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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泯千愁

2016-05-26杜赞

雪莲 2016年5期
关键词:笑声厨房生命

杜赞

青海人普遍爱笑,尤其在乡下,哪怕是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只要有两三个妇女在一起的场合,整天就会欢声笑语不断。往往是大清早一见面便开始互相戏谑笑骂,然后整天说说笑笑,傍晚歇工时再用剩下的精力拼命笑一阵子,最后才肯道别回家。只要是几个妇女欢笑干活的地方,仿佛花在笑,树在笑,空气在笑,大地在笑。但凡听见这种笑语声,几十米开外,无端的路人也会忽然一下子释去愁怀,心胸立马开阔起来。

以前在乡下生活,时常见到这样的场面:屋里炕上宾客们围着大条桌谈笑风生,厨房里两三个年轻妇女热火朝天地做着饭。她们烧把火要笑,和面要笑,炒菜要笑,菜出锅要笑,以至于笑到最后连盘子都端不住,只好唤小孩子过来去上菜。小孩子也就十来岁,并不常干这样的活,那笑着使唤他的女性长辈不放心,便一直在厨房偏着头看他端菜走过庭院,穿过厅堂,最后菜上了桌,客人们一阵爽笑,小孩子红着脸跑出。至此,厨房里做饭的几位这下子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或者终于有一位镇定地端着菜走了出去,镇定地将菜摆至桌上,又似乎镇定地回到了厨房,这时候,她的笑已经在胸膛里跑马了。厨房的门槛刚刚迈过,做饭的几位立马弯腰揉肠子。就在这样的笑里,面醒了,似乎也要笑将开来。火越烧越旺,面片子在女人们手底下跳舞,一会儿满锅的面片和着菜在笑,碗在笑,筷子在笑,仔细听听,仿佛厨房的每一片砖都在热气腾腾里苏醒了,要拼命笑一阵子似的。

至于笑的诱因,实在莫名其妙,谁也说不清楚,谁也不去问。乡下人对这种笑语声早已司空见惯,并将其称为“笑脱靶”。何其形象的一比。

十多年前,我在县上上班,虽然是县委重地,每个人都练就出了一身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的硬功夫,但因为离乡村社会近,工作又与农村息息相关,大家身上依然拧着一股子乡土劲儿,欢快的笑语声时不时会在县机关荡漾。早晨一到上班时间,办公室立马活络起来,几个年轻人一碰面,必定先要打趣一番,然后才开始埋头工作,工作累了,又说笑一阵,再接着工作一阵,临下班时,肯定要像乡下人歇工那样,笑够了才走。

那笑从来都不是装的,而是满含着会心的、真诚的、执着的一股子生命劲儿,笑得风生水起,一波荡一波。笑在脸,笑在身,笑在心,而在笑的背后,每个人都怀揣着不同的悲伤,不同的忧愁,不同的恼心。刚刚还向人诉说烦恼呢,说得柔肠寸断,眼泪花花直打转,而这会子又笑个不止。烦恼算个啥?烦恼能让人笑吗?没有人喜欢板着面孔的人,连微笑,青海人都不怎么待见,而是统统视作冷漠和端架子。

如果你不具备爽朗大笑的能力——这种真正属于西部高原的正能量,你注定无法干好基层的每一样工作。面对一个不会笑,不懂笑的人,再笨的青海人都不会尿你。你官大,人不尿你;你有学问,人不尿你;你有本事,人不尿你;你有钱,人更不尿你。至于你拥有威严、清高、庄重、文雅、含蓄等等需经后天精心培养和历练才能练就出的诸多性情,在这里更是显得薄如纸屑,一揭即破。人们只需听听你爽声一笑,从你笑的神态,笑的动作,笑声的快慢高低,底气的足与不足,便能一下子将你的为人处事分出个高低中下来。

笑能将一切坦露出来。

人们公然地、高傲地、自负地开怀大笑。

同时,人们也公然地、高傲地、自负地说:“尿”、“整”、“球”。如果你不会笑,也不会说,那你便是个“怂”。如果你不会爽笑,但是还有尚可入人眼目的一面,譬如踏实、忠诚、憨厚,或者干脆是笨,那么“怂”在你这儿就会拐个弯儿,变成“怂球蛋”——谁叫你连真正的笑都不会呢,一个不会笑,不懂笑的人,用他闹球哩。

我小时候尤其爱笑,总会笑得红领巾都系不住。只要一拿起红领巾,便感觉有人要挠我,于是笑得东倒西歪,红领巾只好软垮垮搭在脖子上,永远不敢系紧。同学们一见我的样子,呼啦,笑倒了一大片。母亲也爱笑,没事时,老爱拿手比划出要挠我的样子。我老远看见便会笑得趴在地上,好不容易站起来,母亲又将手抬起一公分,于是,我立马又和大地笑为一体了。至于笑岔气,半天还不了阳,那在我是常有的事。而我这样笑的时候,其实已经十多岁了,早就过了天真烂漫的童年时代。

有时候,有慈心的长辈见我笑得无法逆转,连气都上不来的样子,便会说,这个丫头,这样子能笑,将来怎么找女婿哩?说完,所有的亲友一起哄堂大笑,笑得杯子碗筷全“哐当”一声扣在炕上,用“嘁丁”和“哐当”为我的笑不拢嘴加进了别样的变音和尾声。

那样的笑似乎是天生的,我的童年时代和少女时代一直不喜欢戴围巾,连高领毛衣都不敢穿。这两样东西只要一拿在手里,笑就会从指尖跑到脖子上,然后,除了笑,我什么也干不了。

十八年前,我二十刚刚出头,到县团委上班。单位上有几个男同事,比我年长不了几岁,但都已成家立业。大家因为同样年轻的缘故,普遍都爱笑。他们说话喜欢带机锋,我初入社会,整天昏头昏脑,总是听不明白真正的含义,只觉得每句话都足以让人捧腹大笑。我常常会在第一时间笑将起来,笑得他们更加欢欣鼓舞,很快一个个全都“笑脱靶”了。最后书记干脆大笑一声说:都整工作,整完了再笑。我只好接着再笑。

那种笑,饱含着一种原始的力量,充斥着生命的活力,怎么压都压不下去。今天,当我回忆时,记住的也只有那些清脆的笑声,至于笑的缘故,笑的结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而且,我也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那样笑了。似乎身边的所有与我有关和没关的人都不再那样笑了。我们每个人都笑得极有分寸,极有水平,却再也没有了丝毫的生命活力。原始的生命的正能量从我们的笑里退去了。不知几时起,我再也没有经历过哪怕一次那样的笑,似乎笑单纯地退化成了一种作为人的面部表情。

当我不会笑,不愿笑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心中潜藏着层层欲念。这些欲念一点一点从我生命的缺口处探头探脑地进来,然后很快扎下了根,接着日益强大了起来。我被压迫着,再也笑不出来了。除非需要我那么笑一下的时候,我才会牵动面部肌肉,竭力做一个笑的表情,同时,嘴里发出“哈哈”的两声。

这些欲念,披着“责任”、“涵养”、“谦虚”、“稳重”等等美妙外衣,藏得那么深,连我自己都不怎么知晓,一直还误以为是成熟的外在表现。难道当我们“责任”、“涵养”、“谦虚”、“稳重”时,真的就不能那样爽性而笑吗,还是因为我们并没有真正实现“责任”、“涵养”、“谦虚”、“稳重”,而只是想表现出“责任”、“涵养”、“谦虚”、“稳重”的样子,所以才不能那样笑了。既至我洞悟这其间的奥妙时,禁不住涕泪涟涟,永远也不想发出任何笑声了。

电视上,小品演员可了劲儿讲笑话,连裤子都要穿跑偏,我看了,一头雾水,觉得滑稽有余,含笑不足,于是换台。——笑没有出现。

书里面,韩愈先生给他的东家理直气壮地写信,开门见山告诉他,兄弟,你让我天天上班可以,可你总不能规定我几时上班,几时下班呀。如果你执意那样做的话,那我是干不好工作的,而是老想着开溜。他的原话是:受牒之明日,在使院中,有小吏持院中故事节目十余事来示愈,其中不可者,有自九月至明年二月之终,皆晨入夜归,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当时以初受命不敢言。故人有言曰,人各有能有不能。若此者,非愈之所能也。抑而行之,必发狂疾,上无以承事于公,忘其将所以报德者;下无以自立,丧失其所以为心。夫如是,则安得而不言?在接下来的信里,他搬出孟子给上司上了一堂为人处世的课,紧接着,便提到了自己的要求:每天可以上班两个时辰。这样别人看着你当领导的胸怀宽广,礼贤下士,人人都会说你好,我也不至于犯神经病。看到这样的有趣文章,尤其联想到我的心境,我真的不由拍案而起,好想卸去胸中块垒,开怀一笑。昌黎公啊昌黎公,你竟然还能在自己的饭碗面前那么可爱着,可见你是生在了好时代。你若生在今天这个到处是规章制度和监控的时代里,你就趁早收起你那士大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美梦,早点卷铺盖回家找个没摄像头的地方种地去吧,兴许还能混口饱饭吃.

窗外,有两口子刚从街上回来,下了车,果然像往常一样,立马开始吵架。女的骂男的总是丢三落四,什么心都操不了。那男的是个慢性子,走了半截子,才冲前面的背影说:哪我怎么就没把你弄丢沙,省得你每次出去都要说这种话。多么有趣的两口子,肯定不会得老年痴呆症。在寂寞的时空里,听到如此富含机锋的话,很该笑笑,可是笑依然没有出现。

从前让我忍住笑,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似乎整个世界都为我含笑而待,只等我发乎性情,天然一笑。而现在,让我笑,却是何等的艰难。我找不到任何含笑的元素了。老团委的同事们偶尔见面时,都会唏嘘慨叹:那时候,人活得多开心啊,整天笑,还干了不少的工作。而现在,光是忙,忙得没工夫笑了,还什么都没干。仿佛工作是一回事,忙是另一回事。深沉的失落,真实的郁闷,万有引力般的压力,一切都是那么紧迫,笑无处可容。

而且,似乎连年轻人都不爱笑了。那些正处于花样年华的,仿佛也像秋风扫过的落叶一般,在时代的风浪里卷啊卷,连风向也抓不住,只好一律渴求安逸——一种短暂的、消耗性的、没有明天的,更没有笑的貌似安逸的颓废状态。

连老年人也不爱笑了,那种卷着旱烟,在阳光下微笑着看世界的老人再也看不到了。街上的老人脾气一个比一个大,时时准备着向世界宣战。只要你不小心碰他一下,他恨不能一把推你去见阎王。而且,在街巷里,在学校里,在家里,在一切有小孩子出没的地方,再也听不到孩子们清泉流水般的“咯咯”声了。——这样的,滋生不了笑容的一个时代。

当谁都不会笑的时候,爱笑的人便成了傻子一般,怎么看都不正常了。

昨日,我去莲花湖散步。那一带,为了使不会笑的人们能有个找乐子的所在,湖畔正在大力修筑凉亭。几个农村妇女正加紧砌着青砖。隔老远,我忽然听到了她们的笑声,一种久违的从大地上渗透出来的天然之音。——这种笑,不是那种干巴巴的,无可奈何的“嘻嘻”;也不是那种迎合他人话语,表明自己存在的,倍显油腔滑调的“哈哈”;更不是无所顾忌,放任、粗俗的“嗬嗬”。而是揉和着劳动节奏,与天地景物融合无间的一种生命流动之音。

女人们一边砌着砖,一边朗然笑着,几个男的就在这笑声里更加卖力地和着水泥。这时候,湖畔松树林似乎也笑了起来,哗哗地传递着凉凉的夏风,湖水一波一波荡过来,连鱼儿都在水面上欢跳不止。

这样的笑声,曾经主宰了生命多少年,早以为风光不再,没想到在风景宜人的民间地带依然会荡人心脾。在这样的笑面前,那些恼人的欲望之焰,如房子啦,钞票啦,面子啦,地位啦,甚至人生修为啦,纷纷倒地伏诛,一笑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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