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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红系,治愈系

2016-05-21黄荭

读书 2016年5期
关键词:苏菲夫人童话

《苏菲的烦恼》是我在二○○三年圣诞节收到的礼物,是我的博士论文正做到最关键、最黑天黑地的时期。法国朋友一家邀我去布列塔尼度假,住在海边,听黎明的涛声、修道院的晚祷,每天在乡间野道上暴走,看帆影、鸥鹭和南迁的大雁,下午在阳台晒着太阳,吃着松露黑巧,那只叫“李露”的英国短毛猫睡眼惺忪地趴在腿上,看小苏菲不是弄坏了蜡娃娃就是剪了自己的眉毛,不是偷吃蜜饯就是贪吃吃撑了肚子,不是把小鱼切了腌就是把蜜蜂大卸八块,的确是一件非常治愈的事情。

我当时就想,等博士论文做完,我一定要找个机会把这套“粉红系列”介绍到中国,因为小苏菲也是我们每个人的童年:愚蠢无知,好奇任性,调皮逞强,魔鬼和天使隔三岔五在心中大战三百回合……

苏菲有苏菲的烦恼,她总是太急切;长大有长大的烦恼,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多了一个很难改正的缺点:拖延。看时间的马蹄踏过头顶,一地落红成泥。

直到二○一二年的那个夏天,我就像经历了海难的苏菲一样,失去了母亲,时间裂开了一道缝,生活被彻底打乱,要一点点修补,一点点恢复,要很多很多的勇气。我开始翻译《苏菲的烦恼》,我用了一个半月时间,很少出门,很少说话,虽然笑的时候还会很想哭,但最终是苏菲和露台茂盛的花草治愈了我,人总要长大,就像草木荣枯。

“粉红系列”的作者塞居尔伯爵夫人自身就是一个传奇。她一七九九年在圣彼得堡出生,一八七四年在巴黎去世,出身沙俄名门,祖系蒙古金帐汗国(钦察汗国)贵族,有成吉思汗的高贵血统,父亲是赫赫有名的火烧莫斯科城以拒拿破仑大军的费奥多·罗斯托普钦伯爵,教父是沙皇保罗一世本人。一八一六年,伯爵举家迁往巴黎定居,从此,苏菲·罗斯托普钦娜的生活改变了。一八一九年,苏菲嫁给欧仁·德·塞居尔伯爵。伯爵是个帅哥,一开始小两口婚姻生活和和美美,但伯爵也是浪荡公子,衣着光鲜(有时他会去黎什留街110-112号巴尔扎克的裁缝布松的店里去做衣服),宝马香车,不仅在外头拈花惹草,还经常在家里和女仆偷情。

备受丈夫冷落的季戈涅妈妈(法国木偶戏中的角色,身材高大,从她衣裙里会走出一群孩子,常用来形容多子女的母亲)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八个孩子,之后是她的那群孙子孙女。季戈涅妈妈/奶奶带孩子的一大技能就是讲故事,一八五五年,五十六岁的她写了第一本小说《新童话》,究其因无非是为了给两个跟父亲去伦敦生活的小外孙女卡米耶和玛德莱娜解闷。接下来的故事有两个版本:一种说法是伯爵夫人在一次家庭沙龙时为了缓和聚会的紧张气氛,给朋友路易·弗约念了几段自己写的小故事,后者觉得不错就推荐她的书在阿歇特出版社出版;另一种说法是她丈夫时任东部铁路公司主席,而出版商路易·阿歇特跟他联系想推出一套“铁路童书系列”并取得在车站销售的垄断权,不久伯爵把妻子介绍给出版商。同年十月第一本书签约,由居斯塔夫·多雷配插图的《新童话》于次年十二月出版,一炮打红。

信心满满的伯爵夫人决定从此给家里的每个孩子都写一本书,随后出版的《苏菲的烦恼》(一八五八)、《两个小淑女》(一八五八)和《假期》(一八五九)都很畅销,出版社于一八六○年不失时机地为“季戈涅奶奶”量身打造了专属的“粉红系列”,先后二十部童书均由名家配插图,成了阿歇特这块金字招牌底下经久不衰的经典系列。

写作并没有给伯爵夫人的日常生活带来太多改变:她每天把闹钟调早一小时,早晨四点半起床。梳洗完,写作一小时,然后做弥撒,早餐。叫醒家里人,孩子,孙子孙女……继续写作。午饭。读书。午睡和/或者散步。晚饭。写作。写作给她带来的最大改变或许是经济上的,很快她就要求出版社把版税直接付给她,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和乔治·桑一样,成了第一批靠稿费生活的女人。在败家的丈夫不再负担家里的开销后,她在版税问题上和出版社更加锱铢必较。

塞居尔伯爵夫人的创作原则是:“只写你见过的。”这也是她和之前佩罗、格林童话还有同时代的乔治·桑、安徒生童话最大的区别,其他人写的是仙境是奇遇是魔法,而“粉红系列”的基调是写实是琐碎是日常,是自己家、邻居家每天都在上演的故事,是每个孩子成长的烦恼。与其说她写的是童话,不如说她开创了十九世纪法国儿童小说的先河。融合故事、童话、短剧元素的“粉红系列”用简单清新、幽默风趣的笔触描绘了日常生活的许多细节,就像一个随时可以转出法国十九世纪儿童生活和风俗世情丰富图景的万花筒,让人爱不释手、百看不厌,难怪马塞尔·提奈尔称伯爵夫人是“孩子们读得懂的巴尔扎克”。

在那个和她一样名叫“苏菲”的小姑娘身上,塞居尔伯爵夫人显然看到自己童年的影子:用三叶草和喂狗的水泡了过家家的茶硬逼小伙伴们喝,自己偷吃了蜜饯却想骗妈妈是老鼠偷的,为了臭美用熨斗烫布娃娃和自己的头发,好心放走关在笼中的灰雀结果鸟被猫吃了……而现实生活中有点歇斯底里的母亲卡特琳娜·普罗塔索娃更像是《两个小淑女》中那位凶巴巴气咻咻的继母菲西尼夫人,动不动就用不许吃饭和毒打的方式来惩罚她,苏菲变得叛逆,越来越不服管教,因为害怕挨饿挨打关黑屋,她学会了撒谎,成了自私顽劣又可怜孤独的孩子。

据说塞居尔伯爵夫人平时的行为举止也有一点歇斯底里,可能是遗传了母亲的基因,也有人说是因为风流丈夫过给她的花柳病,她偶尔会发神经,很长时间都不愿意开口说话,所以和身边亲友交流有时是靠写的。我相信在某种程度上,写作可以治愈心灵,它为得不到宣泄的情绪提供了一条幽暗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或许就会看到光明。冷酷的现实在纸上有了温度,变成温馨团圆的样子,所有蓝调灰调都涂抹上五彩斑斓的糖果色,在梦中,在童话里,我们得到了补偿,拥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和甜蜜。

所以说,“粉红系”也是“治愈系”,她治愈了塞居尔伯爵夫人,也治愈了曾经对生活失望过的我们。

“教育”是“粉红系”的关键词,也是十九世纪塞居尔伯爵夫人所处的那个时代的关键词。从拿破仑颁布的《关于公共教育的基本法》到《基佐法案》和《费里法案》的出台,法国逐步确立了国民教育“义务、免费和世俗化”三原则。教育开始普及,女子也得到了上学的机会,随着报刊书籍和印刷出版业的繁荣,儿童文学和青少年文学蓬勃发展,尤其是一八五○年后,儿童文学更加关注儿童心理和教育方式问题。

“苏菲”的故事简单说是如何变成一个好孩子的故事,是塞居尔伯爵夫人作品经常涉及的主题,也是她常被后人诟病“说教”的原因。在塞居尔伯爵夫人看来,教育对孩子的成长起着决定作用:坏榜样和压抑的环境会让孩子变得胆小粗鲁,而太宽容和溺爱又会让他们变得自私和骄纵。孩子做错事往往是因为受到了暴力和不公平的待遇,发脾气不能解决问题,要给孩子安静下来反省自己的时间和空间,用耐心和爱去化解,让孩子自己意识到是非曲直,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就像白天做错事、晚上睡不安稳的小苏菲做的一个梦:她梦到自己站在路口,一边是充满缤纷鲜花和水果的花园,另一边是崎岖不平的小路,天使劝她走坎坷的小路,因为那条路通往乐园。苏菲受到花园的诱惑,走了进去。在恶之园里,果真就像天使说的,花是臭的,果子是涩的,孩子们都欺负她。苏菲最后回到天使身边,天使带她走上那条崎岖的道路,一开始很难,但道路越走越平坦,越走越美丽,等待她的是善之园。

道理很简单,童话里,现实生活里,古今中外都一样: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而最可悲的,莫过于:明明知道自己错了,却没有勇气回头。

(《苏菲的烦恼》,[法]塞居尔伯爵夫人著,黄荭译,译林出版社二○一六年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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