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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欢梦里

2016-05-17拂玉

飞魔幻A 2016年5期
关键词:藏书楼族长族人

拂玉

阿寻翻了个身,又沉沉地跌入同一个梦——

日光大好的春天,有谁闯入这里,向这边摸索而来?

他攀着一株桃树的枝丫,在满眼累累桃实里,看到一角陌生的衣袖。而后他解下腰间弹弓,一粒弹丸如流星袭月,倏然没入桃林。

“呀!”

是清脆的少女声音。

天光弥散成云烟,奇怪的是,偏只朦胧了趴在地上哼唧的少女的眉眼。

但他竟也不诧异,刚从树上跃下,少女忽地抬头:“你,是举父吗?”

举父,是他这一族之名。明明看不见少女的脸,他却知道她盯着他身后的尾巴和衣袖翻卷处臂上露出的花纹兴奋不已:“我在《山海经》上看到过,‘其状如禺而文臂,豹虎而善投,就是你这样!天,真被我找到了!”

《山海经》,是本凡人写的书?他皱眉,方要问这少女是不是凡人,就见她猛然埋下头扑着地,乐颠颠道:“呀,我被石子儿打到了,要摸摸举父才能起来!”

下一刻,她一双魔爪,陡然就伸到了面前。

凡人太可怕!

心头大紧,阿寻霍然翻身坐起,从梦中醒了过来。

他忽然想,这一夜夜,为何他会梦到似从未听过的“凡人”?

举父一族素来封闭,在与世隔绝的崇吾山独占一隅。他没有听过“凡人”,他同龄的伙伴更不知道。他们嗤笑他胡思乱想,不屑道:“阿寻,你不如去问问族长。”

可族长操劳着一族大事,阿寻哪敢去烦他?傍晚,等伙伴们散去,阿寻独自一人,走到了族中绝不许靠近的藏书楼上。

他没有查到凡人。莫名地,目光倏忽被数十年前一段族人过往攫住。一页纸的最末记载着谁的名字,他刚要翻页,手上的书却被陡然抽走。

那名字他没能看全,抬眼,族长隐隐不安的脸晦暗不明:“你找什么?”

这一整天被伙伴嘲笑,被族长训斥,唯一可喜的,是阿寻到底看到了那名字的前一个字——

芳。

芳什么呢?

夜里他念着这个字,侧着头,就入了梦里。

他看清了少女的一半眉眼。

那双眼,清亮亮的像溪水里倒映的星星。眼尾一弯,他的脸就红了。真奇怪,莫非那芳什么,就是这少女的名字?

但他竟没问她,一开始就知道了似的。他只担忧道:“你是凡人,还是别来这里。我族人听说凡人不好,大概不会喜欢你。”

她笑:“放心。”

而过几日再见她,她身后就多出了一根虎尾,软趴趴地拖着,垂头丧气得可怜:“我缝的!有尾巴就不像凡人了吧?”

他愣了片刻不忍打击她,才想让她离开,结果他的族人却误打误撞找了过来。

她被围在中间,眼里快溢出的光让他别过头半捂住了眼。他知道她喜欢他这一族,但说好的克制呢?

他上前戳她,她却突然惊叫一声,捂着后面坐到地上。族人惊怔,她扭头看向他:“你踩到了我的尾巴。”

何止是踩到了,根本是踩断了。好不容易等族人离去,他看着她起身后那截断尾,哭笑不得。

这少女能让他的喜怒哀乐更为真切,明知她总来这里并不合适,他却没再拒绝。于是她谎称自己是白虎一族,从外面带来举父族没有的吃食见闻,给他和他年轻的族人。

“你们听着外面那么乱,觉得新奇,我却真要活在那个乱世里。”

这大概就是她喜欢他们的缘由,他们是她艰难人生之外的世外桃源。

但族中,也有年轻的族人不欢迎她。

在又一次同她笑闹不歇时,他不经意地回头,梦中的桃林里,有一双眼睛,冷然如冰。

——那分明是,年轻时的族长。

难道他梦见的,竟是在藏书楼上看到的族人过往?可他怎么会参与其中?

他蓦地从梦中惊醒。

夜深沉,阿寻在憧憧暗影中平复着心绪。

忽然,有森然的一声:“你在梦里,叫的谁?”

他转过头,族长那双眼,阴鸷森冷,比梦中更甚:“你叫的……是芳什么?!”

他不知族长为何在此,无端觉得下一瞬就要被扼住脖颈。一个悚然,他不禁大叫:“我不知道!”

芳什么……是芳什么?族长在怕些什么?

宛如站在幽洞之前,有什么秘密就在里面,他得了其门,只差举步而入。再过几日,他趁着夜,又偷偷上了藏书楼。

然而,上次翻找的书,这回却不见了踪影。他没找到少女名字的后一个字。

正兀自出神,耳畔有哔剥声渐次炸开。他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火光从楼底攀越而上,那猩红灼热的焰舌吞吐,要将整栋楼尽数咽下。热浪翻涌,席卷而来,他不得不放弃寻书,一咬牙从窗口跃出,好歹从楼中逃了出来。

举父一族,毕竟身手矫健,这火未必能伤他。只是他转头,拿着火把的族长,神情在夜里分辨不清,然那阴郁的目光,直送向正被焚烧着的,藏书楼。

不惜烧楼,只为断了阿寻探寻的路。有什么重大秘密分明和他相关,却不能让他知道?

阿寻既愤怒又无奈,在听闻守楼人以失职为由受了重罚后,这愤怒终于达到顶峰。

“您究竟不让我知道什么?!”

质问族长当然无果,阿寻冷笑。

族长不是罚他幽禁吗?他干脆整日都在屋里入睡,族长能控制他清醒的时候,难道还能控制他的梦?

可偏偏一向明媚的梦境,这会儿却也暗淡了下来。

梦里,他被大群族人围住,老老少少焦急地问他:“你的弹弓呢?”

声音嗡嗡的,令他心烦意乱。

他的弹弓没在身上。他恍惚地记起,前两日少女同他玩闹被碰到了胳膊,疼得怎么也掩饰不住。他逼问一番,才知道在外面那个乱世,她差点被流寇杀了。他看着她的伤口许久,终究猛地扯下自己的弹弓,递了过去。

以这弹弓投石,能百发百中。他不能去外面,却也想将她保护。

但这弹弓也是族中男女定情之物,一身勇力尽附其中,是对情人全心全意的供奉。族人没见谁得了他的青睐,想到他同一个外来女子情好日密,怕他真将弹弓送给了她。

他沉默着,始终不肯答话。

终于,他估摸着快将族人的耐心耗完,正准备偷歇一口气,却突然有声谑笑轻问,惊得他一身血都凉了:“你好像真的,把弹弓送给这凡人了呢!”

年轻的族长,像笼罩而下的巨大阴霾,一只手扣住了少女的肩膀,另一只手扬起了一只弹弓……和一条软趴趴的虎尾。

在族人惊恐的叫嚷里,族长的声音如附骨之疽:“凡人诡计多端阴险可怕,你看,就算是这软泥一样的身子,一样可以用甜言蜜语骗走你的武器,让你束手无策!”

凡人哪有这么可怕……阿寻想大声反驳,可在梦中,他却只默然猱身扑上。所有言行都像早已定下,他不欲如此,却一丝一毫不能改变。

梦境骤然混乱,阿寻突然想,或许他以为的梦中的自己,其实并非自己?

对了,他梦到的该是数十年前的过往,那时他尚未出世,所以这梦里的人……他盯着那衣袖滑落间露出的、同他一模一样的臂上花纹,是的,和族中各人臂纹不一,只转世才会相同的说法一样,那是他的前生。

他原来一直梦见的,是前世的自己。

前世的他从族长手中救下了少女,拉着她一直奔逃。气喘吁吁中,她在他身后问:“他们本来很喜欢我,怎么一发现我是凡人,就变了呢?”

他攥着她的手,无从回答。

事情已经很糟了,没想到更糟的还在后面。

他本想带着她立马离开,然而跑到出口处,那用树枝草丛遮掩的山洞口,逆着光,竟站了一队拿刀的凡人。

是之前故意放走少女、又尾随她而来的,流寇。

进不得,退不得,他横下心想要回自己的弹弓,哪怕鱼死网破,也好过坐以待毙。刚向少女伸出手,突然一粒石子儿,擦过他的脸,直盯准了流寇中人。

他回头,族长领着族人们控弦投石,飞石飒飒割裂风声,如蝗疾去。但弹丸之力毕竟不够,眼看流寇顶着飞石还要近前,手心被塞入一物,少女看着他:“别让他们过来。”

别糟蹋了这么好的,举父的地方。

他拉开了弹弓的弦。

这是族中第一次真正地对外拒敌,还是他们因陌生而倍感惊惧的敌人,阿寻能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不知过了多久,飞石终究把流寇压制,将其逼退到山洞中。

一颗心堪堪放下,阿寻扭头,却赫然发现,少女不知何时,已不在他身边!

“凡人,滚回你们那里!”

他寻着声音,就看到在混战中、在他凝神对敌时被捉的少女正被族长拿住,他们居然不顾危险地去到山洞一侧,他来不及阻止,族长的手猛然一推,少女一个倾身,便落入了山洞里面。而后一块巨石从天而降,是古老的只被族长所知的机关,彻底地,将洞口封死。

他再出不去,她再进不来。

阿寻呆了,仿佛一时失去了魂魄。整个梦境震颤起来,他茫然地四顾,好像看到了落入流寇手中的少女那一双清亮却在哭泣的眼睛。

她的世外桃源,将她推回了肮脏红尘里。

“芳……”

他张口想唤。

可是芳什么呢……他竟然记不起她的名字。

他怎么能不记得她的名字?!

他陡然睁开了眼睛。

这前世的事,这不可说的事,这埋葬了一个鲜活少女的事,他必须要查出来!

疯了般跑遍整个举父族,但时间太久,谁还记得呢?他最后站在族长面前,看着族长比梦里苍老却阴鸷依旧的脸:“她叫什么名字?”

“族中禁提凡人,你却还是想起上辈子的事了?”族长喉咙里发出呵呵的笑声,“果然,你出生我一看到你手臂上的花纹,就知道大事不好。”顿了顿,他大笑:“可那个名字,我怎么会告诉你!那凡人,一到我们族里就引来了祸患,她还在我面前说,要等你以后想起她的名字……她对我们就像个诅咒,谁知道等你想起来会发生些什么!”

阿寻只觉得不可思议:“她只是个凡人!”

“凡人?凡人会什么?凡人有什么力量?我们谁敢说知道!对于未知的东西,谁不会心存恐惧?”族长笑着,“为一个凡人,我拿一族来赌吗?”

笑声越来越大,族长的脸都扭曲了形状。他在阿寻面前,向后仰下去,仰下去,却还在笑着,不间断地道:“这族里,我活得最长,我一死,就没有谁还记得了……

“其实当年,我也不忍……可是……你到我这位置,就明白了。”

举父族最年长的族长去世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指定的新一任族长,竟是近来总违逆他的阿寻。

继任仪式盛大热闹,仪式过后,阿寻独自枕着沉沉的夜,辗转入眠。

他最后一次做了梦——

日光大好的春天,少女闯入了这里,他只能看到她一双清亮亮的眼。

他攀着一株桃树的枝丫,在满眼累累的桃实里,解下了腰间的弹弓。然那粒该投出的弹丸还未放置妥当,不过一眨眼,弹弓蜿蜒出长长的锁链,转瞬,就将他的右手死死桎梏。

自戕的老人,举族的重担,横亘其间,所有想追寻的都只能退让开来。他这一生,都这样被锁死了。

低头而笑,他在梦里想最后再唤一声少女不全的名字,却猛然发现,连那唯一的一个字,他都已全然忘记。

他看向日光里的少女,云烟弥漫,她渐渐地,终又模糊了眉眼。

而此后他所有无梦的夜里,她再也不见。

石块土丸压在头顶,芳训被扯着送到山洞口,心知这大概就是永别。

她喜欢的人已经离她很远,她真懊悔给他带来了太多麻烦。

“如果以后想起我的名字……”

眼前一暗,她猛地被推入洞中。流寇愤恨怨毒的目光盯在她身上,她静静地别过头,看向那块降下的巨石。

……你一定要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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