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时鸟
2016-05-17萧四娘
萧四娘
一、
鹅毛大雪下了一夜,入目皆是一片素白。我拖着冻僵了的双腿不停地往前走,浑身上下无数个伤口渗出血迹,一路走,一路留。点点红色缀在雪地上,像极了迎风盛开的红梅。
我已经几日没曾吃过东西了,浑身一丝气力也没有。可我不敢停下,一旦停下,我就会化成一具尸骨,被掩埋在积雪之下,再不会醒来。
我叫宁暄,原形是一只寒时鸟。每逢入冬寒时鸟便会失去法力,被逼回原形,与凡间的普通鸟雀无异。只不过凡间的鸟雀这个时节都飞往南方过冬,而我却从豢养我的人家里跑了出来。没有食物,实在饿得极了就捧着一捧雪化成水往下咽。
想起我曾经的主人,我浑身千疮百孔的伤口都是一颤。我艰难地呼吸着,眼眉皆镀了一层白霜。我若是出来了可能还有活路,留在那里只会被他折磨死。半个月前我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挣开了锁链,撑着被拔光羽毛的翅膀逃了出来。
越走我脑中越发昏沉,突地冷风卷着雪花打在身上,我瑟缩着清醒过来。远远地看见前方山脚下一抹青色的痕迹,仿佛是个人。
我虽是妖,可我从未伤过人。但凡界总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就坏这么一次,想来老天爷会原谅我的。
我咬咬牙拍着翅膀,脚下用力飞快地跑过去。那人似是听见了身后的声音,蓦地转身,神色一愣。
我亦愣住了,只见他一身青衣,相貌清秀出尘,一双仿若黑曜石的墨黑瞳眸静静地看着我:“你这鸟儿追着我做什么?”
我刚才蓄好的力气一下子散去大半,弱弱开口:“我饿了,想吃,吃你一块肉……”
男子失笑,忽而解下背后的包袱。我以为里面会有吃的,可他却拿出了一块木头并一把刻刀。他手上动作飞快,木屑翻飞看得我眼花缭乱,不一会儿便雕出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老鹰。
我怔住:“你这是做什么……”话音刚一落,就见那巴掌大的老鹰扇着翅膀,体型扩大了数倍,竟是变成了真的老鹰。它仰天长啸,直直向我飞来。
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躲了一下,右边翅膀还是被鹰爪狠狠抓了一下,伤口深可见骨。我缩着身子无助地哀鸣,今日我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我闭上眼睛,等着葬身入老鹰腹中。突地头上一阵温热,我心尖轻颤睁开眼睛。那男子正蹲在我的面前,眼中含了一点笑:“胆子这么小还敢学着旁的妖怪吃人?”
我羞愧地低下头,眼帘中刚才抚摸我头顶的手又递到了我嘴边,上面放着一块干巴巴的饼:“吃了这个之后离开这里去找户人家吧,寒时鸟毕竟靠人才能活。”
我狼吞虎咽地吃下饼,他轻轻笑了笑转身离开。那抹青色逐渐和漫天的素白融合为一体,与我渐行渐远。我胸口一滞,终是追了上去。
他歪着头打量着我:“你还跟着我干吗?”
“我,我能不能留在你身边……”
他沉吟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许是那年在雪地里被冻病了,我此后记性不好,总爱忘事。就像这一段我如何到宋修身边来的过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能求着宋修一遍一遍告诉我。
末了,宋修抚着我的头道:“以后再忘了也没关系,有我在,我会慢慢说给你听。”
我心跳如擂鼓,急忙侧开眼避开他的目光:“那个,赶上今日市集,我们快些出去卖木雕吧!”说着我忙不迭往外跑,便没看见身后人笑意骤然收起的模样。
二、
经宋修刻出来的木雕仿若活物一般逼真,在我眼里胜过那些劳什子大师无数倍。就像他一直戴在身上,从不离体的那只护身的貔貅,每一处纹路功法细腻,当真是栩栩如生。可宋修出身寒微,不得人赏识,便只能沦落街头卖些木雕小人勉强果腹,日子过得甚是清苦。
不过我知道,宋修有一把神刀。那把刻刀雕出来的东西可变成活物,就像是当初的老鹰一样。倘若世人知道宋修这等本事,他又岂会沦落至此?
宋修却说:“神刀刻骨,不到万不得已断不能轻用。”
日近黄昏,长空昏黄。宋修把木雕收在大口箱中扛在肩头,我想想钱匣子里寥寥的十几个铜板,弯了弯眉眼对他道:“你先回去吧!我到前边包子铺买几个包子。”
宋修不疑有他,转身离开,没一会儿便消失在人群中。
晏城只是小城镇,今年又赶上收成不好,木雕生意越发难做。宋修虽不说,但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我也知道他有好几顿都没吃饱了。
“宁暄你不吃吗?”
我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却还是笑着摇摇头:“我吃完了给你带回来的。”
看见你吃得这么香,我心里就高兴了。我是妖,一顿不吃也饿不到哪里去的。我这般安慰自己,可到了半夜却饿得实在受不了了。
夏夜蝉鸣,月光稀薄,我贴着墙钻进了隔壁的院子里。一路摸进厨房,鼻子顺着鸡肉的香味而去,突地“砰”的一声响,钻心的疼从我脚上传来。
房里灯亮了起来,我的脚被捕鼠夹夹着出不去,情急之下忙化成寒时鸟,张大娘一家五口拿着扫帚棍子齐齐招呼过来:“原来偷吃的不是老鼠,是只这么大的鸟,看我不打死你!”
我不敢大声叫唤,怕把宋修吵醒,只能一边咬着牙挺着,一边暗自运力,终于把脚拿了出来。我猛地扇动翅膀,顿时一片尘土飞扬,我趁机飞身而出,绕了个圈回到宋修家的院子里。
脚上鲜血淋漓,估计再夹上一会儿这只脚就废了。若是单腿跳的话一定会吵醒宋修,我就只能忍着疼一步一顿地往我屋子里走。黑暗中男声骤起,冰冷得慑人:“你干什么去了?”
我被吓了一跳,脚猛地落地便是撕心裂肺的疼,我没忍住惊呼出声。宋修拿了盏灯走过来,瞥见我的脚眉头皱得紧紧的,他单手抬起把我扛在肩头。感受到他周身的寒意我瑟缩了一下:“宋修你别生气,我不疼的……”
“你闭嘴!”
我抖了抖唇没敢再说话。
宋修褪下我的鞋袜,脚踝被他握在手中的刹那,我的脸登时热了起来。清洗伤口、上药、缠纱布,他动作干净利落,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我踟蹰着正要开口,他突然站起身往门外走去。不过须臾,他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个包子。
“我知道你还没吃,本想留在厨房让你自己去翻,没想到你倒是翻去了别人家的厨房。”
我咬着包子,眼泪一滴滴往下掉。
他轻叹一声:“你跟着我终究是受苦了,倒不如……”
我猛地摇头,伸手捂上了他的唇:“我不觉得苦,宋修,你不要赶我走。”
我一路飘零,好不容易找到栖身之所,我不想离开。
宋修你可知道,自那漫天雪地中你留我在身边之后,我便已经把你当成了我的依靠。是身,也是心。
四目相对良久,他唇畔浮起笑意:“好,不走,我们永远不分开。”
三、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宋修并非池中之物,迟早有一天他会出人头地。却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我因着脚伤没有跟着宋修出去摆摊卖木雕,自己一人守在家里。等到天边红霞漫天时,我搬着把凳子在门外等着宋修回来。
院子前种了几棵合欢树,这个时节粉红色的花开得热热烈烈,闷热的风送一朵花瓣入我掌心。合欢合欢,合家之欢,我与宋修是否也当得上这两个字?
我正思忖着,远处传来脚步声。我抬眼看去,蜿蜒的石板路上,宋修披着晚霞而归。衣袍随着脚步荡起,一点点把那青色的痕迹抹进我的心里。
“你怎么没把箱子拿回来?”
宋修没答我,墨黑的眸子闪着激动的光芒,伸手把我揽在怀里。我后背一僵,忙问他:“怎么了?”
待在宋修身边多时,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他那么高兴地说着话:“宁暄,我终于等来了机会。”
掌上的合欢翩然落地,我僵直着胳膊回抱住他的腰身。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吃不饱穿不暖,可我心里却一点儿也不高兴。
见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宋修还会在意我这只只会给他添麻烦的寒时鸟吗?
七月初八,是摄政王齐渊亡妻刘氏的忌日。两人在晏城相识,去年刘氏临死前求齐渊把她葬在这里。齐渊爱妻之名天下皆知,今年他会放下京城所有的事来刘氏墓前祭拜。而这,就是宋修口中所说的机会。
“宁暄你若是不愿意,我不勉强你。”
似是看出了我心中的不悦,宋修推开我轻声道。我垂眸片刻撞进他的怀中,听着他一声又一声有力的心跳声,我的一颗心也随之安定。
“我愿意。”只要你开心,我什么都愿意。
七月初八那天,日头毒辣得很。我化成寒时鸟躲在祁山脚下,即使有树木遮挡,可顺着缝隙射下来的阳光还是照得我有些难受。半晌自远处行来一队仪仗,我扑腾着翅膀飞过去挡住他们的去路。那些人一看见我这么大的鸟立马派弓箭手围上来,我左右躲闪着,却还是中了几箭。
箭入三寸,拔出来的时候钩着血肉,我咬牙坚持着,终是等来一身白衣的齐渊从马车上下来。我冲着他喊道:“你若是想再见到你的王妃就随我来。”
我驮着齐渊飞到了后山,那一片开阔的草地上,宋修身边站着一个女子。蛾眉淡扫,发髻轻绾,纤纤玉手抬起,娇声唤着:“阿渊。”
齐渊眼神闪动,随后疯了一般地冲过去把女子搂在怀里。此刻他不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痴情男子。
女子是宋修照着王妃的画像用神刀刻出来的木雕,木雕成活只能维持一日,但若是连着雕刻七七四十九天,便能让王妃真的活过来。
齐渊闻此大喜过望,便带着宋修和我一起回了京城,住在摄政王府单独辟出来的一处院子,以方便他和雕刻出来的王妃日日相见。
齐渊对宋修极好,没几日他门下的门客便都知道了这位极其受摄政王爱重的擅雕刻的匠人。金银珠宝,锦缎财帛流水一般往这里送,却都被宋修退了回去。
我坐在一旁看着他蹙着眉头认真雕刻的模样,心头欢喜藏也藏不住。即使来到这黄金砌成的京城,宋修还保留着他的赤子之心。他的轮廓,他眉宇间的坚持都恍然如旧日时光,是我最喜欢的模样。
四、
来到京城十日,宋修每天除了用神刀雕刻王妃之外,其余时间则带着我到京城四处去逛。京城比晏城繁华得何止一星半点,十日下来也才逛了一半。
这一日暮色刚垂,宋修拉着我出门。长东街口有一座挂满灯笼的牌楼,琉璃灯罩衬着摇摆的火烛,像是坠世的星子在闪闪发光。
看完了灯,宋修带我到天香居吃饭。在晏城忍饥挨饿久了,吃着这满桌的山珍海味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只不过总有人这么不开眼,偏爱搅醒别人的美梦。
“这位便是宋先生吧?”来人长眸凌厉,笑里藏刀。再一拱手又道:“我乃是方丞相家的管家,我家丞相听说了宋先生的本事,想要先生到府上一叙。”
宋修神色淡淡,兴致缺缺:“在下只是一介穷酸布衣,实在高攀不上方丞相,还请管家大人见谅。”他说着拉过我就要往外走,自管家身后跳出几个侍卫齐刷刷拔刀而出,步步紧逼而来。
“我家丞相爱惜人才,宋先生就跟我走一趟吧!”
宋修拉着我的手捏了捏,我心念一动,在几人说话之间胳膊肘撞开窗子,一个用力拖着宋修出来,双臂展开化成原形驮着他飞出天香居。窗口处管家见状吓得睁大了眼,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我虽然法力不高,但是应对几个凡人还是绰绰有余的。但是未免混乱之中宋修被刀剑所伤,还是走为上计。
丞相方怀与齐渊向来不睦,敌对已久。他派人来抓宋修,一是不想看着齐渊如愿以偿,二是抢夺宋修据为己用。
一回到摄政王府宋修便去找了齐渊,向他说了今日发生的事。齐渊勃然大怒,发誓一定要除去方怀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宋修经此一事也知道如今只有紧紧靠着齐渊这棵大树才能免于杀身之祸。为表心意,宋修愿意以雕刻之术帮助齐渊门下之客达成所愿,以此来为齐渊笼络人心。
自此宋修便忙碌起来,要刻木雕,还要跟着齐渊出去应酬。别说是出去玩,就连见他一面都困难。细算起来,我好像已经有五日没见过宋修了。
朝堂之上方怀被齐渊抓住了把柄,加以利用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短短几日之间,权倾朝野的一代丞相被打压得毫无反击能力,方怀如今这个丞相可以说是名存实亡。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宋修,是他拿着神刀刻了方家的管家,以假乱真,才拿到了可置方怀于死地的证据。
今晚齐渊在如意馆设庆功宴,宋修自然也跟着去了。月朗星稀,我坐在廊下,内心突然觉得孤寂。从前是我太天真了,入了这大染缸一般的京城,又有几个人能真的置身事外?
摄政王府也遍种合欢树,只是可惜现在已经过了花期。树上只有淡绿的叶子,再不见一片花瓣。据说王妃最喜欢合欢花,齐渊便亲手种了这些。我盯着空中虚无处良久,提着裙子跑出了王府。
一踏入如意馆,只闻丝竹环绕,琴声袅袅,雅致得不像是吃饭的地方,倒像是歌舞坊。听见我说找摄政王,掌柜亲自引我到了二楼的雅间。在推开门之前,我从未想过一贯洁身自好,清雅冷意的宋修还会有这样的一面。他眼神迷离,唇边挂着轻佻的笑容,怀中搂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
那情景刺痛了我的眼,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跑出了如意馆。不过才刚出了大门,手腕就被人抓住,顺势被他带进了怀,后脖颈撞到他挂在脖子上的木雕貔貅,疼得我浑身一颤。耳畔的心跳声还是记忆中的频率,熟悉得让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宁暄,逢场作戏而已,你要相信我。”
我梗着脖子冷笑着:“你从未许诺过我什么,都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宋修绕到我的身前,黑眸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自己一个人冷也好饿也好,不过就是浮云一生罢了。可是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受苦,宁暄,你可是明白?”
五、
一晃到京城已经一个月,自那夜宋修同我说了那些话之后,我便放下心来。即使依旧整日一个人,也觉得欢喜。今日宋修依旧不在,我吃过饭之后就在府中到处转转。王府的花园中,王妃穿着一身绉纱蝶衣,笑容明丽。齐渊摘下一朵娇艳的牡丹,簪在她的鬓边。他看着她,眼里带着无限的痴迷。
时隔一个月再见到他们,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王妃好像是哪里不对劲。可定睛一瞧,她模样依旧,并没半分变化。我暗笑是自己多心了,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没去打扰那一对璧人。
齐渊对王妃当真是一片痴心,连朝政都不管留在府中陪着她,生怕出了差错。我无不羡慕地在想,若是宋修能整日留下来陪着我就好了。
许是我心中执念感动上苍,今日还未吃晚饭宋修就回来了。他风尘仆仆,眼下有些黑青,看起来颇为疲累。我吩咐人备了热水,让他洗去一身的疲惫。
雕花屏风之后,水声哗啦啦地响着。半晌宋修叫我:“宁暄,你帮我拿套衣裳来。”
我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目不斜视地走进去放下衣服,腰前突然横过一只大手把我拽进了木桶。周身被热水一蒸,先是麻,继而是热意从脚心直蹿上心头。白雾氤氲中,宋修的眉眼像是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那木雕貔貅漂在水面上,双眼竟像是在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怔住,下一秒唇便被他衔在嘴间。我抛去心头的那莫名情绪,顺从地闭上眼,任由他带着我缓缓沉入水中……恍惚中,我好像听见耳畔谁在低声梵唱着江南的小调,轻轻柔柔,缠绵入骨。
这一夜,我做了个梦。翠色苍茫的竹林深处被浓雾笼罩,看不见前方,只能听见稚嫩的男声带着哭腔道:“为何我没有一把刻刀……”
有人问他:“你要刻刀做什么?”
“有了刻刀,我就可以把世上万物都雕出来,我一定会比所有人都雕得好。”
我一觉醒来,才是晨曦刚出时分。身旁宋修迷蒙着睁开眼,伸手紧了紧我的肩头:“天色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我点点头,指甲却无意识地抠着掌心,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记忆深处钻出来。
宋修说,等解决了摄政王府的事情就带我回晏城。他说他此行赚够的银子足以让我们此生无忧,他说他什么都不要,只想带着我去过属于我们的日子。
我每日都盼望着那一日的到来,会有一个我爱的宋修,陪着我此生不再孤寂。终于到了第四十九天,王妃可以真正化形的那一日。还是在花园深处,我亲眼看着巧笑倩兮的王妃身子突地爆开碎成木屑,随后散在风中。我惊得牙齿都在打战,这时廊下丫鬟尖声叫着:“不好了不好了,王爷他,他疯了!”
初秋的天那么蓝,那么高,成群的大雁往南方飞去。在宋修身边这么久,我竟然忘了我也是只鸟。我不了解这世间的恩怨是非,我只知道,宋修说的都是对的。
身后脚步声响起,宋修依旧一身青色衣袍,只不过袖口领口皆是用银线绣了竹叶花纹,比当初那粗布麻衣要高贵太多。我听他身后人唤他“国师大人”。我看见他指着我,声音平静到没有一丝情绪:“这寒时鸟迷惑人心,害得王妃不能复生,逼得摄政王疯癫无状。只有除去她,才能上对得起皇上,下对得起朝臣百姓。”
我静静站在原地,脑中蓦然闪过宋修曾经告诉我的最初。
漫天飞雪,失了浑身羽毛,丑陋至极的寒时鸟怯生生地看着眼前人道:“我,我能不能留在你身边……
青衣男子点了点头,抱着走不动的寒时鸟艰难地踏过雪山,往远处的镇子上走去。
我回过神来,身子已经被绳索扣住。这绳索中有暗刺,挣扎一下暗刺就会往肉中扎进一分。
不知何时,一碧如洗的天被乌云遮住,秋雨来得极快,豆大的雨点拍打在我的身上。隔着雨帘我远远地看着宋修,倏地笑出了声。
六、
我被关在了一座水牢之中,池水冰冷,我浑身瑟缩着。从水中看清自己的样子,唇色青紫,面容煞白,倒真的像是只恶妖,也就难怪那些人会因为宋修的一句话就把我抓了起来。
实在是冷得受不了,我化成原形缩成一团,以羽毛来抵挡那刺骨的冰凉。我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在这里过了几日后,才又见到了宋修。他蹲在我跟前,像是从前那样摸着我头顶的翎羽,同我说了一个故事。
当今皇上年少,朝政都把持在摄政王齐渊和丞相方怀手里。宋修的爹原是户部尚书,就因为效忠皇上便被齐渊和方怀陷害至死,连累宋家满门,只逃出宋修一人。他立志要除去灭门的仇人,圆他爹的夙愿成为国之栋梁。
神刀刻骨,木雕所化的活物乃是精魅,只能在世上存活一日。宋修谎称连着雕刻七七四十九日王妃便会真的活过来,顺利到了齐渊身边。
宋修先是借齐渊的手除掉方怀,再以木雕之术引齐渊上钩。
那木雕化成的王妃日日待在齐渊身边,听从宋修的指令,迷惑齐渊,让其逐渐失去自身的意志,并被其侵蚀,为之所控。就有了今日疯掉了的齐渊。
宋修撤回手,俯下身吻在我的双眼间:“宁暄,我没有别的方法。齐渊的事情总要有人担着,才能彻底了结。我爹失了一条命就是为了除掉奸佞,还朝廷朗朗乾坤,我不能让他失望。”
我吸了吸鼻子,委屈地开口:“那我呢?”
他点着我的尖喙,眸中满是认真:“宁暄,你相信我吗?”
我从他的眼瞳中看见一只眼含热泪的青羽鸟儿,拿喙轻轻蹭着他的掌心:“相信,我相信你。”
我被当成害了摄政王的凶手,在三日后被处以火刑。临刑前一夜,宋修找了法力高强的术士把我的魂魄从寒时鸟的身上取出来放进一名女子的肉身里,而躯壳则被押走行刑。
我魂魄苏醒过来,便立马去找宋修。国师府临水而建的凉亭中,宋修侧身而坐,手中拿着肉脯喂着身旁的鸟……青色羽翼下刚生出来的浅浅绒毛,头上火红的翎羽,被捕鼠夹伤到留下疤痕的右腿,这分明就是我的躯壳。
可我的躯壳不是被拉走处以火刑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若她是寒时鸟,那我是谁?
宋修双手抱着那鸟在怀中望了过来,面容舒展,嘴角带笑。他看起来是那么高兴,像是得到了一直心心念念的东西。
我有很多话想问他,我想问他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他在为了谁而欢喜?他怀中的寒时鸟是谁?可是到头来我却只僵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暮色一点点遮蔽天地,我压下喉中涌上来的腥甜转身迈开脚步往外跑。可是才走出没几步,我浑身却再也动不了。在最后一丝阳光消失在天际的刹那,我缩成巴掌大的木雕小人狠狠地跌在地上。
原来那具肉身是宋修神刀所刻,只能存活一日。到了晚上,就又变回木雕的模样。
那寒时鸟飞到我的身边,低下头啄着我的身子。我一动也动不了,只能任由着它啄坏我的眼睛,毁了我的脸。
我看不见东西,耳力就变得更好。那熟悉的脚步声不疾不徐走过来,我的身子被他握在掌心。他温柔地道,却不再是对我:“皎皎若是喜欢木雕我再给你刻个更好的,这一个……”
“国师大人……”自远处传来男童稚嫩的声音打断他的话,有人噔噔噔跑过来把我抢到他的手里,“这木雕雕得好生漂亮,能送给孤吗?”
以孤自称者,天下只有太子一人。
周遭变得静默,半晌宋修开口:“也不是什么稀罕物,殿下喜欢便拿去吧!”
后面又说了什么我再也听不见,耳畔只余宋修的这句话不断地重复着。我想起在晏城那夜,我被李家五口打得浑身是伤之后,他对我说过:“……我们永远不分开。”
可是如今,他却再也不要我了。
七、
从前我记性不好,有些事情总是忘。可不知道为什么自打魂魄到了这木雕中,我的那些记忆却一点一点变得清晰。我想起我和宋修初遇的点点滴滴,还想起了我当初被人虐待偷偷跑出来的事。那豢养我的人,正是如今把我握在手里把玩的太子。
他虽然只有十岁,却性子阴鸷残暴。他拿着锥子划烂了我身上的每一寸,笑得肆意且癫狂:“国师又算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会刻东西的贱民罢了,父皇居然对他比对孤都好!”
他把我这个国师府出来的木雕当成是出气筒,半晌方才消了气,手狠狠一甩,我被砸在墙壁上,脑袋一震,有什么东西顺着眼眶滑下来。
“啊这是个什么东西!怎么眼睛会掉血泪!妖怪!一定是妖怪!来人快去找个术士来,快去!”
木雕怎会眼眶滴血?我自己也觉得荒唐。也就难怪太子把我当成妖怪,还让江湖术士把我扔到火盆里烧成灰烬。熊熊火焰燃烧着,我身上早就没有一处是完整的,倒也不觉得疼。
意识尚在的最后,我在想若是重来一次,我会不会相信宋修的话。相信到骨肉剥离,魂断情伤亦是无怨,不悔?
我以为我会死,可没想到再睁开眼我却又看见了宋修。他双颊凹陷,下巴生了青色的胡楂,目光偏执得可怕。周围摆满了刚刚刻出来的木雕,个个精致得仿若真人。让我一眼就看出来,这刻的是化成人形时的我。
只是为何这些木雕却没像之前的那些,化成真人?
自窗子飞进来一只寒时鸟哽咽着道:“你既然放不下她又何苦费这么多力气救我?”
宋修手上动作一滞,厉声高喊着:“谁说我放不下她,谁说的!”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附在了那把能刻骨的神刀上,被宋修握在手里。我心里默念个诀,自他手中脱离再化为人形。宋修空洞的眼眸一瞬间光芒大放:“你是宁暄是不是?虽然你变了容貌但我知道是你,你回来了。”
我摇摇头:“不,我不是宁暄,我是商羽。”
“商羽……”宋修念着这两个字,面色霎时变得苍白。我知道,他也想起来我究竟是谁了。
我的原身是上古留下来的一把刻刀,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可我这把刀却是专门刻骨的,能使刻出来的东西成真。几千年后我修成人形,在竹林深处安了家。那一年春天的初雨过后,我遇到了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他衣衫褴褛,背着大大的竹篓来挖竹笋。挖得累了就寻了树荫处歇息,摸着树干喃喃地低语:“如果我能有一把刻刀,就能随心所欲地刻出来我想要的东西了。哪怕只一天也好……”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五年前,他当时便想要一把刻刀。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少年,竟然这般执着。我从树上跳到他的面前:“我能借给你一把刻刀,只不过明日这个时辰你要还回来。”
我把真身借给了他,刚好山上刚刚死了一只寒时鸟,我就把魂魄暂时附在它的身上。可是第二日我没有等来那少年,他竟是拿着我的真身跑了。我下了山从春到深秋,却遍寻他不到。
寒时鸟入冬之后法力全失,我寻了个山洞熬过那个冬天之后却不记得自己是谁,不知道这是哪里。我被人设计抓住作为珍禽送到了皇宫的御花园,又过几年被太子要到东宫,受尽折磨。好不容易脱身之后,我遇到了宋修。
只是彼时的我没了记忆,便没有认出来他就是拿了我真身刻刀的人,也没有料到他会是日后伤我最深的人。
宋修所说他父亲的事情并非虚构,只不过从小独身一人长大的他对父母的印象早已模糊。他做了这么多为的不是除去奸佞,匡复大业,而是为了他心爱的女子能重生。皎皎因病而亡,宋修找到术士将其魂魄保留下来放进那木雕貔貅中,日日佩戴,靠着自身的阳气勉力维持皎皎的存活。
国师府有渡魂神灯,可将魂魄渡到肉身躯壳里,让其合二为一,再不用受魂灵游离之苦。宋修除掉齐渊和方怀,事成之后皇上许他国师之位,那渡魂神灯自然也就是他的。他万事俱备,独独缺一副盛放皎皎魂魄的躯壳。直到那一年他路过雪山遇到了刚刚逃出来的我,心念一动留我在身边,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把那副寒时鸟容颜不老的躯壳换给皎皎。
他的夙愿终是达成,可在听说我被术士烧成灰烬之时,他心里突然针扎一般地疼。他没日没夜拿着那把刻刀雕着我的小像,想让我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可我就是刻刀本身,又怎么会再催活另一个我。
术士的火燃尽了木雕,却燃不尽我的精魂。我心中那份执念太过,终是带着我找回了我的原身。那些因寒时鸟消失的记忆,也跟着回来了。
我敛起眉眼,声音清冷地道:“你拿了我的东西这么久,也是时候该还了。”
尾声
又是一年仲夏时节雨纷纷,我撑着一把油纸伞看向行刑台上跪着的宋修。
所谓功高盖主,他知道得太多本就招眼,更何况没有我这把刻刀在手,宋修就什么也不是了。只是几个月的光景,他便从国师沦为阶下囚,到如今被冠以犯上之罪处死。
仿若是有心灵感应,他垂着的头猛地抬起,隔着人群看过来,神色激动地大喊着:“宁暄我爱你,宁暄你别走,别走……”
我转过身,雨水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杂乱无章却再也搅不乱我的心。我抿抿唇终是离开,没再回头看他一眼。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也许他说爱我只是为了让我救他。
可是宋修,无论真实与否我都不在意了,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转过一个巷子口,我遇上了皎皎。她站在雨中,神色迷茫地看着行刑台的方向。
“这位姑娘,你为何站在雨里?”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来,我只知道我心里好疼。”
寒时鸟,入冬之后随着法力一同消失的,还有从前的记忆。冬去春来,法力恢复,可那记忆,却是再也不会回来。
我攥紧伞柄:“你若是想知道,我可以帮你。”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我窝在竹林深处一天一天数着日子过。我和皎皎交换肉身,如今我又是寒时鸟了。只要过了这个冬天,我就什么都不会记得。
忘记那些纷乱的曾经,忘记那些伤痛苦难,也忘记那个让我人生变得绚烂,再变得灰暗的人。
神刀刻骨,相思错付,我要彻底忘记他重新开始。
我闭上眼,恍惚中有人轻轻抚摸着我头上的翎羽。
一滴泪,自眼角滑下,落在地上,化为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