牧场的生活眼看就要结束了。

大毛现在很不甘心,现在城堡已经没人摆夜市了,他就是用真嗓子学狼叫也不会有人在外面放上一张桌子听。因为太阳一落山,晚上实在太冷。再说外地游客几天盼不来一车。

没有游客,就没有消费。这就是说,冬天离成吉思汗城堡不远了。

本地人对他这套把戏早就厌烦了,他们一听到他的叫声就想吐。现在商家们也不凑钱给大毛了,以前商家们几乎都是哀求他学狼叫,现在他们恨不得杀了他。因为他的叫声,让每个人掉进噩梦里出不来。

银行关门了。税务所撤走了。有一半的外地商家撤走了,他们脱下大宋朝服装,拉走了所有货物。这些人在其他地方还有生意,商人不干赔钱的买卖。只有派出所的民警没有撤走,他们要留守到第一场大雪来临。有户人家要生小孩,我天天劝死神袋鼠去投胎。

所有的事情还没结束。我开始写剧本,和二皮条一起筹划一部真正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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