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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诗篇》:纪录电影与诗歌的对话

2016-05-21钟乔

读书 2016年5期
关键词:湘南拍摄者诗篇

钟乔

《我的诗篇》虽在二○一五年第五十二届金马奖纪录片项目入围未得奖,却已在海峡两岸的进步知识圈及社运社团中,引发一定的回响。从我个人对纪录片非常有限的观影经验与理解中,我以为:这部纪录片以高度电影叙事构造,结合影像创作者对于画质及剪接的美感化,成就了它的美学品质,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相对很重要的,也就是这样强调电影美学的纪录片,提供了我们思考拍摄者与被拍摄者的视线对待关系。如果,我们说纪录电影的美学建构在镜头所直面的对象体的话,《我的诗篇》的主体,就是影片中被拍摄的六位农民工诗人,以及非常重要的,这群诗人背后广大的、在现今全球化语境下被编入世界底层的中国农民工们。这样理解一部纪录影片的伦理,会迫使我们去思考,镜头底下的农民工,到底与持镜头的导演和拍摄群,处在怎样的对待关系中。

从取得故事与影像美感的高度制作而言,《我的诗篇》带来了深刻的震撼,却也提供我们进一步思考,这样的震撼背后,明显是以拍摄者的美学动员,在观众对于影像感官的扰动需求下,所形成的一种对待关系。很清楚的是:在生产与消费的两端,我们失去了与被拍摄者及其背后的农民工群体,一种必须被面对却也被忽视的对话关系。

以作品目的为出发,在成就拍摄者美学的前提下,高度“陌生化”农民工困顿、朴实且充满血汗的生活,是这部纪录电影的特殊旅程。纪录电影比纪实电影更具说服力的根本原因,在于如何透过电影的元素,将平面的诗歌立体化,这是《我的诗篇》相当惊艳的面向;与此同时,我们却也不免进入一种影片拍摄者与被拍摄者之间并不对等的对话关系中。当然,也因为这样,导演与制作团队,是在被拍摄的诗人们的引导下,走向了“新的一天”。

这“新的一天”有其特殊的意涵。一如二○一四年,曾经在富士康工作三年后,辗转又返回流水线的工人许立志,以二十四岁年纪,从闹街上的龙华大厦一跃而下,结束他年轻的生命。该日是九月三十日下午近两点。但他在十月一日零时于微博预设了定时发送的一句话:“新的一天。”许立志用他身体的绝望,来对抗整个劳动商品市场对流水线工人的剥削。

在这里,最该发问的问题,不在电影的美学价值,而是在这趟旅程中,电影文化人如何与农民工诗人,共同携手创造一种对等性视线的相互观察与参与,进而得出以影像干预现实的血汗诗篇?在这样的旅程中,更诉说了无论是拍摄者或被拍摄者都已经从原本诗与电影样的时空中,来到一个共同观看这个世界“新的一天”的时空了!这样的过程,所展现的必然是:无从回避的世界观与社会观!

就在《我的诗篇》以纪录片形式公之于世的同时,诗歌评论人秦晓宇在吴晓波的支持及策划下,集合了以农民工身份写作诗歌的诗人们,于作家出版社推出《我的诗篇——当代工人诗典》一书。这本诗典的问世,称得上是当代华文诗歌写作史上的一记重锤。

我是这样来阅读的:

请多一些/多一些像谢湘南这样的诗人/不是从天空的乌云中/而是从大地的腹部/从那收工的人群/红铁铲,执铁锤,衣冠不整的/男人中

是怎样的诗人,会召唤更多的人来像他一样,写出诗歌的血与汗;是怎样的诗人,不在自身才华创意的小世界中沾沾自喜,却站起身来,看见围绕着她/他的大世界的风尘?是一种共同意识的紧迫感,让劳动的身体里涌现了诗歌。而这时,诗歌已经不再是文人的特权,而是工人的文化武器。

谢湘南是现今中国大陆两亿七千四百万农民工中,相当平凡却又不平凡的一员。说平凡,就好比所有在大城市“世界工厂”里的流水线中,不断被抽离、剥夺并且失去生活基础的农民工一般,历经生存的流离失所。说不平凡,则可以在他提起笔写诗的那一刻,诉说了农民工诗篇的底层境遇。从《我的诗篇》一书中,我们得知谢湘南是在一九九二年邓小平“南行讲话”发表不久,从湖南老家辍学转入浙江工厂打工的,这以后,他开始提笔写诗。

从这里,我们看出一九七九年改革开放后的变局,一直到“南行讲话”的这些年里,一方资本兀自积累,一方底层又如何离散,这在农民工的身体里,留下至今尤烈的刻痕。历史从来没有巧合,特别是底层生命为生存所抛出的思与情,从来不只是一种巧合而已。这是谢湘南用诗歌来诉说每一个农民工的身体里都有撼人的诗歌的出发点。

在这里,它展现了一种不寻常的情境,倒不在于写诗本身的诗意、魅力或者才华;相反,混迹底层饱受生存困境的种种挑战,却从未让这样的人生转作悲情的哭诉,甚或因为顾着身家而兀自习于劳动的异化。在备受剥削的日常劳动中,所提振出来的反而是以诗歌的写作,来展现作为农民工自身强烈而清晰的问题意识。

谢湘南在这里召唤的,很显然是一种以农民工身份作为主体的诗人,或者说文艺意识。因为,他在这首命名为《请多一些谢湘南这样的诗人》的最前面三行是这样写的:“对世界说/而不是在抽屉里/对一只蟑螂命名。”但我们要说,这是工人集体意识的呼唤,却又似乎不在这样的情境之下。至少,在我们阅读到的《我的诗篇》的序言中,秦晓宇对农民工诗篇的核心思索,是以“精神自我”的解放,来看待长久以来从“集体自我”脱身的一个重要里程。如果我说谢湘南的这首诗,于我而言,恰是他所提及的“社会自我”的认同与追寻,或许有一些靠近吧!因为,“集体自我”固然是社会主义教义的结果,“精神自我”又带有多少阶级意识的扬弃,对于农民工诗篇而言,是非常需要被深度思考的问题。如此看来,重新认真对待并思索“社会自我”,是《我的诗篇》提供出来的最为核心的思想与创作的参照。

这就让我较多想起:作为年少时期就开始写诗的自己,所经历的过程。十八岁读高中时,因为参与学校文艺社团,我和同辈的文艺爱好者一般,展开诗作旅程的探索。一九七四年,关杰明与唐文标针对“逃避现实、学舌西方”的现代诗,发表强烈的批判,认为诗歌应该走回自己民族的道路,并且走向民众的生活当中。这在当时引来彭歌与余光中以“工农兵文学”和“狼来了”等红帽子套在唐文标等人头上,史称“唐文标事件”。

这场发生在台湾文坛的重要论战,几乎就发生在我开始写诗的少年时期,我个人对于这样的文学事件,是没有太大感受的,甚至认为“工农兵文学”不就是“共产主义文学”吗?在服膺西方民主的冷战年代成长的我这一辈人,从小就是这样被内在化与合理化的……至少,现在回想起来,在当时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然而,一九七八年的“乡土文学论战”却对我在上了大学以后的写诗生活,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这以后的八十年代,因为认识陈映真先生和他的文学作品,便也走向了诗歌与社会自我交互辩证的历程,一直到后来的民众戏剧道路,都与这样的创作或美学养成,脱离不了关系。可以这样说:“二战”后,在冷战/戒严体制下成长的一代台湾文艺青年,于今纷纷步入初老的年岁。然则,我们对于“去帝国”以及“文化冷战”,对于美国在亚洲所部署的反共岛链阵线,又有多少的反思与清理呢?这是引发我去思考诗歌的个人主体与社会主体的一项命题。

当然,这样的思考从出发点上,是与农民工诗人不一致的。因为,我一心要扬弃的个人自我和农民工诗歌中的精神自我,并不能简单做轻易的类比。例如,我在一九八三年左右,当台湾发生震惊社会的海山煤矿矿灾时,便曾经写过相关矿灾与都市原住民生存的诗篇;后来,进一步将诗的笔触抵达五十年代白色恐怖的政治受难者身上。那时的诗歌笔触,现在回想起来,便是对于前一少年阶段的某种反抗。而这反抗,无非是一种:对于受到西方人性论影响下的个人主义式文情思维的反抗。

所以,我现在感受到,当时想从个人自我走出来的诗歌,其实恰朝着社会自我的脉络下前进。如果,在语境上,将它形容为从“我”到“我们”的一条道路,当真也是很贴切的。而这样的诗的旅程,在当下的时空被提出来讨论,有意思的地方应该在于:一个写诗的知识分子的自觉,隔着分断的政治,如何与海峡对岸的农民工诗人们,重新建构对等视线的问题。当然,知识分子总是有一种救赎的真心或妄想,希望以诗歌、文艺或剧场的实践,能将被压迫的底层给涵容进自身的情或思当中。但,代言或启蒙也是一件很容易陷自身于困境中的事情。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我阅读每一篇农民工诗篇时,会有一种被彻底解放的感受。因为这诗歌的字字句句,恰导引着每一个像我这样兀在这世界边缘中孤寂着的社会诗人,如何重新去审视自身与诗歌的连带,与生存的连带,还有与底层永远无法走到尽头的对待!

如果,谢湘南为我们开启了一道大陆农民工诗人自主性诗歌的路径,这路径,其实是与不同诗人在不同劳动现场的身份,发生着密切的连带。这是很深刻的一件事情。因为,通常诗歌总在诗人特殊位置上,被视作与生产劳动毫不相干的文字想象术。然而,农民工诗人却透过诗的元素,将被市场经济压在底层的劳动身份给抢夺回来。这当真是在世界的诗歌史上,要被刻画下一笔的文艺事件。

《我的诗篇》这部纪录片,以撼动人视觉感官与思维的影像,交织着六位诗人的劳动生命。而他们如何生存下去却是诗歌的源头。陈年喜,陕西丹凤县人,

悍的身子却有缜密的心思,导引着我们回到他生命底层的沉思。他在矿道里当爆破工人,影片里,没有片刻的修饰或表演,却已带领我们进入他诗的世界里。那里也不仅仅是工作现场的粗粝劳动,更重要的是:对生存的思索所化作的诗行。在《炸裂志》这首诗中,瞬间就让我们穿梭在他诗的血脉中: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借此把 一生重新组合/我微小的亲人 还在商山脚下/他们有病 身体落满灰尘/我的中年栽下多少/他们的晚年巷道就能延长多少/我的身体有炸药三吨/他们是引信部分

这样的诗,牵系着的是一名爆破工人,在充满不确定性的荒山矿坑劳动时,对于家人的忧忡与关切。特别是诗的最后两行,几乎让我们为他与他家人的种种困境,开出了一道黄尘扬起的弯曲山路,朝向他回返或离去的家。

除了陈年喜之外,纪录片深刻而生动地交织着乌鸟鸟、老井、吉克阿优、乌霞,还有许立志的诗歌劳动人生。也是纪录片导演之一的秦晓宇表示,选出这六位诗人的主要原因,首先还是在于诗本身,而后,才考量他们的故事。在完全没有过多的夸张或修饰状态下,纪录片《我的诗篇》,以精神自我走向了当前中国作为世界工厂前沿的社会自我,并入围金马奖最佳纪录片。

其中,特别需要一提的,自然是二○一四年从深圳龙华大厦十七层跳楼自杀的许立志。他是苹果电脑最大代工厂富士康的流水线工人。他以兵马俑的陪葬,来比喻农民工在生产线上,陪着资本市场的兀自肥大化而下葬,“只一响铃功夫,悉数回到秦朝”。他留给世界最后的话是“新的一天”,然而,当“新的一天”到来时,他已然不在的身体,却又召唤了怎样的社会诗歌及精神自我呢?

这是非常紧迫的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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