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深梅雨天青色
2016-05-17七宸
七宸
【楔子】
又是一年梅雨,夜雨倾城,落花逐水的宫墙之内,传出了皇后病重的消息。
一
森冷潮湿的牢房内,囚衣乱发的女子倚在墙角,雨丝从窗外飘进来,很快沾湿了她的鬓发。狱卒来回看了几遍,终于明白了那个人冒雨坐在那里的原因。
从她那个角度,可以看到窗外湿润的泥土,和灰蒙蒙的天。
这样的鬼天气应该是没有人会来探监的。就在狱卒冒出这个念头时,一阵清晰的脚步声从台阶上传来。
明黄色的身影缓缓步入牢房,季铭站在这个阶下囚的面前,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口吻道:“太傅在这里待了也有三年了,不知可有习惯?”
那人透过发丝凝视季铭良久,冷然应道:“习惯与否,干卿底事?”
“因为朕眼下,还有一桩事有求于太傅啊!”说是求人,季铭嘴角含笑,语气却十分轻慢,“三月初皇后忽染重病,御医说是中了一种无解之毒,唯今之计,只有找一个人与皇后换血。”
“皇后中毒,与我何干?”
“朕曾下令让太医逐个排查,找到宫中可以与皇后换血之人。后来御医向朕报告,宫内确实存在这么一个体质特殊的人物,她的血可以输给任何人,并且不会引起那些人的死亡。而且,那人还是死囚,用她的命替换皇后一条命,再合适不过……那人就是你,”季铭低下头,“这个解释,太傅你可满意?”
这摆明了是一条让人送死的旨意,舒子珊如是想着,慢慢地扶着墙站了起来。
但面对这么一条让她送死的旨意,她还不得不跪下来接旨谢恩。
为人臣子者,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朕就知道……”季铭在舒子珊耳边轻声道,“从小朕提出的要求,太傅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不会轻易拒绝。”
二
谁说相遇一定要有缘,有孽也一样可以。
譬如说奉天七年,也就是新帝元年,先帝不顾众人反对,强行从大理寺狱中提走了一名女囚,幽禁于重重深宫长达数月;又譬如说,六岁的太子季铭在油尽灯枯的先帝榻前,第一次见到了舒子珊。
那时舒子珊瘦削得像西窗下的剪影,唯有一双眸子静得生寒,她身上淡淡的气息,在燃着龙涎香的幽室内盘旋不去,季铭打了个寒战,心想这闻起来,怎么有点像是……血?
也就是在那一年,先帝因病崩殂,临终前一道莫名其妙的旨意,说舒氏幼女舒子珊孤直节义,擢为太子太傅兼翰林院讲官,并封其为托孤顾命之臣。
这道圣旨引起朝廷大哗,其中大司马王崇首当其冲,质疑太子以后是否便要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可是先帝贴身大太监刘喜却十分坚持,连带着一伙只知道墨守成规的腐儒,两党在朝堂上吵了三天三夜,最后各退一步,舒子珊依然是季铭的太傅,只是朝野上另选了以大司马为首的七名老臣,组成了顾命大臣。
寻常人家的孩子,六岁还是懵懂天真的年纪。可季铭六岁就登上了那个高处不胜寒的绝顶,所有人都站在丹墀之下,冷眼望着这个乳臭未干的新帝。唯有舒子珊镇定自若地拉着季铭的手,将他一步步引到龙椅之前。
台下几百双冷漠的眼睛在看着他,季铭下意识地害怕,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舒子珊的手,他茫然地想自己母后难产,现在父皇也死了,临终前居然只留给他这样柔弱瘦削的一个女孩作为依靠。
他握的力气太大,以至于指尖都有些泛白,舒子珊顿了顿,却并没有甩开他。
那时季铭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他和舒子珊相依为命长达十余年的开始。
他只是很快发现,他不喜欢舒子珊。
此时距他登基称帝已逾四年,在这四年内舒子珊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太傅迅速扩展势力,所有朱批都被她包揽,这实在不能不让人怀疑她有不轨之心,在季铭的暗示和大司马王崇的默许下,百余太学生伏阙请命,言辞凿凿慷慨激昂,请太傅早日还政于帝。
最后这件事越闹越大,舒子珊终于没法装聋作哑,她将季铭关进了御书房,责令抄不完十遍《治国论》不许人给他送饭。然后亲自出马在国子监给自己划了一块地盘与人雄辩论道,短短三天舌战群儒,由起初的听众寥落,再到京师訇然震动,最后观中人满坐观外,后至无地无由听。
全国精挑细选出来的数百太学生,在万众瞩目下竟辩不过一个年轻女子。舒子珊心狠手辣,那数百人投天牢的投天牢,贬庶人的贬庶人。解决完了不听话的太学生,接下来要解决的就是——季铭。
季铭清楚地记得那是半夜三更,舒子珊一身风尘仆仆,推开御书房的房门,清冷的月光铺泻在她的身后,看起来就像是传说中深夜而来的艳鬼。
“阿铭,你以为单靠一群只会掉书袋的书生,就能成什么大事?”舒子珊冷冷地道,“这就是我教给你的第一课。在你没有足够的实力之前,唯一能做的,就是隐忍。”
季铭一边在心里大骂我呸,一边表面上柔柔弱弱地蹭着舒子珊的衣角,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向她:“太傅……朕从中午开始就没有吃饭了,朕好饿……”
舒子珊沉默半晌,终于扛不住季铭的眼神攻势,头疼地去御膳房亲自给他煮了碗面来。季铭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注意隐忍,积蓄力量;在对待敌人时,偶尔示弱也是很有必要的。
后来季铭自己都觉得很诧异,他成年之后为了夺权对舒子珊步步紧逼,其实也就是存了一份心思,知道舒子珊此人面冷心硬,但偏偏对他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不会拒绝。
可到底从何年何月开始他有了这份特权,季铭大概,早就忘记了。
三
季铭简直怀疑,舒子珊说让他忍,其实只不过是她不想放权的借口。
他已经十四岁了,所有的一切和四年前没有任何区别。舒子珊党同伐异,权势滔天,而他在这四年里,唯一变化的大概只有外表。
在舒子珊眼皮子底下,季铭身高倏地拔高到了七尺。舒子珊某一日按例留宿乾清宫,傍晚给季铭讲书,她当时正面对着书架找一本史册,忽然季铭来到她背后,顺手按住舒子珊的肩膀,从她头顶抽出了她想找的那本书,自然而然地递给了她。
压迫感突如其来,舒子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季铭奇怪地看着她,低声问道:“太傅,是经书不合你心意吗?”
少年处于变声期的嗓音还有一点点沙哑,舒子珊忽然惊觉这个由她看着长大的少年身板精瘦而结实,已经可以毫不费力地俯视她了。
她中午还在和他同桌而食,到了傍晚却仿佛突然不认得眼前这少年了。
舒子珊定了定神,摇头道:“不是。”
“是臣另有要事与陛下商议。”
季铭看着舒子珊整顿衣衫,敛容正坐在自己面前,龙涎的青烟在幽室盘旋不去,时光并未在这个女子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一切都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所以他就像小时候一样挨着舒子珊坐下,却看到这个女子不动声色地挪开了寸许。
她为什么要避开我?季铭刚有些不悦,便听到舒子珊清浅的声音:“陛下到了知人事的年纪……不知道心里可有中意的姑娘?”
季铭当然知道舒子珊问出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准许他大婚,意味着他大婚之后再没有什么理由能让她继续把持朝政,意味着……舒子珊将要把本属于他的皇权归还于他。
他本来应该是兴奋的,季铭想。
可是他为什么还能冷漠地坐在这里,半晌才抛出一句话:“太傅就没有什么表亲姊妹推荐给朕的吗?”
舒子珊失笑:“陛下选自己中意的女子就好了,臣家中并无姐妹,只有十二位兄长……”
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半晌才道:“陛下久居宫中,还是臣明日将朝中闺秀的画像整理出来,供陛下选择。”
选后妃的消息传出之后,季铭这乾清宫就没安宁过,各家闺秀都暗暗希冀着自己能凤仪天下,其中又以大司马王崇的嫡女王瑶追求最为热烈。
她入宫第一日就与舒子珊起了冲突,那时她花钱打点宫中上下,半夜留宿在季铭宫内,少女心中还憧憬着红袖添香点烛夜读,偏偏舒子珊每晚都要按规矩检查乾清宫内的香薰火烛,掀开帘子便看到季铭床上那名穿着大胆的少女。
王瑶羞恼之下一个瓷枕便丢了出去,嗔道:“哪家的奴婢,还不快滚!”
舒子珊一愣之下居然没能躲避过去,瓷枕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她的额角,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季铭后来知道宫中发生了什么,但他并未庇护舒子珊。
十四岁的季铭才资卓绝,唯独眉峰之间因为多年的郁郁而添了一分乖戾。舒子珊猜测,大约是她这四年又四年地拖延彻底磨光了他的耐性,他长大之后很少再对她恭敬地称一声“太傅”。
当天舒子珊便收拾东西依言滚远了。八年前她孤身一人来这深宫,八年后她整理出的全部家当,也不过是一摞又一摞的书,一并委托给了礼部搬运。
“这就是她让你们送到珊府去的东西?”季铭站在礼部,翻开手中的书卷,“只有书,没有她和其他重臣勾结来往的信函?也没有贿赂账簿之类的?”他说着,粗粗地掠过手中的书页,眼神却忽然定住了。
那书上画着的是一张张小人画,季铭对这种笔法非常熟悉——他幼时不爱读书,舒子珊为了他的启蒙教育费尽了心思,后来她不知从哪里搜寻来许多带着生动插图的书籍来,那上面配的故事都是历朝历代的兴衰,叙事深入浅出,季铭一看就喜欢上了,这才肯安安分分地坐在窗前听舒子珊讲课。
他原以为那些书都是舒子珊从市面上买回来的,可是现在他翻着手中的画,那上面一张张熟悉的笔法,画出的却分明是他。
六岁时他穿得跟小团子似的,从台阶上摔了下来,舒子珊去扶他反而惹得季铭哇哇大哭;七岁时他患了牙痛,吃不了御膳房里的菜,舒子珊就天天给他熬制药粥,一勺勺地吹凉了喂给他吃;八岁时他生了一场大病,舒子珊守在他榻前斋戒三日祷告上天,剪下她自己的头发来供在佛前,说“唯愿以身相替”;九岁十岁他不爱念书,这些熟悉的画就是在那时被呈上了他的案前。
那时他以为舒子珊终究还是畏惧他的无上君权,于是愈发有恃无恐地与她作起对来。十二岁时他喜欢别人家的美人风筝,舒子珊就画了一个更漂亮的给他,可他嫌是那个“冷血女人”画的,一脚将风筝踩了个稀烂……
他毫不掩饰地讨厌她。
舒子珊看着他脚下被踩烂的风筝,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是那天晚上她没有出来吃饭,第二天也没有,直到第三天,舒子珊听到敲门声,她开门一看,季铭盯着脚尖站在她的门口,身后藏着一只歪七扭八补好了的美人风筝。
“只是觉得今天很适合放风筝而已。”他生硬地说。可是那天他拽着舒子珊去放风筝,没片刻就嚷嚷着自己饿了让御膳房传膳,传的却都是舒子珊喜欢吃的菜品。
他盯着舒子珊吃下去,那天晚上舒子珊终于恢复常态,在季铭床头抱着他给他讲前朝旧事,季铭拉着舒子珊的手,心里知道她不会再同他生气了,竟依偎着她沉沉睡去,一夜好眠。
宫里的人惊讶地发现,从那一天起,他们的陛下就变得一天比一天黏人,活像是得了一种“离了太傅就不能活”的病。也就是从那时起,舒子珊开始放心地打着新帝的招牌,光明正大地扩充自己的势力。
直到十四岁,他即将大婚,她离宫而去。
季铭恍然想起,好像就是这一年,他不再唤她太傅,她亦识趣地改口,“阿铭”这个亲昵的称呼,就此消失在了深宫之中。
他翻着这一页页纸张,心里想原来他幼时学的那一页页细腻的笔触,全是出自同一个女子之手。
“刘喜啊,”季铭长出了一口气,对身后的太监道,“你说权力这种东西,它到底会把人改变成什么模样?”
四
搬进珊府的四年,几乎是舒子珊的权力巅峰。对比着她日后的失势,正应了那句盛极必衰,盛筵必散。
群臣原本寄希望于季铭早日成婚,之后就可以顺理成章要求舒子珊还政。可是帝师两个不知道都是怎么了,一个不冷不热,一个无动于衷,好像群臣操心的大婚、还政,都与他们毫无关系。
在这表面的平静下,即使有少数几个敢直言进谏的臣子,也多是被舒子珊投进了天牢,以大司马王崇为首的七位顾命大臣默不作声,在这样一手遮天的情况下,舒子珊终是拿到了赈灾钦差之职。
两湖今年水患,饿殍遍野,先后几次急报请求朝廷拨款赈灾。原本朝中拟定的人选是老臣王崇,可谁想半路杀出个舒子珊。
众人都摇头,暗叹两湖的百姓怕是要被克扣将近一半的粮款了。可事到临头竟又出了转机——季铭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趣,说他也想随同太傅,一起看看民间疾苦。
有帝王亲自监督,舒子珊倒也不敢在这件事上光明正大地懈怠,季铭到现场时正是正午,一眼就看见舒子珊和其他难民一样,在喝浮着沙土的粥。
他听见身后有人小声地骂了一句:“呸,伪君子。”
季铭在心中轻微地叹了口气,他发现他听到这句话时,第一反应竟是想下意识地辩驳。
可还有什么好辩驳的?季铭来的路上,有人告了御状,说舒子珊贪得无厌,哄抬物价,正是民生凋敝的灾时,她不压低米价,却偏偏下令让所有的米商在原来的价钱上多加两成。
本来灾民就已经吃不起米,只等朝廷赈济。舒子珊这么做,岂不是让两湖百姓雪上加霜?那些多出来的米价,到最后是不是进了舒子珊的口袋?
季铭当时收到御状,心里想的却是舒子珊之前几年都是布衾多年冷似铁,她从没在她身上花过什么钱,反倒是大多数花在了季铭身上,这样不懂享受的一个人,她要钱来做什么?
他想要替舒子珊说几句话,突然又想起那天舒子珊搬出乾清宫时,一步都没有回头。
珊府迎来送往车水马龙,而乾清宫里只有一个被她操控的小皇帝罢了,她又何必回头?
季铭到底压下了心里那点私情,他反复提醒自己,他认识的舒子珊心机深沉。而他此番来这里,为的是彻查舒子珊哄抬物价一事。
过了十二年,他终于还是和她隔江对垒,弓箭相对。
而这一次,舒子珊历来对他无底线的纵容,似乎也走到了尽头。
当一支冷箭隔空射进季铭胸膛时,他脑中闪现而过的,竟然是自己十四岁那一年拖着迟迟不肯选妃,而王瑶轻声对他说:“你以为你又有多了解你的太傅?她本是我父亲的门客,只是脑后天生反骨,先是背叛了我父亲,靠了勾引先帝方才逃得死罪,她本是追名逐利的小人,为了得到权力才对你好。你若是不信,可以去找御史令查一查舒十三这个名字。”
季铭当时还存了一点侥幸,以为王瑶是在骗他。他命刘喜从宫外寻了一种秘药,这种药喝下去以后会使人神志昏沉,知无不言。据说刑部就经常用这种药物来对付那些撬不开嘴的囚犯,事后犯人也完全不会察觉。
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拿它来对付自己的太傅。
舒子珊对他递过去的茶水没有一点怀疑,季铭到现在还记得,舒子珊神志昏沉之后,自己哆哆嗦嗦地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像是委屈又像是撒娇般地唤她:“子珊。”
他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从初识情爱起,就再未称她一声太傅;为什么从别人口中听说舒子珊曾经不堪时,会那么愤怒。
他喜欢她,这世上再未有哪一个女子,能如舒子珊那样侵入他的生命长达数年,然后以一种再自然不过的姿态,成为他活着的一部分。
“舒子珊……你是不是真的,曾经当过我父皇的禁脔?”他低声问道,“有没有人曾经像……我这样,抱过你?”
舒子珊恍惚片刻,忽然拼命摇着头:“我……我不认得他们……”
季铭的心渐渐凉了下去:“他们?”
“我十五岁及笄那年……刚刚被放出牢门。他们奉了命,说不能这么轻易地放过我……”
季铭大概能从她吞吐的话中猜出什么,他涩声道:“那些欺辱过你的,有几个人?”
舒子珊似是想了好久,才说:“六个。”
五
舒子珊只觉得自己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羽箭贯穿了季铭的胸膛,那年轻的帝王在她的面前跌入了洪水之中,水流湍急,片刻就将他冲得不见了人影。
岸边侍卫们乱成一团,舒子珊几乎想也未想,跟着跳进了混浊的水中。
她慌乱之中吃了好几口水,心里却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如果季铭死了,那么她也死在这条河里算了。
她早知道有人欲图不轨,只是到底来晚一步。若真的注定有一个人要死在这里,她情愿死的人是她自己,而不是季铭。
指尖终于触到了丝缎的触感,舒子珊攀着一段浮木,将昏迷的季铭拖上水面。当她的手颤颤巍巍地伸过去,发现对方还有呼吸时,舒子珊险些放声大哭。
她简直没有办法想象,这是陪她走过十二年的少年,她在他身上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精力,她在他身上寄托了她全部关于河清海晏盛世清明的理想。若是季铭死了,舒子珊还有什么理由活着?
季铭一直以为她对他好是忌讳他的皇权,只有舒子珊知道不是的。她本是弃婴,在养生堂长大。舒子珊那时还只被称为舒十三,她前面有十二位异姓兄长,相处却如同血缘至亲。
可在奉天七年,一切都变了。兄妹十三人锒铛入狱,到最后活着出来的,竟只有她一个弱质女流。她当时万念俱灰,几次兴起寻死的念头,然而先帝榻前托孤于她,将这朝廷的千秋万代压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要她发誓辅佐季铭君临天下。
她怀中抱着团子似的季铭,已经成灰的心底,慢慢又生出一丝求生的火苗来。
舒子珊小时候有十二位兄长,曾经一度盼望自己能有个弟弟。偏偏命运就是这么无常,她在失去一切之后,季铭才出现在她生命里,顺理成章地成为她活下去的一切希望。
朝中风雨飘摇,王崇深藏不露,她不得不步步为营。每晚在季铭床头等他入睡之后,舒子珊方才敢在他身边蜷缩着将就一夜——在她眼皮子底下,季铭是不可以有任何闪失的。
曾经呼吸相近、心跳相听、高烛燃尽、漏壶清长,谁能想到之后她被远放离宫,两人之间的情分竟如西窗灯华,再也剪不堪剪。
舒子珊将昏迷的季铭拖上岸,匆忙处理了伤口,到了半夜季铭模糊中发起高烧来,左右寻不到可以烧火的干柴,她便把自己的衣服一层又一层裹在季铭身上,背着他艰难地赶路。
季铭这伤势危在旦夕,必须尽快找到人家才好包扎。
不知是两湖官员有意怠慢还是什么,舒子珊一路走去,竟没见一个活人。好不容易到了洪水下游,碰见了一处驻扎的车马,为首的那人看到舒子珊怀里的季铭,远远地惊叫了一声。
舒子珊看到她,微微一怔。
竟是大司马王崇之女,王瑶。
王瑶也怔住了,她近了才发现,和季铭在一起的这个满脸泥土的人竟然是舒子珊。
季铭被紧急抬进了帐篷里,留下舒子珊定定地站着,她忽地问王瑶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瑶一怔,随即怒道:“陛下在你的地盘上出了事,已经有四五天不见音讯,我、我……”
舒子珊轻轻地说:“你担心他,所以才从京城赶了过来,是不是?”
王瑶面上飞红,跺脚道:“天佑陛下这次没事,否则,你便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赔的!”
舒子珊微微一笑,她满身泥泞,衣不蔽体,可是这一笑便仿佛生出了别样的气质:“如此……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王瑶奇道:“你说什么?”
“之前我总是不放心陛下的婚事,不过此番回去,我便与陛下商议良辰吉日。”舒子珊轻轻地说,“阿铭,从此……便托付给你了。”
她说完便走,也不管自己是不是一身狼狈,是不是需要安息休整,仓促得就像是逃离。
王瑶一头雾水地回到帐篷,婢女们已经给季铭洗净了身体,将换下来的脏衣服团起来,问王瑶应该怎么处理。王瑶皱起眉头,斥道:“又脏又臭的,还不快丢出去烧掉。”
季铭无知无觉地紧闭着双眼,这五天五夜的相伴,终究不过付之一炬,没能在他心里留下半点涟漪。
六
群臣都说,陛下从两湖巡视回来,仿佛整个人都变了样。
之前他对成婚推三阻四,可回来后竟变得十分积极。王瑶与他金童玉女,更何况她之前在两湖,还曾不顾一切千里跋涉,救了他一命。
更值得纳罕的是,舒子珊这次竟然也没有阻止,很快帝师两人商定了吉日,就定在十二月份,大雪纷飞的季节。
一场变乱,给这场大雪,染上了血色。
百姓并不知道这场动乱的内幕,唯一拿来做茶余饭后的话题的,只有那个乱臣贼子,说到底也没能扰了帝王大婚的吉时。
她当场被御林军重伤擒获,季铭的这场大婚,她连半个时辰都没有耽误。
“朕早就知道太傅有反心,”彼时季铭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一袭红衣,袍脚绲着金边。他缓缓地走下来,神情奇异,舒子珊甚至怀疑他脸上是不是有一瞬间的不忍,可是很快便错过了:“只是朕没想到,你竟然会挑大婚这天动手。”
舒子珊张了张嘴,她有很多想解释的话,比如她确实埋伏了刺客,只是针对的是大司马府上,她没想到季铭会亲自来大司马府迎亲;比如她其实并不想扰了他的吉时,所以才会选择动静最小的方式。
到头来她却扬起笑来,问他:“你是真的喜欢王瑶?”
季铭皱眉:“她是救了朕一命的人。比起想要朕的命的人来说,朕怎么会不喜欢她?”
“那么,”舒子珊安然道,“臣,认罪,伏诛。”
她没有任何抵抗,半个时辰都没有耽误。
季铭就这样兵不血刃地解决了一场动乱——不,这规模小得甚至连动乱都称不上。
舒子珊被御林军带下去,衣服早已被鲜血染透。那女子红衣长发,鲜艳得竟像喜服,被带出门时季铭遥遥地望着她,惊觉舒子珊的青丝中,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白霜。
那一晚乾清宫内花烛燃尽,舒子珊正坐在天牢里,她委实算是这牢里的常客,狱卒走过来时听见舒子珊靠着墙壁在低声浅唱,声音凉得仿佛月光滑过瓷器。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狱卒想:这真是个疯子。
那时大家都以为尘埃落定,谁能想到舒子珊三年之后竟还有重出牢狱的一天呢?
御医叫她安心静养,舒子珊竟然就真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在珊府最高的阁楼处,临窗像是在写画着什么。
暗卫把舒子珊的动向如实禀报给了季铭,季铭沉默良久,却是冷哼一声:“她以为同样的花样,玩过一次,还能再让朕心软上钩吗?”
皇后因为生病,这几日一直在娘家休养。舒子珊到时便要登临大司马府,同王瑶换血。
季铭本能地觉得不妥,他莫名想起自己大婚那一日舒子珊针对大司马府的暗杀,可如今舒子珊已是孑然一人,再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季铭终究按捺不住,换血这件事本来是不必帝王亲自出面的,但季铭还是命人备下了车马:“就当是去送太傅最后一面。”
七
京城里的人都作证,那天下午,有冲天的火光从大司马府上升起。
火势最大的地方,正是皇后王瑶养病的暖阁。
季铭赶到时,火焰已经席卷了那座高高的阁楼。舒子珊的脚下,是王崇死不瞑目的尸体,一根发簪钉在他的咽喉处。暖阁中的宫灯被撞倒,顺带引出了地下的炭火,这栋楼眼看着已经摇摇欲坠。
一旁倚着床帐的王瑶吓得脸色惨白,直到看到季铭,方才记得尖叫出声:“陛下!陛下救我!她刚才杀了我父亲,这个女人,她是杀人凶手!”
舒子珊竟然还在笑,她脸上溅上了几滴鲜血,显得整个人有种异样的妖媚。
“大小姐,”她轻声说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十五年。真正的杀人凶手不是我,应该是你的父亲才对。你只知道让季铭去调查舒十三这个名字,却忘了告诉他,舒十三是因什么而获罪的。”
十五年前,大司马王崇把持军政,意图逼宫废君。曾有十三名学子怀着为国效力之心投奔于他,却在最后发现了他私藏的大批铠甲和兵器,那十三名学子将铠甲和兵器偷偷藏匿,随之联名告他造反,只可惜当时先帝没有丝毫权力在手,于是他们被恼羞成怒的王崇凌迟处死。
那十三名学子里,最年幼的那个还没满十五岁。她在养生堂中排名十三,因此她的小名,就叫舒十三。
十五岁的舒子珊,久居闺阁,甚至还有几分羞涩腼腆。她的十二名兄长联名弹劾的时候,刻意想要避过舒子珊,可她到底在那张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知道兄长们的苦心,不想因为这件事牵连到我。安然一生是一个女子至上的福分,只是家国大义面前,这样的福分,我不能要。”
王崇逼问那批铠甲兵器的下落未果,于是那十三名学子被定了凌迟处死,朝中上下碍于王崇的势力,竟无一人敢替他们说话。只有先帝感念十三人的恩义,抱着病躯去了一趟天牢。
“纵使是贵为天子,也无法让王崇高抬贵手赦免囚犯,”隔着阴冷的铁栏,先帝肃穆道:“只是,救出你一个人应该不成问题。”
先帝与舒子珊达成了一个协议,他看中了那十三名学子藏匿的那批武器,要求舒子珊以此来保卫季铭的安全。
之后先帝故意装出沉迷美色的模样,松懈了王崇的戒心。王崇答应释放舒子珊,只是,对于这唯一一个逃出生天的死囚,王崇下了命令:先帝要这个女子,他自然会让她活着,只是,要让她生不如死地活着。
那一晚是舒子珊的及笄之日,却也成了她一生的噩梦。
身后是十二名兄长的血债,身前却是一场黑白颠倒、永无止境的荒唐。那一天王崇终于放下了戒备——在这样的折辱面前舒子珊都未曾开口,也许她真的不知道那批武器的下落。
毕竟是个娇生惯养的小丫头,她兄长们想必也不会把这样重要的大事告知她的吧?
他没有想到,当舒子珊最终拖着残败的身躯踏出天牢时,就如修罗重返人间。
所以她才会那么疯狂地渴求权力,舒子珊花了十余年时间孤注一掷,才算彻底清理了王崇党人的余孽。世人只看到舒子珊在朝堂上对王崇步步紧逼,却不知道他们看到的,只是最温柔的战场。
“太傅!”季铭猛然想起什么,“是你——”
“是我。”舒子珊安然道,“这一切都是我策划的,你的王瑶并没有得什么怪病,是我暗中买通人手给她下了毒,甚至于换血的传言也是我放出的。不这样的话,你怎么会想到放我出狱呢?”
不这样的话,我该怎样才能报这刻骨铭心之仇呢?
她的神情有一种近乎诡异的温柔,王瑶甚至被吓得忘记了哭泣。这时一根燃着火的横梁笔直砸下,正对着王瑶砸了下来,千钧一发之际,舒子珊忽地狠狠扑了过来,将她整个人推出了暖阁。院中的护卫忙不迭地去接这位皇后,没有人注意到那根横梁,拦腰砸中了舒子珊。
季铭茫然地看着,烟火缭绕中舒子珊像是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对他笑。
她说阿铭你喜欢她,我便把她还给你了。
八
“那年水患回来,我曾经试图说服我自己,去爱王瑶。”季铭坐下,有人回道:“可是陛下那年遭到的追杀,实际上是出自王崇之手。陛下后来之所以能安然回宫,也是因为皇后和您一路相伴。虎毒尚不食子,王崇他是真心珍爱自己的女儿,他的所作所为,也一直瞒着不叫皇后知道。”
那人说着,抬起头来,看模样,却是舒子珊之后被关进天牢时的那个狱卒。
“太傅在天牢里,三年来都是靠你向外传递消息,皇后的毒也是你买通人下的?”
那人叩首道:“陛下明鉴,臣原本是在陛下十岁那年伏阙请命的太学生之首,是舒太傅将臣安排到了那个位子,只说以后会有用得到臣的地方。之后太傅启用了当初那批武器,建立了一支军队,以此推翻了王崇的势力。甚至于太傅死前,也把皇后所中之毒的解药交给了微臣。”
舒子珊手下,从未有过枉死之人。
“那年她故意哄抬物价……”
“舒太傅当年只是放出一个抬高米价的风声来,便有成千上万的米粮商人闻风而动奔赴灾区。有时候,诱之以利比匡扶天下更能打动这些商贩。”
季铭点了点头,他自是知道那年赈灾的后续——那些蜂拥而至的商贩们,由于竞争供大于求,最后不得不贱价将大量的粮食甩卖。
那年他苦于赈灾却拿不出足够的钱,那人便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
她一直是最称职的太傅,一直不忍心见他为难。季铭在步步瓦解王崇势力的过程中曾经吸纳过一支军队,原来那竟是舒子珊的手笔,说不感动那是假的,然而季铭自始至终都记得,舒子珊离开乾清宫的那一天,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她也许是一个称职的太傅,可是他从来、从来不想只当她的学生。
他甚至不惜与王瑶成婚,就是为了得到王崇手中的权力。季铭觉得也许有一天当他强大到一定程度,舒子珊会回头看他一眼。不是看一个需要保护的学生,而是在看他季铭本人。
他这样想着,站在珊府的最高处,凭栏一望,只一眼,眼泪倏地而下。
从珊府最高的阁楼处,他清晰地看到了乾清宫的斗拱飞檐。
听暗卫说,舒子珊生前,最喜欢在这里临窗写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