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诗章
2016-05-26蓝蓝
蓝蓝
苏格拉底监狱
新的一日从黄昏开始,
暮色来到这里,接下来是
夜在铁条后迅速变黑。
松树垂下它的双臂,搭在
深陷阴影中的人的肩头。
石头狱室的窗口会亮起一盏灯吗?
你甚至有些莫名的幸福,为那碗
甜蜜的毒芹汁。黎明将从死亡
迈进虚无之门时开启,
曙光悄悄移动了它的日晷一
你仍将学会热爱绝望,直到希望带着血渍
从痛苦的产道滑出。
在昔日无人的角落,你读过他
灿烂的篇章,在自由的悬崖上
在他致命的赴死中——
会有人继续和你承受思想严酷的命运
现在,你在石头的冰冷上坐下,一条黑犬
跑过。苏格拉底轻轻穿越你们却微笑不语。
听!——教堂晚祷的钟声,敲响了。
在戴高乐机场转机
候机大厅里哪个是巴迪欧?
或许还有正在看报纸的齐泽克,据说
他所有的袜子都来自汉莎公司。
而我手拿红色中国护照,出生于
“文化大革命”的第二个年头。
小时候我偷看过父亲的日记,
他为请假去看望还是恋人的我的母亲
而深刻检讨,认为这是“自私自利”;
至于我的母亲,一个共青团员,
在冬天挽起裤脚为公社挖泥
双腿从此落下了病,再无法治愈。
他们从没有出过国,无法想象
戴高乐机场扑鼻的巴黎香水味。
还有那些衣着光鲜的乘客,美食;不知道
一掷千金的大亨是如何一掷千金。
他们的亲戚,很多都在农村
孩子上学要翻山越岭,老人生病
基本要砸锅卖铁——那是一些
默默出生又默默死去的人们。
黎明,希腊的朋友来电话
问我在戴高乐机场有什么感想。
我曾经来过巴黎、有时也在这里转机,
法国有我喜爱的诗人、艺术家,
也有活着时遭受围攻的加缪,
他像傻瓜一样居然要推着巨石
徒劳地攀登科林斯的高山一
而这次,我就要去那里为他献上
一束野花。至于戴高乐
他在我出生后的第二年
那著名的五月风暴中惨淡下台
败于欧洲红卫兵怒吼的街垒。
我站在1966年和1968年之间
站在两个世纪的东西方之间
在灯火灿烂的戴高乐机场,仔细辨认
某些对东方充满幻想的西方人
发现他们的两条腿居然全是左腿。
他们从没到过中国农村,那里现在有大片
被污染的荒芜农田,而一些村庄
被称作艾滋病村、癌症村。
我想请雅各泰和雅姆一起喝一杯咖啡
说一说我们都热爱的大自然,
说一说让赞美打雷的人感到害怕的种子
——大麦、小麦、谷子和苜蓿。
然后,我将直飞希腊,
去拜望萨福和俄尔甫斯,
并向苏格拉底的小神致意
—或许它已经飞到中国,正与
四月的花神、树神一起嬉戏。
希腊人说
“告诉我,在祭祀中他们做些什么?”
“焚烧动物的皮毛和骨头,”他说,
“所有人类不能吃的东西,都将
奉献给神。当它们在烈火中吱吱作响
众神们就会从四面八方聚来。
人吃肉和植物,
而神吃蓝色的烟雾。”
我看到,晨曦和暮岚在树林后轻轻弥漫。
有什么动静在芦苇丛里窸窣,又
消失在溪水流远的深处。
“那么,希腊人如何在心中高举
十字架,又在教堂的钟声外
赞颂波塞冬的海浪和阿波罗的光明?”
“或许,罗马人的马蹄从未曾踏上
雅典发烫的石头。在海德拉的爱若斯山顶,
阿波罗的马车正在教堂的三角门上驰骋。
或许,神更喜欢坐在钟楼的尖顶,
从云中钓一滴雨,或穿着带破洞的裤子
敲响陌生人的大门。”
“那么,如何解释拜占庭?为何
某个地方名叫君士坦丁堡,又叫
伊斯坦布尔?甚至更多的名称?”
“但它只是同一个地方,不是吗?
我不确定知道神是否喜欢人为他建造的房屋。
我不确知神是否授权于人间的法官。
我猜想他厌恶鲜血和尸体,假如这鲜血
不是从他的胸膛涌出。别忘了,
神只喜欢吞吃烟雾。”
“我想,人也许会为造出更多的刀剑
而胆寒,如果他们能够想到自己的喉咙。
现在,请带我穿过卫城脚下的教堂,
到海边去,绕过那些无名的
环形石头祭坛,以及那些沉默的仙人掌
把自己‘扑通投进大海。
“你会看到一个老妇站在礁石上,
阳光照着她古铜色下垂的乳房,
布满皱纹的小腹和花白的阴阜。
她与那个同样赤身裸体的男子
谈论着海水的冷暖。
那男子有着少年的腰身,到了夜晚
他会被强壮的生命带领
将整个身躯送进另一座教堂,并在
时间坚硬的祭坛上留下膝盖
清晰的印记。
——如果这不是神所喜欢的,
还能借助什么使他的双手表达
他那所向披靡的力量呢?”
卡瓦菲斯小传
卡瓦菲斯并不愿去采摘橄榄,也不愿
去贩卖埃及棉花。他在赫尔墨斯商学院
一头钻进了拜占庭的圆形屋顶。
一大群富豪哥哥供养这位
被市井俗语吸引的未来诗人,直到
他们接二连三奇怪地死去。
水利部三十多年的临时工
懂英、法、意大利、阿拉伯和拉丁语
这砝码保证他每个下午可以攀爬节奏的云梯。
他曾写下很多纪年数字,1895年最多。
我都用铅笔标注下来。我对时间有着侦探般的
热爱,我的笔尖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他爱男人,爱颤抖的肉体,那欢愉
胜过死亡的震动。咖啡馆背街的阴影
曾记得那急匆匆的脚步。
他胆小如鼠,惧怕公众的评说虽然
他将他们的语言变成不朽的历史
成为伟大希腊乃至人类最美的声音。
他拥有一百二十五个喉咙说话:
贵族的,农夫的,喝粗劣茴香酒的
他把无数个自己缝到了一起。
由于使用过度,他死于喉癌
—被切开气管,最后几年作为一个哑巴
苟延残喘。是谁给了诗人这样的奖赏?
至于宗教,弥留之际他挣扎,对着大主教愤怒
抗议,最后屈服——有保留的。带着无尽疑虑咽了气。
那圣餐,有一半还没有进到他的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