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眼云烟
2016-05-24
一
进北京以后,我常常跑琉璃厂,主要去书画店,如西琉璃厂的博雅斋,东琉璃厂的宝古斋(店东邱震声)、茹古斋、墨宝斋、贞古斋。宝古斋门面大,存货多,有很好的东西;贞古斋有个青年店员叫苏庚春,他有什么好东西,总是让我有看和买的优先权,现在到广东博物馆当书画鉴定员去了。故宫博物院搞书画鉴定的刘久庵,也是琉璃厂的店员出身,因为工作久了,他们就自然取得了鉴定的知识和经验。那个时候琉璃厂古书店、古字画店的经营方法比较好,可以一直到它店后的客室坐下来,还给你倒杯茶,什么卷什么轴抱来给你看。你还可以点名,画家要什么人的,书家要什么人的。有时他还向你推荐,说他新收了一件什么东西。
进城的头十年,不大买书,专收字画。宋元画少,也买不起,我的注意力基本上集中在明末清初的书画家。实际上,也集中在石涛,因此买石涛的比较多。但没有大幅,只有些册子、手卷还算精品。其中有一个山水册子,一个兰竹册子,都没有作者的亲笔署款,只有单页的图章,一些同志把它们看成是假的,但是有山东莱阳赵家的藏印,这个藏印是可靠的。画也不错,我以为是两册好画。我收的石涛画不全是在北京买的,有一个册子、两个手卷和一个花卉轴就是从上海买的。画中九友中最好的有张学曾的一大幅绢本山水。买这件东西的时候,还有一件赵子昂的花卉,东西是真的,但非常破损,我没有看上眼。正在这个时候,徐邦达来了,问我为什么不要?我说只收一张宋元画没多大意思,还是让故宫博物院买去吧。这幅画经过重新装裱,焕然一新,已算故宫博物院藏画的甲级品了。还有两幅龚半千的山水,他的山水画大半都是浓墨,一片黑,我有一幅却非常疏朗。还有一张流传很少的沈朗倩的北派山水。
看画买画,有时很走眼,有一幅很好的姚云东的山水,我就当面错过了。后来得到一幅姚云东的字,想配一幅姚云东的画,始终没有机会。由于住房和收藏的物质条件关系,我不大要大幅的东西,反而收了不少的书画扇页。琉璃厂书画店有一个好处,你出一个题目,他可以替你东奔西走搞来。因此我就收集了许多清朝文人画家的书札,从王烟客起,共有二百多件,附带收点明人书札,其中有封严嵩的信,可算很特别了。琉璃厂的画价逐渐贵起来,好东西大概都由故宫博物院收了。1958年以后,我又长期在国外,因此就不大买画了。
字画有时候买来是很破旧的,必须加以重新修装。有的裱画工人手艺非常好,画面破损的地方,他可以用原纸原绢补起来,除非你对着太阳照,是完全看不出补的痕迹的。有的纸本颜色灰旧了,经过他的冲洗,完全可以变成全新的样子。琉璃厂有一个尚古斋,裱工王家瑞,是个老师傅,手艺极好,我的字画,如要重新裱装,都经过他那里。有人说苏裱好,我看尚古斋的工艺水准,比上海、苏州都好。现在则是哪里都不行了。
二
当时琉璃厂的古陶瓷店有大观斋、蕴玉斋、雅闻斋、震寰阁,只要到琉璃厂,不管买不买,总要跑进去看看。至于古陶瓷器,我无法当陶瓷器的收藏家,只想买些标本,和好玩的小件,因此就想买明瓷各朝的代表作。现在有的,无非是宣德、正德、嘉靖、隆庆、万历、天启、崇祯的,始终买不到永乐和成化的,因而这个想法就破灭了。宋瓷就只想买点好的钧窑,现在有一点盘子碟子,但始终买不到什么很好的东西。唐三彩只想买一匹好唐马,但也没有看见很好的。后来只好买一匹唐骆驼,釉色和形态都很好。汉代的东西,我有一条河南出土的大灰陶狗,首大身小,颇有一点蜀犬吠日的样子。还凑了一套晋青瓷小品的文具,放在书桌上,居然很像样子。这虽然很勉强,质量也精粗不等,但终竟凑成了。关于彩陶,我没有看见过什么顶好的,所以我一件也没有。
此外,琉璃厂还有两个专卖商周铜器和汉瓦当的地方,一个叫通古斋,一个叫尊古斋。这两个地方,基本上搞洋庄,对中国人看不上眼,甚至有时我们同郭沫若一起去,问他有什么好铜器,他也是爱搭理不搭理的样子,拿出几件破瓦当来对付你。我们当中既无人收铜器,也无人收瓦当,所以后来大家就不去了。
当时琉璃厂还有个好处,可以买到明纸,甚至有时候还可以买到宋纸。至于清初高丽发笺,各色洒金旧蜡笺,都很容易买到。现在这些东西连影子都不见了。
三
说到玩明清墨,我也感兴趣,因为我已有一些明清墨,又同张子高、张伯、尹润生、周绍良来往,他们都是玩墨有名的。只要在北京,星期天上午都在国际俱乐部(即在台基厂那个旧国际俱乐部)找一个房间,大家带些墨来,相互赏玩,大有比赛之意。他们有的玩带年款的,从顺治起,一直到宣统都不缺;有的专收有私人名款的,如吴梅村等人的墨;有的专搞一家墨店的,如吴天章的墨、胡开文的墨等等。因此我也趁热闹,买了些明清墨,不成系统,共约二百多锭,当然都不是精品,比他们收藏的差多了。
手工业美术品,琉璃厂有很好的旧漆器。这个漆是天然漆,不是近代的化学产品。当然,买宋元雕漆不容易了,但可以买到很好的明清漆器。明末清初,扬州卢家的漆器是很有名的。乾隆时袁子才在《小仓山房文集》上有一篇《都盛盘铭》,开头就说“卢叟制器负重名”。这个卢叟就是卢映之,后来传给他的孙子卢葵生。道光时顾千里写了《漆泥砚记》,首称“邗上卢君葵生以漆泥砚见惠”。种类有食盒,有小花架,有文具盒,有漆砚,有上漆的锡茶壶、锡酒壶。我从琉璃厂收集了不少这类漆器,计二十多件。卢家漆器开张于明朝末年,在太平天国战争波及扬州以后就停业了,所以卢家的东西大概都是咸丰以前的。卢家漆器无论是在造型上,在用料上,都是非常考究的。他本人还会画一点山水,顾千里在《漆泥砚记》里说他“尤擅六法”。我有他一个小山水手卷,是个小名家的派头。有人说他是一个工艺匠,这不对,他当然是个大作坊主和大商店主,既懂得器皿的制作技术,亦懂得漆器的技术,又长于经营。但至于说他会画画,今天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我收藏砚台,非常外行,是要带款的。即或质量很好的端砚,只要没有款识,我亦不要。我有一方石谿大砚,是徐海东在大连送我的。徐紫珊的龙尾砚,是抗战胜利以后,部队同志送的。还有一方金冬心的歙砚,是在淮阴的一个药铺里面,我拿别的砚台换来的。只有一方达受的澄泥砚,是在北京买的。1974年以后,有同志问我要砚台,我也拿好几方送人了。
四
不再搞字画,兴趣就全部转到买书上去了。买书的地方在琉璃厂,也就只有那么几家,因为琉璃厂还是字画店比旧书店多。那些旧书店,我常去的是邃雅斋(店东董会卿)、来薰阁、富晋书社(店东王富晋)。有时,也去东四隆福寺的修绠堂(店东孙助廉)。后来因为社会主义改造,这些书店都归国营了,而国营最集中的地方就是中国书店。早期,邃雅斋的店员李金绍,后期,中国书店的工作员王春华和我较熟。所以好多比较好的书,都是经他们手得来的。他们得到什么好书,认为我会感兴趣,就都留给我了。他们无非知道我爱买词集,爱买有版画的书,爱买山志游记。可惜王春华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迫害致死。一个普通书店的服务员,也会有这样的遭遇,真是奇怪。
有时因为外出旅行到安徽,到苏州,到上海,到杭州,我也逛书店,所以说有些好书又是从这些地方的旧书店得来的。
此外,中国的旧书,有时买到手的时候,是很破烂的,必须要修补,重新装过。隆福寺修绠堂有一个很会修书的老工人韩斯久,如明刊本的半部《三国志演义》,就是他经手修的,要一张一张地补虫眼,加衬纸,工作很麻烦,但很精细。我找了明瓷青纸做封面,装好以后,漂亮极了。四川杜甫草堂有几本好书,也是这个老工人动手修的。
我上面已经说过了,我买书是为了赶时髦,除广泛地搜集词书以外,就是买戏曲、小说、版画,因为搞版画,就涉及到山志寺志和游记,同时也收集明朝的历书。
我收书这个时候,宋元本很少在市场上出现,即或有,也是一些拉散了的零本。上海同志告诉我,有部宋本《花间集》,但我不大相信,非常偶然地就在眼皮底下溜走了。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可追悔的地方。要以收藏宋元本见重,这已不是时候了。这个情况,同这时已无法收藏宋元画一样。同时,我也不愿意收经部、子部、史部某一些大部头的书。因此我收的书,以明本为最多。我之所以看上明本,特别是明本那些少见的书,从时间上说,就类似清朝人看重宋元本差不多了。我也收清初的,主要是康熙本。
当然,20世纪50年代正是中国社会结构的一个大改组的时期。这些精神产品,自然会顺着改组,做一次重新分配。要买明版书,比起现在,要容易多了。但是由于我的兴趣的主观限制,和经济的客观限制,我也只是收了一些当时我认为可以收的明刊本,并不是见明版就要。
我收的明本,最难得的有《唐十二家诗》(嘉靖本)、《枯树斋集》(崇祯本)、《杨文敏公集》(正德本)、《楚辞集注》(正德本)、《汝南诗话》(明刊本)、《咏怀堂集》(崇祯本)、《渔石唐先生诗集》(嘉靖本)、《泰泉集》(嘉靖本)、《王十岳乐府》(万历本)、《西儒耳目资》(天启本)、《乐府遴奇》(明刊本)、《放翁律诗抄》(正德本)、《张愈光诗文选》(崇祯本)、《明十二家诗抄》(明刊本)、《石田先生集》(万历本)等等。
小说有《三国志演义》半部(万历插图本)。戏曲有《玉簪记》(明刊本)。山志有《九嶷山志》(崇祯本)、《武夷山志》(万历本)。寺志有《延庆寺志》(天启本)、《破山寺志》(崇祯本)、《雪窦寺志略》(弘光本)。版画有《方于鲁墨谱》(万历本)、《列女传》(明刊本)、《玉镜新谭》(崇祯本)、《搜神记》(明刊本)。还有些是明刊本的算命、测相、琴棋书画一类的闲书。还有明朝的考卷,属于陕西、四川的本。收这类东西,只为了好玩而已。
上面这一类书,也有很好的清本,特别是康熙本。我发觉清初的书籍,尤其是康熙本的集部,字的笔画很整齐,书面比较宽大,印制时用纸用墨都很讲究。即或不是开化纸,而是竹纸,也都不错。我收下了的,书名就不在这里列举了。
我收的明朝历书,包括成化、嘉靖、万历、天启、崇祯,大概有十多本。顺带又收清朝的历书。有清初顺治、康熙的历书,有祺祥(后改同治)元年的历书,也有嘉庆、光绪的满文历书。还有辛亥革命以后,民国正式成立以前,民间刊印的《黄帝四千六百十一年历书》。历书,明朝叫“大统历”,清朝叫“时宪书”,普通就都叫皇历了。
据说明朝的皇历,都是从明朝塑的菩萨肚子里面搞出来的。塑泥塑菩萨的时候,预先在背上开个孔,肚皮里是空的,等到开光那天,要从孔里放进五谷,和一本当年的历书,然后封起来,这样就赋予这位菩萨以生命而诞生了。据说这些历书都是从山西来的,因为那里气候比较干燥,几百年后历书在菩萨肚里也不会坏。有的人知道这个秘诀,就专从菩萨背后取出来,当成古董卖钱了。
实在的,我的书主要是词。这是从1948年在大连就开始收起了,到“文革”为止。以后看见我没有的,也还收一些。现总计约两千三百余册。当然这里以清人专集为最多,也有不少的近时铅印本。但最好的是《唐五代二十一家词》的王国维手稿本,《宋六十一家词》的汲古阁的初印本,《花庵词选》(明万历本),《花草粹编》(明万历本),《花间集》明正德、万历、天启等7种,《草堂诗余》和《类编草堂诗余》的明嘉靖、万历、天启等22种,还有些宋、元、明人别集的明刊本,还有些词选、词韵、词谱、词话的明刊本,其他的总集、选集、别集的康熙本。还有两种明抄本及一些清人的稿本,数量不多。我自己编了一个书目,这是几十年来,颇费心力收起来的。最近,编《全明词》《全清词》,这些书就很有用处了。
五
“文革”中,我这些书籍、字画、小古董,以前被说成是玩物丧志的东西,现在被定罪为属于“四旧”了。这些书籍,被国务院外事办公室的“造反派”加以查封。他们拿去没有用,也还规矩,没有随便拿,只把这批东西移交北京图书馆。北图很苛刻,他们把我的书加以选择,好的,他们没有的,就要。他们接收了1729种,总4607册。其中,中文线装书为1280种,总3454册。他们接收的时候,抄了一个清册,一式两份。北图留一份,外办“造反派”保存一份,所以这个数目是清楚的。奇怪的是,他们连我的两个大书柜也搬去了。
北图不要的书,外办的“造反派”都移交给首都图书馆了。这部分书,因为没有清册可查,究竟有多少册,我也弄不清楚。后来在1974年的时候,退给我一大部分,有2341本,但没有退全。书籍拉的很乱,直到现在也没有退清,我也没有再去问了。
北图这部分书,1974年的时候,国家文物局通知北图把书全部退我。当时有同志劝我,把这批书捐了。我考虑到今后不再玩书了,就把这部分书分成三部分:一、好的版本书,除下列二、三外,全部捐给北京图书馆。二、全部词类书,加上一些带版画的书籍,仍然继续保存。对于这些词书,后来我还做了一个详细的编目。三、书中凡四川人的著作和有关四川的著作,单独提出来,捐给了四川图书馆。所以捐给北图的书,最后是582种,总1558册。北京图书馆“革命委员会”打了一个很不客气的收条。
收条
兹收到李一氓同志拨赠我馆书刊582种1558册。
北京图书馆革命委员会
1975年6月25日
198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了明弘光本和清乾隆本《雪窦寺志两种》,我在前面写了一个长序。雪窦寺在四明,属宁波,我把影印本样书送给了宁波大学图书馆。宁波大学回给我一个捐赠证书,题:“承蒙捐赠我校《雪窦寺志两种》一部,特表示深切谢意,谨奉上捐赠证书。”我拿到这个证书的时候,自然就想起北京图书馆给我打的那个收条了。要在那个收条上找“承蒙”“深切谢意”“谨奉上”这些字眼儿,是根本不可能的。
至于我收藏的那些字画,外办“造反派”也做了同样的处理,把它们全部移交给故宫博物院。也造了清册,一式两份,给故宫博物院一份,“造反派”自己留一份。1975年7月由国家文物局通知故宫博物院,把字画等全部退我。同样的理由,有同志劝我把这批东西就捐给公家算了。我也考虑到今后不会再有兴趣搞这些东西,因此仍然是三个办法:一、除下列二、三外,所有字画、颜帖等全部捐给故宫博物院。二、陶瓷器小古董等收回自存。三、四川人的作品和有关四川的文物,单独提出来,捐赠四川博物馆。捐给故宫博物院的东西大体是:陶瓷器11件,绘画、书法、拓本331件,明清墨18件,佛造像4件,外国文物2件,以上共计366件。
故宫博物院还给了一个感谢状说:“兹承李一氓同志捐赠下列文物,特此致谢。”那就算很客气了。这是吴仲超当院长时候的事情。七年之后,我曾写过一封信给故宫博物院。
故宫博物院:
我想把我已捐赠给故宫的石涛的作品,全部影印为一册,作为我一生藏画的纪念。这不是苛求,谅能同意,请通知我,我就请人来拍摄。如你们能代为拍摄,把底片交我,所有拍摄费用,由我承担奉还,亦可。盼复。
出乎意料,故宫博物院复了我这样一封信:
您给故宫博物院和彭炎同志的来信已收到。我们同意为编印出版您原藏石涛画集提供方便条件。但有关出版事项,需进一步商量落实。我们考虑,编印出版可有两种方法:
一、由您本人编辑和联系选定出版社。我们根据出版社提出的目录和规格提供照片,具体事宜由出版社与我们商定。
二、如果您本人不承担编辑工作,则请您联系好出版社后,由我们编辑,请您撰写专论文章或前言。
请酌定,望示复。
后来他们还是勉强把照相底片给我了,但我要印石涛画集的兴趣也就冷下来了。
至于说捐给四川图书馆的书,共计72种,243册。捐给四川博物馆的文物,最好的是多种四川画家吕半隐的书画,还有他流寓江苏泰州时的一个竹笔筒。此外,有一个大的灰陶汉狗。这么大的灰陶汉狗,故宫博物院也没有。我以为是四川出土的,所以送回了四川,其实这类汉狗都是在河南出土的。另外,清初名作家汪懋麟写的一大幅诗,因为他是扬州人,我就转送给扬州博物馆了。
1977年以后,又有同志说我应该把这些东西从北图和故宫要回来,我以为捐就捐了,义无反顾,何必再要,只要我凭良心对得起国家文化事业就行了。
六
时间渐渐地流逝,一个人的生命自然也就不容情地越来越老了。对于还在我书架上的那些明清善本和二千多册词书,书柜里面的那些古陶瓷器及漆器、砚石、竹木雕等手工艺美术品,必须为它们找一个落脚之处。否则,再碰上它们碰过的那个命运,拉散了,未免可惜!
1987年我向四川省委的负责同志正式提出来,他们当然很欢迎。于是由四川图书馆和四川博物馆的同志来北京具体点收,装箱运回成都去了。四川图书馆接收的词类总集、选集、专集为2382册,明清善本共692册。
四川博物馆接收的书画很少,仅28件,不过其中有石涛6件,清人书札6大册(约160人),算是不大容易搜集的东西了。另有陶瓷器、漆器、砚台、铜漆器、竹木雕,共105件,古墨53锭。
我的这一点东西,对于我真是云烟过眼了。但它们依然是云,依然是烟,依然在北京和成都悠悠而光彩地飘浮着。
我祝福它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