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已的底蕴
2016-05-25席岫峰
席岫峰
摘要:中华文明是惟一延续至今的古代文明,这是中外文化学者的一个共识。然而,在解读其原因上,时至今日,仍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形成了地理屏障说、人口规模说、和合文化说、文化输液说、道德节制说、政治统一说、文明根底说、历史合力说等多种观点。这些观点虽各有其“合理内核”,但客观地讲,尚未能揭示其中的根本所在。必须以“逻辑思维与历史思维”、“自我观照与他者观照”、“现象分析与机理分析”相统一,坚持问题导向,从民族主体、国统承继、历史传承、文化特性等方面入手深入剖析,才能真正解码中华文明长存不断的根本原因。
关键词:中华文明;绵延不断;
原因解析德国史学家斯宾格勒曾以生物有机体观点,研究揭示了人类文化的生长、青春、成熟、衰老和死亡的过程。英国史学家汤因比则把人类文明发展分为起源、生长、衰落、解体四个步骤。我国学者季羡林认为,人类的文明或者文化大体上有五个阶段:诞生、成长、繁荣、衰竭、消逝。他们的观点都非常明确:即文明史上没有永恒的常青树。但在所有的古文明中,惟有中华文明绵延至今、从未中断。这种生命的延续力,正如余秋雨所感叹:“那么漫长的历史,中断和湮灭太正常了,而既不中断也不湮灭,却是异数中的异数,很让人费解。”①多年来,诸多中外文化学者曾从不同视角进行解读,但时至今日,仍未达成比较认同的共识。有鉴于此,笔者试就这一问题作以简要梳理和重新解析,以求探讨能深入下去,这对于我们深化对自身文明的理解,增强文化自觉、文化自信,推进文化自新和民族复兴,无疑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有关中华文明长寿之因的探讨
从近代以来,中外文化学者对中华文明延续不断原因的探讨,可谓是“众里寻他千度”,但时至今日,仍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梳理概括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主要有以下几种:
——地理屏障说。这是近代以来西方学者一个比较流行的观点。虽然多数中外文化学者不赞成地理环境决定论,但大都认同中国大陆独特的地理环境对中华文明延续的重要影响。比如,美国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认为,“中国文明之所以能绵延久远,一个原因在地理方面:它与人类其它伟大文明相隔绝的程度举世无双。”②中国处在半封闭的大陆性地理环境中,东临大海,西北是戈壁沙漠、西南多横断山脉、东北有广袤的原始森林,形成了一个得天独厚的“地理隔绝机制”,周松波认为,“这是一个统一独立的文化系统得以连续发展的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③我国学者余秋雨、袁行霈等人也有类似观点。余秋雨认为,中华文明“赖仗于地理环境的阻隔,避开了古文明之间的互征互毁。”④袁行霈指出,“中华文明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中发育成长起来的,周围的天然屏障,一方面保护着中华文明较少受到外族入侵而能够独立地连续发展;另一方面也限制了中华文明与其他文明的交流。”⑤
——人口规模说。中国政法大学教授丛日云认为,“我们(古代中国)是最强大的,至少是最庞大的。周边民族不仅比我们落后,而且规模都很小。他们能够在军事上征服和统治中原地区,但不能毁掉这个文明。”他还指出,“许多人在论证,中华文明的连续性,是因为我们的文化多么优越,其实,主要是规模大,就是人多,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周边的民族人数都太少。”⑥余秋雨也有类似的观点,他认为,中华文明不间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赖仗于文明的体量,避免了小体量文明的吞食,也避免了自身的枯窘”。⑦张海滨等也曾撰文强调,“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和众多的人口”即“广土众民”,是中华文明得以延续的主要原因之一。⑧
——和合文化说。钱穆先生认为,“以过去世界文化之兴衰大略言之,西方文化一衰则不易再兴,而中国文化则屡仆屡起,故能绵延数千年不断。这可以说,因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自古以来即能注意到不违背天,不违背自然,且又能与天命自然融合一体。”⑨许嘉璐认为,中华文明长寿在于中国的“和合”文化。具体讲,最根本的在于伦理观、价值观、世界观的底层文化,核心是“和合”,即人与人之间“主要靠仁、义、礼、智、信来维持”,天人之间“讲究天人合一”。⑩这种文化特性也被诗人哥德所领悟,他说,“(中国人)还有一个特点,人和大自然是生活在一起的。你经常听到金鱼在池子里跳跃,鸟儿在枝头歌唱不停,白天总是阳光灿烂,夜晚也总是月白风清。月亮是经常谈到的,只是月亮不改变自然风景,它和太阳一样明亮。”正是这种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和谐,让中华文明长寿。
——文化输液说。这是季羡林先生提出来的观点。他认为,中国文化作为一个整体,在几千年的发展过程中,有过几次“输液”或者甚至“换血”的过程。印度佛教思想传入中国,是第一次“输液”。明清之际西方思想传入,是第二次“输液”。五四运动也可以算是第三次“输液”。有这样几次“输液”的过程,中国文化才得以葆其青春。这样的“输液”,西方文化是不明显的。工业革命以后的繁荣阶段,更是根本没有。这是东西方文化最显著的区别之一。他还指出,中国人向来强调“有容乃大”,不管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只要对我们有利,我们就吸收。海纳百川,所以成就了中国文化之大。目前,许多人也都比较认同这种文化包容性对中华文明延续发展的重要性。
——道德节制说。德国诗人歌德在1827年1月31日同埃克曼谈话时说道:(中国传奇)并不像人们所那样奇怪。中国人在思想、行为和感情几乎和我们一样,使我们很快就感到他们是我们的同类人,只是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比我们这里更明朗,更纯洁,也更合乎道德。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平易近人的,没有强烈的情欲和飞腾动荡的诗兴……还有许多典故都涉及道德礼仪。正是这种在一切方面保持严格的节制,使得中国维持到几千年之久,而且还会长存下去。余秋雨先生也有类似的观点,他说,“我一直把老子看成是一位伟大的清道夫,他用‘做减法的哲学把中国人的思维引向简约、质朴,导致中华文明长寿。”
——政治统一说。也有人称之为“大一统”政治。唐玉华撰文指出,“从世界历史的角度考察,中国历史有两个鲜明特点:一是中华文明延续至今未曾中断;二是自秦朝建立两千多年以来,统一始终是中国历史的主流。这两者之间又构成了相辅相成的关系:中华文明为政治统一提供了向心力极强的价值基础,政治统一又为中华文明的延续提供了有力保障。”英国学者马丁·雅克指出:“中国最引人注目的特点是:昔日罗马帝国的灭亡而分崩离析、最终分裂成许多国家,而在此之前,中国已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前进,开始合并为整体。正是这种统一确保了其文明的连续性,并为中国的特性和影响提供了最基本的领土规模。在中国历史上,统一这个主题即使不是最根本的,也是贯穿始终的。”张维为也认为,“自秦汉以来,在中国这个超大型的国家里实行的就是大一统体制,所谓‘百代多行秦政治,地方上搞的就是郡县制,官员由中央通过考试考绩来选拔任命,这种强势有为政府的传统延续至今”。endprint
——文明根柢说。这是复旦大学教授姜义华先生提出来的观点。中国究竟基于什么样的文明根柢,经由怎样艰难的探索和艰苦的奋斗历程,方才走到今天?中国凭借着这一文明的根柢,将迎来一个什么样的明天?姜义华先生对此给出了中国文明长寿的三根支柱:一是大一统国家的成功再造;二是家国共同体的传承与转型;三是以天下国家为已任的民族精神的坚守与弘扬。此外中国文化的“四大伦理”,即“民惟邦本”和“选贤任能”的政治伦理,“以义制利”和“以道制欲”的经济伦理,“以中为体”和“以和为用”的社会伦理,以及中国“德性普施”、“天下文明”的世界伦理,使中华文明得以长存并多次领先于世界其他文明。
——历史合力说。这是目前多数中外文化学者的看法。美国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认为,中国文明的连续性原因在于:地理隔绝与世无双、人口庞大无比、共同的书面语汉字、非凡的国家考试制度、儒家学说的道德准则和文学、思想方面的遗产。余秋雨也认为,中华文明能成为唯一没有中断和湮灭的古文明,大体有五个方面原因:一是赖仗于地理环境的阻隔,避开了古文明之间的互征互毁;二是赖仗于文明的体量,避免了小体量文明的吞食,也避免了自身的枯窘;三是赖仗于统一又普及的文字系统,避免了解读的分割、封闭和中断;四是赖仗于实用理性和中庸之道,避免了宗教极端主义;五是赖仗于科举制度,既避免了社会失序,又避免了文化失忆。单翔宇、胡祥云撰文指出,“中华文明从古到今完好传承而没有中断、异化和裂变的唯一的大一统文明,这是由特定的自然地理环境和特有的民族关系、生产方式、社会结构、意识形态和政治制度及政策等多种重大因素的历史合力所决定的。”
以上这些研究观点,对我们解码中华文明长寿之迷无疑有着重要的启示,但客观地讲,有些观点未必经得起推敲,值得商榷和探讨。
比如,中华文明因地理环境隔绝阻挡了异质文明侵入而长寿的说法。中华文明在历史上受到其西北及北部的游牧民族侵蚀不知有多少次,万里长城也未能阻挡住他们的铁蹄,许多中原汉族王朝被灭亡了,但一次次被异族用武力征服,又一次次用文化将征服者同化。鲜卑人、契丹人、女真人建立的北魏、辽、金曾占据了大半个中国,蒙元、满清更是一统天下,但汉家制度和汉族文化却被承继下来,政权汉化、民族融合成为中国历史的一种大趋势,这也是历史的事实。如同历史上许多帝国的灭亡所证明的,“短暂的政治征服是可能的,但在大多数情况下用一种文明取代另一种文明是不可能实现的。即使征服中将个别的要素如语言移植到其他文明区域,但仍无法改变一个文明的整体,特别是无法改变另一个文明的宗教和其他传统文化。”所以,正如刘汉俊先生所指出,“把中华文明的不间断仅仅归结为地理的封闭,是肤浅之见。”
再比如,中华文明因“体量大”不易被吞食或枯窘的说法。世界历史上建立的亚历山大帝国、罗马帝国都是地跨欧亚非三洲,地中海都成了帝国的内海,在体量上(包括征服统治的地域和人口)不比中国历史上的汉族王朝小,但都无一例外地或长或短走向衰亡,其主体文明也随着帝国衰亡而逐渐淡出历史舞台。而中国历史上的华夏族系,却能不断同化周边部族和外来征服者而逐渐壮大。先秦的华夏族系统治区域并不大,但作为“礼义之邦”却成了令人向往的“天子之国”。对异族,中国也向以“文德”、“武功”并用,尚行“文化不改,然后加诛”、“文化内辑,武功外悠”和“协和万邦”、“天下一家”的政策,让被称之为“戎”、“狄”、“蛮”、“夷”的诸部族“莫不宾服”。西班牙人曾仅仅用二百多个士兵就摧毁了阿兹特克帝国,仅仅用几百士兵就摧毁了南美洲庞大的印加帝国,而当时印加帝国约有五十万军队。可见,一种文明体的兴衰或是否长寿,不完全取决于“体量”大小。
又比如,文化“输液”或“换血”使中华文明得以长寿的说法。人类文明的交往及整合,大致有三种结果:一是外来异质文明传入或侵入而使原有文明结构最终消解,比如北非、南美洲的诸多文明;二是不同质的文明互相碰撞交融产生新的文明,比如基督教文明和伊斯兰教文明;三是一种独立文明不断同化其他文明要素,并使之融入自己的文化体系,比如中国。有的文明因异质文明“输液”不适应而消亡,有的文明在与异质文明交往碰撞的过程中发生变异,只有中华文明能吸收异质文明因素并纳入自己的文化体系。简单地以文化“输液”或“换血”来解读中华文明长寿,未能说明文明长寿的内在依据。比如,古希腊—罗马文明之所以为基督教文明所取代,从根本上来讲,是由其文化体系本身所决定的,因为“所有文化衰落的现象都是其本身衰老的表现。”对待基督教,罗马统治者在长达三百年的时间里曾实行镇压政策,全国性大迫害就不下十次,但基督教最终却成为官方认可的合法宗教。基督教的传播和盛行,使原有的古希腊—罗马文明最终消解。即使没有日耳曼人入侵,其文明也将走向消亡。法国学者阿尔贝特·施韦泽指出:“罗马帝国虽然有许多杰出的统治者,但还是崩溃了,究其原因最终在于:古代哲学没有产生一种包括能够维系帝国的思想的世界观。随着作为古代哲学思想结局的斯多葛主义的出现,地中海周边各民族的命运就被决定了。顺从命运的思想,尽管是卓越的,但不能够维系一个世界帝国的进步。最杰出的皇帝所付出的努力也是徒劳的,他们纺织的是已经糜烂了的绳线。”
还比如,中华文明因“大一统”政治而长寿的说法。诚然,政治统一对于文化发展和文明进步有着很重要意义,但仅仅视为政治“大一统”的直接结果也是不完全的。有人说中国历史上统一的时间比较长,但分裂的时间也不短。葛剑雄先生有个统计,“从公元前221年至1998年这二千二百一十九年,九百五十二年的统一的阶段占百分之四十三。如果算起清朝结束的1911年,统一阶段占百分之四十五。无论如何,统一的时间都比分裂的时间短。”而且建立“大一统”王朝的也并非都是汉族人,但诸如蒙元、满清王朝却都成了以汉族为主的中华文明的继承者。古罗马也曾建立的庞大帝国,整个地中海都成为帝国的内海,但古希腊—罗马文明却随帝国灭亡而衰落中断。犹太民族在历史上从巴比伦人入侵以色列时就开始漂泊流离、四海为家,是一个“没有国家的民族”。正如《犹太教》一书作者尼古拉斯·德·兰格所说:“他们(指犹太人)是一个弱小的民族,却有着自己的地位和尊严;他们是离散的民族,却有着强烈的团结精神;他们是城市化的民族,其宗教却保存着乡村的痕迹;他们是一个古老的民族,但是他们的根却不在他们现在生活的地方。”犹太民族虽然多灾多难,却一直根据犹太教的“圣经”复兴犹太国家。二战后,犹太人的复国之梦终于变成了现实。基督教文明作为一种文化系统,它的存续演化至今,也并不是因为“大一统”的国家保障而“活”下来的,作为基督教文明的欧洲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形成统一的国家。当今的伊斯兰文明,也不是一个类似中国“大一统”式的国度,内部教派林立、争战始终不断,但并不影响中东、北非等阿拉伯各国对其文明的认同。所以,用单纯的“大一统”政治来解释一种文明长寿也只是一种“逻辑的假说”。endprint
至于说中国文化具有诸如“天人合一”(不违背自然)、或注重道德节制等因素而长寿的说法,这种从中国文化自身特性上去解读中华文明,注重分析文化内因的思路,值得我们重视。但是,一种文明或文化是否长存不间断,忽视其存在的自然的、历史的、经济的和社会的等方面的因素、条件和基础,仅就一种文化本身特点来解读自身存在的依据,也会陷于文化上的“自我中心主义”,更何况把一点或两点直觉感悟的因素作为中华文明长寿的依据,也很难得出必然性的结论。相比较而言,姜义华提出的“文明根柢说”和大家比较认同的“历史合力说”,在研究方法上,应该讲,比较符合“历史的逻辑”。但讲“合力”不是一些因素的简单归纳,“根柢”说的几个支点是否就是“历史的真实”,也需要我们作深入的思考研究和验证。
二、解读中华文明长寿之因的方法问题
思维的维度和高度,直接决定着研究的方向和深度。归纳中外学者在解读中华文明延续性的研究方法,主要有三个向路:其一,是侧重中外文化的比较研究。即通过对比不同文明或文化的差异性,研究探析中华文明长盛不衰的根源。诸如文化学者提出的中国地理环境具有封闭性未受外族入侵,地大人多体量大,有统一的汉字系统,没有产生极端的宗教主义,等等。其二,是侧重从中国文化自身特性上来分析研究。这有点类似于生物学的基因分析法,从中国的“文化基因”的独特性上找原因,诸如有些学者从中国文化自身具有的同化力、融合力或包容性等特点上,来分析说明中国文化的生命延续力。其三,是侧重从中华文明长存的支撑条件上来探讨。比如,姜义华先生的“文明根柢”说和“历史合力”说就比较有代表性。当然,在研究过程中,三种方法不可能截然分开,只是各有侧重而已。“历史合力说”提出的一些因素,也基本上是按照这三种思路来综合概括的。以上这些分析方法,为我们求解中华文明长存之因,无疑提供了重要的研究视角和思考方法。但笔者以为,研究者在这一问题的研究上,还应注意把握好以下三点:
(一)逻辑思维与历史思维相统一。与其他古文明相比,中华文明长存不断这种“历史的现实”可谓是罕见的一个特例,但我们不能因此而将这种文明的长寿现象视为“历史的偶然”,否则,我们就会陷入文明或文化相对主义或神秘主义。科学地解释这种历史现象,离不开研究中的逻辑推理。但“思维的逻辑”不能代替“历史的逻辑”,简单地机械类比或解释推理,往往会使我们的思维流于简单化。历史研究中的逻辑推理,是为了探索解释一种(或普遍)目前尚未解释的现象,研究得出的结论可以说都是一种“合理的假说”,在某种程度上反映或体现“历史的真象”,但却代替不了“历史的真实”。任何文明或文化都是历史的、具体的,中华文明作为惟一没有中断而延续到现代的文化系统,与中国的历史紧密相联,“是依靠历史、通过历史并且同历史一起保存下来和发展起来的。”从研究的方法论而言,“历史的东西是逻辑的东西的基础,逻辑的东西是历史的东西在理论思维中的再现,是由历史的东西派生出来的。”而且,“文明史不是孤立的历史现象,而是人—生产力—社会—文化的整体演变过程”,由多种互相交错的力量自觉或不自觉的“历史合力”的结果。所以,我们分析研究中华文明长存不间断的原因,必须坚持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原则和方法,从中华文明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方能思考和解读其生生不息的内在必然性。
(二)自我观照与他者观照相统一。这涉及到研究视角、思维方法、民族情感甚至是还有价值观问题。李白有首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对一种文明或文化评价的差异性,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认识主体的不同。即便是对一个问题有某种共识,也总归有语义、语境的差异。如果说中华文明绵延不断已经得到多数中外文化学者的认同,但怎么看这种不间断性,如何解读诠释这种不间断的原因,需要有开放的视野和思维。既不能搞“认识中心主义”,盲目自信,靠自我直觉说中国文化多么优越,也不能自我怀疑,跟着西方人的研究思路和方法来讲中华文化基因、生成条件多么特殊。事实上,自我观照离不他“他者”,在观照他者的同时,“自我”也映现其中。近代以来,倡导文化本位论、文化本土化者大都是以自我观照来研读中国文化,而西方汉学家则是以他者视角来解读中华文明。更有近代以来国内的西化派,以线性思维界定现代和前现代,唯西方马首是瞻,全盘否定自我传统。实践证明,全盘西化的路子走不通。因为一个民族的文化特别是价值观,在一定意义上讲,决定这个民族的发展走向和终极归宿。“中国传统文化对中国历史特别是中华民族的形成和发展曾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今后仍将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而且,随着时间推移,所有创造发展的文化也将成为历史文化长河中的组成部分。多年生活在国外的华人与多年生活在中国的“老外”,似乎更利于创作比较主义的文章,但事实上,由于认知水平和研究能力的差异性很大,仍然有个“自我”与“他者”如何结合的问题。西方的解释学可以为解读中国的问题提供参照和借鉴,但不能作为至上的定律,中国需要在“会通中西”基础上创立自己的解释学,解决好文化研究中自我观照与他者观照的有机统一问题。
(三)现象分析与机理分析相统一。任何文明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文化系统,其变迁兴衰过程都有其特定的历史现象。比如,两河文明、古埃及文明、古希腊——罗马文明都是由于不同语族的外族侵入而使文明主体族群变迁而发生文明的断裂,相比古代中国却从未受到所谓“异质文明”的侵入,从而推演中国的地理隔绝因素使中华文明免受毁灭性打击而延续,这只是简单的现象比较。其实在古代中国,逐鹿中原的不仅是华夏(汉)族,还有匈奴、鲜卑、契丹、女真、蒙古、满等族,其中入主中原的“外夷”莫不以承继华夏正统而自居。再比如,文字作为文明的重要标志和载体,在古埃及、两河流域、古希腊、古代中国都有文字,但古埃及文字在希腊化时代后逐渐销声匿迹,两河流域诸族使用的楔形文字也在后来逐渐湮没了,直至19世纪以后才因考古发掘而重见天日。罗马帝国分裂后,使用拉丁文的地区形成天主教区,东部使用希腊语的地区形成了东正教区,而两个语言系统区域都属基督教文明,没有人以这种语言的差异而将中世纪的欧洲区分为拉丁文明和希腊文明两种文明区。说中国因为有统一普及的汉字系统而使文明得以延续不断之说,看似有理,还不能说明问题的主旨。同时,由于历史事实不可能重现,用实证主义方法来比较文明兴衰的现象,也终归是有局限的。英国学者马丁·雅克认为:“中国不仅是一个普通的民族国家(nation-station)而是一个文明国家(civilization-state)”,而且,“它本身就是不断产生新坐标的内源性主体文明”,她有独特的民族意识、历史传承、文化积淀、思想体系、政治理念、经济法则、社会结构、生态环境……,这是一个独具特色的文化系统,需要深入研究其内部各个方面及要素的内在联系、相互作用及总体趋势,才能得出比较符合实际的结论。另外,文化是具有相对独立性的“自已构成自己”的过程,体现着作为文化主体的人的价值理念及其差异性。在某种意义上讲,“思想失灵是文化衰落的决定性根源。”研究人类文明的兴衰包括解读中华文明长存不间断的现象,也应注意借鉴文化哲学层面的思考,“从精神生活的规律出发,而不是从类比的方法出发,我们才能理解这一切。”endprint
三、对中华文明长寿之因的再求解
为了说明一种文明是否长寿,首先必须界定什么是文明的断裂与湮灭。所谓文明的中断或湮灭,是指曾经创造文明的国家或民族(种族)的灭亡或沦失,在历史的记忆中与后来的文明国家或民族(种族)连结不上,其所创造的文明成果和历史文化遗产比如古文字等,除了历史学家和专业学者,我们对此基本已经失忆。比如,印度河流域达罗毗荼人创造的“摩亨卓约—哈拉帕文化”约在公元前1500年突然中断,很多学者认为是雅利安人入侵的结果,也有人认为是环境和生态发生了变化。兴起于两河流域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是一连串的征服与被征服的历史,使这一地区古文明的创造者苏美尔人、阿卡德人、赫梯人、亚述人……沉积在历史的底层,他们的语言和楔形文字因种族的混合而消失了。古埃及文明历经31王朝,公元前332年为亚历山大吞并,之后又相继为希腊—马其顿人、罗马人、阿拉伯人、突厥人、英国人所统治,留给后人的只有沉睡的金字塔、法老木乃伊和失忆的象形文字。古希腊—罗马文明,在持续3个世纪日耳曼迁徙入侵下,不仅帝国灭亡了,还有文化的中断。欧洲近代的文艺复兴是通过阿拉伯文化载体才连结接续上的。相反,我们判定一种文明是否断裂,有这么几看:一是民族主体。我们说中华文明延续至今,是因为以华夏族系为主体的中国人仍然“活”着,今天的中国人就是几千年前中国人的后裔,而今天的埃及人、印度人却不是古埃及人和古印度人的后代。二是生活方式。一个文明其实就是一种生活方式。中华文明延续几千年之久,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仍然自觉或不自觉地因循着许多固有的习俗。比如说,中餐、中医、中国人的生活理念、节庆礼俗等。三是历史传承。一个文明有它历史的连续性,历史传承成为其文明存续的一部分。中华文明为何长存不间断?这应该在她的历史和文化的继承中去寻找答案。四是精神特征。包括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信仰信念、思维方式、语言文字、艺术表现等,这是一个文明留给其后代遗产的核心内容,也是支撑其文明古往今来的文化基因。也许还可以列出当作文明延续标志性的东西,然而这些都是历史文化现象即西方解释学讲的“表现者”,以此为依据说明中华文明长寿只是在用现象说明现象,还需要我们坚持问题导向,由此及彼、由表及里,深入探究其内在的必然性,并给予合理的解释。
求解之一,华夏民族作为中华文明的创造主体,在历史上为什么会存活下来,并发展成为当今世界上体量最大民族共同体?人是文明的创造者,也是文明的承载体。在世界文明史上,曾经创造古文明的民族,有的或是被征服而消亡,有的或是在征服与被征服的过程中融入其他文明程度较高的民族而沦失。相反,“中华文明华夏民族一直是主体,只是不断地扩大容量,开始是几万人跑,后来是几百万,现在是十三亿。”费孝通曾指出:“距今三千年前,在黄河中游出现了一个由若干民族集团汇集和逐步融合的核心,被称作华夏,像滚雪球一般地越滚越大,把周围的异族吸收进入了这个核心。它在拥有黄河和长江下游的东亚平原之后,被其他民族称为汉族。汉族继续不断吸收其他民族的成份而日益壮大,而且涌入其他民族的聚居区,构成起凝聚和联系作用的网络,奠定了以一个疆域内许多民族联合成的不可分割的统一基础,成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经过民族自觉而成为中华民族。”从血缘上来讲,今天的“中国人”也是历史上多个部族“百国之和”的“混血儿”之后,但却是一个对华夏祖先及其文明有着高度认同的族群。孟子讲,“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舜、文王都是少数民族,认同华夏文明,成了华夏的先圣。从“万国林立”的邦国时代走向王国时代、帝国时代的过程中,围绕华夏的诸番邦、部族都以融入“礼义之邦”、“中央之国”为尚。春秋以来,中国逐渐形成三晋、齐鲁、燕赵、楚、吴越、巴蜀等几个文化圈,经过民族融合,形成了“内诸夏”、“夷夏大防”的族类意识,战国以后,韩、赵、魏、齐、燕、秦、楚七雄都成为“冠带之国”。得益于华夏先进的礼乐文明,不论华夏族系王朝如何更替、国家是否存亡,周边各方的“戎、狄、蛮、夷”和外来“胡人”,只要进入这个文明圈,无论武力多强,总是被同化。最典型的就是鲜卑北魏的“汉化”,诸如改汉姓、着汉服、说汉话、采汉制等。《魏书》记载当时选用的汉姓近百个。目前汉姓中有17个姓有鲜卑等族的融入。如独孤(刘)、侯莫陈(陈)、普(周)、纥骨(胡)、是搂(高)、丘林(林)、贺拔(何)、叱罗(罗)、拔列(梁)、出大汗(韩)、叱吕(吕)、吐伏卢(卢)、破多罗(潘)、独孤浑(杜)、步六孤(陆)、胡古口引(侯)、贺赖、贺兰(贺)、拓跋(元)。又如宋朝文化名人欧阳修、韩琦、苏轼等人,在鲜卑族系的契丹人当中都有很高的知名度,契丹贵族也多以文雅相尚,太子东丹王耶律倍,就因仰慕汉文化而改称李赞华。契丹、女真、蒙元、满清诸族在走向征服中原王朝的过程中,也都无一例外地最终被“汉化”,反复上演“征服者反被征服”的历史剧。仅以中华文明是因为“体量大”人多才不间断,这是表面的,内在的是因为文明主体的向心力、同化力,才使这个族群越聚越多。能有这样向心力和同化力的民族自然是后继有人、生机勃勃。相比较而言,曾建立了横跨欧、亚、非三洲的亚历山大帝国、罗马帝国,则主要是武力征服和控制的结果,最终没有把征服的民族变成希腊人和罗马人,被征服的民族也不认为他们是希腊人、罗马人的后裔。纵观两河文明,公元前4000年苏美尔人在这里创立了最初的文明,公元前2300年,北方闪族阿卡德人征服苏美尔人。公元前1894年,闪族阿摩利人又征服苏美尔人和阿卡德人城邦,建立古巴比伦。1595年,古巴比伦又为来自小亚细亚的赫梯人所灭,赫梯又于公元前8世纪被亚述灭亡,公元前605年,亚述被迦勒底人建立的新巴比伦灭亡。公元前550年,雅利安族系的伊兰人建立的波斯灭亡新巴比伦,公元前331年,马其顿亚历山大又征服巴比伦。再看西方文明发展的历史,也是几个民族的“接力长跑”,从米诺斯文明、迈锡尼文明,到古希腊文明、古罗马文明,再到日耳曼蛮族征服后的中世纪,以及后来兴起的近代西方民族国家,正所谓“你方唱罢我登场”,其中没有一个主体民族在其生存的区域内能连续站在历史的舞台上成为主角,其文明自然也会有断裂。总而言之,是历史上以华夏文明高度认同为基础,以“汉化”为主流的持续的胡汉融合,造就了不断壮大的以华夏为主体的多元一体的民族共同体,从而使中华文明得以世代相传、薪火不断。endprint
求解之二,华夏中国作为承载中华文明的政治实体,在历史上为什么会历经磨难却能劫后重生,至今巍然屹立在世界之上?国家是文明的集中体现,也是文明的重要保障。西方学者常把不同朝代的古代中国与当代中国割裂开来,视为不同的文明形态,这是非常短视的。毛泽东就曾讲,“今天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的一个发展”。当然,承载某种文明的政治实体不一定是大一统式的帝国,也可能是同一类型的多个城邦国家或民族国家,如古希腊诸城邦国家、近代形成的欧洲民族国家。人类文明史上因国家灭亡而导致某种文明衰落甚至消亡的现象是很常见的,比如,古埃及帝国虽历经31王朝,被亚历山大征服后,带来的是其文明的终结。古罗马帝国的灭亡,使古希腊—罗马文明走向衰落。美洲的玛雅帝国、印加帝国、阿滋特克帝国的灭亡,导致的也是其文明的沦失。当然,历史上的犹太文明或许是个例外,但犹太复国主义特别是以色列国的出现,仍然反映了文明演化的一般规律。一种文明的兴衰和文化的荣枯,总是与一个文明体—即国家的强弱连系在一起的,并通过一定的政治实体而体现的。历史上的朝代更迭、家族天下变更是常见的,这一点在古代中国极为明显,每个朝代的更迭在中国人的意识里只是“天命”在不同家族间的转移,而国统的继承是一以贯之的,即使是蒙元、满清也自认是华夏正统的继承者,并组织续写前朝的正史。虽然“中原王朝不等于中国,但始终是中国的主体和核心,也是实现统一的核心和基础,历代中原王朝存在着明显的承继关系”,所以有人曾指出,“中国国家发展的历史从未间断,也没有什么‘亡国问题。王朝兴替只是在同一政治与文明连续体之上的统治集团的变更,而非国家兴亡。”相比较而言,历史上控制过两河流域的有苏美尔人、阿卡德人、阿摩利人、亚述人、迦勒底人及波斯人等,其中,赫梯人和波斯人属于印欧语族,苏美尔人很可能属于阿尔泰语族,其他应属于闪米特语族中的各个不同分支,还有后来的阿拉伯人,难以形成族源和文化上的认同,其语族国家的更迭带来的必然是其文明的消亡。古埃及被亚历山大吞后,统治埃及的相继为希腊—马其顿人、罗马人、阿拉伯人、突厥人、英国人,最后还是阿拉伯人,国家承继没有类似中国“国统”上的认同,由于国统继承上的缺失,自然也不会有文明承继上的认同。历史地看,在古代中国的语境中,所谓的国家,是以文化为纽带以“中国”为核心的多民族一体的“天下国家”。这种“天下国家”不是划境自守,而是向外开放的,并依据对象不同情况采取不同的统治政策,形成了独特的多层向心架构和秩序。由此而形成的天下国家观,对“大一统”中国的形成有非常重要的作用。还有,华夏中国自商周以来就形成了围绕“中央王国”的多元向心的朝贡体系,春秋之时,周天子名义上始终是“天下共主”,各诸侯国也以“尊王攘夷”为号召争霸称雄。战国以来,随着周王朝式微,相互征战的各诸侯国君主都自诩为中国之正宗,把祖先谱系上溯至传说中的圣王,甚至伪造圣王的传说。秦汉以后,中国由于实行中央集权和地方郡县制,不仅使行政管辖范围不断扩大,而且对没有纳入行政统治范围的番邦部族,也大都保持与中原王朝的册封和朝贡关系,因而也强化了中国天下国家秩序的向心力、聚合力。而原本发生于欧洲民族国家的理念,是当时欧洲各族反对天主教教廷体制中形成的,是以单一民族为基础建立起来的政治实体。“中国本是‘天下国家,在中国观念的普世秩序下,20世纪的中国国族,竟形成一个世界最庞大的共同体!”虽然作为人类文明发源地的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印度和中国,都曾扮演文明中心的历史角色,但“无论哪一区域,都未能出现像中国文明这样的持久不断的政治中心与文明中心”,究其原因,就在于华夏国统的连续性和天下国家的秩序,强化了国家的聚合力和辐射力,也为中华文明的延续提供了可承载的政治实体。当然,国家兴亡还有自然的、经济的和社会的多种因素,诸如生态条件、经济发展、社会秩序等,中国历代王朝莫不重视“休养生息”、“劝课农桑”、“国泰民安”,这为中国的“天下国家”的存续也提供了基本保障。
求解之三,华夏历史作为中华文明的集体记忆,为什么能够传承至今,使中国人对“中国故事”始终没有失忆?历史是文明的线路图,也是文明连结的纽带。季羡林先生讲:“中国在世界民族之林中是一个很奇特的国家,第一,中国尊重历史,寰宇国家无出其右者。第二,中国尊重教育。”这是非常有见的认识。与之相比,古埃及、古巴比伦也是文明古国,但历史在相当长的时段却是失忆的,古印度也没有完整系统的历史记录。中国人自古就有修史传统,所谓“国有史、方有志、家有谱”,这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中国人之所以这么尊重历史,是因为中国人不相信末日的审判而相信历史的审判,不相信有公正的上帝而相信有公正的历史;相信好人能流芳百世,坏人将遗臭万年,对历史的信念也可以说是中国人的生命哲学之一。所以,中国历来有修史的传统,而且还有史家不畏权势、秉笔直书,并以春秋笔法、意含褒贬,强化道德审判的传统。中国自古以来还有反躬自省的自觉。早在先秦时期,中国人便懂得,“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我不可不鉴于有夏,亦不可不鉴于有殷”,有“前车覆,后车戒”之说,所以要“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中国古代典籍《诗经》有句话:“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可见,“从那个时代就开始的恐惧和忧伤,已成为生命的印记,在血脉中流淌、遗传……无法消除。”孟子则从人生哲学的高度总结出了千古警世箴言:“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这也是中国历史上“治国安邦”最重要的治政经验。中国人注重修史之风比较集中地反映了这种自省的文化理性,如司马迁写《史记》是为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司马光著《资治通鉴》,目的是“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鉴于往事,资于治道”。 阿尔贝特·施韦泽曾指出,“如果与远东的思想对质的话,那么显而易见的是,在西方的行动冲动中,是多么地缺乏反思。”中国有句古训:“畏危者安,畏亡者存”。一个总在反躬自省的民族,总能在前进多舛的道路上超越过去而获得新生;一个深谙生于忧患的民族,必定会永葆自强不息的精神而自立前行。这种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的民族,自然是极为重视历史,善于总结经验教训,在不断“回头看”走过的路的同时把握“向前走”的路,这样的民族历史又怎么会中断呢?还有,华夏民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注重人文教化、滋养文明的民族。《易传·彖辞·贲卦》有言:“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人文教化传统很早就扎根于华夏中国。《礼记·学记》上讲:“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商周时已实行“官守学业”、“学在官府”,汉武帝时创立太学,唐以后,官学制度不断完善。除了官学,春秋战国以来,私学兴起并一直在中国流传了两千多年。除了蒙学私塾,可以称道的就是书院之学。人才选拔是人文教育的风向标。隋唐建立的科举考试制度,倡导“学而优则仕”,为以后各朝所承继。可以说,中国的传统社会,从国本倡导、人才选拔、学校教育到日常生活,被纳入了整个社会的“化民成俗”教化体系,所谓“文以载道”,这种注重人文教化传统,也为中华文明的延续构建了一个有效的实现机制。简而言之,中国人居安思危、以古鉴今、鉴往知来以及注重人文教化的传统,使中国有效地保持了历史的传承,为中华文明的延续提供了相因不断的连结纽带。endprint
求解之四,华夏文化作为中华文明的智慧源泉,为什么会源流不断,并终成海纳百川的万古江河?斯宾格勒有句名言:“文明是文化不可避免的归宿。”汤一介认为:“文明是放大了的文化。”在一定意义上讲,文明的兴衰本质上是其文化荣枯的表现和结果。所以,要说明中华文明的兴衰,还要注意从这个文化体系本身来探究。其一,华夏文化总体上是一个开放的体系,具有很强的包容性,内部又有互补性。季羡林先生讲的中国文化由于有了三次“输液”或“换血”,使印度佛教融入中国,实现了中国化,并成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包括近代以来“西学东渐”和五四以来西方文化的传入,为中国文化的吸纳创生提供的源头活水。从文化格局的架构看,古代中国儒道释“三元会通”体系,经过近代以来的文化转型,已经发展成为马克思主义、中国传统文化、西方文化新的“三元会通”体系,这个体系内部儒道释互补,中西互补,可以形成会通,自然会葆其生机。从历史的长时段看,虽然有过明清闭关锁国的历史,但总体上中国自古以来的文化是开放的、包容的,内部是一元主导又多元互补,可以“和而不同”,所以才能成其大,不会走向极端或枯萎。在中国文化交流中的碰撞甚至冲突虽不可免,但终没有出现类似西方的宗教战争,对现代版的“文明的冲突”也是不赞成的。其二,华夏文化讲求“易变”和“革新”,具有很强的自我调适性。“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这是中国一个很重要的文化理念。中国人对传统有“坚守”的韧性,但不“固执”。从文化的核心意识形态来看,儒学由先秦儒学——董仲舒改造后的新儒学——唐宋以后三教合流形成的理学,它在不断的吸收并改造,所以才能不断重生。近代以来,伴随西方文化的大量传播,中国人在历史的选择中,最终认定了马克思主义,并有效地实现了中国化,终于将其作为主流意识形态,更是其创造性转换的成果。而制度性的文化变易、革新情况更是不胜牧举。正是这种善于易变、革新性,才使中国文化能够有效地进行自我调适,始终保持了自我新生的能力。其三,华夏文化有“经世致用”的传统,具有很强的现实性、积极性。“文化归根到底就是一种肯定世界和生命的态度。”相比其它文明,中华文明是唯一不以宗教为主要精神基础的文明,是世俗化程度最高的文明,始终关注现实的人生,“乐天知命”,“不怨天,不尤人”,“刚健有为”,“与时偕行”,在其伦理的肯定世界和生命的思想中包含着强大的生命力,没有也不会走向自我否定而毁灭。而“在印度人那里,我们面对的是不定世界和生命的世界观。”否定世界和生命的悲观主义则使人停滞在沉思冥想之中。还有古希腊,日本学者木田元曾指出,“苏格拉底毫无疑问是人类精神史上的特殊存在。与孔子等人相比,其独特之处就在于从未提出任何积极正面的主张和教诲。”尼采也在《悲剧的诞生》中也指出,苏格拉底之后的希腊人失去健康、日益颓废,元凶正是苏格拉底。早在公元2世纪,著名的讽刺作家琉善这样奚落希腊的哲学家:“他们懒散、好辩、自负、易怒、贪吃、愚蠢、狂妄自大、目空一切,用荷马的话来说,是‘地上的无益负担。他们分成若干学派,想出各种迷人的字眼,有的自称斯多亚派,有的自称学园派,有的自称伊壁鸠鲁派,有的自称消遥派,此外,还有些更可笑的派别。……东游西荡,用虚伪的外衣掩盖着可憎的恶习,很像悲剧演员,一旦有人剥去他们的面具和绣金的服装,剩下的就只是可笑的小人物,用七个德拉克马雇来夺奖品的戏子。”我们在罗马后期看到的希腊哲学各派正是这样的结局:学院派和怀疑派的思辨和争辩否定一切普遍的、公正的规范和标准,破坏了一切理论基础,没有任何积极的建树,这种相对主义、怀疑主义的思潮从内部阻止了希腊哲学发展,为知识而求知的自由探索蜕变成为否定而争论的理性自杀。伊壁鸠鲁的快乐主义被歪曲为纵欲主义,唯物主义被庸俗化为物质利益至上,成为贵族和富人放纵无度的享乐生活的辩解和安慰。斯多亚派学说丧失了道德哲学必需的实践性和说服力,成为贵族们寄托精神的清谈和空想。至于后起的新柏拉图主义、神秘主义的修行方式流为迷信和巫术,和各种荒诞的偶像崇拜掺杂,也不能为哲学理论提供动力。由于希腊哲学已丧失了自身的活力,不能作为积极的意识形态而存在,被基督教文明所取代也就成了历史的必然结果。总而言之,华夏文化的开放包容、多元互补、易变革新、经世致用等特性,不仅成就了其文化之大,也保持了其自我调适和新生的能力。
综上所述,高度认同不断壮大的华夏族主体以及多元一体的民族共同体为中华文明薪火相传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创生力量;一以贯之的国统承继以及“天下国家”发展转换为中华文明的存续生发提供了可依存的政治实体;独具特色、连绵不断的历史文化传承,为中华文明的连结不断提供了记忆纽带;开放包容、多元互补、和而不同、易变革新、经世致用等方面的文化品格则为中华文明的自我调适和革新重生提供了不竭的内生动力。历史的偶然总是蕴含着文明的必然:民族认同、国家兴亡、历史传承、文化活力,对任何一个民族的文明延续都是至关紧要的。理解自我是发展自我的前提。在中华民族谋求复兴的前行路上,增进民族认同、凝聚中国力量,强化国家共识、壮大中国实力,保持历史传承、讲好中国故事,挖掘文化精华、弘扬中国精神,仍然是我们不可或缺的历史选项。
【 注 释 】①④⑦余秋雨:《千年一叹》,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375、378—379、378—379、378—379页。
②\[美\]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第7版下,吴象婴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97页。
③周松波:《方圆之探——解码中西文化》,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0—41页。
⑤袁行霈:《文化的馈赠》,《北京论坛》,2004年12月1日。
⑥丛日云主编:《西方文明讲演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9页。
⑧张海滨、党荣:《论中华文明历史延续性的根本原因》,《重庆社会主义学院报》,2010年第2期。
⑨钱穆:《中国古代思想史》,转引自《季羡林谈文化》人民日报出版社2011年版,第24页。endprint
⑩许嘉璐:《中华文明—唯一未中断的文明》,《新华日报》2009-12-30(B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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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章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