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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元稹哀悼诗及文学史意义

2016-05-30温瑜

北方论丛 2016年6期
关键词:元稹妻子

温瑜

[摘要]元稹的哀悼诗除了对死者述哀之外,还以深广内涵感人:一是强调人与人之间真诚相待、心意相通、互相支持、投桃报李的真挚情感。二是对世情、人情的真理性深刻体悟。其诗众体齐备,在艺术上达到了较高的水准:一为虚实并用,开拓了佛教、道教、醉、梦、魂等多种审美空间,把它们和死亡哀悼之诗联系起来,将虚实结合的手法运用得出神入化;二是以第二人称与死者对话,显得亲切自然;三是运用高度凝练、充满想象力和富有韵味的语言。元稹哀悼诗以其众体之齐备、情感内涵之深广和艺术手法之精湛而成为中国哀悼诗史上的一流作家。

[关键词]元稹;哀悼诗;思想内涵;艺术成就;地位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6)06-0045-06

元稹是中唐著名的诗人,诗与白居易齐名,并称“元白”。著有《元氏长庆集》100卷,今存60卷。

元稹的哀悼诗共71首:

悼亡诗33首:《夜闲》(五律)、《感小株夜合》(五律)、《醉醒》(七绝)、《追昔游》(七律)、《空屋题 (十月十四日夜)》(五律)、《初寒夜寄卢子蒙》(五律)、《城外回,谢子蒙见谕》(五律)、《谕子蒙》(五律)、《遣悲怀三首》(七律)、《旅眠》(五绝)、《除夜》(五律)、《感梦》(七古)、《合衣寝》(五古)、《竹簟》(五古)、《听庾及之弹乌夜啼引》(七古)、《梦井》(五古)、《江陵三梦》(五古)、《张旧蚊帱》(五古)、《独夜伤怀赠呈张侍御(张生近丧妻)》(五律)、《六年春遣怀八首》(七绝)、《答友封见赠》(七绝)、《梦成之》(七绝)。主要作于元和四年(809年)秋到元和六年(811年)春之间,哀悼的是第一任妻子韦丛。

悼子女诗15首:《哭小女降真》(七绝)、《哭女樊》(七绝)、《哭女樊四十韵(虢州长史时作)》(五排)、《哭子十首》(七绝)、《感逝 (浙东)》(七律)、《妻满月日相唁》(七绝)。哀悼的是妾安仙嫔生的降真、女樊、子元荆和第二任妻子裴淑生的子道护。

悼兄诗1首:《寒食日毛空路示侄晦及从简》(元和十五年作于长安)(七绝)哀悼兄元秬。

悼友诗15首:《僧如展及韦载同游碧涧寺各赋诗予落句云他生莫忘灵山座满壁人名后会稀殿共吟他生之句因话释氏缘会所以莫不凄然久之不十日而展公长逝惊悼返覆则他生岂有兆耶其间展公仍赋黄字五十韵飞札相示予方属和未毕自此不复撰成徒以四韵为识》(元和六年作于江陵)(七律)、《哭吕衡州六首》(元和六年作于江陵)(五律)、《和乐天梦亡友刘太白同游二首》(元和十三年追和于通州)(七绝)、《酬乐天见忆,兼伤仲远》(疑元和十三年追和于通州)(五排)、《与乐天同葬杓直》(长庆二年作于长安)(五绝)、《褒城驿二首》(元和十年作于长安)(七绝)、《和乐天刘家花》(元和十年作于长安)(七绝)《公安县远安寺水亭见展公题壁漂然泪流因书四韵》(元和十五年作于江陵)(五律)。哀悼的是朋友僧如展、吕衡州、刘太白、仲远、杓直、黄令、刘敦质。

悼皇帝诗6首:《顺宗至德大圣大安孝皇帝挽歌词三首》(元和元年作于长安,左拾遗时作) (五律)和《宪宗章武孝皇帝挽歌词三首》(元和十年作于长安,膳部员外时作) (五律)。哀悼的是顺宗至德大圣大安孝皇帝、宪宗章武孝皇帝。

悼王妃诗2首:《恭王故太妃挽歌词二首》(贞元十九年至二十一年作载长安,校书郎时作)(五律)。哀悼的是恭王太妃。

一、其诗除了表达对死者的哀悼之情,还以如下情感内涵感人

(一)强调人与人之间真诚相待、投桃报李的真挚情感

这种情感体现在其人际关系的方方面面,如唐代以来,一般人悼皇帝诗大多是歌颂皇帝的丰功伟业、高尚品德、抒发对其逝世的哀悼之情,由于种种政治原因很少书写对皇帝知遇之恩的感激之情。而元稹的悼皇帝诗除了赞颂和哀悼之外,还强调了对皇帝知遇之恩的感激。如《顺宗至德大圣大安孝皇帝挽歌词三首》其一在称赞皇帝的功德之后,尾联写“号弓那独切, 曾感昔年招。”元稹于元和元年(806年)中制举,这次制举是据永贞元年(805年)二月顺宗所下诏书举行的,所以举人为先朝所徵,在此,元稹表达了对顺宗至德大圣大安孝皇帝的知遇感恩。

又如,元稹写自己与吕温的交情很深,“我投冰莹眼,君报水怜鱼。”(《哭吕衡州六首》其一)彼此心意相通、投桃报李。又如“元伯来相葬,山涛誓抚孤。不知他日事,兼得似君无。”(《与乐天同葬杓直》)好友李建宁去世,元稹和白居易都赶来相葬,由此诗人想到自己去世以后,还有没有这么多朋友赶来相葬呢?可见他们的友情之深、心意之投。

这种心意相通、投桃报李的真挚情感在元稹的悼亡诗中体现得最为明显,如《遣悲怀三首》,金枝玉叶的妻子韦丛嫁给自己后,生活贫困,诸事不顾遂,但她没有嫌弃他、抱怨他,而是尊重他、支持他、鼓励他;看到他身上没有替换的衣服就帮他翻箱倒柜地寻找;看到他没有钱买酒就拔下头上的金钗让他换酒喝;她甜美地吃着野蔬,用古槐落叶作炊。这样的知情体贴让他又感激、又难过、又愧疚。所以,在她去世而经济条件好转以后,常请僧道帮她超度亡灵,多献丰厚的祭品以示感激,格外爱怜她以前的婢仆,在梦中给她送去钱财,终夜睁着眼睛苦苦地思念她,用以回报她的一片真情。

夫妻两人结婚6年,生了6个孩子,除一女存活下来,其余5个儿子都先后去世。所以,韦丛经常为自己没有给丈夫生儿子、让他后继有人而深感内疚、悲伤。元稹也理解妻子的一片苦心,经常安慰她,让她不要因此而难过,“抚稚君休感,无儿我不伤。”(《谕子蒙》)在《江陵三梦》中写妻子去世后,自己经常在梦中与她相遇,妻子还是像生前一样“嘱云唯此女,自叹总无儿。”唯一的女儿娇且马矣,禁不起寒饥,丈夫不是不懂得关心她,而是公务繁忙不能长顾私,何况婢仆多谩欺,希望丈夫更多地照料她。而元稹也理解她,安慰她,所以“言罢泣幽噎,我亦涕淋漓”,并为自己没有随任携带、尽心照料她所托的女儿而感到惭愧、悲伤“悲君所娇女,弃置不我随……今宵泪零落,半为生别滋。”这种夫妻相濡以沫、情意互通、竭力为对方付出且对方感应并竭力回报的情感着实令人感动。

(二)对世情、人情的真理性深刻体悟

元稹的先世显赫,属鲜卑族拓跋部,是鲜卑君长。元稹是北魏昭成皇帝第十四或十五世孙。但胡夷出身和家族的不断衰落并没有让元稹从中得到多少荣耀与自信。尤其是贞元二年(786年)元稹8岁时,值战事不断、关中饥馑,元稹叔父元宵、父亲元宽先后去世,元家遭遇困境。《唐故朝议郎侍御史内供奉盐铁转运河阴留后河南元君墓志铭》记载,“家极贫”“贞元初,蝗且俭”,竟以货“女奴以足食”[1],为置办二人丧事,元母郑氏竟决定要卖掉五世祖屋,与二兄元秬不和,后携元稹兄弟归倚元稹舅族,此后生活更苦。元稹在《同州刺史谢上表》载:“臣八岁丧父,家贫无业,母兄乞以供资养,衣不布体,食不充肠。幼学之年,不蒙师训。”[2]母亲亲自教授二人读书。元稹于15岁明经及第,于贞元十九年(803年)中书判拔萃科,于春夏间与太子宾客韦夏卿之幼女韦丛结婚。婚后生活非常贫苦。

元和四年(809年),贤惠的韦丛去世,生子5人,女保子1人。妾安仙嫔生子女3人:子荆,女樊、降真。元和九年(814年)安氏去世。第二任妻子裴淑生生子女4人,三女为小迎、道卫、道扶,一子道护。13位子女只有女儿保子成人,其他都先后夭折。由于性格刚毅、无畏权势,元稹近三十年间的仕途生活极为坎坷。虽曾数次身居辅君、匡国的要职甚至是宰相的要职,但仅区区数年在朝中为官,二十多年外放地方,经历“五受诬陷五遭贬谪”:由左拾遗贬河南尉,由监察御史贬江陵府士曹参军,由翰林承旨学士降工部侍郎,罢相出同州刺史,由尚书左丞而出镇武昌军节度使。正因为家庭和仕途的不幸,他对世情和人情的体认深刻得近乎真理。

对于贫穷,他认为“贫贱夫妻百事哀”(《遣悲怀三首》)。元稹自小深受贫困之苦,在《遣悲怀三首》中,他自比黔娄,一位战国时期齐国有名的隐士和著名的道学家。曾拒绝鲁恭公聘其为相、齐威王聘其为卿的请求,后隐居于济之南山,以耕作为生,一生贫穷,然而却励志苦节,安贫乐道。正因为贫穷,所以诸事不顺。而经济条件好转“俸钱过十万”之后,则可以“营奠复营斋”,想请多少和尚、想置多少祭品都可以。所以,元稹不禁发出“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感慨。没有钱做什么都不顺,这是世间真理,许多人都有同样的体验,所以,元稹这句诗被当作至理名言流芳千古。

对于死亡,他认为“诚知此恨人人有”。 元稹在有生之年目睹了太多的死亡,父亲元宽、叔父元宵、母郑氏、长兄元沂、次兄元秬、大姐、二姐、爱妻韦丛、爱妾安仙嫔、9个未成年的儿女都先他而去,他心里虽然悲伤、孤独、难过和万般不情愿,但还是明白这是自然界的客观规律,是人人都必然面对的事情和不可避免的归宿。所以,他在诗中多次表达类似的想法,如在韦丛去世后表达“诚知此恨人人有”(《遣悲怀三首》),在爱子去世后表达“情知此恨人皆有”(《感逝(浙东)》)。

在对死亡痛苦的解脱上,他既依赖佛教又质疑佛教,表现出一种矛盾的精神状态。如“同穴窅冥何所 望,他生缘会 更难期。”(《遣悲怀三首》)面对爱妻的去世,他一方面既相信有来生,希望死后夫妻同葬,来世再做夫妻,但是冷静一想,这仅仅是遥无缥缈的幻想而已,即使死后合葬一处,但洞穴窅冥,也难以哀情相通。“又恐前后魂,安能两知省”(《梦井》)和“纵使得如羊叔子,不闻兼记旧交情”(《 僧如展及韦载同游……以四韵为识》)亦表达同样的意思。又如儿子去世,他认为是业缘多障碍,“彼此业缘多障碍,不知还得见儿无”(《哭子十首》),而女儿去世,他又认为是佛力不及,对佛教产生出质疑的态度,“悯渠身觉剩,讶佛力难争。”(《哭女樊四十韵 (虢州长史时作)》)这种既依赖又质疑的矛盾心理表现了生命的不能承受之重,这既是诗人的真切情感,也是大多数人的真切体验,因而才具有如此广泛的感染力。

对于无儿,他认为“头白夫妻分无子”。元稹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无子以继承功业和振兴家门。他在诗中多次表达无儿的悲伤,如“嘱云唯此 女,自叹总 无儿”(《江陵三梦》)。借妻子韦丛的口说出夫妻无子的遗憾,又如“十月辛勤一月悲,今朝相见泪淋漓。狂风落尽莫惆怅,犹胜因花压折枝。”(《妻满月日相唁》)母亲十月辛苦怀胎,幼子却在一月去世,自己哀伤得眼泪淋漓,还要安慰妻子不要过度悲伤惆怅,以免损害身体。《哭子十首》是哭子的泣血之作,其中“自食自眠犹未得,九重泉路托何人”表达了自己今后无子安葬、祭奠、无人继承香火的哀伤。“深嗟尔更无兄弟,自叹予应绝子孙。寂寞讲堂基址在,何人车马入高门。”表达了门丁冷落,尽管自己有功有业,但无子继承的悲哀。这种巨大的哀伤如何排解呢?诗人的方法是认命,如“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遣悲怀三首》)表达自己像邓攸一样无子、像潘岳一样丧妻都是命中注定的,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用。“头白夫妻分无子,谁令兰梦感衰翁。”(《感逝 (浙东)》)同样表达了无子是命中注定的、多想无益的悲哀。《谕子蒙》更是说得明明白白,“抚稚君休感,无儿我不伤。片云离岫 远,双燕 念巢忙。大壑谁非水,华星各自光。但令长有酒,何必谢家庄。”诗人运用反衬和比喻的手法告诉妻子不要因为无儿而感伤,别人有子是别人的事,自己无子是自己的事,表面上好的东西未必好,明星各有各的光彩,这都是物固有的属性,我们走好自己的路就行了,何必非要跟别人一样呢?认命也是封建社会多数人遭到不幸和挫折之后的消极自慰心理,元稹的写法迎合了多数人的心声而被广为认同。

对于官场失利,他认为不要任性,要顺势而为。如《酬乐天见忆,兼伤仲远》:

死别重泉閟, 生离万里赊 。瘴侵新病 骨,梦到故 人家。

遥泪 陈根草, 闲收落 地花。 庾公楼怅望 ,巴子国生涯。

河任 天然曲, 江随峡势斜。 与君皆直 戆,须分老 泥沙。

此五排是元稹于元和十一年(816年),为和白居易的《忆微之伤仲远(李三仲远去年春丧)》而作。诗写好友李顾言已逝,诗人被贬通州,白居易被贬江州,两人远隔万里,自己在异乡染病思乡,思念死去的李顾言和远隔天涯的白居易,描绘出三人目前的生活惨状。第九、第十句用比喻的手法写出河流要顺着自然的地貌漂流,江水要随着山峡的地势倾斜,而自己和白居易都太刚直愚笨了,所以,才落到如此失意的地步。言下之意就是要顺势而为才能合乎自然规律,才能在官场上如鱼得水。

在文学史上,元稹和潘岳一样,也是一位人品与文才备受争议的作家。其争议主要有两个:一是元稹为韦丛写的悼亡诗到底有多少首;二是元稹为韦丛写的悼亡诗是否矫情而为。第一个问题暂且不论,第二个问题是有些学者把人品和文品联系起来讨论的结果。学界鲁迅、陈寅恪、孙望、卞孝萱诸先生持“张生自寓说”,认为元稹所写的《莺莺传》中始乱终弃的张生就是其本人,元稹一生三娶,在韦丛之后纳安仙嫔为侧室,又娶裴淑为继室,还有学者考证元稹也与妓女薛涛也有过姐弟恋,实属用情不专之人。由上文观之,我们认为,一是小说可以虚构,大可不必等同于本人;二是从元稹哀悼诗尤其是悼亡诗中所流露的情感内涵看,若非亲历,绝对写不出如此深挚的情感。元稹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无儿,韦丛没有留下儿子,不另娶女人怎能再生合乎名分的儿子?而且从元稹存留的哀悼诗来看,他一生中只给一个女人即韦丛写了哀悼诗,并没有给别的女人哪怕是安仙嫔写过哀悼诗。其心态正如其《离思五首·其四》所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此诗为谁而作有争议:《唐诗快》卷一五黄周星评论:“此皆为双文所做也。胡天胡地,美至乎此,无怪乎痴人所想莺莺也。”《云溪友议·艳阳词》谓此诗“初韦葱丛逝,不胜其悲,为诗悼之。”本文认为:莺莺为小说人物,不可等同现实,当是为韦丛而作,但诗人仅表达一种看法,不好说它就是为韦丛而作的悼亡诗。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韦丛在元稹心目中的地位,更不能否认元稹在悼亡诗中表达的对韦丛的真情。三是元稹才高貌美、性格耿直、屡屡得罪权贵,长期被贬为地方官,遭人忌恨,由攻击其政治到攻击其人品再到攻击其作品,未尝没有可能。总之,我们不能以此而否定元稹哀悼诗的思想价值。

二、元稹的哀悼诗在艺术上达到较高的水准

(一)虚实并用,开拓多种审美空间

在中国哀悼诗史上,写实是传统的主流写法,写虚并未受到足够的重视,更不用说虚实的成功并用了。屈原的《招魂》《大招》是想象的浪漫主义杰作,全是写虚,汉武帝刘彻的《思奉车子侯歌》、无名氏的《李翊夫人碑》、无名氏的《张公神碑歌》这些楚辞体诗歌仅用了一些想象之景,江淹的《悼室人诗十首》、高允的《咏贞妇彭城刘氏诗》、韦应物的《伤逝》《感梦》开始写梦,但他们的诗要么是虚、实结合不够娴熟、要么是审美空间单一而无法留给人更大的想象审美体验。元稹在哀悼诗上的最大成就是开拓了佛教、道教、醉、梦、魂等多种审美空间,把它们和死亡哀悼之实联系起来,将虚实结合的手法运用得出神入化。

佛教给中国文学带来了三生 (前生、今生、来生)、因果轮回的观念和三界、五道等观念,不仅把思维的时间和空间扩大了,而且把人的想象世界也扩大了。反映在元稹的哀悼诗中就是三生轮回和五蕴聚合给人带来的安慰和想象,前者如上文提到的“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遣悲怀三首》)“又恐前后魂,安能两知省。”(《梦井》) “纵使得如羊叔子,不闻兼记旧交情。”(《僧如展及韦载同游……以四韵为识》)“环从枯树得,经认宝函盛。”(《哭女樊四十韵 (虢州长史时作)》)后者如“莲花上品生真界,兜率天中离世途。彼此业缘多障碍,不知还得见儿无。”“烦恼数中除一事,自兹无复子孙忧。”(《哭子十首》)“头白夫妻分无子”(《感逝(浙东)》)。

道教的神仙境界也开拓了元稹哀悼诗的审美境界,如“只忧嫌五浊,终恐向三清。”(《哭女樊四十韵 (虢州长史时作)》)“五浊”在佛教中指的是人世,即五浊恶世,包括劫浊、烦恼浊、众生浊、见浊、命浊。“三清”道家认为人、天两界之外,另有神仙居住的仙境,即三清,包括玉清、上清、太清。在此,诗人用女儿厌恶浊世、去了道教的仙境婉喻女儿去世,从而也给自己一点精神上的慰藉。

梦是人在睡眠时身体受内外各种刺激或残留在大脑里的外界刺激所引起的景象活动,是人人皆有的一种正常生理现象。元稹虽然不是第一位在哀悼诗中写梦的作家,但他是在哀悼诗中写梦最多,而且写得最好的作家,他笔下的梦有思友之梦,如“瘴侵新病骨 ,梦到故人家”(《酬乐天见忆,兼伤仲远》)思念老友白居易。有思子之梦,“头白夫妻分无子 ,谁令兰梦感衰翁”(《感逝(浙东)》)写出了思子却无子的感伤。 有思女之梦,如“去伴投遐徼,来随梦险程。”(《哭女樊四十韵(虢州长史时作)》)写得最多、最好的是思妻之梦,如《遣悲怀三首》其二之“也曾因梦送钱财”写自己在妻子去世之后遵妻之意在梦中给她送钱财的情景。《感梦》写诗人于元和五年(810年)春贬江陵府士曹参军途经商山驿馆时梦见亡妻伤感的情景。《梦井》写元和五年(8l0年)春由梦见自己在高原上找井解渴、村空犬猛的孤独、无助、哀伤,惊醒后想起丧妻后同样孤独、无助、哀伤的情景。《江陵三梦》写梦见妻子如往日一样,叹惜无儿,含泪叮嘱丈夫照顾好仅有的小女,自己醒来后因没有遵照妻子嘱咐照顾好女儿而惭愧,因思念妻子而悲伤。《张旧蚊帱》之“达理强开怀,梦啼还过臆”写在梦中因思念妻子而啼哭。《梦成之》写诗人在仕官旅途中经洞庭湖梦妻,惊梦后不眠,坐听湖水声到天明。

元稹也是首位在哀悼诗描写醉抒发哀情的作家,因思念亡妻心情烦闷而喝酒,醉后无意识地流露出对亡妻的思念,这是最感人之处。如《醉醒》写以前妻子活着的时候,自己在岳父家喝醉了由诸婢笑着扶行的欢乐情景。现在妻子去世了,自己还和当时一样喝醉,但醒来却听到悲哭声的惨况,对比突出了悲哀和思念。《追昔游》也一样,妻子活着时,自己喝醉了摘樱桃投给妻子,一片欢乐,如今妻子去世后,只有满地黄叶的萧条之景。《合衣寝》写自己因思念亡妻而睡不着,好不容易喝醉了才入睡,还几次把枕头颠来倒去。《六年春遣怀八首》其五写自己思念亡妻长时间苦闷,友人为其遣愁而置酒,自己乘兴便喝醉了,还不时叫错妻子的名字,醒来后发现旁人都为之感动。梦的本意为不明,醉指饮酒过量、神志不清,都有意识不清醒的意思,都反映了存者因思念死者哀伤过度而意识模糊的状态,都给人带来真实而新鲜的审美快感。

中国人的魂魄观在秦汉时定型并成为中国民间普遍而坚定的信仰:魂是来自于天的一种气,属阳,最后也该上升于天而为神;魄来自于地,是有形的东西,即人体,属阴,最后应下葬归于地而为鬼,因此,人死后要入土。魂魄有两重性,阳气为魂,阴神为魄,一般情况下,二者合为一体,但如果人心情烦闷、患病、做梦、从高处坠落、触怒神仙、妖魔鬼怪附体、季节变换时,魂魄都有可能分离。元稹的诗中多出现魂魄,这是他异常思念死者或希望死者长生的潜在反映。如“纵使刘君魂 魄在,也应至死不同游”(《和乐天梦亡友刘太白同游二首》)“土厚圹亦深,埋魂在深埂。埂深安可越,魂通有时逞……又恐前后魂,安能两知省。”(《梦井》)是希望好友和妻子活着的潜在表现。“病是他乡染,魂应远处惊。”(《哭女樊四十韵 (虢州长史时作)》)这是诗人对女儿死因的推测,也表现了他希望女儿活着的愿望。“感极都无梦,魂销转易惊。”(《夜闲》)“更想咸阳道,魂车昨夜回。”(《空屋题 (十月十四日夜)》)“行吟坐叹知何极,影绝魂销 动隔年。”(《感梦》)“况乃幽明隔,梦魂徒尔为。”(《江陵三梦》)“昔透香田田,今无魂恻恻。”(《张旧蚊帱》)均是自己迫切思念妻子、过度悲伤的表现。总之,魂可以游走,可以在生死之间出入,丰富了人们的审美想象,从而拓展了人们的审美空间。

(二)以第二人称与死者对话,显得亲切自然

一般情况下,诗歌大多用第一人称“我”“我们”或第三人称进行抒情,但有时也用第二人称“你”“君”“尔”抒情,例如《诗·魏风·硕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其中的“女”为第二人称。又如,李白的《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其中的“君”为第二人称。再如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 有期,巴山夜 雨涨秋池。”其中的“君”为第二人称。但这些诗的第二人称“君”大多是称生者,而用第二人称“君”称死者的哀悼诗源自战国《楚辞》中的《招魂》。巫阳称楚怀王的亡魂为“君”。此后魏文帝曹丕、王维、卢纶等零星有一些诗人在哀悼诗中用“君”称呼死者,而元稹在哀悼诗上的重大贡献是在诗中大量用第二人称“君”称死者(也称生者),尤其是大量用“君”称亡妻,把死者当作生者来对话,形成一种倾诉式的口吻,显得非常亲切自然。而且也表现了诗人从主观情感上认为死者仍然活着的愿望。正是这种已死犹生的有意错位才让人更加感动。例如,《梦成之》:

烛暗船风独梦惊,梦君频问向南行。觉来不语到明坐,一夜洞庭湖水声。

此诗为诗人于元和九年(814年)仲春,奉使潭州自江陵由洞庭湖至潭州拜访湖南观察使张正甫途中所作,当时妻子韦丛已经去世5年,诗人在船上睡觉,梦见妻子多次问他向南行,醒来以后心情沉重,一声不吭,再也无法入睡,一直听着洞庭湖的水声到天明。其中对亡妻称君,好像她仍活着、与她诉家常一样,显得无比亲切。正是这种看似平常实则不平常的事,更能表现诗人在心里从未将妻子视为死人的深情,这种明知故犯的错觉也让读者更加动容。

(三)高度凝练、充满想象力和富有韵味的语言

元稹哀悼诗的语言并不像潘岳、韦应物那样写实,而是高度凝练、概括,充满想象力和富有韵味,在表现在使用充满想象力的词汇、语言和双关、婉曲、比喻、衬托、借代、对比的修辞手法。如《夜闲》:

感极都无梦,魂销转易惊。风帘半钩落,秋月满床明。

怅望临阶坐,沉吟绕树行。孤琴在幽匣, 时迸断弦声。

元和四年(809年)七月,元稹妻韦丛去世,时值作者分务东台,感伤至极而作此五律。首联写诗人因伤心过度而难以入眠,精神脆弱容易受惊,颔联以景衬情,其中“秋月满床明”给人无限的联想和想象空间,明月不照厕所,不照厨房,偏照床上,太有深意,因为爱妻已经去世,床上再也没有她的倩影,月色越明照得越清楚,心中的哀痛愈加剧烈,真是妙笔!在悼亡诗中首写夜不眠、明月照床意象的人源自潘岳,他的《悼亡诗三首》中有“朗月何胧胧,展转盻枕席。长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独无李氏灵。仿佛睹尔容,抚衿长欢息。不觉涕沾胸,沾胸安能已。”描写自己因思念亡妻而彻夜无眠,看到月光照在空床上,再也没有爱妻的身影,心里不禁悲痛万分。元稹在很多悼亡诗中继承了这种写法,但他写得更含蓄、更内敛,因而更富有想象力而给人更大的审美空间。如此句“秋月满床明”,秋季天高气爽,皓月当空,一个“满”照应一个“明”更清楚地展现了床上的“空”,爱妻已逝,心中的悲痛难以言说,但作者不明说,真是含蓄,起到此时无声用有声的效果。“轻寒酒醒后,斜月枕前时。”(《初寒夜寄卢子蒙》)“隙穿斜月 照,灯背空床黑。”(《张旧蚊帱》)“惊觉满床月,风波江上声。”(《江陵三梦》)“闲处低声哭,空堂背月眠。”(《除夜》)均是同样的审美效应。颈联写作者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其中“绕树”既是实写自己环树行走,也是虚写,暗用魏武帝曹操《短歌行》的典故“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用贤才无主栖身喻自己丧妻而孤独无依。尾联用弦断琴废比喻自己爱妻已逝、知音已渺的凄厉心情。古代往往用琴瑟比喻夫妇间感情和谐或借指夫妇匹配,而“孤琴”则暗喻自己丧妻,断弦亦喻丧妻,“时迸断弦声”给人一种意犹未尽的联想空间。

又如《感小株夜合》:

纤干未盈把,高条才过眉。不禁风苦动,偏受露先萎。

不分秋同尽,深嗟小便衰。 伤心落残叶,犹识合昏期。

此五律为诗人作于元和四年(809年)秋的悼妻之作,通篇用比喻的手法抒写自己的丧妻之情。夜合,即合欢树,又名合昏,叶纤密,枝甚柔弱,因而绿,对生,至暮而合,此喻元稹夫妇。首联、颔联以小株夜合未长大就被风露摧萎喻妻子年纪轻轻就早逝,颈联喻妻子没与自己同老就先己而去,尾联的“合昏”既指夜合至暮而合其叶,亦谐音合婚,典自杜甫《佳人》之“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用以反衬自己丧偶之悲。

再如《六年春遣怀八首》其一:

伤禽我是笼 中鹤,沉剑君为泉下龙。重纩犹存孤枕在,春衫无复旧裁缝。

此七绝为诗人在元和六年(811年) 于江陵府士曹参军时悼念亡妻而作。“伤禽” 失群受箭伤的鸟听到弦声就会惊坠,详见《战国策·楚策四》,后用以比喻受挫者精神脆弱,心有余悸,此诗人用以自喻丧妻后因悲伤而脆弱的自己,“笼中鹤”亦喻指身不由己的自己,第二句活用晋张华、雷焕得双剑、剑化龙的典故,用“沉剑”喻指作者亡妻韦丛。“孤枕”喻自己丧妻,“旧裁缝”喻指妻子,第三、第四句用比喻、对比的方法既写出了妻子的贤惠,又写出了自己丧妻之后的悲伤。因用典、比喻、对比手法的运用,整首诗显得非常含蓄、凝练而富有想象力。

另一方面,表现为常用言已尽意不绝的表达作结尾,这点在他的多数诗歌尤其是绝句中体现得异常明显。例如《哭子十首 (翰林学士时作)》:

维鹈受刺因吾过,得马生灾念尔冤。独在中庭倚闲树,乱蝉嘶噪欲黄昏。

才能辨别东西位,未解分明管带身。自食自眠犹未得,九重泉路托何人。

尔母溺情连夜哭,我身因事有时悲。钟声欲绝东方动,便是寻常上学时。

莲花上品生真界,兜率天中离世途。彼此业缘多障碍,不知还得见儿无。

节量梨栗愁生疾,教示诗书望早成。鞭扑校多怜校少,又缘遗恨哭三声。

深嗟尔更无兄弟,自叹予应绝子孙。寂寞讲堂基址在,何人车马入高门。

往年鬓已同潘岳,垂老年教作邓攸。烦恼数中除一事,自兹无复子孙忧。

长年苦境知何限,岂得因儿独丧明。消遣又来缘尔母,夜深和泪有经声。

乌生八子今无七,猿叫三声月正孤。寂寞空堂天欲曙,拂帘双燕引新雏。

频频子落长江水,夜夜巢边旧处栖。若是愁肠终不断,一年添得一声啼。

此七绝为元稹在长庆元年(821年)在京为翰林学士时为夏季病死、年仅14岁的儿子元荆所作,写得简洁、概括、凝炼,尤其是结尾的表达韵味无穷。第一首用维鹈受刺作喻和反用“塞翁失马”作典,说自己刚刚免除贬谪便死了儿子,把儿子之死归责于自己,心情异常悲痛、自责、孤独、烦躁,后两句以景衬情,更是烘托了这种情感的抒发,正因为“独”才觉得“乱蝉嘶噪”,蝉噪亦是人燥,声音的延绵不绝更是烘托出了哀情的延绵不绝,再加上欲黄昏,从心理学上看,黄昏是人和其他生物心理最脆弱、情绪最不稳定的时期,诸多生物这个时候最渴望归巢,如《诗经·王风·君子于役》之“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而自己的儿子此时却无家可归,心中如何不伤?仅此两句,给人无限遐思。第二首写自己因失子而精神恍惚,现在自食自眠尚且可以,但是今后身后之事托付给谁呢?一个问句把时间、空间拉长、扩大,把无子之悲的情绪无限扩展,给人深思。第三首前两句描写夫妻二人悲子的情况,第三、第四句因钟声触动,本应是平常儿子上学时,但此时却钟在人亡,钟声的延绵欲绝反衬了哀思的延绵不绝。第四首以儿子离世喻彼此业缘多障碍自慰,结尾一个问句表达了个人不能摆脱宿命安排、身不由己之悲,让人深省。第五首写自己控制儿子零食怕他生病,教授诗书希望他早成,谁知如此精心培育他还是去世了,只留下遗恨哭声,“哭三声”实是多声,以哭声不断言哀情无限。第六首前两句自叹家门人丁稀少、儿子全死之实,后两句抒发自己虽然建立功业但无子孙继承之悲,问句的形式起到强调哀情和发人深省之用。第七首以潘岳、邓攸自喻,言失子是命中自定,后两句以佛教烦恼数中少为儿操心之事自慰,看似豁达,实则无奈,是悲痛至极之后的反语,更发人深省。第八首以子夏因丧子而双目失明作典,作自我安慰,但儿子的母亲却无法摆脱忧伤,失眠流泪、深夜念经,末句以经声的绵绵不绝衬托哀情的绵绵不绝。第九首以古乐府《乌生》篇说乌生八九子均遇害自喻自己多次丧子,悲伤不眠,坐听猿叫,空看天曙、双燕引雏,末句“双燕引新雏”更反衬出自己的无子之悲,让人遐想。第十首以动物丧子喻自己丧子,末两句的愁肠不绝和啼声不断表达自己哀情不断,起到言已尽而意犹未尽之功。

总之,如果说杜甫从公的角度奠定了他在中国哀悼诗史上的地位的话,那么元稹的哀悼诗以其众体之齐备、情感内涵之深广和艺术手法之精湛超越了众多作家,从私的角度成为中国哀悼诗史上的一流作家。

[参 考 文 献]

[1](唐)元稹元稹集上、下:卷五七[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唐)元稹元稹集上、下:卷三十三[M]北京:中华书局,1982

(作者系常熟理工学院副教授,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 连秀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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