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卡佛时我们在谈论谁
2016-05-21许志强
许志强
一
村上春树编著的《生日故事集》(孔亚雷、林少华译),选录与生日主题相关的十三个短篇小说,其中有雷蒙德·卡佛的《洗澡》。“编者按”中介绍说:
《洗澡》这部作品另有一个长的版本,名为《小而有用的事》。事实上,这个短版本是信奉“极简主义”的强势编辑大加改写的结果。卡佛本人不满意,日后重新写了长版。作为小说的艺术成就,《小而有用的事》好得多,内涵更加深刻。不过,《洗澡》这部作品也自有其难以割舍的韵味。那种仿佛被人无缘无故一刀砍去脑袋抛开的无比荒凉的读后感,此外是很难领略到的。
这里说到的“强势编辑”是戈登·里什(Gordon Lish),他和卡佛的关系是相关研究中的重要议题。里什改写的《洗澡》收在《谈论爱情时我们都在说些什么》(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中,卡佛重写的“长版本”收在《我打电话的地方》(Where Im Calling From: Selected Stories)中。后者是作家的自选集,《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自选集》(汤伟译)。“A Small, Good Thing”这个标题,译为“一件有益的小事”。中文读者,不妨从《生日故事集》读《洗澡》,从汤伟译本去读《一件有益的小事》,将两个版本比较一下。
光读《洗澡》,不读《一件有益的小事》,真不知道两者会有那么大差距。这个问题,即便不是“卡佛迷”的读者恐怕也会表示关注的。
二
《洗澡》篇幅不长,说的是母亲为八岁的儿子预订生日蛋糕,并给面包房留了名字和电话号码,说好下周一下午生日派对之前去取,不料生日上午男孩在上学路上出了车祸,被送进医院。男孩父母亲都赶到医院陪伴,其间父亲回家洗了个澡,在浴室里接到陌生电话说“有只蛋糕没拿”,而他以为是骚扰电话,不予理睬。男孩昏迷不醒,医生不认为这是昏迷,而说是“睡觉”,是“身体的一种自我修复”。夫妻俩感到忧惧,为儿子的伤势祈祷。母亲打算回家洗个澡,料理一下家务。她刚回家电话就响了,电话里有个男人的声音称呼她名字,她回答说:“是我……是不是有斯科特的消息?”斯科特是她儿子的名字。电话里的声音说:“斯科特,是有关斯科特的消息,是的,当然有斯科特的消息。”故事到此为止。究竟是谁打来的电话,医生还是面包师?没有交代。电话里的男人会讲斯科特的什么消息?更是不得而知。小说留下的是一个悬念。
以上概述不能反映小说的内容。对话和细节、剪辑和节奏、勾勒和留白,这些不可遗漏的关节在概述中遗漏掉了,而它们构成一个短篇的肌理。我们在转述一篇小说时常常遇到这样的问题。所谓小说就是中文“小说”这个词的字面意义,从小处说事。例如,篇尾描写的“等候室”那个场景,尽管琐屑,其作用却不可小觑。男孩的母亲打算回家洗澡,在医院走廊上找不到电梯,结果在一间等候室里撞见一家人,其中有个女人冲着她反复嚷嚷:“是不是有尼尔森的消息?”她答道:“我在找电梯。我儿子在住院。我找不到电梯。”那户人家指点电梯的位置。临走她说了一番话:“我儿子被车撞了,但他会好的。他休克了,但也可能是某种昏迷。那正是我们担心的,某种昏迷。我要走开一会儿。也许我会去洗个澡。我丈夫在陪他。他在守候着。我不在事情也许会变好。我叫安·薇丝。”而那户人家的男人摇着头说:“我们的尼尔森。”这一段是叙述中的枝节,不能说和故事无关。双方各说各的,无所谓沟通。男孩母亲的诉说显得有点不搭调,但也反映她的心态。我们看到,“等候室”场景占了一页(中译的十分之一)篇幅。为什么要突出这样一个比例?毫无疑问,这对烘托全篇的氛围和意蕴是有作用的;细细体味,这种处理不乏微妙之处。
两次洗澡构成这篇小说的脉络,凸显男孩悬而未决的生死以及年轻夫妻的忧惧。两次洗澡中,电话扮演重要角色。第一次是面包师打来的,催促领取蛋糕,由于男孩父亲不接头,事情显得莫名其妙,第二次不知道是谁打来的,那个人叫得出母子的名字,按理说也应该是面包师,但是小说在这个节骨眼上戛然而止,男孩的生死问题便作为最大的悬念留了下来。电话里陌生男人的话语显得突兀,由于差池或隔膜,也显出几分荒唐,像是外界某种怪异而粗暴的力量侵入这个患难的小家庭。“电话”构成别有意味的一个主题性元素。
纳博科夫有个短篇《征兆和象征》,与这篇有点像(也是生日主题),写一对牵挂患病儿子的老年夫妻等候电话铃声响起,结尾也是悬而未决;电话带来的是佳音还是噩耗,两篇小说都没有交代。这种戛然而止的叙述强化的是一种未知而疑惧的气氛。《洗澡》大半篇是在写这种气氛,焦虑、迷茫、无助。医生的诊断使人疑虑不安。男孩母亲找不到电梯,在等候室和陌生人说话,这个细节染上混乱而荒凉的色彩,让人想起马尔克斯的短篇《雪地上的血迹》,主人公在医院里孤孤单单,找不到来看病的情人,仿佛医院和这个世界一样陌生而令人迷乱。
《洗澡》的故事本来很平常,由于叙述的处理显得不平常。结尾的收束未免有点生硬,其悬疑是人为的,强加的,却也给人“那种仿佛被人无缘无故一刀砍去脑袋抛开的无比荒凉的读后感”,在模糊的暗示中传达一种患难和绝望的气氛。从中可以看到海明威“冰山原则”的运用:重要交代被刻意省略,通过场景和对话的剪辑予以暗示;那种貌似琐碎的叙述方式是相当风格化的,仍包含着强烈的叙事革新的意图;换言之,传统的叙事美学即便没有完全老化,却也是被粗暴地废弃并丧失时效了。从这个角度讲,《洗澡》是给人深刻印象的小说,是文体上具有锋锐感的作品。它通过日常情境的错位捕捉生存的脆弱和焦虑,在语言中刻入一幅寓含恒常感的现世图景。现代性和现代写作的一道微观风景。
三
卡佛重写的长版本,篇幅增加了近两倍。对比之下,风格的差异很明显。与《洗澡》相比,这篇的语言风格甚至略显钝感。因为卡佛的描写和交代相对老实,经编辑删削,完整的段落缩减为几句话,更强调留白和潜台词。而这种风格化的叙述并非卡佛的追求。
重要差异是情节。《洗澡》戛然而止的地方,《一件有益的小事》把故事才讲到一半!电话确实是面包师打来的,男孩母亲因忧虑过度而把生日蛋糕给忘了,她和丈夫一样以为是陌生人骚扰电话。她洗完澡去医院,还顺便咨询了尼尔森的情况(长版本里“尼尔森”改叫“弗兰克林”),得知男孩已死亡。接下来是斯科特终于从昏迷中醒来,“呼出最后一口气”,也离开了人世。《洗澡》颇费猜测的悬念这里都有明确交代,包括医生的诊断,诸如“昏迷”、“休克”、“颅内出血”、“隐性脑阻塞”等等。而“等候室”场景并未涂上荒凉幽闭的色彩,双方是寻常的对话,那户人家的女人还解释说,他们的儿子是在派对上被误捅了几刀。这个插曲和主线之间构成呼应:两户人家同病相怜,两个男孩遭遇飞来横祸,结局都是伤重不治。类似例子可以举出不少,说明《洗澡》是如何将细节描写大幅删减,将情节拦腰斩断,从而改变故事走向,包括叙述的色调、氛围和意蕴。
《一件有益的小事》是在始终可以认定的节奏中讲述故事,读者感觉不到风格化处理所造成的压力。它被截断抛弃的后半篇是叙述的高潮部分。丧子的年轻夫妻回家,悲痛中又接到陌生人电话。男孩母亲终于想起忘了取的生日蛋糕,她和丈夫去面包房,当面指责那个纠缠不休的“混蛋面包师”。一番交涉之后,面包师为自己的行为道歉,让夫妻俩坐下,请他们吃“热面包卷”,并安慰道:“……你们得吃东西,接着生活下去。这种时候,吃是一件有益的小事。”接下来是这样一段描写:
他们吃着面包卷,喝着咖啡。安突然感到了饥饿,面包卷又热又甜。她一口气吃了三个,面包师看了很高兴。而后,他开始说话了。他们仔细地听着。虽然他们既疲惫又痛苦,他们还是听着面包师说他要说的话。他们点着头,听面包师说起他的孤独,伴随中年到来的怀疑和无能为力。他告诉他们这么多年来没有孩子的滋味。日复一日,烤箱满了又空,空了又满,永无止境。派对食品,为他人庆典所做的。厚厚的糖浆。插进蛋糕的婚礼夫妇小人像。几百个,不对,到现在为止该有上千个了。生日聚会,想想那些点燃的蜡烛吧。他有一门必不可缺的手艺。他是个面包师。他庆幸自己不是卖花的。喂饱别人要更好些。任何时候,面包都比花要好闻些。
这个“热面包卷”的细节,对已经造成的悲痛和愤怒的情绪有着奇妙的纾解作用;也可以说,给人以童话或抒情诗的作用力。最后一句交代说:“他们一直聊到了清晨,苍白的光高高地照在窗户上面,他们还没有离开的打算。”这个世界的灾难、不幸、痛苦和疲惫,便暂时被驱除,被遗忘了,只有面包房的灯光照耀着黑暗世界里的这三个人物;他们的空虚虽说未曾减少一分,而温暖的慰藉却也不容否认,因为,让孤独的心灵彼此靠拢的那条纽带已经牢牢建立起来。
小说大半篇叙述是低调的,结尾的处理出人意料。此处导入的救赎性意向,颇有分寸,仍是俗世而非宗教或道德的救赎,还带有一丝诙谐的喜剧感。故事的主体是悲剧,叙述却是在节外生枝的地方完成的;换言之,丧子之痛是悲剧,陌生人电话之谜却含有喜剧性;两股线索逐渐抵达悲喜剧的交汇点,那个有些啼笑皆非的诗意而温暖的结尾。拜读这篇小说,让人不由得对全篇构思及其展开的艺术感到钦佩。
四
尽管村上认为,作为小说的艺术成就,《一件有益的小事》好得多,可在《生日故事集》中他还是选了《洗澡》。选《洗澡》也没错。选家是读者,不一定要充当仲裁。问题在于,《洗澡》算是谁的作品?
毫无疑问,这不能算是卡佛的作品;在编辑的大力改写中其创作已沦为“原始”素材。严格说来应该署上两位作者的名字,戈登·里什在前,雷蒙德·卡佛在后。事实上,它是以卡佛的名义发表的,后来又出了一个长版本。读者不明就里,以为作家是以截然不同的风格写了同一个故事。
这桩文坛奇案,着实让人哭笑不得。笔者见识有限,只能说这样的事情真是闻所未闻。“强势编辑”强势到此种地步,干脆越俎代庖,而作家忍气吞声,眼睁睁看着编辑大加改写。如此待遇,普通新手也难容忍,何况是卡佛这等优秀艺术家。
戈登·里什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担任《时尚先生》和科诺普夫出版社的编辑,人称“小说统帅”(Captain Fiction),出版过唐·德里罗、理查德·福特等人的作品。八十年代初,卡佛开始让里什编辑他的手稿。据卡佛遗孀苔丝·加拉赫(Tess Gallagher)说,她丈夫的创作反复修改,非常需要一位编辑,戈登·里什便成了那个编辑;在卡佛的职业生涯中,他们俩的关系多半是好的。
而《纽约客》编辑大卫·莱姆尼克(David Remnick)说,八十年代初卡佛写给里什的信件显得有些情绪古怪;有一封信里说里什比他兄弟还亲,另一封信里则央求对方不要出版《谈论爱情时我们都在说些什么》,此书令他转辗难眠,经过比较和审视,他认为第一稿要比编辑的版本更好。
但此书于一九八一年以编辑的版本问世并大获成功。与集子同名的那篇,原题《新手》(Beginners),标题是编辑重新取的,很惹眼,很出名。编辑不仅改题目,也改人物名字,连结尾也改。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的教授多丽丝·贝茨(Doris Betts)比较原作和编辑版,发现编辑添加段落,重写了结尾。细细检查,书中这样的例子很多。“沙发”(sofa)一会儿改成“睡椅”(couch),一会儿仍是“沙发”。嬉皮士“耳朵上戴一个小金戒指”(He had a tiny gold ring in his ear),改成“耳垂上穿挂一个小金环”(a tiny gold loop through his earlobe)。几乎什么都要改,这是在创作而非编辑了。他把自己的趣味注入,改变语言成色。“we got drunk”改成“we got pissed”,两句都是“喝醉了”的意思,但“pissed”用语粗俗,变成另一种味道。中文读者从《新手》(孙仲旭译)一书十七个未删改的短篇,大致也可一窥究竟。显而易见,里什不认为自己是编辑,而是负责第二稿的合作者,写完便可定稿了。
读者打抱不平,指责编辑霸道。艾琳·巴特斯比(Eileen Battersby)撰文指出,戈登·里什就像学校老师,该怎么写由他说了算。卡佛何以允许此种极端的文体干预,使其作品意义肢解,结构变形?编辑该遭到质疑,而卡佛本人也该遭到质疑。那时作家已非新手,其处女作进入一九七六年全美图书奖的短名单。为什么不捍卫自己的创作?为什么不拿回手稿一走了之?艾琳·巴特斯比推测说,里什作为《时尚先生》编辑,发表过卡佛的早期作品,也许是感恩和忠心使作家一忍再忍,不得不妥协;再说作家刚从积年的酒精中毒症中恢复,身心软弱,不够坚定似乎也可理解,而不管怎么说,此种妥协行为损害的是他自己的艺术。
五
也有读者认为事情没那么简单。大卫·莱姆尼克说,他“感觉卡佛是从里什那儿学到些东西的,并内化为有益成分,有助于发展我们所知的卡佛美学,他创作中贯穿的那个独特声音”。孰是孰非,需要更细致的研究和评判。此案牵涉的不只是他们两个人,说得宏观些,也跟美国八十年代的小说复兴有关。卡佛的创作带动了潮流,而里什的编辑工作岂能只给予负面评价?
苔丝·加拉赫声称,重要的是让读者看到原稿,在不违法出版合同的情况下推出原稿,不是为了取代已有的出版物,而是让读者从两种版本的比较中受益。她说,对比《新手》和《谈论爱情时我们都在说些什么》不难看出“原稿有更多的描写,更多的对话,基调也没那么黑暗”。
这一点,我们在比较《洗澡》和《一件有益的小事》时也看得很清楚了。里什偏爱的是一种更为“粗粝”(crude)和“晦涩”(cryptic)的“极简主义”文体,用短句子和寂静的留白造成语义张力,色调较为阴郁,尤其反对明确的结尾。这种文体的特征是非常鲜明的。此前美国小说流行的是新闻体的“新现实主义”(neorealism),还有实验风格的先锋派,而极简主义介于这两者之间,自成一体;其“晦涩”不同于现代派的玄秘和象征,其“粗粝”不同于“新现实主义”强调透明性的再现;概言之,笔触简明,写熟知的平凡琐事,却呈示某种程度的暧昧和不确定性。卡佛早期的创作已经有这种风格,但是应该承认,在里什编辑的《谈论爱情时我们都在说些什么》一书中,所谓的“极简主义”才有了众所瞩目的标记,变成一种迅速流行起来的招牌式风格。此种风格便是通常所知的“卡佛美学”,严格说来,叫作“里什/卡佛美学”才更确切。
卡佛自己的文体并没有那么简约,对风格化元素的提炼也没有那么重视;用约翰·巴思的话说,他是一种“絮叨的极简主义”(long-winded minimalism)。这个概括是很贴切的。他的特点不是刻意省略,而是叙述相对详明,在明确的指代和无声的意向之间造成微妙融合。卡佛和里什/卡佛的区分不难辨认,诗学意义上也应该加以辨认。故而有必要问一问,谈论卡佛时我们究竟是在谈论谁?
戈登·里什是某种程度的“鬼作家”(ghost writer),像幽灵附着于卡佛的创作。他改写的《洗澡》,尽管有缺点,其水准却不一般。作家并不是个个都具有他那种文体创造性的。这桩文坛奇案令人哭笑不得之处也包含这一点,如此有创作才华的编辑是否难得一见?
村上春树热爱卡佛,创作上多少受后者的影响。而他喜爱的究竟是哪一个卡佛呢?从《生日故事集》中似乎不难找到答案,而且也耐人寻味。
(《生日故事集》,村上春树编著,孔亚雷、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二○一五年版;《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自选集》,汤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二○○九年版;《新手》,雷蒙德·卡佛,孙仲旭译,译林出版社二○一五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